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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人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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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谁?」乔问德贾维斯。
  德贾维斯伸出手。「我是杰克·德贾维斯。」
  从汤马斯和杰克进入病房后,乔肿起的双眼第一次睁得那么大。
  「要命,」他说。「我听说过你。」
  「我也听说过你,」德贾维斯说。「很不幸,全州的人也都听说过你。另一方面,令尊所做过最糟糕的决定,到头来反倒可能是你最幸运的事情。」
  「怎么说?」汤马斯问。
  「你让手下把他给打成重伤,就让他变成了受害人。检察官不会想起诉他。他还是会起诉,但是很不情愿。」
  「现在的检察总长是邦德兰,对吧?」乔问。
  德贾维斯点点头。「你认识他?」
  「听说过,」乔说,瘀青的脸上露出恐惧。
  「汤马斯,」德贾维斯问,小心翼翼看着他,「你认识邦德兰吧?」
  汤马斯说,「对,我认识。」

  凯文·邦德兰娶了个毕肯丘的名门千金,生的三个女儿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其中一个最近嫁入了大名鼎鼎的洛吉家族,成了社交圈的一大盛事。邦德兰拥护禁酒令不遗余力,而且毫无畏惧地反对各种罪恶行为。他宣称,那些罪恶都是过去七十年涌入这块伟大土地的下层阶级和劣等民族所制造出来的。而过去七十年的移民,主要就是爱尔兰人和义大利人,因此邦德兰的意思并不难了解。等到几年后他要竞选州长时,他在毕肯丘和后湾区的金主们就会晓得他是适当人选。
  邦德兰的秘书带着汤马斯进入他位于科比街的办公室,离开时带上门。原本站在窗户边的邦德兰转过头来,双眼不带感情地看着汤马斯。
  「我一直在等你。」
  十年前,汤马斯带人临检一家旅舍时,碰到了凯文·邦德兰。当时邦德兰身边有好几瓶香槟酒,以及一名裸体的墨西哥裔年轻男子。结果一查之下发现,那名男子除了卖淫之外,以前还是庞丘,维拉所率领的「北方联盟」的成员,正因叛国罪遭到墨西哥政府通缉。汤马斯把那名革命分子驱逐出境,然后让邦德兰的名字从逮捕日志中消失。
  「唔,现在我来了。」汤马斯说。
  「你把你儿子从罪犯变成被害人,真是了不起。你真这么聪明吗,副总警监?」
  汤马斯说,「没有人聪明到那个地步的。」
  邦德兰摇摇头。「不见得,少数几个人有,你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叫他认罪吧,那个小城死了三个警察,他们的葬礼明天会登上报纸头版。如果他对银行抢劫案认罪,另外不晓得,或许还有怠怱致危罪吧,那么我会建议服刑十二年。」
  「十二年?」
  「死了三个警察,这样算很轻了,汤马斯。」
  「五年。」
  「什么?」
  「五年。」汤马斯说。
  「不可能。」邦德兰摇摇头。
  汤马斯坐在椅子上不动。
  邦德兰再度摇头。
  汤马斯翘起二郎腿。
  邦德兰说,「听我说。」
  汤马斯微微昂起头。
  「请容我跟你解释一、两个概念,副总警监。」
  「总督察。」
  「什么?」
  「我昨天被降职为总督察了。」
  邦德兰的唇边没有露出微笑,眼中却掠过了笑意,一闪即逝。「那我原先要解释的概念,就不必多说了。」
  「我没有什么概念或妄想,」汤马斯说。「我是个务实的人。」他从口袋拿出一张照片,放在邦德兰的办公桌上。
  邦德兰往下看着那张照片。一扇褪色的红门,中央标示着二十九号。那是后湾区一户连栋房屋的门。刚刚闪过邦德兰双眼的笑意,此时转为相反的情绪。
  汤马斯一根手指放在邦德兰的桌上。「只要我把照片交出去,你一个小时之内就会因为买淫而被调职。我知道你现在正在募款准备竞选州长,我会让你的财库更充实。口袋深的人,就能打败所有对手。」汤马斯戴上帽子。按了按帽顶,直到他确定戴正了。
  邦德兰看着他桌上那张照片。「我会想办法的。」
  「想办法对我来说还不够。」
  「我也只是一个人。」
  「五年,」汤马斯说。「只能让他坐五年牢。」

