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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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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又转回到大厅里,蹦蹦跳跳上楼,绕过二楼走廊,又顺着左边的楼梯跳下来。不断有人加入他们的行列。特蕾莎把挫败的男爵拉到门外,拉到草坪上。夜风清凉,月色在仆人身上的绸褂上泛着银光,毕杜尔男爵仍然在诉说着,声音带着哭腔。
“我要买张船票去,我要回国。我恨透这个地方。”
“绅士从来不逃避。”
“我会卷土重来的。我要回国去告诉他们,告诉董事会,上海遍地是黄金,我要带着现金回来,等我再回来,就要不停地买进买进买进。”
有人拉响从工部局消防队借来的警铃,大厅里有人高声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特蕾莎转头倾听,那人正在宣布:轮船撞上冰山,很快将要沉没。人群尖叫起来……
⑴Raven Group。
⑵Berber。
⑶“肉体和灵魂”。一首当时盛行的爵士歌曲。
⑷一种大腿舞。
二十一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四日夜晚九时十五分
马龙班长一定是在萨尔礼少校面前告过状,说这个薛在紧要关头突然失踪,自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现场确实搅得一团糟,预定的搜捕行动全被打乱。但小薛最后还是出现,并且明确指出那幢房子的位置。没有抓到人(这是可想而知的),可也搜到一两样有价值的证物。几个华捕在一堆女式衬裤底下发现一份伪造的租界居民证件,马赛诗人一看到照片就喊叫起来:“这不就是从宝来加号失踪的那个女人么?”
另外,还有一支勃朗宁手枪,五发子弹。马龙班长当着小薛的面对少校说:“如果不是他擅自离开搜捕队伍,迅速展开行动,一定能够抓到这个女人。”
少校追问他在行动关键时刻私自跑去哪里,他说他走过贝勒路所有的弄堂,目的是要找到那幢房子。少校对小薛发脾气,他揉着鼻子保证说,他会把这个女人再找出来。
少校没问他打算用什么办法,倒不是说,他对小薛本人有多大把握,主要原因是,他知道在这块租界里,的确有一种超越警务处视野之外的生存法则。那是中国人自己的生存法则。比方说,无论在法租界还是公共租界,有那么一两处地方——一条短巷,一个黑漆篱笆围着的小院,或者是一小片由破烂木棚构成的迷宫。这些地方犹如国中之国,租界中的租界,由帮会势力或者共产党控制,甚至有自己的警卫武装。中国人全都知道这些地方,唯一蒙在鼓里的是警务处的外国巡捕,不到万不得已,华捕队绝不会把这类情报报告上级。很多事情,只有中国人自己才能弄明白,他把这些叫做本地知识。一个白种人,就算在此地生活过三十年,也未必能完全掌握。他愿意培养小薛,道理就在这。他相信薛的中国面孔能够让他理解这些本地知识,而他内在的那颗法国心会让他把这些知识汇报给少校。
小薛日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隐隐感到手里有一副好牌——像一个热衷于赌博的人那样,他总是夸大自己的预感能力。他不愿意承认这里头有什么别的因素,男女之间毫无来由的亲密感啦,好像几百年前就认识这个人啦什么的,诸如此类。他觉得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你得到一个内线消息,有人决定让某匹不起眼的牲畜头一个冲出底线,你当然要等到赔率最高的时候才出手啦。你总不能……对吧?
他明知道特蕾莎常去那家白俄餐馆吃午饭,侍者跟她熟得像是自家人,他还带着那女人去那,这是出于某种炫耀……或者示威……他自己也说不清。万一正好碰上,那就有好戏看啦。
夜里,他在烟盒里装上半罐茄力克,去找李宝义。拉着他跑到一块五跳⑴的月宫舞厅,再一次仔细打听金利源码头事件的前因后果。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李宝义告诉他,事件绝不是孤立的。租界的地下情报管道盛传,这是个新兴的暗杀组织,背景尚不明朗,但至少有三件刺杀案与他们有关。
“你那报纸不是说他们共产党么?还有那声明——”
“行事手法,重要的是行事手法。”李宝义说。就这会工夫,他已抽掉小薛的半盒烟。
月宫舞厅的陶莉莉最喜欢坐记者的台子,据说她那个“水蜜桃”的绰号就是李宝义想出来的。“啥叫水蜜桃?”她问过李宝义,他怪模怪样嗅嗅抽回的手:“你说呢?”她扭身扑向他说:“那你吃呀你吃呀。”并不是所有的舞女都会跟舞客上床,但陶莉莉就是凭这个出名的。她不光敢做,而且敢说,她的恩客之间谁行谁不行,全上海都知道。坊间盛传,某小开的床上丑态就是一个小报记者躲在女厕所隔间里偷听来的。她看看小薛,在李宝义耳朵边上小声说一句。
“花痴!”李宝义扭头骂她一句。
“共产党很少搞暗杀,他们铲除叛徒,只有对组织造成重大破坏的人,才会惹他们下杀手。再者说,共产党有自己的机关报,何必找上我这种混世界的野鸡小报记者?难道最近他们改变策略啦?”
