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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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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妨预先把稿件的来源写成那家通讯社,意思是责任可以由别人家去承担。至于那个复杂的故事,《市民新报》用两个整版来报道,基本沿用林培文写的那份东西,只在一些词句上稍作改动。
小薛要是能碰到李宝义,他也会给他一份的。即使是《亚森罗宾》也有它的固定读者。他把冷小曼送上有轨电车后,顺手从站点旁兼卖报纸的烟杂店拿来一份《市民新报》。林培文正在忙于疏散安排他召回的小组同志,至于冷小曼,最方便的办法是先去福履理路的小薛家休息。
小薛不能陪她去,他有事要办。他在敏体尼荫路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往薛华立路警务处萨尔礼少校的办公桌上打电话。
少校一定是守在电话旁边。少校一定看过早上的报纸。没等他报告,少校就开始朝他发火:“报纸是怎么回事?你还向我报告什么?报纸上全都有!他们不是共产党,那是一帮犯罪团伙,那是诬陷共产党的阴谋。为什么不先来向我报告?正在策划一起暴力活动,什么活动?为什么不报告巡捕房?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在法大马路的蛋糕房里喝咖啡,屋角那台西屋无线电里的广播声让他很得意,他觉得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好主意。
让少校再次原谅他的是那个情报。少校不得不原谅小薛,他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做,就没法从那脱身,这个重要情报也没法送达警务处。小薛有时会觉得少校在跟他玩猫捉老鼠似的游戏,他有时觉得少校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想少校大概是把这当作管理租界的一种绝妙方式。他坐在高处俯瞰着你,他容忍你的小花样,只要他还想跟你玩下去。
十一点,他准时来到麦兰捕房。马赛诗人在门口等他。他看到在一间大会议室里,马龙特务班全体在场。
少校在隔壁小房间里。面对这个惊人的情报,少校表现出锚桩般的稳定。一九一二年在法属西非,他处理过科特迪瓦的土著人暴动,大战后他在河内搜查过当地民族独立运动小组的炸药作坊。在他心情好时,他会对小薛炫耀海外履历中最光辉的业绩。他目前最感兴趣的是共产党,小薛的消息多少有些让他失望。最让他失望的是小薛把这消息捅到报纸上,捅到广播电台上。小薛明白他让少校失望,他认为少校的失望绝大多数应当归结为因判断失误而带来的窘迫和自责,有一小部分纯粹是受到挫折的荣誉感在作怪。
少校对小薛凭记忆画出的图纸相当满意,他让马龙班长把草图拿到隔壁的会议室去。如果能够成功镇压顾福广的这次行动,小薛就能够挽回在少校那里丢掉的面子,也会帮少校挽回面子。他希望顾福广的行动以失败告终,他甚至希望巡捕房当场击毙顾福广。他相信林培文也希望如此,那是他刚刚结交的朋友。顾福广是妄图向林培文的党栽赃的阴谋家。问题在于,没人知道顾福广将在何时发动攻击。
少校并不为此焦虑不安。他在抽他的烟斗,在等待。
马龙班长闯进房间,他用退役拳击手那种无礼的方式向少校建议:“我们应该用装甲警车封锁东西两个路口。路上人太多,要是不把他们吓跑,一旦开始我们无法控制局势。”
“他们明天还会来,或者后天——”少校快速答复,可话却说得模棱两可。
“今天可不能算是个普通日子。所有警察全都不准休假,一半都调到法国公园,下午三点,总领事和公董们要在那里阅兵,印度支那驻军的分遣队司令官也在观礼台上。”
小薛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七月十四日,顾福广选择La Fěte Nationale⑴动手,是早就打算好的。
“我也要去。等这里收场。要记住,必须等他们开始后再出动。给我说说你的安排。”少校把具体行动交由马龙班长负责。
“东自来火街的岗亭里已秘密加派机关枪手。银行周围有不少便衣华捕。从这里到现场,警车只要开两分钟。霞飞路和福煦路两个分区捕房已得到通知,所有警车都在靠近法大马路的辖区边缘待命,一旦警报响起,这块区域的所有出口都会严密封锁。”
“很好。那样的话——你还担心什么?”
