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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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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坚硬的大竹篓。右边是卖耗子药的人,他高持一把十字形竹架,有一只尺把长的硕大无比的耗子在上面滴溜溜地爬来爬去,爬上爬下,却始终不敢往下跳。那时的我一点也不怕耗子,我长时间抬头看着,耗子的尾巴很长很长。后来,人群终于松动一些,我往前挪了几步,再一次停滞下来。卖耗子药的被挤开了,和我隔着两三个人。踮起脚尖努力看的话,还能看到耗子的长尾巴在人缝里晃动,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我暗暗握住挤在我前面那个高个子女人的长辫子,攥得紧紧的。四周全是人,越挤越紧,越挤越紧。我一点一点往下蹲。我消失了。说不出的安全。

  过了很多年,有一次我醒来,对妈妈说:“我做了一个梦。”她温柔地问我梦到了什么,这时才发现她不是我妈妈。于是我什么也不肯说。

  见到妈妈是后来的事了。她冲进病房,撕心裂肺地哭喊,对每一个劝阻她的人拳打脚踢。让我很替她难为情。但是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空荡荡躺在白色的床上,牙齿抖得喀哒作响。

  直到两个礼拜之后,我才明白自己伤势有多么严重。所有第一眼看到我的人都紧屏呼吸,眼里全是惊骇。我便要求妈妈给我一面镜子照照。反复请求了很多次,她才同意。镜子递过来时她非常不安,强作笑颜。

  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情景……我永远也无法说出口……但是最后我对着镜子笑了。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承受灾难。

  还是1988年,事故远未发生。我放学了,奔跑着冲下数百级青苔石阶,和同学黄燕燕一路追逐、打闹。

  路过干杂店,店铺门口的麻袋里盛满金黄色的松香块。我们飞快地一人摸一小块,拔腿就跑。老板拿我们毫无办法。那毕竟只是小小的一块而已。而他还有那么多,整整两麻袋。

  路过买水哨子的地摊,我们蹲在地上慢慢地看,有鸭子形状的,有花瓶形状的,堆了一地。摊主满怀希望地给我们作示范,教我们怎样把它吹响,希望我们能一人买走一个。

  但是我们没有钱,便一人偷走一个。

  那种口哨小小的,偷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偷回家却玩不了多久,因为是蜡做的,很快就吹坏了。

  后来妈妈从新疆回来看我,带我上街玩。路过水哨子地摊时,我也帮她偷了一只,离开地摊很远了才高兴地拿给她看。她神色大变,惊

第21节:十个碎片(2)


  慌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此后一路上,她神情陌生而冷淡。她是非常吃惊的,而我也为之着实吃了一惊。之前我一直都知道“偷东西”是“不对”的,因为老师经常这么说。

  却不明白“不对”又到底为何物,以及界线问题。

  ——那是我第一次朦胧地懂得了什么叫“可耻”,明白了“可耻”和“羞愧”意味着什么。

  仍然是1988年。仍然是妈妈回家看我的那些日子。妈妈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了很多很多,从煮鸡蛋的小锅子到陆战棋,从鲶鱼风筝到肉馅锅盔,还有排骨面、洗衣机、毛主席像章、大头针、大理石砚盒、香炉和高跟鞋。

  但她笑着说:“不行,只能要一样。”这实在令人苦恼。我挣扎了很久,逐一淘汰,最后就剩下了一条裙

  子。她问:“什么样的裙子?”于是我们出门。我带她在街市一角找到那条黄白两色相间的小花

  裙(之前和黄燕燕每天放学路过这里都会停下来对其指指点点一番),并眼睁睁看她掏钱将其买了下来。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美梦成真。而在此之前——“你想要什么呢?”——这样的问题,我被问得太多了!大都是被黄燕燕问的,然后我就如数家珍地报出长长一串物什。

  接下来轮到我来问她:“那你呢,你又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比我更多,甚至连水牛和楼房这样的庞然大物也能想到。

  接下来我们就将各自的清单加以对比,互通有无。

  “你想要什么?”——是的,这只是个游戏。我们放了学总是不回家,长时间流连在百货公司里,两张脸紧贴在柜台玻璃上,一一看过去:“我想要这个!还有这个……”