  □

  两星期后,一根女人的前臂冲上纳罕镇海滩。过了三天,林恩市海岸的一名渔人收网时捞到一根大腿骨。验尸官判定这两根大腿骨和前臂都是属于同一个女人的——年龄二十出头,大概是北欧血统,皮肤很白,生着雀斑。

  麻州地检署以携械抢劫的罪名起诉乔瑟夫·考夫林,乔认罪了。他被判刑五年四个月。

  他知道她还活着。
  他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另一个可能性让他受不了。他相信她还活着,因为如果不相信的话,他就会觉得赤裸而毫无辽蔽,活不下去了。
  「她死了,」他从萨福克郡看守所移监到查尔斯屯州立监狱前,他父亲这么告诉他。
  「不,她没死。」
  「你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车子冲出路面时,没人看到她在车上。」
  「在雨夜里高速行驶的车上,谁看得见?她坐在车里,孩子。那辆车冲出了路面。她掉进海里,死掉了。」
  「除非我见到尸体。」
  「那些尸体的局部还不够吗?」他父亲歉意地举起一只手。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你要怎么样才肯讲道理?」
  「她死掉这件事没道理。我知道她还活着。」
  乔说得愈多,心底就愈明白她死了。他感觉得到,就像他感觉得到她爱他,即使她出卖了他。但如果承认她死了,如果他面对这个事实,那眼前除了要去东北部最可怕的监狱蹲五年苦窑,他还剩什么?没有朋友,没有上帝,没有家人。
  「她还活着,老爸。」
  他父亲看了他一会儿。「你爱上她哪一点呢?」
  「你说什么?」
  「你爱上这个女人哪一点呢?」
  乔思索着字句。最后,他结巴说出几个勉强比较适当的字句。「她在我面前的那一面,跟她平常给别人看的不一样。不晓得怎么讲,总之是比较柔和的那一面。」
  「你是爱上了一种可能性,而不是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
  他父亲听了昂起头。「当初生下你,本来是想填补你母亲和我之间的距离。这点你知道吗?」
  乔说,「我知道你们之间的距离。」
  「那么你就知道这个计划有多失败了。我们不能改变他人,乔瑟夫。他们就是原来的样子,永远无法改变的。」
  乔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父亲闭上眼睛。「活着的每一刻,都是运气。」他睁开眼睛,眼角泛红。「个人的成就,取决于你的运气——要在恰当的时间、生在恰当的地方、有恰当的肤色。要活得够久,可以在恰当的时间、在恰当的地方成功发财。没错,个人的努力和才华可以造就不同.这是很关键的,我也绝对不会有异议。但运气是所有生命的基础。好运或坏运。运气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运气。而且手中的运气会随时消逝。别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浪费你的力气。」
  乔咬紧下颌,但他说出来的话是,「你掌握了你的运气,老爸。」
  「有时候,」他父亲说。「但有时候是运气掌握你。」
  他们沉默相对一会儿。乔的心脏从来没跳得这么厉害。在他心中猛敲,像个疯狂的拳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个外来的东西,或许就像雨夜中一只迷途的狗。
  他父亲看看表,然后又放回背心里。「刚转进州立监狱的第一个星期,大概会有个人来威胁你。最晚第二个星期就会出现。你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他想要什么,不论他有没有说出来。」
  乔觉得嘴巴好干。
  「另一个人——像个大好人——会在操场里或食堂里支持你。等他把另一个人击退,他会提出在你坐牢期间保护你。乔?听我说。你要伤害的就是这个人。你要狠狠伤害他,让他再也没法恢复过来伤害你。你要毁掉他的手肘或膝盖,或者两者都是。」
  乔的心脏跳到喉咙口了。「然后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他父亲露出紧张的微笑,看似正要点头,但笑容随即消失,也没点头。「不,不会的。」
  「那怎样才能让他们放过我?」
  他父亲别开目光一会儿,下巴抖动。等到他再度看着乔,眼中没有泪意。「什么都不行。」


