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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我的帝王生涯-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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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惊诧的目光望着我,他们或许以为我是个疯子。最后仍然是燕郎帮助我横越了雨中的街市,燕郎的家里没有雨伞,心急慌忙之中他拿来了只黑漆漆的大锅盖,就这样我头上顶着锅盖走进了铁器作坊。作坊里的工匠们都称我为柳公子。白铁市所有的人,包括燕郎的父母对我的来路颇多猜测和议论,但他们都跟随燕郎称我为柳公子。我想人们不会轻信燕郎关于我到此躲避婚约的陈述,但我真正的身分也超出了这些庸常百姓的想像范畴。每天早晨在锻铁的丁当声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有时依稀看见清修堂的五炉花窗,有时觉得自己仍在驴背上颠沛东行,及至睁眼看清草席旁堆放的新旧铁器农具。才知道命运之绳把我牵到了这个寒伧劳碌的庶民家庭。隔着木窗可以看见燕郎正蹲在后院的井台边洗衣,木盆里都是我换下来的被汗水泡酸了的衣裤。初到铁器作坊的几天,那些衣物都是由燕郎的母亲洗濯的,但后来她把我的衣物从木盆里扔了出来,妇人尖刻的指桑骂槐的声音使我如坐针毡。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我绝望而忿怒地看着燕郎说,你把我千里迢迢带到你家,就是为了让我来受一个毒舌妇人的辱骂?都怪我把钱拱手送给了劫匪,假若钱财不丢的话,我母亲不会对陛下如此无礼。燕郎提到遇劫之事仍然捶胸顿足,他始终认为那是我们尴尬处境的根源。燕郎白皙饱满的面容经过一番艰难旅程之后已经又瘦又黄,那种茫然的孤立无援的表情令我想起多年前初进燮宫的八岁阉宦。燕郎好言劝慰我,他说,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别跟我母亲计较。她从早到晚地干活,照看我的弟妹,她满心指望我在宫里飞黄腾达衣锦还乡,没想到我回家身无分文,还带回一张吃饭的嘴。她有怨气,她应该有怨气。燕郎端着一碗黍米粥,他的脸因痛苦而抽搐起来,我看见他的身体和手突然摇晃着,粥碗砰然打翻在地,老天,现在让我怎么办?燕郎掩面而泣,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只是个阉竖,只是个无能的、看人眼色的、不男不女的阉竖,陛下在位我尽忠尽力,陛下倒霉我仍然陪伴左右,老天,我还能怎么办呢?
燕郎的言行出乎我的意料,我确实习惯于将他作为某种工具来使用。我几乎忘记了他对我的忠心是出于一种习惯一种禀性,忘记燕郎是个聪敏的来自庶民阶层的孩子。我怀着复杂的悲悯之情注视着燕郎,想起多年来与他结下的那份难言的深情,它像一条杂色绸带,绘满互相信任、互相利用、互相结盟或许还有互相爱慕的色彩,它曾经把一个帝王和一个宦官缠绑在一起。现在我清醒地意识到这条绸带已经濒临绷断的边缘。我的心有一种被利器刺击的痛楚。难为你了,燕郎。现在我跟你一样,是个前程无望的庶民。你无需像过去一样跟随我照料我了。也许现在到了我学习做一个庶民的时候了,现在该是我重新上路的时候了。陛下想去哪儿?去找杂耍班子,去拜师走索,你怎么忘了?不,那只是一句玩笑,堂堂天子之躯怎能混迹于艺人戏班之中?假如陛下一定要上路,就去天州投奔南藩王或者就到孟夫人的兄弟孟国舅府上去吧。
我已无颜再回王公贵族之家,这是天意,老天让我卸下龙袍去走索。从我离开宫墙的一瞬间就决定了,杂耍班子将是我最后的归宿。可是我们一路上未见杂耍班子的踪影,卖艺人行踪飘忽不定,陛下上哪儿去找他们呢?