  ——每节柜台里的商品,不管是三联收据单还是哑铃,十之八九都被我们攘于麾下,反正又不用真的花钱,只是“想”而已。“想”,能够很轻松盛放下无限的内容。相比之下,百货公司里的那点东西哪里能够!黄燕燕还想要仙女头上戴的珠花,我还想要能飞上天的飞行器呢。

  那时候,我们所能拥有的东西,都是大人们安排好的。而这安排与我们自身的意愿毫无关系。比如说:某天大人突然拿出一个铅笔盒交给我们——真是令人一头雾水。虽然我们知道铅笔盒是用来装铅笔的,却实在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做。

  而且,即使已经给我们了,也不能真正地属于我们。比如:某天我若擅自将铅笔盒送给黄燕燕的话,回家肯定会挨一顿打。

  “你想要什么?”——1988年,我第一次划清想象和现实的界线。而这只因为: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可以过我所希望的生活……这样的解释似乎说不通,但我确信的确如此。我的确发现了两者之间隐藏着的强大的联系物。1988年之后,我再也不是孩子了。
  再跳到1992年,我小学毕业,那个暑期因为没有暑假作业而漫长无边。

  黄燕燕搬家了。幸好在她搬家之前,我又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我一次次地跑去找她玩,站在她家阳台下喊她下楼。但她总是探出头来说她在学习,不能出来。

  她和黄燕燕一点儿也不一样,她是我们学校老师的孩子,功课好,人漂亮,温柔又礼貌。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朋友,便非常地为之光荣。

  但是后来我忘记了她的名字。虽然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大声呼喊过这名字,使之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寂静空荡的校园里……我不停地喊,第一次发现没有人的校园,真的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笔直地站在教师家属楼下,仰着头久久等待。所有的窗子都静悄悄的,窗台上的花也静得停止了生长。操场上的黄桷树更是静得像是印在照片上的一样。知了的鸣唱时强时弱,一阵一阵在头顶盘旋。烈日当头。她为什么不在家?

  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假想世界上的人全消失了,只剩下了我。又假想自己上学迟到了,所有人都在教室坐着。

  后来我蹲在操场上拔了一会儿草,又趴在大礼堂前的台阶上观察蚂蚁回家的路线。再后来我捉到了一只瘦小的蝈蝈,想到可以用来送给她,十分高兴。但是接着又捉到一只螳螂,就把蝈蝈放了。

第22节:十个碎片(3)


  我从衣角上拽下一截线头,系在螳螂肚子上。后来又捡了一张小纸片,也用线头缚在它身上。

  笔则很难找,但最后居然还是捡到了,是一小截铅笔头。运气真是太好了。我用笔在纸上认真地写下她的名字,想了想,又在名字后添了个“的”字。

  我口袋揣着螳螂,去阅报栏处看报纸。上面的报纸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更新了,校工也放假了。一切停止,这世界上的一切是我的。我自由自在地看报纸,看完这一面,转到那一面看,边看边努力地理解上面的意思。

  所有报纸的所有内容全看完后,校园更加安静了,更加陈旧了。

  我最后一次去教师家属楼下喊了几嗓子。把螳螂放在楼下天井里,拨正它背上系着的纸条,然后离开了校园。

  从那以后我就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被一只螳螂负载身上,在世间流浪,不知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我十二岁时爱上了邻居家的男孩。在小学的最后一次假期里,每天都花很多时间跟踪他。

  傍晚,他吃过饭就出门了。我跟着他走过闷热拥挤的街巷,出了北门外继续,一直走到环城路上。后来又经过城郊的绸缎厂、酒厂,经过一片又一片的稻田、油菜地、红苕地。又走上一条桑树夹生的田埂,走进一片阴暗的竹林,翻过一座长满马尾松的山坡。

  山路永无止境,傍晚如此漫长,天空晴朗。我远远地跟着,他头也不回。有好几次我以为他已经知道我在后面,以为他故意要把我引去什么地方。我做梦一样地毫不犹豫。

  ——截止到十二岁,那是我脚步所到达的最远的地方。而那个黄昏,则是记忆中最漫长的一个黄昏。时间静止不动,树木静止不动,我无法停止。

  我无法停止。但后来不得不开始考虑回去的事……我还能不能在天黑透之前回到家?还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还需不需要回去了?

