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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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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冒犯夫人了,我跪下掌嘴可好?”

令秧用力地站起身子,冲着门旁喊道:“小如,送巧姨娘出去。”

“夫人不用这么客气。”云巧恭敬地起来后退了几步,才转身扬长而去。她最后的眼神里,盛满着炫耀一般的恶意。

这一年的“百孀宴”那天,令秧就三十岁了。这件事还是谢舜珲告诉她的。

虽说当日为着退婚的事情,他们大吵过一场——不,准确地说,是令秧一个人同谢舜珲怄了好久的气,可是过一阵子,见也没人再来同她提退婚的事情,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在某天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蕙娘,谢先生这么久没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事情?

在这个家里,现今人人都敬着她,她只要一出现,无论主子还是奴才,原本聚在一起的人们都会自动散开,在她手臂尚且完好的时候,她从未感受过这种,因为她才会弥漫周遭的寂静。这种寂静不像是只剩蝉鸣的夜晚,也不像是晨露兀自滚动的清晨,这种寂静让人觉得危机四伏。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先把这短暂的寂静打破,率先垂下手叫一声:“夫人。”然后其他人就像是如释重负,先后行礼。她若是觉得某日的饭菜不合口,哪次的茶有些凉了,或者是中堂里某个瓶子似乎没摆在对的位置上……所有的人都会立即说:“夫人别恼。”随后马上按她的意思办了,她起初还想说:“我又没有恼。”但是后来她发现,人们宁愿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打发她,他们就在那个瞬间里同仇敌忾,把她一个人扔在对岸,她没有什么话好说,只能保持沉默,顺便提醒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又歪了身子。

只有对着谢舜珲,好像她才能想高兴便高兴,想伤心便伤心,想生气就摔杯子——因为只有他并不觉得,残了一条手臂的令秧跟往昔有任何的不同。不知不觉间,他们二人也已经相识了快要十四年。虽然谢舜珲年纪已近半百,在令秧眼里,他依然是那个潇洒倜傥,没有正形的浪荡公子——他头发已经灰白,她却视而不见。

“夫人三十岁了,我有份大礼要送给夫人。”谢舜珲不慌不忙地卖着关子。

“准又是憋着什么坏。”她抿着嘴笑。

“夫人到了日子自然就知道了。”

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前年,在她自己都差点忘记她的生日的时候,谢舜珲到唐家来拜访,在老爷的书房中,送给她一个精致的墨绿色锦盒。她打开,见盒子里面也是一本跟盒面一样,墨绿色缎面的册子。她心里一面叹着这书好精致,一面翻开——起初还不明就里,两三页之后,她难以置信地把它丢出去,好像烫手。不经意间再往那锦盒里一瞥,却见盒里还有一本《绣榻野史》,更加乱了方寸。谢舜珲微笑地看着她道:“慌什么,这也是人家送我的,放心,我还没打开过,特别为了避嫌。”她面红耳赤,瞬间又成了小女孩的模样:“拿走拿走,什么脏东西,亏我还当你是个正经人。”谢舜珲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夫人这话可就岔了,饮食男女,不过是人之常情。对夫人而言,私下里偶尔看看,权当取乐,不让人知道便好——守节这回事,本意为的是尊重亡人,只是太多糊涂人曲解了这本意,以为守节必定是得从心里灭掉人之常情的念想,夫人看看这个尚能排解些杂念,最终为的还是成全夫人的大节。不是两全其美?”令秧大惊失色,是因为明知道这全是歪理,可是这歪理由他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还有些道理。谢舜珲笑了:“夫人若实在觉得为难,看几日便还给我就是了,就当是我借给夫人的。”令秧怒目圆睁道:“你做梦!若我看过了再拿给你看,那才是真正的淫乱。”谢舜珲开怀大笑了起来:“好好好,我早已说过了为了避嫌我动都没动过,夫人还是自己好生收着吧。”令秧悻悻然道:“我才不看这脏东西,我拿去烧了。”

她当然没有把那本春宫图册烧了,她趁小如不在的时候把那盒子藏在了一个只有她自己才有钥匙的匣子里。锁上匣子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道:“只是偶尔看看,应该不打紧的。”