  7 它的嘴巴

  从萨福克郡看守所到查尔斯屯州立监狱,两地相距只有一哩多一点。他们被送上巴士、脚踝锁在巴士地板上,中间所花的时间都够走路过去了。那天早上移监的有四个人——一个瘦黑人和一个俄罗斯胖子,他们的名字乔始终不晓得;外加一个虚弱而颤抖的白人小鬼诺曼,还有乔。诺曼在看守所里的牢房就在乔的对面,所以两人聊过几次。诺曼入狱前在毕肯丘平克尼街一家马厩里工作,不幸迷上了主人家的女儿。那个十五岁的女孩怀孕了,而现年十七岁、十二岁就父母双亡的诺曼,则因为强暴罪而被判入狱三年。
  他告诉乔他一直在读他的圣经,准备好要为他的违法行为赎罪。他跟乔说天主会与他同在,说每个人身上都有良善,在最卑贱的人身上也都还有少许,还说或许到了州立监狱那边,他会发现那边的人更良善。
  乔从没见过这么害怕的人。
  当巴士沿着查尔斯河路颠簸行驶时,一名警卫再度检查他们的脚镖,同时自我介绍说他是汉蒙先生。他告诉四名犯人说他们的牢房在东翼,当然,那个黑人除外,他会住在南翼的黑人区。
  「但不管你是什么肤色、信什么教,规则在你们身上全都适用。绝对不要直视警卫的眼睛。绝对不要质疑警卫的命令。绝对不要越过墙边的泥土路。绝对不要以不卫生的方式碰触自己或别人。乖乖坐你的牢,不要抱怨也不要使坏,这样大家就没事。」
  这座监狱已经超过一百年了;原来是黑色花岗岩建筑,后来又陆续加盖了红砖结构。监狱的整体形状呈十字形,中央塔楼往四边延伸出四翼。塔楼顶端是一个圆顶,二十四小时都有四名持步枪的警卫驻守,各自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以防犯人跑掉。监狱四周环绕着铁轨,还有从波士顿北端区一路沿河延伸到萨摩维尔市的众多制造厂、铸造厂、纺织厂。那些制造厂制造出锅炉,纺织厂制造出织品,铸造厂则散发出镁和铜和铸铁的臭气。巴士驶下山丘进入平地时,天空被一层浓浓的烟雾遮蔽。一列东方货运公司的火车鸣笛,他们必须在平交道前等列车开过,才能穿越铁轨,走完最后的三百码,抵达监狱。
  那辆巴士终于停下来,汉蒙先生和另一名警卫打开他们的脚镜,诺曼开始发抖,接着啜泣起来,泪水像汗水般从下巴滴下来。
  乔说,「诺曼。」
  诺曼看着他。
  「别哭。」
  但诺曼停不下来。

