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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水之城-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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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时,就听见大姑低低的啜泣声。

这啜泣,立刻激起他男人的血气,仿佛自己的亲人受到莫大的侮辱,声音如洪钟般凛然道:“是谁,你说!”大姑捧起头巾角,擦去眼角的泪,抽泣道:“说了顶啥用,天天夜里就这样,不是捶门就是扔东西,你能挡住?”

“到底是谁!”破烂儿气吼如牛,脖子里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大姑止住抽泣,吐出一个名字:苏万财。

“狗日的,等我收拾他!”

骂完,忽又蹲地下,双手抱头,痛苦地痉挛起来。这苏万财,他是惹不过的,仗着有“大叫驴”书记做后台,成天挎个枪把子,叼着烟,盛气凌人地在庄子里摆来摆去,看谁不顺眼,就冲尻子捣一枪把子。庄里人见他比见“大叫驴”书记还怕。

……

转眼间,时间又过了半年。

破烂儿在北门外设点收购,这次他玩大的,啥也收,废铜烂铁,破鞋烂袜子,狗啃不动的骨头,甚至连一些政策不允许的,也偷着收。

胆子大了心也大,他把河阳城大大小小的事在脑子里滤了一遍,竟谋算着要办个腐竹厂。腐竹是啥玩意,以前没注意,可自从跟着四川人吃了一回,就再没忘掉过。那东西像肉,又不是肉,嚼起来香,咽肚里更香。河阳人肉不常吃,腐竹却常买,为啥,便宜呀,拿回家一炒,当肉吃,娃娃大人从嘴里香到眉头上。他偷着跟四川人谈了几次,差不多妥了,就是还缺几万块钱。几万块呀,在那个年代可以吓倒一个庄子的人,可吓不倒他破烂儿。这些年在河阳城收破烂,他经见的世面广,结交的人也广,新近又结了林业局一个副局长。

说出来没人相信,破烂儿还能结交上局长,可他真交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不单局长,信用社的主任他都交了,不过他不想动用主任的关系,要办厂,用主任的地方多着哩,钱的事,他已有了着落,林业局那个王副局长答应帮他。

提起王副局长,破烂儿觉得结交得还算容易。有天北门外那破院里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人,破烂儿一眼瞅出这人是个官,忙忙从抽屉里拿出好烟,主动跟人家套起了近乎。套出来人是林业局的王副局长时,破烂儿脸上的笑更殷勤了,恭敬地问:“王局长,有啥卖的吗?”

“是套旧家具,想卖掉换套新的。”

“应该换,应该换,现在那家具,又漂亮,又实用。”

破烂儿边说边替王局长点上烟,王局长冷漠地打量着他,像是提防着什么,忽然说,“不过,你得晚上拉。”

“成!晚上就晚上,白日人多眼杂,换家具不好。”

王局长奇奇怪怪地盯他片刻,开口道:“看不出你一个收破烂的,心眼儿倒多。”

破烂儿心上像是让蜜蜂蜇了一下,不过他忍着,脸上的笑愈发殷勤。

夜里,照着地址摸到王副局长家,王副局长跟他老婆看电视,见他进来,也没让座,指着沙发、写字台、衣柜说:“就这些,你给个价。”破烂儿估摸了一下,但不急着说出来,掏出专门买的好烟,殷勤地递过去,又掏出火柴给他点上,眼睛敏锐地搜索着。见破烂儿不吭声,王副局长说:“这么着吧,你给五百,这些全拉走。”破烂儿眉一紧,五百,喝老子血哩!嘴上却说:“不急,不急,东西我拉,价钱嘛,好说。”一直没吭声的局长老婆搭了腔:“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个啥事的,随便给你帮个忙,不也值个千儿八百的。”

“对着哩,对着哩,到底是局长太太,说话就是不一样。”

他没叫老婆,而是学一些城里干部称“太太”,这招果然灵,局长太太递给他一个小板凳,说:“坐吧。”