她自己并不知道,在所有参加“百孀宴”的宾客眼里,此刻的她才更像一个孀妇。她的左臂藏在了袖子里,她的衣服都特意将左边的袖子做得更长一些,便于掩盖那只僵硬,萎缩,三个手指难堪地蜷曲的左手。她的脸色更白,神情肃杀。也不知是不是巨大的创伤损害了身体的元气,她的嘴唇看起来也没有前些年那么有血色。走路的步态也僵硬了好多——只是,席间的孀妇们真的很想在心里说:唐夫人还是老了;却转念又觉得这话讲得底气不足。她的脸依旧光洁如玉,眼角也依旧整齐得像是少女,所有伤痛的痕迹都明白地写在她脸上,却没有令她变得苍老。沉淀在一颦一笑间,那种坚硬的痛苦让人无法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她整个人像是凝成了冰——其实冰层并不结实,往日的鲜活,往日的柔情,都还在冰层下面隐隐地流淌着。

令秧自己却浑然不觉,她只知道,她努力让自己端正地走出来,坐下,站起来,再坐下——她唯一想做到的便是不让自己的身体因为失去平衡而羞耻地倾斜。她不知道为何众人印在她身上的目光都变得犹疑;她也不知道为何那几个算是长辈的孀妇同她讲话的语气也变得有些逢迎,全然没了前几年的挑剔;虽说不知道,可她已经习惯了。

今天的戏,就是那出小如跟她讲过的《绣玉阁》。

文绣接到了上官玉的死讯,肝肠寸断——自然又赢得了不少在座孀妇的热泪。从此,文绣矢志守节,终日缟素,打算将人生剩下来的时光都用来冰清玉洁地等待,等待终有一天去往阴间和上官玉团聚。可惜这人间总是不能让人如愿的——若所有事都如了愿也就没人愿意看戏了。文绣的公婆原本就嫌弃文绣出身寒微,上官玉一死,找了借口将文绣赶出大宅,安置在偏远地方一座破旧房子里,只剩一个贴身的小丫鬟跟她相依为命。可是文绣不在乎日子过得苦,她还把这破房子起名为“绣玉阁”,在文绣眼里,这里才是她和上官玉的家。一日文绣带着小丫鬟去破房子旁边的庙里进香祈福,厄运就来了。一个纨绔子弟偶遇她们,惊讶于文绣的美貌。为了接近文绣,专门挑了冬至大雪的夜晚,装成路过的染病旅人去敲门。文绣也知道为陌生男人开门不妥,可是她毕竟善良,叫小丫鬟放男子进来,做热饭热汤给他吃。男子感激不尽,临走时,突然拿出一只翠镯,冷不丁地套在文绣手腕上。说是表示感谢,说他还会再来。文绣知道自己上了当,她恨这人利用了她善良的柔软,她也恨自己以为每一个求助的旅人都能如她的夫君一般是个君子……羞愤之余,她用力地想要摘下腕上的镯子,这镯子却是怎样都摘不下来。于是,文绣毫不犹豫地挥起小丫鬟平日里砍柴的柴刀,斩断了这只左臂。

……

所有人的目光都印在了令秧身上,她们的眼睛集体把正旦孤零零地抛在了戏台上。只有令秧一个人,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戏里的文绣。文绣还在那里一唱三叹着,如泣如诉地对她阴间的夫君说话:

“问玉郎,他日黄泉再相见,

可认识文绣抱残身?

纵然是,朝夕相对伴君侧,

却无法,为君双手整衣襟。

齐眉之案再难举,

红袖空垂香成尘。

单手拨弦三两声,

想成曲调太艰难;

最痛不能拈针线,

香囊上寂寞鸳鸯等睡莲……”

令秧艰难地站了起来,转过身便离了席,径直往后头走去,小如赶上来想搀扶她,也被她推开。她疾速走着的时候那姿势便愈加狼狈,但她不在乎了。

她用力推开了老爷书房的两扇门,谢舜珲安然地坐在那里等着她:

“夫人为何这么早就离席了?戏还没演完吧。”

“这出《绣玉阁》,是你写的?”她的眼睛很久没有如此刻这样,刹那间被点燃了。

“我说过,今年有一个大礼要送给夫人。”

“为什么,你为什么把我写进戏里?”令秧的脑袋里乱糟糟的,她遇上了一件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

