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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打折扣-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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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部(1)
九年后的今天,回忆初中时期那段往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天下午的文学课。
其实中学里本是没有文学课的,但在我们进入初二年级的时候,上面某一级教育部门模仿苏联模式搞了一场改革,将语文课分成了文学和汉语两门课。教育方面的改革都爱走回头路,这场改革也不例外,两年以后就改了回去,那以后的中学生便又不上文学课了。然而在初二下学期那个星期五的下午,这场改革正方兴未艾,因此我们就正在“空前绝后”地享受着初中生听文学课的待遇。
我之所以说这是一种享受,原因在于讲这门课的是一位很“文学”的老师。这位老师的文学性体现在他的所有方面,甚至包括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黎明,就像个诗人的笔名似的。事实上他也算得上是个诗人,这有他发表在《嘉平日报》的作品可以作证,尽管是登在报屁股位置并且只有十几行,可这十几行却是楼梯形的——地道的马雅科夫斯基风格。拜读了这些诗句以后,我开始觉得他的模样也有些马雅科夫斯基的味道了——他的前额上总有一绺头发很自然地垂下来,说话时便昂起头颅往上一甩,给他平添了一种慷慨激昂的风采。这样一位青年诗人,又是马雅科夫斯基式的,讲课的风格当然与其他老师大相径庭,他经常讲着讲着就离开课本扯到古今中外的世界名著上面去了。每当他越扯越远的时候,我就越听越着迷。
那个星期五的下午阳光很灿烂,窗外的柳树枝在微风中摇曳出一片慵懒,蜜蜂的嗡嗡声忽高忽低地飘进教室,仿佛在给黎明老师伴奏。黎明老师从辛弃疾照例扯到了马雅科夫斯基,接着又引申出一系列的斯基,听得我心旷神怡。唐吉端端正正地坐在我旁边,上身挺得笔直,只有脑袋在做一种很有规律的周期性运动:先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朝着课桌低垂下去,垂到最低位置就顿一顿,然后抬起头来恢复“初始状态”,接着又重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低垂下去……这是唐吉上课打瞌睡的初级阶段动作,乍看上去很像是一边听讲一边点头不已,因而对于那些眼神不好的老师具有一定的欺骗性。
黎明老师的眼神很好,但他根本没注意唐吉。他每当离题万里的时候,目光便也投向了万里之外的远方。唐吉是在黎明老师讲到奥斯特洛夫斯基时自我暴露的,这时他的睡眠进入了高级阶段——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前不再抬起,随后恬静的教室里便响起了打呼噜的声音。黎明老师眉头一皱,目光便从飘渺的远方收了回来,我赶紧用胳膊肘去捅唐吉。但是为时已晚,黎明老师头发一甩就把他叫起来了。
“老师今天讲的内容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唐吉照例开始对付。坐在他前边的卓娅芳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拼命忍着笑——她是个爱笑的女生。
“是吗?”黎明老师显然不大相信,“那你说说我现在讲的是哪一部苏联作品?”
“是……嗯,是这个……”唐吉一个劲地眨眼睛,企图蒙混过关。其实这部作品的名字就写在黑板上,所以我刚用说悄悄话的声音提示了“钢铁”两个字,唐吉就蒙出来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对。”黎明老师点点头,唐吉以为是允许坐下的意思,正要照此办理,不料黎明老师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再说说这本书的作者是谁?讲的是哪个主人公的故事?”
这一来唐吉就倒霉了。黎明老师讲到这两个名字时并没有在黑板上写下来,而唐吉对苏联文学的兴趣又仅限于《冒名顶替》、《将计就计》之类惊险反特小说,他知道的主人公都是些民警局的少校和契卡的肃反人员。唐吉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继续往下蒙:“嗯,作者嘛……作者是这个……”
“奥斯特洛夫斯基。”我又小声说。但是唐吉只听清了最后两个字。于是他含含糊糊地说:“作者是……是个斯基……”
“对呀,的确是个斯基。”黎明老师有点惊讶,把头发一甩,开始进行启发:“你能说出他是个什么斯基吗?我刚才讲过的。”
唐吉翻起眼睛看着天花板作苦苦回忆状。我把那个名字又小声说了一遍。后来唐吉告诉我他听见了中间的“特洛”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在我们西南地区的方言中与“铁洛”谐音,于是他像民警少校破译密码那样迅速推理了一番,猛地大叫起来:“铁路司机!”他见黎明老师一脸惊愕,又比划着手势解释说:“铁路司机就是火车司机嘛!”