朝南走,或许是朝西南走,只要我依从命运的指点,总能找到他们。看来我已无法留住陛下,我只有跟着陛下再次上路了。燕郎哀叹一声,转身到屋角那里收拾东西,他说,现在就该收拾我们的行装了,还得去筹借路上的盘缠;我想还是到孟国舅府上去借吧,他是采石县地界上最有钱的户头了。什么都不用了。不要上孟府借钱,也不要你再跟着我,让我独自上路,让我过真正的庶民的生活,我会活下来的。陛下,你想让我留在家里?燕郎用一种惊惶的目光注视着我,陛下,你在责怪我照顾不周吗?燕郎再次呜咽起来,我看见他瘫软地跪下去,双掌拍打着一块铁皮,可是我怎么能长久地呆在家里?假如我是个真正的男人,可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假如我有很多钱可以买地盖房使唤奴仆,我可以留在家里,可是我现在什么也没有,燕郎跪行过来抱住我的双膝,他抬起泪脸说,陛下,我不想赖在家里靠父母养活,我也不想再到路上受尘旅恶道之苦,可我想永远地在陛下身边伺候左右,祈盼有朝一日陛下重振雄风,既然这份念想也化为乌有,那燕郎只有死路可走了。
我看见燕郎踉跄着冲出卧房,穿过了忙碌的热气腾腾的铁器作坊往街市上跑。燕郎的父亲在后面喊,你跑什么?往阴曹地府赶吗?燕郎边跑边说,就是往那儿赶,我该往那儿赶了。我跟着铁匠们跑出作坊追赶燕郎,一直追到河边。燕郎从一群洗衣的妇人头上跳进了水中,水花溅得很高,岸边的人群发出一阵狂叫。我看见了燕郎在水中挣扎呼号的景象,铁匠们纷纷跃入水中,像打捞一条鱼一样把他捞到一只洗衣盆里,然后无声地将木盆推上岸来。
燕郎的铁匠父亲把溺水的儿子抱在怀中,他的苍老的紫色脸膛沉浸在哀伤之中。可怜的孩子,都是我造的孽吗?老铁匠喃喃自语,他把燕郎翻了个身倒背在肩上,推开围观者朝作坊走,他说,看什么呢?你们是想看我儿子的××吧?想看就扒开他的裤子看看吧,没什么稀罕的。老铁匠边走边用拳头拍打着燕郎的后背,燕郎的嘴里冲下来一股水汁,沿路滴淌过去,旁边有人说,这下小太监又活过来啦。老铁匠依然用他的办法拍打着儿子往家里走,走到我身边时他站住了,他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逼视我,你到底是谁?老铁匠说,难道我儿子是你的女人吗?你们两个人的事真让我恶心。我不知该如何看待燕郎这种妇人式的寻死觅活,有时候我也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令人恶心的一面,它符合大燮宫的逻辑,但在采石县的白铁市却是不合时宜甚至为人不齿的,我不知该怎么向铁匠们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只是希望燕郎不要就此死去。燕郎后来一直躺在草席上,他母亲用一块婴孩的红围兜遮挡了他的羞处,我看着燕郎吐尽腹中的积水慢慢苏醒,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我好可怜,我好卑贱,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趁着铁器作坊的纷乱气氛,我悄悄从后窗爬了出去。窗外是白铁市的一条死巷,堆满了柴禾和锈迹斑斑的农具,在农具堆里我看见一把锋利的小锥刀,不知是谁藏匿在此还是被作坊丢弃的,我抽出了那把小锥刀插在裤腰上,走到街市上,燕郎怨天尤人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回响,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燕郎的可怜和卑贱似乎是与生俱来的,那么与燕郎相比,我又算个什么东西呢?也许只有翰林院的大学士们才能说得清楚了。我在采石县的街头徘徊着寻找当铺,在街头的测字先生告诉我本县没有当铺,他问我准备典当什么宝物,我把挂在胸前的豹形玉粮矗遣庾窒壬*的独眼刹时亮了亮,他抓住我的手说,公子的稀世宝玉从哪儿来的?家传的。祖父传给父亲,父亲传给我,我异常镇静地反问道,你想买这块宝玉吗?