“你怎么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李宝义晃晃手里的酒杯。据说这种大肚子酒杯从前是苏格兰海盗船长用的,海上风浪再大,也不会有一滴酒晃出来。这些船长摇身一变,如今都是亚洲的大人物。
他拿出一张报社的名片,递给李宝义。
“法国人忽然来兴趣啦。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
“的确大有文章。确实——”李宝义突然停住嘴,忽有所悟似地看看小薛,不再往下说。
小圆桌很低,他越过桌面就能看见李宝义不三不四的手上动作。陶莉莉快速扫视小薛一眼,挪挪屁股,抚平旗袍开衩,丝袜上一段白肉转瞬即逝。
“这情报是一座金矿,值得挖一挖。”李宝义故作神秘地说。
“你个老鼠修炼成精,别给我装腔作势。”即使当着陶莉莉,他也不给李宝义面子,这让他心里有一丝快意。
受到某种刺激,李宝义直起身,耸肩挠鼻子,点根烟,扔出价值可达百元面额支票的重要情报:“找我打听这事的可不止你一个。也不光是巡捕房。你想都想不到。那天在跑马场边上的茶楼,连马立斯新村的小宝都来找过我。不是他要找我,你猜是谁,是大先生要找我问话。”
“这事连青帮都起劲?”
“传说有人花天大价钱,请大先生出面找出杀手来。三桩案子,一桩无关紧要,另一桩与闽省政变案有关,刺案第三天,福州要塞司令萨福畴就押解到南京。最重要的是第三桩,就是金利源码头那桩案子。被杀的曹振武来头极大,据说与南京某要人有关。曹振武是来安排迎接某人的。刺杀他是为阻止某人南下广州。其中情形十分复杂,涉及到公债行情,详情连我都不知道。”
他说“连我都不知道”,就好像这事本该向他汇报,说罢得意地绕过手臂,在陶莉莉的腰上摸一把。
这就得怪他不学无术,小薛心里想,如果跟公债市场有关,那就很容易查清。只须研究那几天的报纸。小薛当即决定,晚上去报社阅览室,查看上个月以来所有的西文报纸。
今晚舞厅生意不好,连头牌水蜜桃都没人来邀请转台。有人在舞池前捏着嗓子唱《新毛毛雨》,有人在乐曲的间歇表演吉普赛人吞吐火焰,三只正在燃烧的啤酒瓶在表演者手里不停翻转,在空中此起彼伏。李宝义的手在陶莉莉的身上又摸又捏,陶莉莉春心荡漾的眼睛却望着小薛,而小薛脑子里此刻想的是冷小曼。
“这不是——你们所说的化名吧?”他问过她,她对这问题不屑一顾。
他并不十分相信李宝义的说法,你对租界里传播的小道消息要打上足够的折扣。他确信她的组织是在干革命,她身上有股特别严肃的劲头。只有专注在某个超越她个人之上的目标时,一个人才会这般目不旁视。寻常洋场少年式的调情根本不会打扰她。
可到第二天,他心里又产生一些疑惑。他在报社查阅旧日报纸,一弄弄到凌晨。合衣睡在写字间的沙发上,连那个法国佬主编都赞赏他卖力干活:“我不知道你在查什么大新闻,警务处第一,我第二,等到可以曝光时,你得在我这里发稿。”
他到日新池浴室洗澡,加全套按摩,再睡一觉。顺便打听帮会最近开出的盘口,有哪条消息最值钱。
“当然是新冒头的那个暗杀团。群什么社的?”有关青帮的消息,再没有比这里更灵通的。这地方连钎脚的小苏北都拜过师入过门。他们从不随随便便放消息,什么消息要放出来,什么消息要淹掉它,上头都有妙用。
所以后来,等到第二天中午跟冷小曼见面,他一有机会就旁敲侧击:“想不到共产党里也有金融行家。”
“什么意思?”冷小曼不解。
“没什么,说着玩的。”冷小曼对他老是这种没头没脑的说话方式也开始习惯。要是多日以后,她真能想得起这段对话,一定会觉得,如果把她和小薛说的每一句话都向顾福广汇报,事情就会大不一样啦。