他就坐下来,只要一攀扯上话,破烂儿就不是破烂儿了,不出半个小时,他就把局长一家说舒服了,尤其是局长太太,冷眉儿早就舒展开,一笑一颦。临走时,破烂儿说:“这么着吧,明儿我陪太太先瞅新的,瞅好了一次性弄。”

第二天,破烂儿换上一套料子衣服,陪局长太太去瞅。局长太太果然好眼力,连沙发带家具,总共瞅了一千四百块,破烂儿一声不吭,抢先付上钱,夜里以新换旧,谁也没提钱的事。

一来二去,他成了王副局长家的常客,谈起办厂的事时,王副局长自然鼎力相助,说正好局里有些树要种,索性你去种吧。

签合同时,合同上写的是八万五,王副局长笑着说,统共付你七万,咋样?破烂儿合计了一下,打两眼井得三万,树苗儿得一万五六,算了半晌,讪笑着说:“怕不够哩,多少再加点。”

王副局长慢腾腾收起合同,眼看着就要丢进抽屉里,眯成细缝的眼里是不容讨价还价的坚决。

破烂儿不敢犹豫了,牙一咬:“成,七万就七万,不过得先付钱。”王副局长爽快地一笑,“这不就成了嘛,你我之间,还用得着打哑谜。”

签完合同,破烂儿愁上了。

他愁的不是挣不了钱,而是没人去挣这个钱。破烂儿一不是队长,二不是书记,到哪里寻五十号人哩?原想转手把活包出去,可又怕出个万一,到手的铜变成烂铁,这买卖不能做。

后晌,他赶回庄里把难肠跟大姑道了,大姑替他寻思半天,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法来。这事一不能张扬,二不能明着去叫人,要是让“大叫驴”晓得了,非给他一蹄子踢掉。庄里可靠些的,又没几个人,算来算去,也就五六个人。大姑性急,连夜一家一家问去了。破烂儿守在屋里,心里头七上八下,这两年遇上事,除了大姑他竟找不出第二个诉说的人,这么一想,心里头漫过一片子潮湿,眼里竟也跟着湿起来,泪珠子不听话地往外奔,冰冰凉凉地一阵难过。

大姑很晚才回来,一看脸色就知白跑一趟。果然,大姑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进来便蔫在炕沿子上,脸色一片白。

“不成就不成,做啥那么愁哩?”破烂儿宽慰道。

大姑长长地吁一口气,叹道:“话淹死人哩,不去就罢了,何苦舌头上带刀子,把人住死里戳哩?”

“说啥了?”破烂儿忍不住问。

“说啥的都有,这庄里啊,咋就没一个好人了呢,人穷得鬼拔毛,口气还硬成个铜锣。”

“啥铜锣?棒槌!”

两个人感慨了一阵,大姑由衷地说:“还是你对着哩,挣弹出这个苦焦坑,也犯不着天天跟这些白眼仁子打交道。”

次日,大姑清早奔了娘家,她娘家二舅在队上当队长,说去试试。后晌破烂儿再去时,大姑一脸喜色,说事情成了,娘家人就是好,都给二舅面子,后天一早出发。破烂儿忙奔回城里,准备去了。

动身这天,破烂儿襟子底下夹两条“牡丹”烟,帆布包里藏两瓶“洋河曲”,一块茯茶,拜见了队长二舅。二舅留着八字胡,说话时不住地拿拇指跟食指拈着,浓黑的三角眉下长着一双狼眼,两道幽幽的光射在破烂儿脸上。破烂儿感到那是庄户人少有的威风,幸亏二舅个子矮,顶多到破烂儿耳根子这,要不,二舅那气势,还真是让人怕。

