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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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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滞留十余天后,李陵告别旧友,悄然南归了。在小木屋里留下了充足的粮食和衣物。

   单于嘱托的劝降到底没有说出口。苏武的回答不用问就已经清清楚楚了。事到如今,再作那种劝告,只能是对苏武和对自己的羞辱。

   回到南边后,苏武的存在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分开后再回想起来,苏武的身影反而越发严厉地耸立在他面前。

   李陵自己虽然不认为投降匈奴的行为是善,但他相信在自己对故国的尽忠和故国对自己的回报面前,再无情的批判者都会承认他的“无可奈何”。但是在这里却有一人,无论面对再怎么“无可奈何”的境况,都断然不允许自己朝“无可奈何”的方向去想。

   饥寒交迫也好,孤独寂寞也好,故国的冷淡也好,自己的苦节最终不会被任何人知道这一近乎确定的事实也好,对于这个人,都不足以成为令他改变平生节义的“无可奈何”。

   苏武的存在对他既是崇高的训诫,也是令人不安的噩梦。他时常遣人看望苏武安否,送去食品、牛羊和绒毡。想见到苏武的心情和怕见到苏武的心情时常在他内心交战不已。

   几年后,李陵又一次访问了北海边上的小木屋。途中遇到戍守云中北部的卫兵,从他们口中得知,近来在汉朝边境上从太守到平民人人身着白衣。人民服色皆白,则必是天子之丧无疑。李陵知道,是武帝驾崩了。

   来到北海之滨告知此事后,苏武面朝南方号哭了起来。恸哭数日,竟至于呕血。看到这幅情景,李陵的心情逐渐暗淡下来。他当然不怀疑苏武的恸哭是真诚的,也不能不被那纯粹热烈的悲伤打动。但是,自己如今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苏武虽然不象李陵那样全族被诛,但他的兄长因为在天子巡幸时出了点差错、弟弟因为没能抓住某个罪犯都被责令引咎自杀,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被汉朝厚待过的。深知这些的李陵,看着眼前苏武纯粹的恸哭,第一次发现:他以前只看成是苏武的顽固的地方,事实上在更深处,是一股对汉朝国土难以形容的清冽纯粹的热爱之情(不是“节”、“义”之类从外部规定的东西,而是最自然、最切身、无法遏制地喷涌而出的热爱)在涓涓流淌。

   李陵头一次撞上了拦在自己和故友之间最根本的隔阂,不由得陷入了对自己阴暗的怀疑中。

   从苏武那里南归后,正好赶上汉朝派来了使者。这次是为了报告武帝驾崩和昭帝即位的消息,并顺便缔结友好关系——通常持续不到一年——的和平使节。来的不料竟是李陵的旧友陇西任立政等三人。

   这一年二月武帝驾崩,年仅八岁的太子弗陵继位,根据遗诏,侍中奉车都尉霍光担任了大司马大将军,辅佐朝政。霍光与李陵本是好友,此次当上左将军的上官桀也是李陵的故人。这两人商量着要将李陵召回,因此特意选派了李陵的故人作使者。

   在单于面前履行了使者表面上的任务后,摆开了盛大的酒宴。平时每逢这种场合总是由卫律接待,这次因为来的是李陵的朋友,所以他也被拉到了酒宴上。任立政虽然看到了李陵,但在匈奴高官环坐之下,无法说出要陵归汉的事。他隔着座位屡次对李陵递眼色,并一再抚摸自己的刀环暗中示意。李陵看到了这些,也略有察觉对方的意思,但是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正式宴会结束后,只留下李陵、卫律等人接着用牛酒和博戏款待汉使。这时任立政对李陵说道:“如今汉朝降下大赦,万民共享太平仁政。新帝尚年幼,君之故旧霍子孟、上官少叔辅佐圣上治理天下。”任立政看出卫律已彻底成了胡人——事实也的确如此——因此在他面前没有明确劝说李陵,只略举霍光和上官桀的名字以动李陵之心。

   李陵默不作答,注视了立政一会儿后,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那里束发的椎结已经不是汉风的了。片刻后卫律离席更衣,立政这才用谙熟的语调叫了李陵的字,道:“少卿呵,这么多年辛苦了。霍子孟与上官少叔向你问好呢。”李陵回问二人的语调极其冷淡。

   立政紧接着又说:“少卿呵,回来吧。富贵安足道。什么也不要说了,回来吧。”刚从苏武那里回来的李陵不是没有被友人恳切的话语打动,但是,不用想,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回去不难。可还不是徒然受辱吗?如何?”话到一半,卫律归座了。俩人都止住了口。