  他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走,每到山路拐角处就会消失。我匆忙赶上去,又看到他在不远处另一个山路拐角处即将消失。我们经过山路边的一户人家,踩上他家青石板铺的晒坝。看到一窝小鸡藏在丝瓜藤下。没有人。我们又穿过一片浓密的青冈木树林,林间四处洒落着坚硬的、拇指大小的青冈子。我匆忙拾起几颗揣进口袋,又接着往前走。

  前面人家渐渐多了,远远地看到一处乡村集市模样的地方。在岔路口,他走上通向集市的小路,我紧跟着,心里满是激情和勇气,从来不曾感觉到脚下布鞋如此柔软可亲。我浑身汗水淋淋,短裤和背心紧贴在身上,四肢明亮。快速走动时带动的风丝丝触在皮肤上,又倏地钻进去。于是身体里到处都是纤细的风在游动。

  走进集市,狭窄街巷两边的店铺参差不齐,沿坡势上升。店铺老板们都在沉默着装门板,一条一条陈旧光滑的木板慢慢竖起,渐渐遮住门窗。等穿过这条街,回头看,所有的店铺都正好全部竖完了门板。这个集市熄灭了。青石板的台阶路空荡荡。

  但我们仍不能停止。我们继续爬山,翻过崖口,绕过一个山头。走着走着,他突然消失了!我独自往前走了一段路,转过几个弯,仍然看不到他。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下临深谷,松涛滚滚,稻浪起伏,天空流云西逝。我迷路了。

  我开始转身往高处爬,开始想念外婆,开始考虑找人问路。天色明显暗了,闷热了一天的气温瞬间降低,风鼓起我的背心。我站在坡顶,手揣在短裤口袋里,紧紧地攥着那几颗坚硬的青冈子,手心硌得发疼。脚下农田密布,田埂路千头万绪。

  身后却异样安静。我猛地一回头——

  水!

  …… 

  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大面积的水域。那是县城的水库。我无数次听说,第一次来到。胸膛里第一次打开了一扇广阔、激情的窗子。

  我十二岁的那个夏天,每隔几天,就会有“水库又淹死一个孩子”的传闻散布过来。家家户户都紧盯着自己假期中的孩子,骂了又骂,不许跑远。后来,我一个人经常悄悄去水库游泳的事终于被外婆知道了。外婆冲回家,随手捞起一根四五米长、手臂粗的晾衣竹竿,向我冲来。顿时四周一片惊呼声,我跑得飞快,跑过两条街仍停不下来。

第23节:十个碎片(4)


  后来的日子里我开始想念黄燕燕。我偷偷去找她,但又不知去哪里找,便在街上一圈一圈地转。每半个小时回家一趟,让外婆看一看其实我没跑远。

  我拾到一个坏掉的胸针,细心拆下上面的小珠子。

  隔壁周叔叔是扫大街的,他家门口竖了许多大大的竹扫帚,我悄悄折了一截指头粗的竹管。又翻出冬天的棉袄,拆下三枚小黑扣——一个用来当帽子,剩下两个当鞋子。我用小刀削了大半天,做成了一个牵动绳子就可以简单活动的小木偶,有头有身子有胳膊有腿,并用铅笔仔细地画出眼睛和嘴巴。

  外婆是拾破烂的。我从她的废纸堆里东翻西翻,找到一张画历纸,上面印着漂亮的木头房子。我用剪刀把房子整齐地剪下来。

  所有这些,小珠子、木偶、画片——用一张完整的香烟锡铂纸包起来,上面写道“给黄燕燕的”。然后再将其放进一只扁平的、装过针剂的纸盒。想了想,纸盒的空白处又写了一句“给黄燕燕的”。

  我喜悦地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一个人在大街上来来回回地走。夏天寂寞漫长。然后再回到家里,走过阴暗的巷子,走进安静的天井,阴沟生满苔藓。鲜艳的红鲤鱼一动不动地静止在漆黑的井水里。

  又过了很多年,我找到了黄燕燕。但那时我双手空空,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靠近她。她在集市上摆了一个卖凉粉的小摊,生意冷清。她坐在那里,架着长腿独自微笑着,穿着大人的衣服,身材高挑,腰肢细窄,成为我永远也想象不到的大姑娘的情形了!我走近了,看到她脸上抹着香喷喷的蜜粉,脖子上却厚厚的一层垢甲。我感到心中无限悲伤。

