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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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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须得出一两个人守着灵堂,每日朝夕各哭奠一次。这委实是个苦差事,族中各家被推出去的人行“朝夕哭奠”的,嘴上什么也不敢吐露,心里没有不暗暗叫苦的。尤其是,有的族中子弟住得非常远,每日辰时必须得打扮停当跪在灵堂里等着焚香祝祷,接着就得大放悲声,跪到腿发麻的时候,通常仆役们才来开饭。夕奠则更是辛苦,若众人还都在那里哭着,谁也不好意思率先离开——夕奠究竟哭至几时能回去睡觉,就只能看运气了。偏偏唐简家就是离六公家很远的,往返也要近三十里的路程,川少爷远在常州不能回来守四十九天,有资格代表唐简家的,也就只剩下了令秧。还好唐璞这个护丧人想得周到,将六公家家庙里的十来间空房子命人打扫收拾出来,供家远的族中子弟住宿;至于需要行礼四十九天的女眷们,则全都住到唐璞的大宅里,免了来回的奔波。

令秧打点好了几套替换的丧服,带着小如和一个用于跟家里报信传话的婆子,便上了路。她从没有独自一个人离开过唐家大宅这么久,所以心里还真的涨满了期待。不过,又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安,她问蕙娘道:“我要是哭不出来可怎么是好?”蕙娘笑了:“夫人想想,四十九天,每天早晚加起来好几个时辰,若都能实打实地从头哭到尾,只怕那灵堂都要被淹了。夫人实在没有眼泪的时候,跟着出声便好;若什么时候眼泪来了,就别出声省些力气——去了便知道了,周遭的人准保都是如此的,要撑那么些天呢,累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令秧点头,随即又为难地想到了另一件事:“这朝夕哭奠也就罢了,可是不是朝夕之间,想哭的时候都要过去哭一场么,我若是朝夕之间一次多余的都没去哭过,是不是显得不太好?”蕙娘也认真地思虑了片刻:“不然夫人就看着情形,隔两三日多去上一两回,若看着众人除了朝夕都不去哭了,自然也不必再去。”这下二人都觉得问题解决了,也都轻松地喜悦起来。蕙娘叹道:“这可比不得当年老爷去的时候,那时候一天不管哭上几回,眼泪都是真的。”令秧道:“咱们老爷不过停了七天工夫,若也停上一个多月,我看咱们也未必哭得出了。”蕙娘开心地笑道:“这么多年,夫人爱说笑话儿这点,倒是从没变过。”

黎明时,令秧已经穿好了“小功”丧服,跪在一片人群之中。六公与川少爷的爷爷是兄弟,因此令秧算在“四服”的那拨女眷里,离棺材比较远。她跟着大家垂首盯着地面,闻到了主丧人,也就是六公的长子在前头焚香的气味。一抬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站立在主丧身边的唐璞。从没见过他穿成这副样子,浑身上下都是月光一样的白色,因为是“大功”的粗布,这月白色略嫌粗糙,却让他不苟言笑的脸有了种肃穆的味道。平日里惹人厌的一脸跋扈,却在此时静静地凝固成了一种英武。令秧觉得他在人群的前面立得很稳,像是在一大片低矮芜杂的白色荒草中,突然破土而出一棵白杨树。他的右手擎起酒盅,酒盅似乎被他左手的手指钉在了半空中,右手夸张地拎起酒壶,酒壶缓缓挪动着,终于遇上了酒盅,将酒盅斟满——似乎身后响着只有唐璞自己才能听见的锣鼓点儿,斟满一杯,他静静放下酒壶,再转过身子,双手将酒盅奉给主丧用于浇奠;隔上片刻,再用一模一样的招式,重新斟一遍酒。

像是突然间洗尽了这人世间的凡尘,把他变成了仪式的一部分。

令秧看得发愣,有那么一小会儿,都忘了垂下头去,还险些把脊背都挺直了。三杯酒洒完,主丧另一侧的司仪拖着中气十足的声音宣告了一句什么,令秧没听清,只觉得那人念了句声若洪钟的咒语,余音袅袅尚未散尽,主丧人便像得了指令那样,跪下来,放声号哭。于是,地上跪着的一两百人便也都加入了进来,令秧第一次明白,原来“声音”这个东西也可以像风一样,猝不及防把人卷进去。周围的哭声“哗啦哗啦”地响,她自己也成了万千叶片里的一片。倒是不再觉得心慌了,因为没人会在乎她究竟哭了没有。只有唐璞还像刚才那般站得笔直,当然他最初也跟着众人一起叩了头的,只不过叩完头,他的职责便是站起来继续保证每一道程序。他脸上没有眼泪,也不会任由自己的神情被撕扯得狰狞,他甚至连哀戚的眼神也没有——周围的悲痛巨浪滔天,只有他,心安理得地无动于衷,像是拦截众人孱弱的哀伤的那道堤坝。