“轰”的一声,所有的人都笑了,包括黎明老师和唐吉本人。唐吉见大家如此高兴,更来劲了,索性把另一个推理结果也一并贡献出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讲的啥故事我也晓得——钢铁工人炼钢的故事嘛!”
于是嘉平市十六中学初58级4班教室的哄堂大笑便达到了高潮。
文学课之后是课外活动时间,唐吉没有像以前那样跑出去踢球,而是留在教室里和全大头下军棋,我坐在一旁给他们当裁判。这副军棋是我把妈妈给我的零花钱攒起来买的,它使我在班里的社会地位得到了一定提高。五十年代的中学生不像现在这样年龄整齐,一个班的同学之间相差五六岁是很常见的,比如我到了初二年级才满12岁,说起话来还是尖声尖气的童音,而全大头那时已经17岁,俨然是个庞然大物了。年龄的悬殊必然导致地位的不平等,一般情况下他是不屑于跟我这种小家伙一起玩的,今天赏光与我平起平坐,完全是由于这副军棋的吸引力。唐吉和我不一样,他比我大两岁,和所有的男生都能打成一片(有时是用拳头真的打)。
三人正在安安静静地下棋,卓娅芳从外面走进来,一看见唐吉就“噗哧”笑了一声。我想她发笑的原因是想起了“火车司机”和“炼钢故事”,然而唐吉却陡然来了精神,无缘无故地咋呼起来,一迭声地催促全大头快走棋快走棋,连标点符号都不要了:“该你走啦该你走啦你还要想多久我都等得不耐烦啦……”
卓娅芳饶有兴致地朝这边看了看,于是全大头也兴奋起来:“走就走走就走老子今天叫你娃尝尝我的厉害……”
“碰!”唐吉的嗓门提高了八度,“啊哈,你娃的师长报销了!”
“什么师长?你娃想得安逸!”
“碰!哈哈,这回老子把你的军长吃掉啰……”
“我的军长还在后头呢,你吃个埃尔呀!”全大头大声驳斥。教室里所有的男生都笑了,所有的女生都想笑而又不敢笑。男生和女生是两个互不交往的世界,但两个世界都懂得“埃尔”是什么意思。“埃尔”是英文小写字母l,它的手写体很具象地表征着某个男性器官,这就是女生不敢笑的原因。然而唐吉好像成心要把人家逗笑,他抛出了又一个英文字母:“你以为你把军长藏在埃蒙后头就躲得过啦?我现在就用炸弹把你娃的埃蒙炸个稀巴烂!”“埃蒙”就是英文字母m,这个字母的形状使它成为了屁股的代名词。唐吉这么一叫,好几个女生都绷不住了,纷纷趴到课桌上,把脸埋在手臂中间偷偷地笑。唐吉和全大头都很得意,但他们谁都没有朝那些女生望一眼——任何男生朝女生世界公开瞭望都会被本世界骂作“骚哥”,即使勇敢如唐吉、庞大如全大头者,也是断断不敢冒此风险的。
棋盘上的战斗在他们的大呼小叫中明显加快,不一会儿就以全大头的失败告终了。我站起来打算和他交换座位——按照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谁输了谁就应该来当裁判。可是全大头今天不想让位。他装出玩得太投入以至于忘掉了规矩的样子,故作豪放地哈哈大笑:“再来一盘再来一盘,哈哈哈,老子不信下不过你狗日的!”
我以为唐吉一定会替我说句公道话——毕竟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是一起走的。不料这家伙显得比全大头还要豪放:“再来一盘就再来一盘!来来来,快摆棋快摆棋,这盘老子保证还要赢你狗日的!”这一来,我只好寄希望于自己的勇气了。勇气我当然不缺乏,一点也不缺乏,但是全大头的力气大得吓人……于是我乖乖地坐回裁判席,绝口不提游戏规则了。
第二盘开始后,周围渐渐聚起了观战的人群,他俩也“埃蒙”“埃尔”地嚷嚷得更加起劲。
“碰!”唐吉将他的炸弹啪的一声碰到对方一个棋子背面,“炸死你的总司令!”
唐吉炸死的确实是对方的总司令,但他并不知道,他这样叫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过过嘴瘾。我也不能公布他的战果——那是违反裁判的职业道德的。可是全大头被这意外的惨重损失搞得沉不住气了,自己泄露了军事机密:“咦——怪了!你怎么晓得我这个东西是总司令?”
“我当然晓得啦!”唐吉发现他的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大为得意,“当然”两个字叫得特别响,于是把一个人弄得很不舒服。这个人便碰碰全大头的肩膀:
“大头,他狗日的肯定偷看你的棋了!”