“完全没有轻薄夫人的意思。现在整个徽州的人都知道了,休宁有个贞烈的妇人就如文绣一般;也可以说,整个徽州的人都以为,文绣就是夫人;还可以说,文绣令他们想起夫人。这戏已经演到了徽州知府大人那里,知府对夫人早有耳闻,看过这戏以后,更是钦佩夫人。夫人可还记得我那个写过《牡丹亭》的朋友汤先生?”谢舜珲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的文笔自然不好,青阳腔的辞藻也比较俗。我把这本子送给汤先生看过了,他很喜欢这故事——他答应我,把《绣玉阁》改写成一出昆腔,修饰得雅致一些,汤先生虽说已经不在朝中为官,可是在礼部还是有很多故交。这《绣玉阁》只要能演到京城去让汤先生的这些旧同僚看到……”

“会怎么样?”令秧似乎想到了什么,可她不敢相信自己想到的事情。

“谢某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徽州知府愿意把夫人的事情呈报给南直隶总督,再呈给礼部——若礼部的人也有知道《绣玉阁》和夫人的……也许夫人的牌坊,用不着等到五十岁了。”

“早前你跟我说,该怎么让朝廷知道我的事情,你来想办法,这便是你的办法,对不对?”令秧重重地深呼吸,眼泪涌了上来,“可是戏里那个文绣,她不是我啊,我没有文绣那么好。”承认这个,突然让她很难过。

“夫人不必非得是文绣不可。夫人只需记得,没有夫人,便没有文绣。”谢舜珲耐心地注视着她,“谢某不才,一生碌碌无为,除了写点不入流的东西也全无所长……”

“你不是碌碌无为。”令秧清晰地打断了他,“你成全了我。”

那个夜晚,令秧梦见了自己的死。她看见了自己的身子变成一缕青烟,飞出了唐家大宅,柔若无骨地,飞到了油菜花盛放的田野。田野尽头矗立着几座贞节牌坊,其中有一座是她的。但是在梦里,她怎么也看不清那牌坊的样子。也许是,她本来就不知道那牌坊究竟长什么样吧。——下次去给老爷上坟路过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看看。她在心里愉快地对自己说。她也分不清是说给梦里的自己,还是醒着的自己。也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真能如谢舜珲所说,当《绣玉阁》演至京城的时候,便拿得到牌坊。其实,不重要了。令秧此刻才明白,她真正想要的,也许不是那个标志贞节的至高荣耀;她想要的,无非是“传奇”而已。

那缕青烟缱绻地飘到了田野的另一头。满心的柔情让令秧屏住了呼吸。她看到了一条碧绿妩媚的江水。她这才想起,其实她从小是在这条江边长大的,但是她一生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没能让她抵达这条江边。只有在魂飞魄散之前,她才能好好看看它。

那便是新安江。

第十一章

万历三十二年。

溦姐儿是在初冬时搬到绣楼上去的。蕙娘为着收拾绣楼,可以说竭尽全力——三姑娘有了身孕,难受得厉害,特地打发人来接蕙娘到吴家去看看她,蕙娘都回了来人说一定要等溦姐儿的绣楼布置好了再去。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云巧也开始足不出户,在自己屋里供奉了一个佛龛,整日焚香叩拜,初一十五还要吃斋——这让她房里的丫鬟非常为难,因为每次为了斋饭去吩咐厨房的时候,少不得受一遭厨娘不满的嘟哝。这些年来,令秧的房门终日紧闭,整天像受罚一样匍匐在案上描绣样,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可现今云巧也开始这样,让蕙娘无比寂寞。她总是怀念曾经她们三人在一起亲密无间地说笑的样子,那时候令秧总是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像个天真到残酷的孩子;而云巧总是一身的柔情似水,当那些小家子气的伤感袭来,眼睛里便静悄悄地滚出泪珠来,需要她二人一起着急忙慌地安慰她……如今,这些都过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她知道不管再怎么雷厉风行,四十八岁,也还是老了——她只能经常到昔日的管家娘子家里去坐着,看着头发全白的老朋友,她还能暗自宽慰,觉得自己不管怎么说尚且算得上是风韵犹存。她们两人无非就是聊些旧日的事,管家娘子还得时刻竖着耳朵,听听里屋有没有传来老管家沙哑的,如婴儿一般的呻吟。

“儿孙自有儿孙福,操心也没有用。如今三姑娘为夫家诞下一对双生哥儿,又长得粉妆玉琢,三姑娘在吴家再没有立不住足的担忧。蕙姨娘还操什么心呢,千万保重身子才要紧。”如今管家娘子眉宇间比往日迟钝了很多。