令秧重新俯下身子去叩头,额头触到地面,似乎就能压制住胸口那阵不安。她盼着叩完一个头,和叩下一次头之间那短短的一瞬,因为那时候,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看唐璞一眼,横竖在他眼里,这满地的人像麦浪一样前仆后继,他不会注意得到麦浪中的某双眼睛。

朝奠终于结束,夕奠似乎过了没多久便开始了,夹在两场隆重的祭奠之间,一天的时光显得轻薄而可怜。第一天的礼尚未行完,令秧已经觉得快要累散了架。她不禁奇怪,唐璞的身子难道是铁打的不成?朝夕两奠之间,多少事情都需要盯着,大小礼节都不可出错,每天的夕奠完毕之后,众人连同主丧人都能去歇着,唯独他还要召集各处管事的人,核对完一天的账目,开销了多少,收了多少人家的奠仪;顺带还要安排次日需要的物资,以及各项事情上仆役们的赏罚。想想看,他能成为整个族中最被长老们器重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人总不能只靠着蛮横便撑得住所有的场面。夕阳西下,落日的凄艳光芒落满了他一身,令秧渴望着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疲惫的痕迹来,因为此刻,她的心很柔软,她希望他脸上能准备一点倦怠来撞上这柔软。不过他还是纹丝不动,包括表情。即便他不疲惫,她也依然可以心疼他,只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又重新开始“渴望”。

过了几日,蕙娘打发侯武来传消息,说要夫人顺势偷个懒回家去歇两日再来,还说很多家亲戚都是这么做的,没人受得了这样熬上四十九天,只要大家略微通个声气,各人把回自己家的日子岔开便好,不要某天发现人突然少太多就是了,主丧家面子上就不至于尴尬。这提议却被令秧回绝了,令秧只说在这里并没觉得累,不如就一日不少地在六公跟前把这份孝心尽过了,也算是代替了老爷和川少爷。她当然是拣了个最不容辩驳的借口,却不知,这话传开了,在众人嘴里,听起来就像节妇唐王氏的祭文里,又多了一段溢美之词。只不过,典礼之余,愿意主动过来跟她说话的亲戚几乎没有,其实她也懂得,换了是她自己,也会觉得,跟一段墓志铭能有什么可说的。

该来的,终于还是在某个神志松懈的时刻,来了。

那日的夕奠结束得早,感觉天黑下去没多久,众人便散了,这时几个婆子过来给灵堂聚集的亲友们开饭。小如才吃了几口,立即苦着脸说心口疼,面色变得蜡黄,跟着便冲出去吐了。令秧一时没了主意,想唤来自家带来的婆子——可是满屋子进进出出的仆役那么多,究竟谁能认得自家那个人,也是个问题。亏得一个看起来清爽面善的丫鬟帮了忙,她似乎跟主人家的人都很熟识,即刻便找了人来把小如抬了出去。待家里的马车终于赶来接走小如的时候,已是深夜,接替小如来伺候令秧的丫鬟只能明天一早才能过来,令秧倒不介意这个,只是一心记挂着小如的病。她独自坐在客房中六神无主——第一次出门,就遇上这么大的事情,看来出门这件事委实是极难应付的。这时听得有人轻轻地叩门,令秧犹豫着,开门一看,却是白天那个帮忙的丫鬟。她刚刚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那丫鬟便率先开了口:“夫人,我本是九爷房中的丫鬟,今日把夫人的事情跟九爷说了,九爷说不能让夫人一整夜没个人在身边端茶倒水,就把我派来了。我叫璎珞。”令秧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这丫鬟嘴里的“九爷”指的就是唐璞。“这也太让九叔费心了。”令秧为难地笑道。“夫人千万别这么客气呢,九爷说了,夫人是咱们家的贵客,一点儿都怠慢不得的。有什么吩咐我做的,尽管说就是了。”“明日见了九叔,定要好好谢他的。”令秧垂下眼睛微微一笑,脸上略有点温热。“九爷还说……”璎珞试探着看了看令秧,“若今晚夫人觉得我用着还顺手,就不必劳烦府上明日再大老远地派别的丫鬟来了,何不就让我伺候夫人,直到小如姐姐身子好了,不知……夫人的意思是怎么样呢。”令秧看着璎珞,璎珞的脸上是一览无余的无辜,像是只不过在等着她回答而已,她轻轻地眯了一下眼睛,她觉得已经过去好久了,可其实不过是片刻而已,然后她点点头。