“汪油嘴,滚你的蛋!”唐吉头也不抬地把手一挥,就像在挥走一只苍蝇。
汪油嘴当然不滚蛋。唐吉今天出了这么多风头,不让唐吉吃点苦头他于心不甘,因此他继续煽动全大头:“他狗日的就是偷看你的棋了!大头,打!打他狗日的一顿再说!”
好在谁都知道汪油嘴的话是信不得的,何况今天他说得太离谱,所以全大头满脸困惑:“唐吉坐在对面,怎么看得到我的棋呢?”
“那就是舒娃给他打暗号!”汪油嘴不愧是“油嘴”,嘴巴的确很油。
唐吉把桌子一拍:“你说舒娃打暗号,是你看见的?那你就说嘛,舒娃的暗号是怎么打的?”
“不是他打暗号,你咋晓得人家这个东西是总司令?”
“这个么,就是老子的水平啰!”唐吉得意地举目四顾,顺便朝卓娅芳那边瞥了一眼。
“水平?滚你妈卖×;哟,你狗日的有个毬的水平!”汪油嘴习惯地做了个下流的手势——把中指头伸到唐吉脸前。唐吉将他的手一打,他赶紧向后一缩。汪油嘴自从留级来到我们班后,一贯奉行两条原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骂。第一条原则适用于包括我在内的小同学,但是对于唐吉他只敢使用第二条。论力气他俩差不多,但是唐吉打起架来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头,令他有些畏惧。因此他往后一缩,躲到安全地带,娴熟地破口大骂起来。骂是汪油嘴的强项,他从来不使用“埃尔”“埃蒙”之类“舶来语”,总是一开口就涉及对方的女性亲属,语言下流、形象而具体,因而恶毒得不堪入耳。被他如此当众辱骂是件很丢面子的事情,何况这个“众”里还包括女生!所以唐吉两只招风耳朵气得通红,举起拳头便要扑过去,却被陈胖鸭拉住了。
“大家都是同学,何别这个样子嘛。”陈胖鸭说,他来自附近某个县的农村,口音与我们不大一样,老是把“何必”说成“何别”。“下棋的事情嘛,何别这个样子呢?明天你跟他下一盘,把他赢了他就没得话说了嘛。”
这时放学的铃声响了,大家纷纷收拾书包打算回家,在这种氛围下动手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唐吉说:“那好!汪油嘴,明天老子跟你决战一盘,你输了你就是龟儿子!”
“那你输了呢?”汪油嘴狡黠地看着唐吉,每逢他发现了占便宜的机会,便是这种眼神。
“我输了?”唐吉愣了一下,“我输了我就也是……龟儿子嘛。”
“哗”的一下,大家都笑了,卓娅芳的声音最响。只有汪油嘴没笑。他把鼻子一抽,说:“那不行!你输了,舒娃这副军棋就归老子,唐吉你狗日的敢不敢答应?”
我气得脑袋发晕。你汪油嘴和唐吉谁输谁赢跟我有什么关系?唐吉输了我的军棋凭什么就该归你?这个汪油嘴简直不是东西!
然而最不是东西的是唐吉。他见两个世界的人都把眼睛望着自己,就把胸脯“当”地一拍:
“敢!怎么不敢?明天我们三战两胜!”