豹形美玉大凡都出自京城王宫,恐怕是公子从宫中偷来的吧?测字先生仍然紧抓我的手,独眼试探着我的反应。偷来的?我无可奈何地笑起来,大概是偷来的吧,偷来之物可以廉价卖给你,你想买这块宝玉吗?
公子想卖多少钱?不多,只要够我一路的盘缠花费就行。
公子想去哪里?不知道,要走着看,我在找一家从南方过来的杂耍班子。你见过他们从此地路过吗?
杂耍班子?公子是个卖艺之人吗?测字先生松开我的手,绕着我走了一圈,有点狐疑地说,你不是卖艺人,怎么我从你身上看到一股帝王之气呢?
那是我的前世,你没看见我现在急着卖掉这块宝玉换取路上的盘缠吗?我低头看了看测字先生的钱箱,箱里的钱不多,但估计也够我在路上用几天了,于是我摘下了那块从小佩戴至今的燮宫珍宝,放在一堆卦签上。卖给你吧,我对测字先生说,我只要这么多钱。
测字先生帮我把箱里的银子倒进空瘪的钱褡里,当我背着钱褡匆忙离开测字摊时,听见后面传来测字先生令人震惊的声音,我知道你是谁,他说,你是被废黜的燮王。我吓了一跳,测字先生神奇的鉴别能力把我吓了一跳,正如民谚所说,采石自古多奇人。我不得不相信采石县这个地方确实不同一般,采石人氏中不仅有权倾一时的母后孟夫人,不仅有云集丹墀的宠宦艳妃,还有这样的料事如神的测字先生。我意识到它对我并非福音,我必须尽早离开这个危险的地域。
那天采石县街头弥漫着风声鹤唳的异常气氛,街市上人心惶乱,车马东奔西窜,一队紫衣兵丁从县衙门里潮水般地涌出来,直奔县城东北角的十字街。起初我下意识地躲在路边,惟恐兵丁们的行动是针对我而来的,惟恐测字先生给我惹来杀身之祸。兵丁们通过之后我听见有人用一种狂喜的声音在叫喊,去孟国舅府上啦,孟府要挨满门抄斩啦。我终于释然,同时有一点羞惭。我想一个流落异地靠典卖玉牡*王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我戴上竹笠在午后的烈日下行走,突然想起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孟国舅其实是我的嫡亲。我知道采石县孟府在孟夫人的庇护下也曾显赫一时,孟府中藏有许多燮宫珍宝,那是孟夫人用三条大船偷运过来的。初到采石地界时我羞于造访孟国舅,而现在一种古怪的阴暗的心情迫使我跟随在那群紫衣兵丁身后,我想去看看端文和西王昭明是如何向前朝显贵兴师问罪的。孟府门前森严壁垒,兵丁们堵住了街巷两侧的出口,我只能站在十字街街口的茶馆门前,混迹于一群喝午茶的男人中间朝孟府张望。远远地能听见那座高墙大院内凄厉的妇人们的哭叫声,有人被陆陆续续推出朱门青狮之外,已经是木枷在身了。挤在茶馆门前的茶客中有拍手称快的,嘴里连声嚷着,这回解恨了,这回采石地界就安宁了。我惊异于茶客这种幸灾乐祸的言行,我问他,你为何如此仇视孟国舅呢?那个茶客对我的问题同样觉得惊异,他说,公子问得奇怪,孟国舅狗仗人势鱼肉乡里,每年冬天都要用婴儿的脑花滋补身体,采石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恨呢?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茶客,斩了孟国舅采石界真的就安宁了吗?茶客说,那谁知道呢?赶走了猛虎又会有恶狼,不过布衣百姓管不了许多,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富人希望穷人穷死,穷人没办法,只能指望富人暴死啦。我无言以对,为了不让茶客们发现我的窘迫,我将目光转向了那支狼狈的奔赴刑场的孟氏家族的队伍。