  我第一次下水的情景:

  我套着窄窄小小的硬泡沫泳圈,慢慢地走下水库大坝的斜坡,踩进水中。这泳圈是我抵押了自己的连衣裙才租到的。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我的连衣裙,它正躺在租泳圈的地方的一只大竹筐里。太阳烈毒,水边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没人会在炎热的正午时分去游泳。直到太阳西斜,气温降下来时大家才开始出门往水库慢慢地走去。

  我孤独地站在水里,太阳晒得皮肤发疼。很久后,才鼓起勇气蹲了下去,肚子浸在水中。

  我蹲着,慢慢往深水处挪动,水里泥沙腾起,我小心避让。水越来越深,无法保持平衡的感觉也越来越清晰。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体验。水波的荡漾竟是那么有力,我也左右摇晃不止。我感觉到下巴和脖颈被水光反射得异常明亮。我手指紧抠着肋下的泳圈,脚趾抠着一块滑腻的生满苔藓的石头,努力矫正倾斜。

  但是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一空,猛地沉了下去!

  我轻轻地“啊”出了一声,这声音迅速消失在口腔。身子下沉,不停地沉,不停地沉,不停地沉。泳圈向上浮的力如此微弱,无法依赖。不停地沉……我张着嘴,想要喊叫。但是看到堤坝上有人远远地走过来,他们边走边高兴地说着什么。我渴望他们注意到这边——突然间我如此强烈地羡慕他们,又心怀恨意。他们是平安的,他们在水之外。我想喊“救命”,我差点就要喊出声来了!前所未有的惧怕降临到意识正中央,但心中仍有奇异的平静,仍有奇异的希望。我又轻轻地“啊”着,到底还是没有喊出声来。仍在不停地沉,不停地沉……像是迅速下沉,又像是极缓慢地下沉……沉到脖子了,沉到嘴巴了,泳圈完全浸在水深处,泳圈毫无用处。我心跳如鼓,一切所能感知到的声响全都放大,迫向耳际。我边倾斜边下沉……后来我低下头,脸埋在水里,看到自己淡黄色泳衣上印着粉红色的小花。看到一群五彩斑斓的凤尾鱼绕着我的身子和手臂,一圈又一圈柔曼悠扬地游动,晃着长长的尾巴。看到它们尾巴的颜色由宝石蓝向深桃红灿烂地过渡,这美丽尾巴不时温柔地触着我的肌肤。
  关于我的泳衣:

  泳衣是在街头摆地摊的老太太那买的。花花绿绿一大片,和鞋垫袜子堆在一起。五块钱一件,每一件都很漂亮。

第24节:十个碎片(5)


  我手心攥着钱,远远地看了又看。并来回走动,不停地装作正好经过那个摊子。有人会看出我是一个要买泳衣的人吗?就算是我在地摊前一站,拿起泳衣一件一件挨个翻看也不像。于是我便往那里一站,拿起鞋垫子一双一双地挨个看,反复询问大小和价钱。然后出其不意,飞快地掏出五块钱买下了泳衣。

  那时我有钱了,妈妈从新疆寄来了钱。那是我第一次拥有零花钱,第一次能够花钱买下自己想要的东西。第一次感觉生命从容不迫,而表现得却慌里慌张。

  我买下泳衣后赶紧塞在口袋里,欢乐地离开。回到家,爬上床,放下厚重的蓝色粗麻蚊帐,才拿出仔细地看,并试穿了一下。这是一件普通的儿童泳衣,棉布的,内侧绷了许多细细的松紧带,使其富于弹性,布满了小泡泡。有两根长长的带子从背后交叉着绕到胸前并在那里打结儿。颜色是淡黄色,印着粉红色小花。我抚摸着它,像是抚摸我心中凝结的珍珠。
  有关我的连衣裙:

  这是妈妈从新疆寄来的一条蓝色针织面料的长裙子,上面有银色的月亮星星的图案,没有袖子。其实,本来是条极短的短裙,裙摆花朵一样蓬松地簇作一团,里面绷了很多细松紧带。我从没穿过这种奇怪的裙子,也没见其他同学穿过。就擅自做了改动,把那些细松紧带拆了,使裙摆完全垂下来,一直垂到脚踝。

  十二岁的孩子不应该穿这样的裙子——穿不合适会显得邋遢,穿合适了又让人瞧出虚荣和做作。更何况穿的人又顶着乱蓬蓬的长头发。于是一穿它,外婆就骂。但我还是坚持穿着,因为它是我当时唯一的裙子。

  其实我自己也并不觉得这条裙子有多好看。直到我第一次去水库游泳之后。

  我不知道该怎么租泳圈,便仔细地观察别人怎么租。有一个女孩说:“我把衣服押在这里行不行?” 