于是后面的一连串事情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第一部(2)
唐吉和汪油嘴的“决战”是第二天下午在我家的天井里进行的。按照课程表的安排,这天下午是“家庭自习活动”时间。
当时嘉平市的中学普遍在初中推行“二部制”,每个班每星期都有半天的“家庭自习活动”,以便腾出教室给其他班使用。所谓“家庭自习”,并不是各自在家做功课,而是由班主任老师在学生的住处中间选择几个地方相对宽敞一些的作为“点”,把住在每个“点”附近的五六个学生编成一个“家庭自习小组”,在这个“点”集中进行自习。我家有个小小的天井,所以被选作一个“点”。我们这个小组共有五个成员:我、唐吉、陈胖鸭、汪油嘴和一个绰号“小数点”的圆脑袋男生。对于我们小组五分之四的成员来说,这种集体自习至少有一半属于集体娱乐性质。剩下那五分之一就是陈胖鸭。他总是将全部时间用于做功课而且总是永远做不完。唐吉多次建议他照抄我的作业本,“何别呢……”他每次都这样回答。
这天一起床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我这副崭新的军棋怕是要完蛋。昨天放学时我把唐吉狠狠埋怨了一通。唐吉也有些后悔,一路上乖乖地听着没有还嘴,走到家门口时,他叫我把军棋借给他带回去“研究研究”。今天还我棋的时候,他叫我尽管放心,“我今天下午保证把水平拿出来,不信你就看嘛!”我当然不信他这一套。谁都知道军棋这玩意儿输赢主要决定于运气好坏,与唐吉所说的“水平”没有什么关系,何况唐吉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有水平,据我所知,他输的时候比赢的时候还多。
那天下午汪油嘴来得最早,喜气洋洋的样子,一进门就问舒娃你的军棋是好多钱买的。仿佛这副军棋他已经到手,打算评估一下占的便宜有多大。我正要回答,他却突然收起笑容,因为我奶奶拐着小脚从后面厨房出来了。
奶奶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还拿了一把蒲扇。她一面用蒲扇拍打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面对我说今天是某某亲戚的生日,她要去“做客”。我对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一向弄不清楚,只听明白她要晚些回来,叫我不要乱跑,在家等她回来做晚饭。奶奶对汪油嘴毫不理睬。她对这个矮而粗的留级生没有好感,不止一次说过这娃儿长不高是因为他净长心眼了。
奶奶摇着蒲扇刚走,其他人就到齐了。汪油嘴马上催着唐吉快摆棋,又说今天不许舒娃当裁判。唐吉就说小数点你来当吧。唐吉的调门低得反常,还挺客气地让汪油嘴先走,汪油嘴则扯起他的公鸭嗓趾高气扬大呼小叫,弄得我在一边提心吊胆的怪不舒服。幸好刚一开战,他的旅长就被唐吉的师长吃掉,于是他就不叫了。
汪油嘴赶紧把他的军长调过来。唐吉盯着军长的背面看了一会儿,出动另一颗棋子碰上去,于是这位军长也阵亡了。吃掉军长的这颗棋子显然是唐吉的总司令。汪油嘴满怀复仇欲望把炸弹走出来,直奔对方的最高长官而上,却又被唐吉的工兵拦腰杀出来吃掉了。
汪油嘴狐疑地盯着唐吉。我和小数点也有些纳闷:总司令吃军长和工兵吃炸弹这种凑巧的事情是很少发生的,难道唐吉今天真的用兵如神啦?
唐吉谦逊地看着对方的棋子作专心沉思状。沉思的结果是类似的奇迹层出不穷:唐吉的各级干部都专门找比自己官小一级的敌人决战,军长专吃对方的师长,旅长专吃对方的团长,到了地雷面前它们又巧妙地迂回包抄,直到对方总司令出来才急忙撤退,等到唐吉的炸弹准确无误地炸死那位总司令以后,它们就长驱直入直抵对方大本营跟前。这时汪油嘴十分紧张。他的两个大本营各扣着一颗棋子,唐吉的前锋面对的那个是地雷,它只要冲进这个大本营就会粉身碎骨。唐吉站起来,探过身子把两个扣着的棋子细细端详一番,然后他的军长向另一个大本营挺进,一举拔下了对方的军旗。第一盘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盘开始前,汪油嘴又来了新花样,他说舒娃你不许看老子我的棋,你狗日的把老子看霉了。尽管大家都说他是“屙不出屎来怪茅坑”,为了避嫌起见,我还是站到唐吉身后来了。这一盘汪油嘴下得很用心,每走一步都要想半天。然而他依旧“屙不出屎来”,比第一盘更快地失败了。
“三战两胜,”唐吉像结束比赛的选手那样,欠起身子作伸手求握状,还郑重其事地称呼着他的大名,“汪得财同学,你老人家彻底失败了。”
汪油嘴立刻耍赖。他说第一盘不算数,那盘是舒娃给你打的暗号。我被他一气,照例说不出话来,唐吉却很大度地同意再来一盘。我在心里把唐吉骂了一顿,然而他今天似乎如有神助,三下五除二就把汪油嘴战胜了。
“你狗日的肯定作假了!”汪油嘴气急败坏地叫起来,脸都青了。我赶紧把棋子收进纸盒,生怕他再节外生枝。
“嘿,你这个人真怪,下不赢就找些话来说。”唐吉还是笑嘻嘻的。
“那你狗日的使劲盯着老子的棋子看是干啥?”
“干啥?你说是干啥?下棋不看棋子看什么?”
“你在看记号!”汪油嘴从我手里一把夺过装满军棋的盒子,“老子要检查!”