小薛最大的本事是碰到难处就现说现编,现编现演。昨天夜里他事不宜迟,在北四川路的月宫舞厅找到巡捕房的朋友(这都不算一句谎话啦,他想道)。没错,他当然不会表现得太热心啦,只是随口问问,装得像是要在舞女面前扮大人物充大好佬一样(这说法也不算太离谱)。
“你这位朋友——是法国人。”冷小曼问。
“是的,但他是老上海,说一口上海话。”小薛脸上一阵发热,连忙弥补漏洞。
“真奇怪,你结交法国人,还能说法国话。”
“我有个法国爸爸。”他实话实说,并不觉得这有啥光彩的。虽然在租界,这身份也不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原来是这样。”
让小薛奇怪的是,冷小曼忽然表现出相当的热忱。她不像昨天那样寡言少语,也不像昨天那样紧张,昨天她可是像一碰就炸成毛团的刺猬。女刺猬,他心想。
下午巡捕房果真搜捕过贝勒路那幢房子。有一份证件,证件上有你的照片。名字是假的,或者——那个才是你的真名。听到这个,冷小曼忽然有些恼怒(这群狗,她骂道)。
他们没有进一步的情报。所以——稍息,全体解散。小薛从额角上甩出手来,自以为那是个潇洒透顶的万国军团式样的敬礼。
最最让他疑惑的是冷小曼居然提出看电影。看电影?当然,没问题,还请你吃烤牛排。
⑴廉价舞厅,一块钱可以跟舞女跳五次。
二十二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五日凌晨三时五十五分
没等顾福广下手,别人就先对他下手。是他自己大意,还能说什么?在这种情形下,他本不该回老七那里。别人既然对他不买账,当然就会来称称他的斤两。要来对他动手,自然是通过老七。明摆的事,当初他找人家谈判,就是通过老七传话的。
他半夜三更逃回八里桥路,敲开门。他惊魂未定,让小秦先去睡觉,他要好好想一想。
昨晚在路上,他感觉不好。老七的小房子在白尔路⑴的南益里弄堂内。从八里桥路走过去,顾福广平时只要十来分钟,可他花掉半个多小时。他本来可以从法大马路⑵穿过敏体尼荫路,那样他就一直在法租界地盘里,不必去过铁闸门。可不知为什么他要从民国路和八里桥路的闸门进华界(也许是像他常常对林培文他们讲的,一有机会你就要训练如何“调整呼吸”)。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在华界伸向法租界的西北角上绕一下,再从华盛路⑶和民国路⑷的另一个闸门走出华界老城区。就在第二个闸门口,两名巡捕上来对他抄身。
这也没什么,他连呼吸都是正常的,甚至没喝过酒。但他就是感觉不好,好像有什么危险的事正在逼近。或者是因为巡捕抄得太仔细?不像普普通通的抄靶子,不像华捕酒足饭饱突如其来的捉弄人的念头,也不像法捕忽然想倾泻到中国人头上的隔夜无名火,甚至也不像是在例行公事。
好在要紧东西他从不随身携带。只是他有些紧张(背都绷得有些酸痛)。也许是因为月光不时被云遮住,也许是夜里风凉。他觉得弄堂对面的树后有黑影,他停住脚步,点烟,侧肩歪头拢起双手,像是生怕从东面黄浦江吹来的夜风吹熄火柴。月光瞬间笼罩树冠,宛若银纱从黢黑虬曲的梧桐枝垂挂下来,照亮歪身靠在树干上的那团东西,只是一辆小小的推车而已,月光甚至照亮车身上的油漆大字,代乳豆浆,上海特别市政府卫生处为改善市民体质正在大力推广的健康饮品,营养丰富物美价廉。进到窄弄,身后沙沙一阵响动,他扭头,只看到房檐上的野猫,隐身之前似乎还转头看他一眼,两点碧绿在黑暗的半空里闪烁,大约一两秒钟之后,才消失。
连老七开门时望着他的表情都让他心里一跳,神态举止说不出是意外还是期盼已久。不是他自己紧张,就是老七紧张——当然是他自己。