二舅话不多,只是跟他交代几句沙窝里植树要把人看好,千万不能跟沙乡人惹事端,该让的让让人家。再就是打井时记住,叫婆姨们离井口远远的,打井见不得红。

破烂儿一一记住了。

“去吧,赶在薅草前回来,给你叫的都是壮劳力,队上等着用哩。”二舅说。

破烂儿谢过二舅,领着人上路了。

这是清明前头,地刚种上,苗出来还有段时间,正是植树盖房的好时节。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开出村子,春风拂动大地,尽管寒意还未消尽,破烂儿心里却热乎乎甜润润的。

队伍里有驾马车,拉着打井用的器械和五十号人的口粮,行李卷谁也舍不得放车上,背在自个肩上踏实些。大清早动身,走到日头西斜,破烂儿看见了那一派浑黄。远远的,沙漠像海一样拽直他的目光,雄浑、浩瀚、宏大……那是一片神秘的疆域,一如他生命的未知,博大中透着深沉,辽阔中隐露深邃。太阳像一圆白,不是平原上那种小而圆的红日,是放大了几十倍的惨白,看上去跟沙漠连在一起。西天边的云却是红的,火烧似的红,一团一团,像大漠着火后喷上去的红烟,姿态各异,面目狰狞。红云下,滚滚翻腾的沙浪像暴风,又似骤雨,一浪紧随一浪,卷起千堆沙,万瓣雪。惊涛下的沙丘、沙梁,像一个千变万化的女人,细腻、流畅、滑润,蠕动中竟也风情万种。的确,在破烂儿眼里,沙漠真像个女人,尽管那时他还没完整地见过女人,但在心里,女人就是这样的,浑圆、饱满、结实,发出金色的光芒,逶迤的沙岭,滚圆而修长,流畅到不打一点折皱,光滑柔顺,细腻无比……

渐渐,灼人的热浪涌来,胸脯子开始蒸汗,脚底下腾起干热,直往裤腿里钻。还没到沙窝里,人们已叫喊热。平原上的人不经热,破烂儿心一沉,这点热都叫喊,真热起来咋干活?

脚底下开始踩黄毛柴、蒿子、沙米棵、梭梭,近了,一步步地,跋进了沙窝铺。

沙窝铺是四周的沙岭围起的一大片洼地,里面长满刺蓬、红柳、芨芨草、骆驼刺。靠近沙岭的地方,还长着沙米、蓬稞草、白茨果等。捡破烂以前,那时娘还活着,破烂儿好像七八岁,跟着娘来。娘说这里曾是一片湖,叫青土湖,湖水不很深,但也能没过人。水和天一个颜色,青里透蓝,蓝里透青。湖中生满芦苇,苇间穿游着鱼儿。秋天芦花开了,野鸭子飞来飞去,把拳头大的鸭蛋撒在湖里。后来湖干了,再后来这儿就成了沙地。娘是沙乡的女子,常带破烂儿进沙窝采撷。沙窝里宝贝多,白茨果像枸杞,酸甜酸甜的,采来可以当药材卖,也可以熬茶。蓬果烧成灰,可以和面蒸馍,也能当肥皂洗衣。特别是那沙葱和沙米,更可以腌菜,晒“粮食”。沙葱是一种针叶儿草,腌出来像韭菜,可以当咸菜吃。沙米是一种血节花,花开败结的籽,采回来拿簸箕簸干净,洗了晒干,就可以当粮食吃了。

眼下是三月底,还不到草青时节,植物们仍旧干枯着身子,风一吹,瑟瑟作响。

卸了牲口,破烂儿指挥着搭窝铺。窝铺就是拿几根杆子,插土里,绑好,上面遮一块破油布,人夜里睡。本来说好五十个人,临来时又多了两个。一个是队长二舅的小娃子,叫三成,才打学里出来,二舅让跟上炼炼,给不给工钱都成。一个是大姑,她放不下心,硬跟来了,说娘家队上她人熟,好喊叫。人群里还有几个女的,刘二病着,他婆姨来了,还有个杨家的丫头,哥哥一直娶不上媳妇,家里等钱用。再就是跟大姑一齐玩大的招弟,出嫁给本队的墩子,墩子赶马车时摔断一条胳膊,队里当伤残养着,日子一直紧巴,硬缠着大姑要一道来,说挣几个钱给娃们扯几件衣裳。她自个是一身破衣裳,洗的倒干净,紧绷绷裹身上,衬得腰是腰身子是身子,很撩男人眼。