但是他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名堂来。陈胖鸭便过来劝他:“输了就输了嘛,何别这个样子呢。”
“算了算了,不理他。小数点我们两个来下一盘。汪油嘴你把棋拿来!”唐吉要去拿他手中的军棋。
“下你妈卖×;!”汪油嘴怪叫一声,猛地抡开胳膊使劲一甩,我这盒心爱的军棋就飞上了房顶,把两只麻雀惊得噗的一下飞走了。我们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房上的棋子顺着瓦沟稀哩哗啦向下滚,左一颗右一颗从檐口啪嗒啪嗒掉下来,就像稀稀拉拉的雨点一般。
唐吉怒吼一声,向汪油嘴扑去。汪油嘴转身就逃,连书包都不要了。唐吉追到门外,又被陈胖鸭拉了回来。大家七手八脚将散落在地上的棋子捡起来,一数,只有三十一颗,还有十九颗在房顶上。可是房顶怎么上得去呢?我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后来还是唐吉想出一个办法:把桌子搬到房檐下面,叫陈胖鸭站在桌子上,他踩着陈胖鸭的肩头爬上房顶。大家都说这个办法好,可是唐吉踏上陈胖鸭的肩头后,陈胖鸭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说唐吉你龟儿子实在是太重了。于是由我来代替唐吉。
陈胖鸭在我身下可怕地摇摇晃晃,桌子在他身下更可怕地吱吱作响,仿佛随时可能垮掉,但我终于手足并用爬上了房顶。房顶散发着灰尘、鸟粪和发霉的旧木头的混合气味。一行行灰黑色屋瓦编织成倾斜的硕大鱼鳞,在我面前铺展开来,那面积显得大了很多。我试探着站起身子,居然有了点登高望远的新鲜感觉。远远近近都是同样的鱼鳞状的房顶,这里那里到处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破布和纸片,被风吹得颤巍巍地飘飘摇摇,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放眼望去,重重屋顶的后面可以看到一大片苍翠的黛绿,我想那一定是寒林寺的林盘。寒林寺大殿的左、右、后三面都是茂密的树林,连起来很大一片,里面栖息着数不清的乌鸦,这就是嘉平人常说的“林盘”。
我的军棋盒子就在不远的屋脊上,倒扣着趴在那里,已经散了架。我把夹在瓦片缝里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掏出来往下面扔,一共扔下去十一颗。唐吉在下面高声提醒我还差八颗,于是我东张西望继续寻找。右前方有四块瓦在阳光下发出朦胧的亮色,我明白这就是我房间天花板上的“亮瓦”。我每天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这些亮瓦,今天才知道它们不是我想象的那种平平展展、晶亮透明的长方形,而是些弯曲成屋瓦形状的玻璃片,脏兮兮灰蒙蒙的,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雀粪。然后我发现亮瓦边上的瓦缝中嵌着两颗棋子。爬过去的时候我尽量小心翼翼,但脚下还是发出一阵瓦片的碎响(幸好奶奶今天不在家)。我从瓦缝中只抠出了一颗棋子,另一颗滚到瓦下面去了。我把这匹瓦揭开,没有找到棋子。我又揭开一匹瓦,还是没有找到。我就这样一连揭开了好几匹瓦,最后在我面前露出一条狭长的洞口。
五月的阳光射进这条洞口,照在“洞底”上面,我勉强看清那是一块灰尘满面的竹篾,这应该就是我房间的顶棚了。竹篾上有块木板,上面平躺着一个黑黢黢的长方形东西,而我要找的那颗棋子正好就落在那东西上面。接着我又喜出望外地发现那东西后边另外还有两颗棋子。我把手伸进去掏,洞口马上冒起一股呛人的灰尘。我先掏出最早看见的那颗棋子,又掏出那个长方形东西,最后掏出另外两颗棋子。我把它们都扔下去了。
其余的四颗棋子无论如何找不到了。我只好沮丧地顺原路爬下房顶。脚还没有落地,就听见了唐吉的叫声:
“舒娃你看,你们家房顶上藏的是个什么东西?”
他说的是我扔到天井中的那个长方形的东西。我拾起来一看,是个很旧很脏的潮乎乎的油纸包,用细麻绳密密麻麻地捆得十分结实。我解开麻绳,剥掉一层又一层油纸,发现里面是个扁扁的铁皮盒子,比我们的课本大不了多少,暗红色的顶盖锈迹斑斑,印着一个马头形的图案,马头下面是一串洋文,上面有两个汉字:“珍藏”。
“喔哟——”所有的人都叫起来,一齐伸长脖子,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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