那是我平生第二次看见我的舅父孟得规,第一次是在我和彭氏的大婚庆典上,聊聊一番应酬,我对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想不到与孟得规再次相遇竟然是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悄然闪到茶馆的窗后观望着孟得规走过。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绝望而激愤的白光,气色憔悴晦暗,惟有肥胖的体态让人联想到婴儿的脑花。有人朝孟得规的身上吐唾沫,孟得规的脸上很快就溅满了众人的唾沫,我看见他的头在木枷圈里徒劳地转动,想寻找那些吐唾沫的人,我还听见他最后的无可奈何的狂叫声,不要落井下石,我死不了,吐唾沫的人一个也跑不掉。你们等着我回来,回来吸干你们的脑花。
十字街上的骚动渐渐平息了,茶客们纷纷返回茶馆里,伙计往陶壶续上了刚煮沸的热水。我仍然站在窗前,回味着刚刚逝去的恶梦般的现实。可怜,可怜的生死沉浮。我的感慨一半是指向奔赴刑场的孟氏家族,另一半无疑是自我内心的流露。茶馆里的热气和茶客们身上的汗味融合在一起,有只母猫衔着一只死鼠从我脚边悄悄溜走。这么嘈杂而充满杀机的街边茶馆,这么炎热的血腥的夏日午后,我急于离开茶馆和里面怨气冲天的茶客,但我的腿突然迈不动了,整个身心像一团棉花无力地飘浮在茶馆污浊的空气之中,我怀疑我的热病又要发作了,于是我在身边的那张矮凳上坐下,祈祷先帝的圣灵保佑我的身体,别让我在逃亡的路上病倒。矮小的侏儒似的伙计跑到我身边,端来一只油汪汪的茶壶。我向他摇了摇头,这么热的天,我无法像本地茶客那样将油腻的茶水咽进腹中。矮伙计看看我的脸,将一只手搭上我的前额,公子是在发热呢,他说,这可巧啦,梅家茶馆的热茶专治惊风发热,公子喝上三壶梅家茶保你茶到病除。我懒得和巧舌如簧的伙计说话,于是我又点了点头,我想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这样就得为一壶茶水付出钱褡里的一文碎银。以前我从来没有与世俗之人打交道的经历,但我知道在以后的路途上他们将像苍蝇一样麋集在我的周围,我怎样穿越而
行?这对于我同样是个难题,因为忠心的奴仆燕郎已经被我抛在铁器作坊里了。我伏在临窗的那只白木方桌上似睡非睡。我讨厌那群在炎夏酷暑大喝热茶的男人。我希望他们不要再说那些狎昵淫荡的故事,不要放声大笑,不要用刻毒的语言嘲弄厄运中的孟氏家族,也不要散发着汗味和脚臭,但我知道这不是在昔日的大燮宫,我必须忍受一切。后来我迷迷糊糊听见一些异乡来客谈起了京城动荡的政局,他们提到了端文和昭阳的名字,说起近日发生于大燮宫内的那场火并。我非常惊诧地听到了西王昭阳被诛的消息。
老的斗不过少的,端文在繁心殿前一刀砍下了昭阳的首级,当天就颁诏登基了。一个茶客说。
端文卧薪尝胆多年,为的就是那顶黑豹龙冠,如今过了河就拆桥,他不会与昭阳合戴一顶王冠的,此举不出我所料。另一个茶客说,依我看昭阳是老糊涂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死了还背上一口洗涮不尽的大黑锅。
我直起腰望着茶客们眉飞色舞或者忧国忧民的脸,心里判断着这个消息的真伪程度,然后我听见他们提到了我,小燮王现在怎么样呢?矮伙计问。能怎么样?来自京城的客商说。也是身首异处,死啦,死在御河里啦。客商站起来用手背抹颈,做了一个人头落地的动作。
我又被吓了一跳,热病的症状就在这时突然消失了,我抓起了地上的行囊冲出梅家茶馆,朝远处的县城城门一路狂奔过去。我觉得头顶上的骄阳白光四射,街市上的路人像鸟雀一样仓皇飞散,这个世界已经不再归属于我,它给我腾出的是一条灼热的白茫茫的逃亡之路。
七月流火,我穿着一双破烂的草履穿越燮国的腹地,途经柏、云、墨、竹、莲、香、藕三州四县,这一带河汊纵横,青山绿树,景色清丽宜人。我选择这条逃亡路线其实就是为了饱览被文人墨客不断赞美的燮中风景,那些夜晚我在客栈的豆油灯下铺墨吟诗,留下十余首