  乔的牢房在东翼最顶层。晒了一整天太阳下来,入夜后囚室还是很热。里面没有电,电力只供应走廊、食堂,以及死刑犯牢房区的电椅。各个囚室里面是点蜡烛。室内抽水马桶还没普及到查尔斯屯监狱,所以囚犯大小便都是拉到木桶里。乔的牢房本来是供一个囚犯住的,但现在里头塞了四张床。他三个室友的名字分别是奥利佛、尤金、图姆斯。奥利佛和尤金是一般的小混混,分别来自瑞威尔和昆西,两个都跟席奇帮做过生意。他们从来没机会跟乔接触,甚至也没听说过他,但双方聊起几个名字后,他们就知道他的确是席奇的手下,也就没为了给他下马威而恶整他。
  图姆斯是最老也最安静的。他一头黏黏的头发,四肢肌肉发达,眼里有个什么很不对劲,让你不想看。乔入狱的第一天,太阳下山后,图姆斯坐在他双层床的上铺,双腿从床缘垂下,偶尔乔会发现图姆斯茫然的眼神转向他,他也只能看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
  乔睡在奥利佛对面的下铺,那张床垫最烂,床板都凹陷了。床单很粗糙,被虫蛀得破破烂烂,闻起来像湿毛皮。他断断续续打了些盹,但始终没有睡着。
  次日早晨在院子里,诺曼朝他走来,两只眼睛都淤黑,鼻子看起来被打断了。乔正想问他怎么回事,诺曼便满脸阴沉,晈着下唇,一拳朝乔的脖子挥来。乔往旁边走了两步,没理会脖子的剌痛,想着要问为什么,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诺曼逼近他,笨拙地举起两手。如果诺曼没管乔的头,去攻击他的身体,乔就完了,因为他的肋骨还没愈合,早上起床时还是痛得眼冒金星。乔滑动脚步,脚跟刮着泥土地。在他上方的高处,瞭望塔上的警卫正往西看着河流或往东看着海洋。诺曼朝他脖子的另一边挥拳,乔举起一脚朝诺曼的膝盖骨踹下去。
  诺曼往后倒下,右脚弯成一个怪异的角度。他在泥土地里翻身,想用一边手肘撑起身子来。乔第二度踹向他的膝盖时,半个院子的人都听得到诺曼的脚骨断了。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不太算是尖叫,而是更柔和、更深沉,一种吹气的声音,像是一只狗在屋子底下爬行后,临死会发出的声音。
  诺曼躺在泥土地上,双臂垂在两侧,泪水从眼睛流入耳朵里。乔知道自己现在没有危险了,可以把诺曼扶起来,但这种举动会被视为软弱。于是他走开了。他穿过上午九点就已经热得难受的院子,感觉到盯着他看的眼睛多得数不清,每个人都在观望,想决定下一个测试会是什么,考虑着他们要玩弄这只老鼠多久,才要真的下手打死它。
  诺曼不算什么,只是个暖身而已。如果这里有任何人知道乔的肋骨伤得有多么严重——此时他连呼吸都痛得要死,连走路都会痛——他就活不到明天了。
  之前乔看到奥利佛和尤金在西墙旁,现在他们走进人群中。在搞清状况之前,他们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于是乔走向一群不认识的人。如果他突然停下、东张西望,看起来就会很蠢。而在这里,愚蠢就等于软弱。
  他走到那群人面前,在院子另一头,靠墙,但那些人也离开了。
  这个情况持续一整天——没有人要跟他讲话。不论他要讲什么,都没人想听。
  那天晚上他回到牢房,整个是空的。他那张凹凸不平的床垫放在地上。其他床垫都不见了,两张双层床也不见踪影。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只剩那张床垫、那条粗糙的床单,还有便桶。乔回头看着正在锁门的汉蒙先生。
  「其他人呢?」
  「走了,」汉蒙说,然后走下楼梯。
  第二夜,乔躺在那个闷热的房间里,又是几乎没睡。不光是肋骨痛,也不光是害怕而已,还加上监狱里的臭味,以及外头工厂传来同样强烈的臭味。牢房顶端有个小窗子。或许开这个窗子的本意,是好心想给犯人一点外头世界的滋味。但现在那窗子成了工厂烟雾的管道,让纺织品和烧煤的恶臭飘进来。在囚室的高温中,当虱子、老鼠之类的有害动物沿着墙边急跑,囚犯在夜里呻吟,乔想不出自己要怎么在这里熬过五天,更别说五年了。他失去了艾玛,失去了自由,现在他可以感觉自己的灵魂之火摇曳着,愈来愈黯淡。他们正要夺走他的一切。
  次日,又是同样的戏码。再下一天也是。无论他走近谁,对方就会走开。任何目光对上他的人,就会立刻别开眼睛。但他感觉得到,一等他移开目光,他们就在观察他。全监狱里的每个人就只是这样——都在观察他。
  同时等待着。
  「在等什么?」那天晚上他问,当时正要熄灯,汉蒙先生转动着囚室的锁。「他们是在等什么?」
  隔着铁栅,汉蒙先生那对毫无光亮的眼睛看着他。
  「其实呢,」乔说。「我不晓得自己得罪了谁,但我很愿意跟他把话讲清楚。如果我真得罪了某个人,那我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很愿意——」
  「你在它的嘴里,」汉蒙先生说。他抬头看着自己后方上头的楼梯。「它决定要把你在舌头上转来转去,或者使劲一咬碾碎你,或者让你爬出那排牙齿掉下去。但由它决定,不是由你决定。」汉蒙先生拿着那个巨大的钥匙圈转了一圈,然后钩回腰带上。「你就等着吧。」
  「要等多久?」乔问。
  「它要你等多久,你就等多久。」汉蒙先生走上楼梯。