她也只是淡淡一笑:“我如何不知道保重,只是这府里的事情堆积成山,我倒想调教出来一个能接替我的人,连个影子也寻不见。原本还想指望着川哥儿的媳妇儿……”说到这里,停顿了,眼睛里渐渐浮上来一层冷清。

管家娘子像是解围一般地笑道:“想开些吧,以川少奶奶的性情,横竖是挑不起这副担子的,哪怕她人还在。”说到这里,自己也静默了。

“说来也怪。”蕙娘长叹道,“原本,她整天关在自己房里看书写字儿,我一年半载地也跟她说不上一句话,可是她真的去了,我心里还真越发觉得孤清。你说啊,这可真是人家说的一叶知秋,这个家要越来越萧条了不成?”

“这又是哪里的话?”管家娘子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怎么蕙姨娘如今的口气也这么七上八下了?我虽老了,可也听得见旁人议论,哪个提起来不佩服,不过是这四五年的工夫,府里的进项在蕙姨娘手上硬是翻了一倍——现在的唐家可不同以往那样苦心撑着那个架子了,多亏了有你。”管家娘子用力地拍了拍蕙娘放在桌上的手背,脸上漾起一股当差管事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慈祥,这让她觉得温暖,想起她们两人一起并肩为了那个宅子忙碌的岁月。

“话是这么说没错。”她倒也不想遮掩自己的得意,“有紫藤和侯武两口子帮衬着,每天照旧热火朝天脚不沾地——可是,心里还是空。”

“紫藤前几日还来看我。”管家娘子看似无意地抬起手擦擦眼角,“说起来也真的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她还跟我说咱们川少爷一直都不大愿意溦姐儿的婚事,可是夫人的苦处我也懂得,咱们确实是该报答人家谢家——还好我已经不在府里管事儿了,我只不过是替你为难,向着谁都不好,川少爷也是心疼这个从小没爹的小妹。”

“正是这话。”蕙娘笑道,“不然怎么说长兄如父。”

也许是日子过了太久,她们似乎都已心平气和地把川少爷和溦姐儿看成一对普通的兄妹。所以,令秧的怨气或许是有些道理的。

还是得回头,从那一年开始的地方说起,惊蛰过完不几天,溦姐儿便生了场病。病症虽不凶险,可是拖了两三个月,人还总是脸色青白,气息恹恹地卧在床上没力气。自然会有人悄悄议论,说溦姐儿得的其实是心病,一个姑娘还没出嫁便成了寡妇,换了谁都会觉得熬不下去,何况溦姐儿本就是一个心思重的孩子。如今紫藤做了管家娘子,别的都不在话下,唯独一样,她做不到像曾经的管家娘子那样,听见谁议论主人家的事情便劈头盖脸地骂过去——她抹不开面子,也的确没有那个威仪。她只好私下里告诉蕙娘,不过蕙娘听了,也只是叹口气,说道:“咱们从现在起,开始置办溦姐儿的嫁妆吧。三姑娘出阁时候的单子我还留着,不论大小物什儿,都得再往上一个品级才行,首饰衣服这些须得添置得多些——咱们有三四年的工夫预备这个——不怕花钱,府里如今有这个能耐,在别处省俭些也就行了。”看着紫藤略显悲戚的表情,她笑笑,“我能替那孩子做的,也只是这些。你若想开口让我劝夫人退婚,就还是省省吧。夫人嫡亲的女儿,我不能说这个话,没这个理。”紫藤皱了皱眉头道:“那我就索性说句不怕蕙姨娘生气的话,溦姐儿这病的缘由,怕也是听多了人嚼舌头——府里人都说夫人糊涂,眼看着三姑娘一个庶出的小姐都好歹嫁到官宦人家了,嫡出的反倒不给费心思攀一门好姻缘;还有的说得更难听,说望门寡也不是守不得,若是许给公侯将相家的公子,自然守得——可是这谢家除了有些钱,无论门第还是根基都赶不上咱们……”

蕙娘气得脸色铁青:“再听见有人说这种混账话,你就该直接上去扇他——拿出点管家娘子的做派来,要是有人不服,你直接来告诉我,谢先生对咱们家的恩德还浅么,说这种话不怕损了阴骘,人家谢家……”可是转念一想,有很多事情是紫藤也不知道的,那种寂寞便又袭了上来,又有什么可说的,她对自己笑笑,只好习惯性地再告诉自己一次:你果然老了。