等到一进门,眼前的景象就让他松弛下来。桌上是一大盆白粥和两小碟酱菜,碎花布窗帘挡住从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凉气。老七转瞬就脱个精光,只剩一条绣花兜,蹲在床后窸窸窣窣,又坐马桶又洗屁股。
他坐在桌旁抽烟,老七收拾停当,过来帮他解扣子。柳肩上有股栀子花的香气。
他觉得这一阵惊慌失措毫无来由。
他先抽烟,又喝粥。抽出座下椅垫放到旁边椅子上,再拍拍,不让老七上床,要她坐在身边。谁可曾想到,福致里老七也会这样乖顺听话。那全都是因为他顾福广自有一身气度。“阴森森坐在那里像个大亨”,老七对顾福广说过这话。他刚开始笑,她却又接着说:“后来才晓得你不是大亨,是杀头胚。”
本埠新闻栏的标题总是让他产生某种虚幻的安全感:市府严令查禁虬江路酒排间。店伙诱奸老板娘——小字标题是“猛不防老板床底扒出奸夫淫妇并解司法科”。
东升旅馆淫窟被罚。
王云五绑案首犯昨日枪决。
法租界贝勒路持枪歹徒被当场击毙。
他像是浑然忘记老七的存在。他埋头喝粥,偶尔扫一眼报纸。她毫不在意,总是如此。她就像他豢养的一条小狗。女人,总是有她的魔星。况且他救过她。她不过是一念之差,在那张支票上添一个“0”。人家就找上她。要是好声好气,说不定她就会把多拿的钱还给人家。但不是这样,他们恐吓她,惹得她无名火起,要到小报上曝光,让那家伙丢脸。于是一群横壮男人闯进门来,要不是他正好在那,别人就会取她小命。谁知道呢,也许拿石灰水破她的相,也许拿蒲包卷起她,扔进黄浦江。要不是他正好在福致里(八个多月以来她一直都觉得好奇,为什么他正好在那?)。因为有他在,因为他把枪拍在桌上,那帮家伙只好安静下来,跟他谈判,要不是因为他突然站起身,用脚勾倒椅子,把那个拿着西瓜刀从背后冲向他的家伙绊得踉跄几步,又一个肘锤撞到那家伙下巴上,让他滚翻在地,别人哪会这样轻易离开?哪会扔下一句“井水不犯河水”就扬长而去?
所以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他喜欢看她,她就赤身裸体,给他端茶倒水,好像这五月天的夜里一点都不冷,好像她是洋娼馆里的白俄妓女。他要她帮他藏好一支手枪,她就会把枪压在床褥底下,如果那是她男人的命根子,那也就是她自己的命根子,如果那可以给她的男人壮胆,那就足以给她自己壮胆。她既可以当他的一日三餐,也可以把自己当作送给他的礼物,如果他一时气馁,她还会在床上叫得更响,喘得更急,好让他豪气顿生。他是她的男人,所以他让她传话,她就传话,尽管她曾告诉他,一看到马立斯小宝那布满红筋的眼睛,心里就发怵。
顾福广钻进被子,隔着棉纱短褂,把肚子贴在老七冰凉的屁股上。他等待老七转过身来,装成急不可耐的样子拽他的裤腰,这是固定的戏码,证明这回又是她在犯贱,证明自己有理由一边鄙视她,一边让她快活,而且越是鄙视她,她就越快活。
松开的系裤绳像条虫子在他的肚子上扭动,手在他身下掏摸,人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在出神,欲言又止,不小心捏得他惨叫一声。他一把扯住她头发,扳过脸来厉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他们来这里找过你。”她忽然吃痛,拔高嗓音尖声说。
“什么时候?几个人?”
“天刚黑。三个人。四处转一圈,拉开衣柜,又看床底。”
他猛然坐起身,伸手摸向床铺里侧,摸到枪,心里稍感踏实。
“走前放下什么话?”
“有个精瘦的刀疤脸打我耳光。”她拣她认为最重要的事先说。手在面孔边上划过,不知是指那个耳光还是那条刀疤。
“他们说过什么?”