  下一个来攻击他的那个男孩,真的只是个孩子,全身颤抖又眼神惊惶,但并不减低其危险性。那是星期六,乔正排队要去冲澡时,那个男孩从排在他前面大约十人之处走出队伍,朝乔走来。
  那男孩一脱队,乔就知道他是来找自己的,却也没办法阻止。那孩子穿着监狱的条纹长裤和外套,跟其他人一样拿着毛巾和肥皂,但右手还握着一把马铃薯削皮刀,刀锋用磨刀石磨利了。
  乔走出队伍面对那个男孩,那男孩像是要继续往前,接着就扔下毛巾和肥皂,站稳两脚,一手挥向乔的头。乔假装要往他右边闪,那男孩必然是料到了,因为他朝左把马铃薯削皮刀刺向乔的大腿内侧。乔还来不及感觉到痛,就听到那孩子又抽回刀。激怒他的是那个声音,听起来像鱼的内脏被吸进排水管里。他的皮、他的血、他的肉,都吸在那把刀的刀锋上。
  接着那男孩扑向乔的腹部和鼠蹊:他的呼吸刺耳、混乱的脚步怱左怱右,乔无法判断他想攻击哪里。乔上前抓住那男孩的后脑往下按。那男孩又刺他,这回刺到臀部,但软弱无力,刺得并不深,不过还是比狗咬还要痛。等到那男孩又抽出刀来想再刺,乔把他往后推,让他脑袋撞上花岗岩墙壁。
  那男孩叹息一声,削皮刀掉地,乔为了确定,又把他的脑袋朝墙壁多撞了两次。那男孩身体一软,滑到地板上。
  之前乔从没见过他。

  在医护室里,一名医师帮他清洁伤口,臀部的伤口缝了好几针,然后用纱布紧紧包起来。那医师身上有种化学药剂气味,他叫乔这几天不要动到那条腿和那边的臀部。
  「要怎么不动?」乔说。
  那医师好像没听到似地继续说。「然后保持伤口干净。每天换两次纱布。」
  「你有多的纱布给我吗?」
  「没有。」那医师说,好像很气他怎么会问这么蠢的问题。
  「那么……」
  「就会完好如新了,」那医师说着往后退。
  他等着警卫进来,宣布他打架该遭到什么惩罚。他等着听他们说那个攻击他的男孩是死是活。但没有人跟他讲任何话。就好像整件事情是他想像出来的。
  熄灯时,他问汉蒙先生是否听说过他洗澡前打的那场架。
  「不。」
  「不,你没听说?」乔问。「或者是,不,那件事没发生?」
  「不,」汉蒙先生说,然后走掉了。
  几天后,一个囚犯跟他讲话。那人的声音没什么特别的,有点口音(乔猜想是义大利腔),但过了一个星期几乎完全沉默的日子后,那声音听起来美妙无比,乔简直喉头哽咽、胸口涨满。
  那是个老人,戴着一副太大的厚眼镜。乔一跛一跛地穿过院子时,那老人走向他。星期六排队要冲澡时,那老人也在排队的行列里。乔会记得他,是因为他看起来好虚弱,你只能想像他坐牢太久,已经被这个监狱的种种恐怖状况折磨成那副样子。
  「你想,他们会很快就派不出人来跟你打架了吗?」
  他跟乔的身高相仿,头顶秃了,脑袋两侧生着短短的银发,细如铅笔的小胡子也是银色。两脚很长,上身短而粗壮,两手很小。他的动作看起来小心翼翼,几乎是蹑手蹑脚,像个夜贼,但双眼纯真而充满希望,像是第一天上学的孩子。
  「我想这种人手用不完的。」乔说。「人选太多了。」
  「你不累吗?」
  「当然会累,」乔说。「但只要撑得下去,我就会撑吧。」
  「你速度非常快。」
  「算是快,但不是非常快。」
  「可是真的很快。」那老人打开一个小小的帆布包,拿出两根香烟,递了一根给乔。「你两次打架我都看到了。你速度太快,所以大部分人都没注意到你在保护你的肋骨。」
  老人划了根火柴,乔停下来,让他帮两人点烟。「我没在保护什么。」
  老人露出微笑。「很久很久以前,上辈子,在我进来这里之前,」那老人比划着围墙和铁丝网。「我训练出几个拳击手。还有几个摔角手。从来没赚大钱,不过碰到很多漂亮女人。拳击手吸引美女,而美女身边总是会有其他美女。」老人耸耸肩,两人继续往前走。「所以我看得出你在保护肋骨。断了吗?」
  乔说,「我肋骨没问题。」
  「我保证,」那老人说,「如果他们派我跟你打架,我只会去抓你的脚踝,紧紧抓住不放。」
  乔低声笑了。「只抓脚踝,嗯?」
  「或许还有鼻子,如果我觉得能占到便宜的话。」
  乔看着他。他一定是在牢里待太久了,目睹过各种希望破灭,体验过各种毁坏,如今那一切都不再困扰他,因为他在逆境中存活了下来。或者因为他只是一具生满皱纹的皮囊,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也没有威胁性。
  「唔,那就要保护我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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