四个女人的窝铺搭在了远处,周围是一片密密的芨芨草。

次日微明,破烂儿吆喝人们起身干活。沙窝里日头大,干活不比平原,抓的是早晚两头子。夜里大姑已给分了工,张二爸打过井,领十个人打井。李三爸干活细劳,负责喊叫种树。四个女人两人两人轮换着做吃食。灶连夜就挖好了,破烂儿吆喝时,大姑已点起炊烟,袅袅轻烟升起,像升腾起一个希望,或是飘起一个如烟如雾的梦想。

沙窝里栽树,难倒是不难,把地挑成一道一道的沟,将沙拉出去,从远处取来松软的土,填进沟里,栽树,浇水。这一带已栽了不少树,祖祖辈辈,为了挡住沙子,不让它把村庄吞没,唯一的办法就是种树。树连成一道宽宽的屏障,隔断黄沙肆虐路,给人遮挡出一片活下去的世界。比起平原地带,沙乡人过得更苦焦,怕沙,又离不开沙。地里不长庄稼的年份,就得跑沙漠里找活命的路。挖煤的,狩猎的,拾野菜的,岁月教会沙乡人不少活下去的本领。

铁锨挖下去,滚滚沙尘扬了起来。沙是干塘子沙,风一卷,呼呼飞起来。早晨西北风厉,从沙岭上吼过来,老鹰扑食般卷了沙土就扬。霎时,眼前一片土蒙,沙尘呛得人不敢吸气,啸叫的沙粒不停地扑打人的面孔,脖颈,钻进人的身体。干了一阵,破烂儿才知道沙窝里干活是个啥滋味,怪不得本庄里那几个人宁可挨穷也不到这鬼地方挣钱。

太阳升起的时候,像是一箭射出个火轮子,极快,不像平原那样冉冉的,先探出个头,再消消停停露出身子。沙漠的日头像是弹出来的,“嗖”一下,就高高地挂在了天上。渐渐,枯干的梭梭、沙米棵让太阳涂了层白光,骆驼悠悠晃进视线,像一个永远压不弯的老人,一步步迈着实在的步伐朝沙漠深处走去。早晨的骆驼头抬得极高,浑身充满豪气,激情十足。

破烂儿一边闷声干活,一边想心事。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是个心事很重的人。粗算起来,在河阳城他已混迹了十个年头,混出了一个“破烂儿”的名,这名虽不好听,心里头却实在。可河阳城仍像个陌生又冷酷的巨人,拒绝着他,抵制着他,甚至有时不拿他当人看。这个冷漠而坚硬的城市一如眼前浩瀚无际的沙漠,诱惑着他,悲伤着他。他多想挤进去,直直地挺起腰杆,冲它大吼,我不是破烂儿,我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多少个日夜里,他这么坚信着自己,坚信是人活下去的力量。

远处,大姑裹着红头巾,像一串火焰,扑扑的,他的心忽就热了。

正怔想着,人堆里突然爆出一串子笑,破烂儿回过神,细听,才知是有人说荤话。干活时寂寞,人们就拿段儿解闷,庄稼人就这点好,再苦再累,心却是透明的,从不拿愁呀闷的捆绑自己。闷了就说段子听,你说一个他接一个,再苦的活也轻轻松松干完了。

李三爸正讲着,刘二婆姨不依了,斗嘴说:“三爸知道得多,给我们讲讲呗。”

“真听啊?”李三爸一本正经道。

“听。”谁都竖直了耳朵。

“问你爹去。”

人堆哗一下笑开了。唯杨丫头红着脸,闷声低头干活。人们说困了,抬头瞅瞅破烂儿,见他一直不吭声,李三爸说:“掌柜的,说说城里的女子,听说城里女子夜里行好事前,先要把那地方洗一洗,有这事没?”