次日令秧传了信儿回家,说只要小如病好了再回来便是,九叔家里的丫鬟伺候得甚为周到,就不必再叫家里的小丫头出来丢人现眼了。就这样,宁静地度过了两日。第三日夜里,早已熄了灯,令秧却睡不着,轻轻侧了个身,头顶的帐子隐隐地在黑夜里露出点轮廓。璎珞的声音清澈地从帐子外面传进来:“夫人若是睡不着,我陪夫人说说话儿可好?”她不作声,只听着璎珞的声音自顾自地继续着,“我们九爷跟我说,有句话儿,想让我问问夫人,若是夫人不愿意回答,便算了。”

令秧闭上了眼睛,好像只要闭上眼睛,便能真的入睡,再也听不到璎珞说什么了。眼帘垂下,眼前的黑暗并没有更浓重一分,她却听见自己在说:“问吧。”璎珞得着了鼓励,嗓音里也像是撒了一把砂糖:“那《绣玉阁》的戏里,文绣“断臂”那折,夫人还记得文绣给那坏人开了门吧?我们九叔就想问问,夫人觉得那文绣明知道自己一个寡居的弱女子,为何还要给那人开门?”“因为那人说自己贫病交加,文绣有副好心肠。”令秧轻轻地回答。“难道不是因为,听见那人说自己贫病交加,再加上又是一个风雪夜,她便想起了已逝的夫君么?九叔还有第二句话要问,那出戏里最后一折,是文绣第三次听见有贫病交加的路人叩门,已经得了一次教训,她为何还是要开门呢?”“不开门,便见不到上官玉了呀。”令秧不知为何有些恼怒,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可是她起初哪里知道门外正是上官玉呢?她究竟为何还是要开门呢……九叔还问,换了是夫人,会开门吗?”

她将脸埋进了枕头里,一言不发。

良久,璎珞静静说道:“九爷此刻就在外面的回廊上,夫人愿意当面回答九爷吗?”

四十九天过去,六公下了葬,年也便过完了。虽说因为全族都在守孝中,唐家大宅这个年也过得马虎——即便如此蕙娘也还是得忙上好一阵子:虽不能奢华,可过年全家上下的食物不能不准备;唐氏一门以外的亲友们总要来拜年还得招待;川少爷赶在大年三十的时候回来烧香祭祖,再去六公灵前哭了一场,没过十五便急着要上京去考试,打点行装盘缠马匹,自然又是蕙娘的事情……因此,当令秧和小如总算是挨完了四十九天回来的时候,整个大宅还笼罩在“年总算过完”的疲倦里,就连蕙娘也未曾顾得上仔细打量令秧,只有紫藤笑着说了句:“这也奇了,别人都说守灵辛苦,咱们夫人怎么倒像是胖了些。难道六公家的伙食真的好到这个地步?”小如在一旁抿嘴笑笑,也不多说,其实只要细心看看便可知道,小如有些变化了。因为和主子恪守了共同的秘密,眉宇间已沉淀着胸有成竹的稳当。

只有谢舜珲,在过完年重新看到令秧的时候,心里才一惊——就像是令秧往他心里投了一块石头,所有的鸟雀就都扑闪着翅膀飞散了。虽说已褪了丧服,不过家常时候她也穿着一身白色,普普通通的白,却往她身上罩了一层潋滟的光泽。她的眼睛也一样,似乎更黑更深。她款款地走近他,然后行礼,再坐下——这一次她完成所有这些动作时,丝毫不在乎自己那条残臂,正是因为不在乎,所以没有之前那么僵硬了,某些时候因为失去了平衡,会约略地,蜻蜓点水般倾斜一下身体,反倒像是弱柳迎风。她吩咐小如去烫酒的语气比往日柔软,吩咐完了,回过头来,定睛将眼光落在谢舜珲身上,那神情就好像是这眼神本身是份珍贵的大礼,然后静悄悄地一笑,望着他,可是笑容直到她的眼光转向别处去的时候,还在嘴角残存着。