少校把他的家什全都放在那只棕色的小皮袋里,他解开绳子,摸出铜钎来挖烟斗,他在准备第二锅烟丝——
爆炸声,从西面传来的爆炸声。时间是下午二点。许多日子以后,在这一连串的事件平息很久以后,少校曾在一次闲谈中对小薛说:“我确实一点都没想到,他会用爆炸来开场。如果他是要抢劫银行,为什么要先扔炸弹呢?没有人会这样来开始一次抢劫行动。我当时觉得他是在发疯——别人会悄悄地走进银行,安静地控制局面,让人趴在地上。他需要时间,他们要把那些钱装进包里,装进箱子里,这些钱里有一半是银元,箱子会很重,他们还要把它扛上汽车。我知道他手里有致命武器,他可以在冲击包围圈时使用它。我们已做好所有准备,银行里有埋伏,有机关枪,他们一旦往外走,所有埋伏点都会同时开火。他们上车时,一定会松懈。突然看到那么多钱,一定会兴奋。没人会想到,他们一开始就扔炸弹。简直是在发疯。我告诉我们的人,至少有十分钟时间,可以用来解决银行外的所有火力点。他们不想给我们时间,问题在于,他们根本都不想给自己时间。”
小薛听到连续的爆炸声。听到各种各样的枪声。有的连成一串,有的是有节奏的单发,固执地一枪,又一枪,好像是不愿意被别的枪声淹没。他觉得这有点像是那种婚宴上的鞭炮声,如果他不是事先得到消息的话,他一定会误把这个当成鞭炮声。别人会把这个当成是鸿运大酒楼的喜庆宴会呢,或者是法大马路上有哪家新店铺正在开张呢。
马龙班长带着特务班的全体人马冲出楼房,他们早就得到消息,他们完全是有准备的。他们没有被爆炸声搞乱,警车早就在大门口待命。少校让小薛跟着他。
少校和小薛坐进一辆加装钢板的劳斯莱斯警车里。他们没能在两分钟内赶到现场。从分区捕房到银行门口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车程,可他们花掉七八分钟,他们被恐慌的人群堵在路上。等他们赶到现场,枪战已接近尾声。
先前在现场指挥的警官,是老北门捕房的那位探长。小薛认识他。他在向少校报告前,朝小薛看过一眼。他告诉少校,虽然早有准备,但开始时所有人都被搞懵。准备工作不能说不充分。是的,他们看到那辆车停在银行门口,他们顿时肌肉绷紧(用埋伏在岗亭里的那个机枪手的话来说)。是的,他们也看到三辆自行车突然靠到骑楼的廊柱下,一辆在银行那侧,其余两辆在街对面,正是那张图上画出的位置。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们一跳下配极汽车,就朝银行门口扔出三颗炸弹,一人扔一颗。就在同时,从三辆自行车的位置也响起爆炸声,但那是鞭炮,大量的鞭炮,探长说,鞭炮一定是重新编结过的,只点一次就无穷无尽地炸过去。
这是一群手法极其业余的抢匪,他总结说,他们一定是还没开始抢钱就把自己给吓破胆啦。他们也根本没想到会有埋伏。警察在十几秒钟后开始射击,看起来他们对此毫无预计,穿越爆炸的烟雾冲进银行的三个人很快发现自己根本逃不出来,银行柜台后也有子弹射向他们,他们在台阶上的门厅里受到两方面的火力压制。
探长说,那以后,场面变得有些滑稽。三个骑自行车的家伙本来预备依托那些廊柱,为冲进银行的人提供火力支持,可他们刚拔出枪就看出情势不对。他们直接从骑楼下跑出来,趁着警察的枪还没完全对准目标,他们竟然跳上那辆车,扬长而去,他们竟然不去管银行里那几个家伙。
“他们朝敏体尼荫路方向逃逸。”像是要为探长的话做注脚,从西面的八仙桥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
“他们逃不掉的。他们冲不出过敏体尼荫路。”少校望混乱的爆炸现场说,银行台阶上是一道弹簧门,里头是个不大的门厅,那三具尸体就倒在这里,倒在那堆玻璃碎片里。其余在现场伤亡的普通市民,数量还未得到完整统计。
⑴法国国庆节。
五十四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九时二十五分
李宝义在维尔蒙路⑴的协泰烟兑庄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昨晚赢来的钞票。簇簇新的中国垦业银行十元纸币,伦敦华德路公司印制。背面全是外国字,底下是银行老板的花哨签名。这是银行用来防伪的花样。从前,有家银行被人抢走一批还未来得及印上签名的钞票,结果是好久以后市面上还不断冒出几张墨迹暗淡的假签名钞票来。
柜台围着铁栅栏,他从孔里把钞票递给那宁波人。
“九块银洋钿,剩下来一块换成角子。”他喜欢听到裤袋里银钱叮当响。
他在隔壁的馒头店买包生煎,他知道这是一家冒名的大壶春,有谁会去管这个呢?