昨儿到现在,人们一直管破烂儿叫掌柜的。这是破烂儿长这么大头一回受尊重。在河阳,“掌柜的”一般指称那些家大业大又有声望的人,破烂儿听了,心里既热乎又忐忑,觉得大姑娘家队上的人真是不错。这阵听李三爸把他往荤处拉,猛地脸红耳热。长这么大,他还从没说过这种荤话儿,城里女子夜里做啥事,他从哪儿知晓?他连个囫囵女人身子都没见过,还说荤话哩。见破烂儿不吱声,其他人东一声西一声催上了,他一急,忙从衣袋里掏出烟:“抽烟,抽烟。”刘二婆姨笑说:“人家掌柜的还是个瓜蛋子,这号事张不开口。”李三爸抢话道:“你咋晓得人家是瓜蛋子,尝过?”人们又笑。刘二婆姨接过话茬:“我倒是想尝,就怕有人不让哩。”说笑间就有人朝做饭的那边望了望,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破烂儿感觉他们在望大姑,心一阵猛跳。

吃早饭时已近九点,大姑做的黄米干饭,炒白菜。一人端着高高一大碗,蹲沙地上吃。吃了没几口,有人叫起来,嚷着吃进了沙子,碜死了。破烂儿嘴里也碜碜的,但硬挨着。沙窝里的饭,哪有不碜的?边吃边偷偷瞅一眼大姑,见大姑正拿眼望他,忙低下头。

人多眼杂,又都是大姑娘家队上的,见面说话就得装成另一副样,反而不比以前自然。到了天黑,吃完仍掺有沙子的饭,人们三三两两躺在沙子上,让夜风吹干出了一天汗的身子。夜色渐浓,喧嚣了一天的沙漠渐渐平静,凉凉的夜风,像温柔的手掌,抚摸着日头晒疼的脸。

一连几天,破烂儿都没机会跟大姑好好说上一阵话。说不清为啥,自打进了沙漠,脑子里尽想些过去的事儿,大姑对他的好,对他的关心一次次漫上心头,每每望见她,禁不住面红耳热,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以前他只把大姑当姐,一个能诉苦能说知心话的姐,从没想过别的。可是现在,不像了,心里头怪怪的,生出很多复杂模糊的念头,尤其是听李三爸和刘二婆姨说荤话时,忍不住就往大姑身上想。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个人踩着稀薄的月光登上沙岭。夜晚的沙漠静谧安详,夜气无声地涌动,这是沙漠独有的夜气,似风,又不是风,似浪,又不是浪。它发出水一样的声音,哗哗地流动,轻柔,缥缈,像一个神秘的存在,洗涤人的灵魂。

风弱下来,渐渐,只有大漠的孱动声了。那是一种能把人的心扯得很远很远的声音。

他轻轻掬起一捧沙子,夜晚的沙子是那样的柔弱、细软,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奇怪这样柔软的东西咋会发出那样的尖啸,他把沙子慢慢撒在自己铜色的肌肤上,肌肤发出一阵清凉的欢叫,美妙的感觉迅疾涌遍周身。

他沉浸在大漠的孤独里,他觉得自己成了哲人,能跟大漠一样思考了。这个二十出头的乡下汉子头一次把人生两个字拿出来,细细地把玩,咂摸。渐渐,一个在心头孱动了无数次却总也捕捉不到的梦想变得清晰,他仿佛已看到自己的未来,那样明亮,那样清澈,他甚至能伸手触摸那清晰的脉络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窣声惊醒他,掉头一看,竟是大姑在为他遮挡着夜风。

他突然张开双臂,搂住她娇弱的身子。

没有反抗,没有抵挡,有的,是一阵紧过一阵的颤动。很久,大姑抬起头,喃喃道:“回去吧,夜深,风儿凉。”