“还想拜托先生帮我往外捎点东西给人呢。”她说得轻描淡写。

谢舜珲用力呼出一口气,单刀直入道:“你明说吧,那男人是谁。”

她悚然一惊,却也没有显得太意外。反倒是慢悠悠地一笑:“先生果真和旁人不同呢。说什么都不费力气。”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笑。

她压低了声音,像是淘气的孩子准备承认是自己打碎了花瓶,轻轻地说:“是九叔。”

谢舜珲像是自嘲那样短促地叹了一声:“唐璞。我为何没早想到这个。”转瞬间他又恼怒了起来,“夫人休要怪我责备你,可是这事委实太糊涂,你若真的觉得难挨,我懂,你告诉我,多少戏子我都能替你弄来,可你反倒要火中取栗,偏要去碰一个族中的男人,若真的出了事,莫说我们筹划那么多年的大事全都付之东流,就连你的性命我都救不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不能早点想法子跟我商量一下?”他停顿了,狠狠地闷了一盅酒,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话太蠢。

“先生你在说什么呀?”她看起来困惑而无辜,“我从未觉得难挨,老爷去了这么多年,虽然有人为难过我,可是在这宅子里终归还是对我好的人多,这里是家,能在这里终老也是我的造化。我也不是非得要个男人不可,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她似乎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望着他,眼里突然一阵热潮。

“你只不过是情不自禁。”他说完,便后悔了,尤其是,看着她满脸惊喜用力点头的样子。他微微一笑,腔子里却涌起一股深不见底的悲凉。这么多年,他终于明白,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此看重她——过去的总结都是不准确的,并不是她天真,不是因为她聪明而不自知,不是因为她到了绝处也想着要逢生……真正的答案不过是,因为她无情。她身上所有让他赞赏的东西都是从这“无情”滋生出来。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那个叫唐璞的男人终结了她,她从此刻起才真正堕入人世间的泥淖之中,满身污浊的挣扎此刻让她更加美丽。而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再把杯中之物一饮而尽,说:“夫人可知道,这情不自禁,怕是这世上最糟糕的。”

“我知道。”她嫣然一笑,“先生做得到‘发乎情,止乎礼’,我是个没见识心性也粗陋的妇道人家,先生就原谅我吧。我没那么糊涂,四五月间,他就又得出发去做生意了,一去一年半载。我们二人只争眼下的朝夕,他一去,就谁都不再提。”她像抚琴那样,尖尖十指拂过了平放在桌上的左臂,“先生放心,我会小心的,已经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可能不把我们二人的大事放在心上?”

“罢了。”谢舜珲挥挥手笑道,“该料到早晚也有这一天,只是谢某得提醒夫人,他是男人,在外头玩儿惯了,一时新奇也是有的。夫人却不同……”

“好了谢先生。”她宽容得像个母亲,“类似的话,想必旁人也总这么跟你说吧。我又不指望着在天愿做比翼鸟,他还能辜负我什么呢?”

这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沉溺,也是第一次尝到“享乐”的滋味。随她去吧,他一阵心酸,人生已经那么短。

万历三十三年,整个春天,令秧都是在沉醉中度过的。就连川少爷终于中了会试这件天大的喜事,她似乎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三月十七,殿试放榜,川少爷中的是二甲,赐进士出身。消息传回家,不止唐家大宅,唐氏全族都是一片心花怒放的欢乐。休宁知县的贺贴在第一时间送到了家里,蕙娘充满愉悦地向紫藤抱怨道:“刚刚过完了年,没消停几天,便又要预备大宴席了,不如我们趁着今年多雇几个人进来吧。”