他把找来的铜钱放在另一只裤袋里。他打算过会直接去马立斯茶楼听听风声,今天是法国国庆日,跑马总会特地加赛大香槟场⑵以示庆祝。他昨晚在牌局上手气大好,他认为这全都归功于他想出的那个好办法,所以他决定上午不出手,中午跑一趟,到水蜜桃的床上睡个午觉,下午再大杀四方。
在等那锅生煎出炉的时候,他听到隔壁烟兑店的无线电里在播新闻。他被那个名称吸引住——群力社,他听到过这个名字,他那会可吓得不轻。
他穿过爱多亚路⑶。这会还早,马路上空荡荡,一辆汽车都没有。他几乎走在车道中央,爱多亚路正好切在跑马厅路的弧形顶端,接壤处那两大片房屋就像女人的两条大腿,朝跑马场的方向分开。穿过那条二十来米长的夹缝就是跑马场。夹道左边是一家中医肾病医院,有人在街道中央古怪地造起一间公共厕所,李宝义听说跑马场老资格的赌徒在下注前,都会先来这里摸摸女厕所那边的门框,因为根据风水,此地阴气极盛。
马立斯茶楼就在街区那头的岬角顶端。李宝义直接跑到二楼靠窗口的座位,坐到鼓形的弯脚圆凳上。他要跑堂的沏一壶茉莉香片,他撕开被油浸透的纸包,又高声叫喊起来,让跑堂再送一小碟香醋来。
他是这里的常客,偶尔可以在这里赊欠。可今天他不但不用赊欠,还想把欠账全付清。他要用银洋付清账目,今天他要装装阔佬。他掏出那叠银元来,仔细查看跑堂送来的账单,刚想拨出一枚来,忽然惊觉。他差点忘记——他把昨夜让他翻本的那枚跟今早兑出的混在一起啦。他可不能随意扔掉这枚宝钱,他把那叠银元一个个拿起来,放到鼻子边上嗅,直到他闻到那股熟悉的骚味。
账算完,他神气一清。让跑堂的到楼下给他拿来报纸。一个标题引起他的注意。他仔细阅读那篇报道,又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报纸谨慎地向读者提供消息来源,说故事的提供者是租界里一份法国报纸的老资格记者,他的名字叫薛维世。他往茶杯里啐掉一口茶叶末,心里觉得小薛不仗义,如此爆炸性的新闻居然不先来告诉他李宝义。犯罪团伙,他又啐一口,他早就知道这帮人不是共产党,他又想起小薛在月宫舞厅里问起过的事。
他翻到跑马版,把那事丢到脑后。今天是大香槟赛,头等赛事,总会目前最有名的几匹赛马全都要出场。大香槟赛与普通场次不同,马票早在一星期前就开始发售。但李宝义并不着急下手——
澳洲马那一场,他已确定要买英国商人戈登的那匹“子弹”。那马虽是匹“鹞子”⑷,表现却相当出格。参赛以来总是一路快到底,就算跑这种一又四分之一英里的长程赛,李宝义对它也有信心。骑师安排得漂亮,哥萨克骑兵出身的沙克劳夫队长⑸是租界里唯一擅骑短镫的骑师,骑手几乎要蹲在鞍上。蒙古马一般用长镫,骑手用脚踢马肚子加速。澳洲马体型高大,驱策这种马需要操缰挥鞭,短镫骑手在马背上会更灵活些。
李宝义决定澳洲马那场只买独赢⑹,这场比赛,瞎子都能猜到赢家,赔率很小,就当是个彩头吧。他要在那场蒙古马的场次里赌一把大的。那一场他会买连位票,他会把口袋里最后一块洋钱都买光。他相信这一场会爆出冷门,他有机会赢到几十倍的赔金。要是运气好,要是今天的马报把老马勒那匹雪白的小雌马吹嘘得再疯狂些,他很可能赚上几百倍。一星期来他天天到马霍路,到那边的红砖马房里仔细观察。他相信那匹灰色的“幻影”会让所有人惊讶得眼珠都掉到地上。他相信它胆怯的毛病早已被治好。人家说它起跑时总是会被跳起的拦网吓得愣住,人家说它的肚子上出汗太多,可他亲眼看到马夫在它眼前挥舞绳网,它纹丝不动。他还亲眼看到马夫在把它牵到训练场之前,往它的肚子上泼水,好让簇拥在跑马场训练道栏杆旁围观的赌客误以为那是它的汗水。他相信“幻影”这次是志在必得,他还相信老马勒让他自己的儿子来骑那匹小雌马绝对是一步臭棋,他的儿子太胖,身体太重,他的马虽然名气很大,顶多只能跑第二。第一是“幻影”,第二是老马勒家的“白玫瑰”,这一出谁都不会想到,这一出会让他赢上几百倍⑺。