   宴终人散时,任立政不动声色地走到李陵身旁,再次低声询问是否真的没有归意。李陵摇了摇头,答道:“丈夫受辱不可再。”声音低微无力,那应该不只是为了怕卫律听见的缘故。

   五年后,昭帝始元六年夏,原以为会就此默默无闻困死在北方的苏武意外得到了回归汉朝的机会。汉天子在上林苑中猎得大雁、雁足上系有苏武锦书的有名故事,当然不过是为了驳斥谎称苏武已死的单于而编出来的计策。十九年前随苏武来到胡地的常惠某次见到了汉使,告知了苏武尚在的消息,并教会了用这个谎话救出苏武的办法。马上有使者飞抵北海,苏武被带到了单于廷前。

   李陵的心被深深震动了。当然,无论能否回到汉朝,苏武的伟大都是不变的,同样李陵内心的鞭笞也是不变的;但是这一次,上天还是在看着的想法深刻打动了他。似乎什么都没看见的上天,事实上还是在看着的。这不禁令他肃然生畏。至今他也不以自己的过去为非,但是在这里有一个叫苏武的男儿,堂堂做到了令自己本来无可非议的过去都变成是一种耻辱的事,并且如今其行迹正得以彰显天下。这一事实比什么都震动了李陵。自己这种心乱如麻的女人似的情绪难道不是羡慕吗?李陵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临别之际,李陵为旧友摆下宴席。想说的话堆积如山,但不外乎自己降胡时所抱的志向,以及志向实现之前故国的全族先已被戮,令自己欲归无由的过往而已。这些话如果说出来也就只是牢骚罢了。他终于对这些一字未提。只在宴酣时按捺不住地站起,且舞且唱道——

       径万里兮度沙幕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 士众灭兮名已隤

       老母已死 虽欲报恩将安归

   一边唱,一边声音颤抖,泪流满颊。他极力斥责自己不要作女儿态,可是毫无办法。

   苏武时隔十九年回到了祖国。

   司马迁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写着。

   放弃了在这个世上的生之后的他只是作为书中人物才活着。他在现实生活中再没有张开过的嘴,唯有借着鲁仲连的舌端才喷出熊熊烈火。他时而化作伍子胥抉去自己双目,时而化作蔺相如痛斥秦王,时而化作太子丹含泪送别荆轲。在记叙楚大夫屈原的忧愤,长长地引用他投身汨罗时所作的怀沙赋时,司马迁无可遏制地感到那篇赋正象是自己的作品。

   起稿后十四年,距腐刑之祸八年。京城兴起巫蛊之狱并发生戾太子的惨剧时,这部父子相传的大作按当初所构想的通史大体成书了。在增补删改和推敲中又经过数年。《史记》一百三十卷,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全部完成时,已经接近武帝驾崩的时候了。

   写下列传第七十《太史公自序》的最后一笔,司马迁凭几惘然。从心底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眼睛虽然注视着庭前槐树的绿荫,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空洞的耳朵似乎在捕捉从院子里某个角落传来的一只蝉的鸣声。按说应该感到欢乐,可他却首先感到了丧失了全部力气似的朦胧的寂寞与不安。

   将完成的著作纳官,到父亲的墓前祭告,做这些事时他还勉强提着劲头,可等到这些都结束之后,他突然陷入了严重的虚脱状态。就好像附体的神灵离去之后的巫者一样,身体和内心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刚过六十岁的他转眼间仿佛老了十年。武帝的驾崩也好,昭帝的即位也好,对于从前的太史令司马迁的躯壳似乎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前面提到的任立政等人在胡地访过李陵,再回到京城时,司马迁已经不在人世了。

   关于和苏武辞别后的李陵,没有留下任何准确的记载。除了元平元年死于胡地之外。

   那时和他亲近的狐鹿姑单于早已去世,到了其子壶衍鞮单于的时代。不难想象,在围绕新单于即位发生的左贤王与右谷蠡王的内乱中,与大閼氏、卫律等人不和的李陵或许也身不由己地被卷了进去。

   据《汉书·匈奴传》记载,李陵在胡地所生的儿子后来拥立乌籍都尉为单于,与呼韩邪单于对抗而遭至失败。那是宣帝五凤二年的事,在李陵死后十八年。记载中只说是李陵的儿子,没有留下名字。

   ————————————————————

   (1) 居住在山里的男子。
   光·风·梦

   一

   一八八四年五月某个深夜,三十五岁的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在法国南部城市耶尔的客店里,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咳血袭击了。面对急忙赶到的妻子,他用铅笔在纸条上写道:“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如果这就是死,那么死太轻松了。”因为嘴里溢满了血,他无法开口说话。