自从川少爷踏上上京的路程,令秧便在离家不远的道观里点了一尊海灯。每个月布施些银两作为灯油钱,逢初一十五或者一些重要的日子,总要带着小如去亲自拜祭,说是为川少爷祈福求他金榜题名,真的中了以后便接着求他日后仕途的平安。听起来非常合理,无人会怀疑什么。她去上香倒也是真的,只是每次都嘱咐赶车的小厮停在道观门口等着,说上完了香会跟道姑聊聊再出来。随后便从道观的后门出去,走不了几步就是唐氏家族的祠堂了。唐璞手里一直都有祠堂的钥匙,自从门婆子夫妇被调入了唐家大宅,看守祠堂的人换成了一个耳聋的老人。令秧轻而易举地便能不受他注意地迈入祠堂的后院。曾经,她被关在那间小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无眠的长夜;现今,她深呼吸一下,轻轻地推门,那个男人就在门里,她跨进来,定睛地,用力地看他,就当这是又一次永别。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仅仅因为偷情,还因为,如此纯粹的极乐,一定不是人间的东西,是她和她的奸夫一起从神仙那里偷来的。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她端着毒药在面前,手微微地发抖,就是在这间房间里;如今门婆子搬离了祠堂,这房间便空着没人住,她的毒药幻化成了人形,箍住她,滚烫地融化在她的怀抱中,他们一起变成了一块琥珀。战栗之余她心如刀绞地抚弄着他的浓密茂盛的头发,他不发一言,豁出命去亲吻她双乳之间的沟壑,她说你呀,你这混世魔王,我早晚有一天死在你手里。他的拥抱让她几乎窒息,他捧着她的脸,惜字如金地说:“我带你走,我去想法子。”

她柔若无骨地笑笑,不置可否。她只是说:“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就是在这里?”

他当然记得。“你就站在那竹子下面,那丛竹子如今已经被砍了,可是你还在这儿,十五年,你就长在我心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长在我心里’?”他低下头去,亲吻她那条满目疮痍的左臂。他眼里突然泛起一阵凶光:“我听说你把自己胳膊砍了,那个时候,恨不能骑马出去,杀光所有那些当年逼你自尽的长老,杀光那些嚼你舌头的人,不看着他们横尸遍野,我这辈子再不能痛快。”

她娇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十五年!要不是六公办丧事,你是不是就永远不打算叫我知道了?”

小如在外面轻轻地叩门:“夫人,时候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家里该起疑了。”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原来直到此刻,他还一直在她的身体里。她笑了,他也笑。她突然忘形地亲吻他的脸庞,她说:“当初没在这里把那碗毒药喝下去,原来是为了今天。”

回家的马车里,小如有条不紊地为她整理鬓角和钗环。她的面色倒是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出端倪。其实,她并不是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她只不过是回忆起那个最初的深夜。璎珞灵巧地推门出去,似乎无声地游进了外面的夜色中。她的帐子随即被掀起一道缝隙。男人和月光一起来了。他不发一言,笨拙地宽衣解带,然后躺在她身边。他出乎意料地有点羞涩,她轻声道:“九叔你这是何苦?”他答非所问:“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她安静了片刻,庄重地跟他说:“我娘叫我令秧。”“令秧。”他像孩子学舌那样,在口里小心地含着这个珍贵的名字,“令秧。”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耳语,“我好想你。”

最后的那个风雪之夜,文绣明明不可能知道门外站着的,是亡夫的魂魄,可她究竟为何要开门呢?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为何连翘明明答应得那么好,却突然下不了手毒死罗大夫;也明白了为何众人都觉得她太狠心而溦姐儿太可怜;甚至明白了最初,老爷垂危的时候,云巧为何一夜之间眼睛里全是冷冰冰的恨意——她都明白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些人们都认为她早就明白的事情。

可是人们都忘了,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川少爷怕是此生都不会忘记,放榜之后单独面圣的那一天。先是两个宦官来新科进士们住的馆驿里宣他入宫,随即,他的脑袋便开始有些微妙的,不易觉察的眩晕,就好像是酒入愁肠,再多喝一杯便是微醺的时刻。往下的记忆便不甚连贯,因为他跟随着那两位宦官,一路走,眼睛一路盯着脚下,他甚至不大记得沿途究竟是些什么辽阔而气派的风景,他只记得,自己置身于一种绝对的空旷中,这空旷是静止的,有种不言自明的威仪,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忘了其实这空旷的上方还有天空。他走进御书房,慌张地行礼,叩头,停滞了半晌,听见自己的胸口里面有人在奋力地击鼓,然后,听见一个声音淡淡地,随意地,甚至有些无精打采地说:“平身吧。”他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这便是天子的声音了,他险些忘了怎么“平身”,也险些忘了谢谢皇上。

那个平淡的声音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抬起头来,好像是害怕天颜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会灼伤了双目。圣人书里的“天子”就在那里,宇宙间完美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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