他中午一定要再到水蜜桃那去一次。前天晚上他忽发奇想,把两枚银洋钱塞到她的裤裆里,当时她正已睡得迷迷糊糊,他把这两块硬邦邦的银元插到那条湿糊糊的缝里,都没有惊动到她。那两块钱吸足她所有的阴气,果然给他带来好手气。他还要再这样来一次,这趟他要塞它十几块进去,大大赢它一回。
他觉得踌躇满志,他抬头四顾,望着茶楼上这帮将会把钱统统输光的烂赌客,望着这帮自以为懂行的马会记者。他看到一双眼睛,他心里一慌——
他以前看到过这个人。这是——他在脑子里紧急搜索这人的名字。他刚刚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名字,这个人朝他的报馆里送来过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有一颗子弹。这个人绑架过他,拿枪对着他,要他刊登一份声明。这个人——他叫顾福广。他想起那篇报道里的名字,他想起青帮里的传言,他想起那条据说是小薛散发出去的消息。他觉得这个人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他不敢回视过去,他低眉垂眼,好像只要他自己看不到人家,人家也就看不到他。
他不敢喊叫,他知道人家有枪,他看不见人家的手,手在桌子底下。他怀疑那条右臂在微微移动,他怀疑人家的手已摸到那件夏布长衫的底下。他觉得胃里一阵难受,他想那包生煎实在是太油腻。他的喉咙口好像卡着东西,他想打嗝,可打不出来。他端起茶杯,可又把它放下来。他想他最好装出没认出那是谁。他觉得自己神色慌张,掩饰得太笨拙,他想人家是什么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站起身来,朝楼下走去。他在楼梯上加快脚步。跑堂在楼梯口招呼他,他气愤地甩甩手,为什么不去招呼别人?招呼那个让他害怕的人,拦住他,好让他有时候逃走。他没有朝身后看,没时间,也没这个胆量。他匆匆跑出茶楼,向左边那条夹道拐去。街上人还是不多,早来的赌徒都在跑马厅路北边,在马霍路的养马房那头。街心的公共厕所旁围着一些人,他朝那方向跑去。他冲进厕所,在门口回头张望,看见那个人站在茶楼门口朝北面张望。他躲进厕所,心想这下大概安全啦。他觉得肚子难受,他打开一扇门,钻进厕所的隔间里,解开裤带,蹲坐下来,他的心怦怦乱跳。他拉不出来,不断放冷屁。他觉得心里冰凉。
他没听到脚步声。他只觉得眼前一亮,隔间门被人拉开。他勉强抬头,想朝人家微笑,可他挤不出笑脸来。他看到刀光。他觉得脖子一凉,好像有一阵风吹进他的气管,他叫不出声。他只看到自己的血淌在衣服上,淌到吊在他膝盖上的裤子上。他的手一松,腿一软,裤子又在往下掉,一直掉到脚踝上。他听到裤袋里银钱叮当,他这时只有一个念头——
那枚钱还在呢,我没把它用掉啊,运气应该还在啊……
临死前的一瞵间,他的鼻腔里浮现出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那枚银钱上的味道,是水蜜桃的味道……他看到眼前一道灰色的幻影漂浮而去,他想这是那匹马呢……
⑴Rue Vouillemont,今之普安路。
⑵跑马总会的一种赛事。一般每年定期举办一次。但有时也可加赛。按照规定,大香槟赛的赛程为一又四分之一英里。
⑶Avenue Edward Ⅶ,今之延安东路。
⑷比赛开始后总是跑到最前面的类型,往往后劲不足,最好的赛马很少有属于这个类型的。
⑸Captain Sokoloff。
⑹Win ticket,下注者猜中第一名即为赢的赌票。
⑺连位的玩法因为猜中的概率更小,所以赔率比独赢大。如果是冷门,赔率就更大。
五十五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十时三十五分