所有的闲话如今倒是传不到令秧的耳朵里了,她用一条手臂为自己换来了清晨时分的庙宇一般的寂静。生日之后的某天,吴家的老太太做寿,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她自然是不便出席,这些事向来都是蕙娘代表家里周旋,不过,她要蕙娘带上了小如。她要小如替她看看《绣玉阁》的结局,虽说谢舜珲已经给她讲过,但她依旧不甘心。这些日子,她总会静静地,庄重地用力想一想:如今,我有了一出戏。随后,心里便是一暖,脸上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

文绣自断手臂之后,她贞烈的名声便也传了出去,终于,战场上朝廷的军队凯旋而归,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发现那个名叫上官玉的阵亡将领,原来还有个如此有气节的贤妻。文绣就这样被封了诰命,公婆的嘴脸也又变了,要把她接回深宅大院里,可是文绣不肯。她守着这绣玉阁,从春天,直到又一个隆冬。隆冬第三次来临,整出戏也到了最后一折。风雪之夜,门外有人敲门,小丫鬟禀报说,又是一个贫病交加的过路男子。文绣说不便接待,隔着薄薄的门板,来人却又百般哀求。文绣还是把门打开了,于是便看见上官玉站在漫天大雪里。悲喜交加,缠绵缱绻,上官玉告诉妻子:他其实是鬼。文绣说,她知道的。这出戏就这样迎来了结尾,他们终于重逢。

令秧喜欢这故事。

她也去溦姐儿的房里看她——其实,众人说她不疼溦姐儿,这真的让她觉得冤屈。她坐到溦姐儿床边,身边伺候着的丫鬟立刻就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她凝视着她苍白的女儿,她知道这孩子若不是因为病中的憔悴,其实已出落得非常秀丽。模样长得像令秧,不过流溢在每个表情之间的那种冷冰冰的媚态,却又像极了川哥儿。好在众人只道是兄妹相像,并没有疑到别的事情上头。她伸出手去,想握住溦姐儿落在被面上的手,却被溦姐儿一皱眉头,就躲开了。这没心没肺的孩子,不知道她只剩下了这一只手么。她辛酸地笑笑:“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溦姐儿不肯睁开眼睛:“夫人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外头凉,夫人还是回吧,别累着了自己。”那一瞬间,她想告诉这孩子,生她的时候,自己经历过怎样的疼痛,恐惧,还有九死一生……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说,溦姐儿总归得从她身子里出来,不管受多少苦,只怪她自己身子不好,溦姐儿又不欠她的。所以她只是说:“你还小,你不懂得,谢先生家里是最好的去处。你夫君不在了,可是没人会亏待你,谢家是天底下最宽容的人家儿——你从别的房里过继一个孩子管你叫娘,女人会受的那些苦你就都不用受了,有的话我不能说得太深,过些年你自己就会明白。”

只是“过些年”毕竟是件太遥远的事情,所以溦姐儿静静地转过了身子,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远方倒是传来了好消息,这一年来,汤先生改写过的《绣玉阁》果然演到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宅邸。因此,当南直隶总督进京的时候,也少不得兴致勃勃地在看戏的时候跟同席的官员们说起,这出戏原本脱胎于一个真正的节妇的故事,且这节妇偏偏出自他治下的徽州府。据说,这故事已经讲到了礼部尚书那里——据说而已,可是这“据说”已经足够让令秧兴奋了很久。这种怀揣着期盼的日子,过起来,即便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也不是死水一潭,感觉总是粼粼地颤动着,跟阳光一唱一和。

就算是还剩下近二十年的日子要等,似乎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想起老爷刚走的时候,那个度日如年的十六岁的自己——她愉快地长叹一声:你呀,还太年轻。其实此刻的她也并未沉着到哪里去,隔一阵子就会问谢舜珲一句:“依先生看,我真能早一些拿到牌坊?”谢舜珲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说不准,不过我看可以。”往往,隔上一会儿再追加一句。“只要川少爷能早一些考中进士,夫人出头的日子便更近些。”然后他们二人便相视一笑,好像川少爷连着两次会试落第都成了有趣的事情。

可是谢先生已经有一阵子没有音讯了。就连令秧都听说了,这一阵子,州府那边很乱。几日前川少爷从书院里回家,讲起来都兴奋得很——说驻扎在徽州负责收矿盐税的太监实在过分,几年来已经累积了民怨无数——眼下终于有人领着头儿包围了那阉人的税监府,书院里的这群读书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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