  老板说:“不行,押金五块钱。” 

  轮到我了,我正想交押金,但是老板看了我的裙子一眼,却说:“要是没钱的话就把衣服押在这里吧!”那天傍晚,我还了泳圈,赎回蓝色长裙,裹在身上独自穿过田野,翻过山坡,往城里走去。一切都不一样了。原来我的裙子竟是漂亮的。

第25节:户口和暂住证的事(1)


  户口和暂住证的事

  我小的时候学习并不好,可小学毕业时却接到了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使我的家人大喜过望。我自然也很高兴,报名之前还偷偷跑去看了看新校园。新校园对我来说大得不可思议,还有池塘和小树林。课间铃声是庄重悠远的铁钟声而不是电铃。教学大楼的墙体上砌的是莹莹的汉白玉而不是瓷砖。主楼前有两个铺满明黄色睡莲的方池塘,里面还有许多鲜艳的红色鲤鱼游来游去。

  可到了报名那一天,同样的问题出现了,我没有户口,学校拒绝接收。

  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因此并不特别惊慌。学最终还是得上的,这些问题自有家长去解决。

  然而心里的那种别扭与难堪仍然不可抹杀。

  我从小就是一个没有户口的人。妈妈是离职的兵团人,没有单位,非农非工,我们娘儿俩一起当盲流,不停地搬家,换学校。

  似乎早已习惯了,又似乎永远都不能习惯——每当老师说:“没有户口的站起来。”我就心怀巨大的不安站起来,孤零零地站起来,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人那样站起来。

  我忘记了那些年老师出于什么原因非要让没户口的站起来,只记得一学期里总会有这么一两次。也许是涉及什么费用,也许要作什么统计。忘了,全忘了。可能是刻意忘记的吧?可能潜意识里巴不得挖地三尺,想把相关内容统统抠去。

  有时老师也会说:“没有户口的站到一边去!” 

  我就在众目睽睽中站到一边,孤零零地远离大家,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序列中去了。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不知为何竟如此介意这样一件事情。“有户口”这种事,在其他同学们那里是理所应当的,而自己居然没有,肯定就有问题了。而有问题的人还想要继续读书,还装作没事似的和大家坐在一起学习、游戏——这绝对是自己的错!是妈妈的错!是她害我没户口,害我和同学们都不一样,害我如同占小便宜一般地夹在大家中间成长学习着。害我每年都要麻烦老师把我从座位上叫起来一次,仔细地盘问我为什么没有户口——尽管上学期已经盘问过了。那时,教室安安静静,大家侧耳倾听。老师盘问的每一句话都无限地被这安静和倾听拉长、放大,意味深长。我真是一个制造意外的人,真是个多余的人。

  由于很怨怪我妈,就跑回家向她哭诉。弄得她很恼火,便打了我一顿。

  另外没户口的话,学费总是会比大家高出好多。好在有段时间我家开有商店(那时全富蕴县一共才四五家商店),家里还算有钱。我的新衣服总是比同学们多。然而又因为没有户口,让人觉得有钱也是耻辱的事情,穿新衣服也是难为情的事情。新衣服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户口都没有……

  因此,那一年,当新学校新生报到处的老师依旧拒绝为我办手续时,我立刻就扭头溜了,只留下外婆在那里对老师努力地解释、哀求。

  那天外婆一回到家,就开始四处奔走,到居委会开证明,到原学校开介绍信,跑了整整一天。

  我没有户口,照样上了这么多年的学,因此倒并不担心会没得学上。唯一担心的是会不会因此转校。那个学校多漂亮啊,多舍不得啊!

  第二天,外婆带着我再次去新学校报名,可仍然被拒绝了。

  原因似乎是落了一道什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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