顾福广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他不喜欢别人对他的描述。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个骗子。他对那篇报道里的有一段特别恼火,说什么他被人堵在妓女的床上,赤身裸体地跳下床,当时他可明明还穿着短裤呢。最让他生气的是那个小薛,他对他不错,没杀掉他。他忘恩负义,朝报馆里写这种东西,他还跟林培文混在一起,把他的人手全都拉跑。那是他最好的人手,胆子最大,下手最坚决,不完成任务从来不逃跑。他会找小薛算账的,等这里的事情一结束。姓薛的一定是巡捕房的探子,必须以革命的名义处决他。
今早离开蜡烛店时,顾福广是故意留下那张纸的,信纸上画着行动方案的草图。他一回到蜡烛店就发现情况有变。原定集合的三个人迟迟不到,而那三个人全都是林培文小组的成员。他不知道危险会从哪个方向过来,但他确定蜡烛铺这个集合地点一定已暴露,他不能再用。他让所有人都离开。他要朴季醒杀掉冷小曼,他用手比划一下,暗示他用手掐死她,这样不会惊动八里桥路周围的邻居。冷小曼已证明她自己背叛组织,她的存在只会危害组织。让小薛以为是特蕾莎杀掉她的,那是最好的说法,当时他还想留下小薛一条命,他想他以后还要派这个人用场。现在看来,这个人已不能再用,对组织不能再用的人,尤其对可能危害到组织的人,应该尽快处决。
他在马立斯茶楼读到那段报道。他怒气上头,差点失控。他把双手按在腿上,告诉自己要调整呼吸。他刚刚平静下来,就看到那个流氓记者。他知道自己被人认出来。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诸事不顺!他的怒气再次涌上来。他看到这家伙想偷偷溜走。
绝不能让他溜走!行动在即,绝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他在厕所里干掉这家伙。没有人发觉。他轻轻关上隔间的小门,从半截门上方伸进手去,上好插销。他身上很干净,他下手很利落。他决定不再回茶楼。
马霍路被人群挤满。上午第一批赛马已牵过马路,从专用通道进入赛马场。售票口排成长龙,锡克巡捕紧张地来回巡视。人群散开一条缝,让骑警通过。天气炎热,穿着单薄,携带大量赌资的人都带着皮包,双手把包捧在肚子前面,免得小偷光顾。
他拐进德福里。弄堂深处大片空地,马棚就在那里。他早就让人租下一间,马棚在底下,楼上是办公室,有围墙。他声称自己是张家口来的大马贩。
朴季醒坐在门口第一间马厩,手里端着盒子炮。
人手不够,但他决定按计划发动。东面喧声如雷,他知道第一场赛事已开始。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似乎天空也在凝神屏息,似乎所有人都伸长脖子,以至嗓音变成细弱的气流,轻轻地吐出来,融入这片安宁当中。潮水般的人声再度响起,他猜想第一匹马已进入最后四分之一英里的冲刺赛道。
决战的时刻——他想。今天几乎可以算是他顾福广决战的时刻。他会一战成名,从此以后,所有人都会害怕他!赛马总会大楼不仅是吸取海水般涌来的现金的巨大洞窟,更是这块租界里绝无仅有的象征物,它的权势,它的金钱,它的渴望。它始终处于这块租界的心脏地段,它也的确正是租界的心脏。他要在租界的心脏上射进一颗炸弹,爆炸将会让它休克。白俄女人卖给他的东西绝对是天赐神器,它穿透目标的致命方式,正可视作对今天这场伟大行动的一种隐喻,穿入目标的心脏,然后——爆炸。
他上楼巡视,确定马棚里没有一张当日的报纸。他看到墙角有一台无线电,他打开后盖,拔掉最粗的那根真空管。他看到那摄影师坐在沙发上,摄影机和三角架堆在沙发旁,他朝看守点点头。
现在,他要调整呼吸,安静地等待……
下午三点,烈日当空。顾福广让朴季醒把卡车停在华格阜路⑴和维尔蒙路的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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