他没法松手了,感觉再也丢不开她,猛一用力,更紧地搂住她。

可是,大姑推开了他,苍凉地说:“我是个寡妇,我不想毁你……”

次日,负责打井的张二爸说,三成那娃放井上不成,想换个人。破烂儿说,行,你挑上谁谁过去。

沙窝里打井,先按图上的尺寸把坑挖下去,挖到一百米时,水利局会派技术员来,再用钻头钻。水大约在二百米,支井架、箍井筒的事都由水利局的人专门指挥。张二爸的工作,就是先挖一百米,等水利局来了人,人家让咋做就咋做。当然,连人带机子,费用由破烂儿出。

三成挖树沟挖了一天,大姑嫌弹道:“三成,干活要狠着心,你那样,不是你干活,是活干你哩。”

“我又不拿工钱,爱咋干咋干。”三成是他爹硬逼来的,干这苦脏活,心里就有气,听大姑一嫌弹,口气就凶。大姑还要说啥,猛见破烂儿使眼色,话咽了肚里,脸却黑黑的。看得出,大姑见不上磨洋工的人。破烂儿虽清楚,工钱一个子儿少不了三成的,可毕竟他是队长的儿子,说重了他给你耍脸子,你有啥治?

果然,第二天,三成耍了脾气,说不干了,要回。大姑黑着脸说:“回就回,二舅还让你炼哩,炼个萝卜。”两人说着就吵了起来,破烂儿急了,挡在中间劝半天,才把姐弟俩劝开。破烂儿说了一堆好话,才把三成留住,最后给三成另行按当了个差事,专门拾柴火,三成才不嚷嚷了。

26


谁也想不到,三成拾了几天柴火,竟拾出一个天大的祸。

他和沙乡一个叫薛兰兰的女子好上了。

据三成说,他跟薛兰兰是先相好后在一起,不在一起她家不让薛兰兰嫁给他,可是这样一来麻烦就大了。

薛兰兰家的人追来了,跟破烂儿讲理。说是讲理,其实是讲钱。

“你的人,你说个话,叫我告哩还是叫我死哩。”先找来的是兰兰妈,一个四十多岁的沙乡女人。

破烂儿怕事情张场,忙把兰兰妈拉到僻背处。“人呢?”他问。

“叫我给捆了!”兰兰妈恨恨道,接着又哌喊,“丢死先人呀,我不活了,我这就到公社死去——”

“他婶子,咋回事,先说清楚嘛,说清楚告也不急。”破烂儿一边附和一边想对策。

“咋回事?我说不出口啊,天老爷啊,我不活了,我的闺女啊,硬让他给害了。”

兰兰妈鼻子一把泪一把,哭天抢地。

破烂儿慌了手脚。跟兰兰妈同来的还有两个男人,气势很凶。破烂儿赶忙掏出烟,敬给人家:“两位劝劝,劝劝嘛,有话好好说。”

“拿一边去,这事不能这么了了!”

“对,不能这么了了!”

于是就按沙乡的乡俗来了。

破烂儿先出六百块钱,给兰兰妈压惊。兰兰妈同意把三成放回来,剩下的事,由破烂儿担在身上。

当夜,破烂儿和大姑去了戈壁,领回了三成。他们去时,三成光着身子,一根绳子捆住他的手脚,头耷拉在地上,等着挨宰。

谁也没说啥,出了这号丑事,打骂已是无用。大姑象征性地宽慰几句兰兰,一扭身先回来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破烂儿就又站到了兰兰家门口。

这件事整整熬费掉破烂儿十天的时间,来来回回跑几趟,兰兰家才答应让三成娶兰兰,条件是彩礼双倍,队长二舅先给兰兰哥说一房媳妇。队长二舅很感激破烂儿,好歹不说,这事算是结了。

树种完时,井才打了一半。水利局来了三个人,一个师傅,两个徒弟。干活的人回了一大半,三个女的也走了。杨家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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