感怀伤情之作,最后集成《悲旅夜笺》。我觉得这样的诗兴显得可笑而不可理喻,但是藉以消磨旅途之夜的除了一册破破烂烂的《论语》,也只有泪洒诗笺了。在莲县乡村清澈的水塘边,我看见我的脸在水面上波动、摇晃、变形,黝黑的农夫般的肤色和肃穆的行路人的表情使我不敢相信,我的外形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庶民。我试着对水塘笑了笑,水面上的脸看上去很古怪很难看,然后我又哭丧着脸贴近水面,那张脸刹时变得丑陋之极,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离开了明镜似的水塘。
路上不断有人问,客官去哪里?
去品州。我说。去品州贩丝绸吗?不贩丝绸,是贩人,我说,是贩我自己。从东部的平原到西部的丘陵,去品州的路途上随处可遇离乡背井的灾民。他们从西南泛滥的洪水里逃出来,或者由干旱的北部山区盲目地南迁,沿途寻找新的生息之地,他们神色凄惶,男女老幼拥挤在路边的树林和荒弃的土地庙里,孩子们疯狂地抢夺母亲手里的番薯,瘦骨嶙峋的老人躺在泥地上,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却在高声地咒骂着他们的亲人。我看见一个壮汉将肩上的箩筐倾倒在路上,是一堆湿漉漉的枯黄色的棉花,他用一把木杈把湿棉花均匀地摊开,大概是想趁烈日把那些棉花烤干。这么热的天,你要这些棉花有什么用呢?我跳过那摊棉花,无意中问那个汉子,你们峪县的洪水真的很可怕吗?全都让洪水冲走了,辛苦了一年,只捞起这一筐棉花。汉子木然地翻动着湿棉花,他看了我一眼,突然抓起一簇送到我面前,多么好的棉花,假如晒干了是多么好的棉花,他把那簇棉花硬塞到我的手里,冲我叫喊道,你买了这筐棉花吧,只要给我一个铜板,不,只要给我孩子几块干粮,求求你买了这筐棉花吧。
我要这些棉花有什么用?我苦笑着推开了壮汉的手,我说,我和你们一样也在逃难。
那个壮汉仍然拦住我,他朝不远处的树林辽望着,然后提出了另一个惊人的要求,客官想买个孩子吧,他说,我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你花八个铜板就可以去挑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要九个铜板,我只要你八个。
不,我不要孩子,我想把自己卖给杂耍班去,怎么能买你的孩子?我挽紧肩上的钱褡夺路而逃,逃出去好远还听见那个汉子失望的粗鲁的叫骂声。对于我来说这几乎是一次奇遇,竟然有人以八个钢板的价格卖儿鬻女,我觉得整个燮国都已陷入了一种疯狂的境地。那个汉子绝望而疯狂的瘦脸后来一直印刻在我的回忆中。香县小城在燮国历史上一直是著名的声色犬马之地。即使是动荡的灾难年月,小城的妓寮歌楼里仍然红灯高挂,弦乐笙箫此起彼伏。走在狭窄的挤满行人车马的石板路上,可以闻见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脂粉气息,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就靠在临街的楼栏上,吟唱民间小调或者嘻嘻傻笑,向楼下每一个东张西望的男子卖弄风情。傍晚的香县街巷里充满了纵情狂欢的气氛,拉皮条的男子在路口守候着富户子弟,在空闲的时候他们跑回来,驱赶那些睡在妓楼门前的乞丐和逃荒的灾民。你们可真会挑地方睡。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是快乐而滑稽的。有人从车马上下来,挑挑拣拣地摘走某只写有人名的灯笼,然后提着灯笼往楼上走,然后在一片轻歌曼舞中响起鸨母夸张的喜悦的喊声,宝花儿,来客啦。我知道我不应该绕道十里来这儿投宿,到香县的低等青楼来重温燮宫艳梦是可笑而可悲的,也是不合时宜的。但我的脚步却急迫地在香县街头踯躅,希望寻觅一个廉价而柔美的梦床。假如我知道会有这段令人伤心的邂逅巧遇,我决不会绕道十里投宿香县,但我恰恰来了,恰恰走进了凤娇楼。我想这是上苍对我最严厉的嘲弄和惩罚。