“说还会再来。”
他觉得背上再次酸痛。身体不适,紧张,再加上怒气。他转过身来,一手抓住老七的手腕,一手伸到褥子下按住那块冷森森的金属。他觉得腋下在冒汗,顺着肋骨淌到腹部,又滴在老七那条卷成一团的肚兜上。他一把扯下它来,好像撕下鲤鱼的鳞片,而那条鲤鱼翻卷出雪白的鱼腹。
手指和手指插在一起,连接手指的筋膜如同已被撕裂,她从挤成一条缝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悠长婉转的呻吟,像是黑夜的黄浦江上一只惊惶的海鸥,掩盖住撞门声。
门外的响动已持续很久。楼梯上凌乱沉重的脚步,敲门,撞击,等到他迟钝地转过头来,人已站在房间中央。三个人,两个在房间里,一个站在客堂间和卧房之间的门槛上。两支枪,房间里是勃朗宁,房门口一支盒子炮。
“盒子炮”一脚跨进门,一脚站在门槛后。他努努嘴,往横里摆一下枪管,顾福广看见枪侧按钮拨在单发上。
他没理会那两个家伙,眼睛盯着这支毛瑟枪,他想下床。
“你不要动,”盒子炮点点他,又指指老七:“你下来。”
顾福广心里一横,咽下口吐沐,干巴巴地笑道:“连活口都不想要啦?”
“还要让你受两天活罪。”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对一个死人说话。
老七伸腿下床,又缩回来。拉过被子要挡——
“别动被子。你们两个,把他绑在被子里。”
她只得伸手拿过肚兜,挡在肚子底下,往床沿下站。
顾福广在她背后攥紧手枪,跟随她往床沿移动,让手枪停在更恰当的位置上。他很小心,肩膀一动不动。
现在,老七站在床前的地上,从她的髋骨右侧他还能看见那支盒子炮。老七在向右挪动,他觉得这雪白的屁股从未有如此好看,从未有如此宽阔,他看着那块淡青色的胎记缓缓移动。奇异的是,他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他甚至隐隐有一丝冲动,想要伸出手去,插进那双腿缝,使劲抓住那里,把她拽回来,再次让她呻吟,让她尖叫,像深夜里黄浦江上一只孤苦无依的海鸥的鸣叫。
当那支勃朗宁从老七的左面暴露在他眼前时,他射出子弹。右面那个赤手空拳的家伙他一点都不用担心,那把斧头被他扔在门边的地上,他还以为胜券在握,以为那支盒子炮足以控制大局。
他开枪,一枪就打在“勃朗宁”的咽喉上。从下往上,掀开下颌骨。他使劲推开老七,寻找那支盒子炮。老七踉跄向右,突然转身,脚步又向左移动,张开双臂,像是要让身体变得更加宽大,变成一堵墙。
盒子炮射出一颗子弹,从她尾椎骨的位置射入,穿透她的身体,从她的肚脐眼下穿出来,但她转动中的身躯让弹道改变方向,子弹打穿棉被,嵌在床铺里侧的墙上。
顾福广伸手托住她扑倒向床的身躯,左手按动扳机。一发,两发,移动枪口,再一发。目标缓缓倒地的瞬间,四周一片安宁,甚至能听到野猫的叫春,甚至能听到伤口汩汩往外冒出液体的声音。到这会他才看清,他的右手正按在老七小腹下的毛丛中。她那原本鼓胀得像个小山丘似的耻骨,此刻变得像是无比尖锐,像是块僵硬的岩石,刺压在他的手掌上,让他的手掌向后翻折,让他的手腕感到无比疼痛。而他的手心里,还是能感觉那逐渐变凉变硬的腿缝里那一丝潮湿的暖意。
顾福广坐在蜡烛店的阁楼上,一根接着一根抽香烟,满脑子想着要复仇。
⑴Bard,Rue Eugine,东段在今之自忠路,西段在今之太仓路。
⑵今之金陵东路。
⑶Route Voisin,今之会稽路。
⑷今之人民路。
二十三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七日下午三时
顾福广站在德兴旅馆天台上,用一只赛马场观众使用的千里镜观察巨籁达路⑴对面那幢房子。他把旅馆的三楼整个包下来。半小时前,他装扮成安装灯箱的工人在三楼房间外的阳台上忙碌。这会他的位置比刚刚更高,对面整个花园尽收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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