我听见一扇房门在身后吱呀呀地打开了,一个歌妓探出美艳的涂满胭脂的脸,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她说,陛下认不出我了吗?来吧,到房里来,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我记得我大叫了一声,我想朝楼下跑,但我的钱褡被她从后面拽住了,别跑陛下,我不是鬼,她说,你来吧,我会像在大燮宫一样伺候你,不要你一文钱的。
她是蕙妃,她真的是我魂牵梦萦的蕙妃。你在楼下转悠那会儿我就认出你了,我只是不敢相信,我想你如果上楼来,你就是我的陛下,如果你走了,就只是一个貌似陛下的过路客,可是你真的上楼了,我相信我昨天做的梦应验了。陛下真的到凤娇楼来了。
这不是真的,是一场恶梦。我抱住沦为娼妓的蕙妃大声呜咽起来,我想说什么喉咙却被一种巨大的悲哀堵住了,无法用语言述说,蕙妃用丝帕不停地擦拭我脸上的泪水,她没有哭,嘴角上浮现的若有若无的微笑令我惶惑。我知道你为什么哭。蕙妃说,当初彭后把我逼出大燮宫,现在端文把你赶出了大燮宫,我离宫时眼泪早已流干,陛下现在不该再惹我伤心了。
我止住哭泣,于泪眼朦胧中打量着怀中的女子,这样鬼使神差的相遇,这样天摇地动的巧合,我仍然怀疑身处恶梦之中。我拉开蕙妃的水绿色小褂,找到了后背上那颗熟悉的红痣,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令人不解的问题,你应该在连州的尼姑庵里颂佛修行,我用双掌托起蕙妃的脸部,朝左边晃了晃,又朝右边晃了晃,大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卖笑卖身呢?我在庵堂里睡了七天,到第八天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就跑出来了。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呢?到这里来等陛下再度宠幸。蕙妃突然猛力甩开了我的手,现在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讥嘲的冷笑。都说燮王正往彭国逃亡,都说燮王要去彭国求兵返宫,谁会想到一个亡国之君还有这分雅兴到妓馆青楼来寻欢?蕙妃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往脸上扑打粉霜,她说,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子,可是看遍宫里宫外世上男女,又有谁知道羞耻呢?
我的双手茫然地滞留在半空,感到一种致命的虚弱。蕙妃的反诘使我哑口无言。在难耐的沉默中,我听见门外有人活动,一只盛满热水的木盆被谁从门缝里推了进来。九姑娘,天快黑啦,要掌灯啦。外面大概是鸨母在喊。她在对谁说话?我问蕙妃。
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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