   从那以后,他不得不为了寻找疗养地而四处辗转了。在英国南部的疗养胜地伯恩茅斯住了三年后,他听从医生“不如试试科罗拉多”的建议,渡过了大西洋。但是美国并不令人满意,他开始尝试往南太平洋去。七十吨的纵帆船先后游历了马克萨斯、土阿莫土岛、塔希提、夏威夷、基尔巴托等岛屿,在历时一年半的巡航之后,于一八八九年底抵达了萨摩亚的阿皮亚港。

   海上生活非常愜意,各个小岛的气候也无懈可击。被史蒂文森自嘲为“只剩下咳嗽和骨头”的身体总算暂时保住了小康。他产生了在这里住住看的念头,并在阿皮亚市郊外购进了大约四百英亩土地。当然,这时他并没有想到要在这里度过余生。事实上就在翌年二月,他把土地的开垦和建筑暂时委托他人,便出发去了悉尼,准备在那里等待便船回一趟英国。

   但是不久后,他不得不给在英国的一位友人写去了这样一封信:

   “……说老实话,我也许只能再回一次英国了。那一次就是我死的时候。只有在热带,我才能保持住一点健康。甚至在亚热带的这个地方(新喀里多尼亚),我都会立刻感冒。在悉尼我到底还是咳血了。回到深雾的英国,那是连想也不敢想的。……我悲伤吗?不能和在英国的七八个朋友以及在美国的一两个朋友见面,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但是除此之外,我甚至更喜欢萨摩亚一些。大海、岛屿、土人,还有岛上的生活和气候也许真的会使我幸福吧。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流放是不幸的……”

   这一年十一月,他终于恢复健康回到了萨摩亚。在他买下的土地上,土人木匠已经搭好了临时居住的小屋。本体建筑还得等待白人木匠来完成。在房子盖好之前,史蒂文森和他的妻子芳妮在临时小屋里起居,一边亲自监督着土人开垦土地。他们的土地位于阿皮亚市以南三英里处,瓦埃阿(Vaea)休眠火山的山腹地带,是一片包含五条溪流和三个瀑布,以及多个峡谷峭壁的海拔六百英尺到一千三百英尺的高地。土人称这里为瓦伊利马(Vailima),即“五条河流”的意思。

   在这片拥有茂密的热带雨林,可以远眺浩瀚的南太平洋的土地上,用自己的力量打下每一块生活的基石,这让史蒂文森感到和小时候搭积木一样的纯粹的快乐。自己的生活是由自己的双手在最直接地支撑着——住在自己打进了几根地基桩子的房子里,坐在自己曾经拿着锯参加制作的椅子上,随时品尝着自己开垦的土地上长出来的蔬菜和果实——这种意识唤醒了小时候当第一次把亲手做好的小玩艺儿放在桌上左右端详时那种新鲜的自豪感。搭建这个小屋的柱子和木板也好,还有每天吃的食物也好,全都深知底细——木头是从自己的山上砍下来又在自己眼前刨好的,食物的出处也都一清二楚(这个橘子是从哪棵树上摘的,这个香蕉又是从哪块田里采的)。这些也给小时候曾经不是妈妈做的饭就不能放心享用的史蒂文森带来许多快乐而亲密的心情。

   他如今正实践着鲁滨孙·克鲁索或者沃尔特·惠特曼的生活。“热爱太阳、大地和生物,蔑视财富,施舍乞者,认清白人文明是一大偏见,和缺少教育但充满力量的人们一同阔步前进,在明媚的清风和阳光中,感受剧烈劳动后流汗的皮肤下面血液循环的快感,抛开唯恐被人嘲笑的顾忌,只说真正想说的话,只做真正想做的事。”这是他新的生活。
   二

   一八九〇年十二月×日

   五点起床。黎明的天空是美丽的乳鸽色,随后渐渐变成明亮的金色。在遥远的北方,森林和街道的另一边,镜面般的海洋闪闪发光。但是环礁外依然波涛汹涌,白沫纷飞。竖起耳朵,可以清楚地听到波涛声好像大地呜咽一样传来。

   六点前早餐。一个橘子和两个鸡蛋。一边吃早餐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阳台下面,发现正下方的玉米田里有两三棵玉米在不停地摇摆。正觉得奇怪时,一棵玉米忽然倒下了,随即一下子消失在茂密的叶丛中。我马上走下阳台跑到田里,看到两头小猪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对猪的恶作剧真是毫无办法。这里的猪和已经被文明去势的欧罗巴的猪完全不同,充满野性和活力,不但威猛,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我以前一直以为猪不会游泳,可看来是错了,南太平洋的猪游得挺出色。我曾经亲眼看到一头成年的黑母猪游了五百码。它们很伶俐,掌握了在太阳地里把椰子的果实晒干后再打开的技巧。碰上凶猛的家伙,有时还会捕食小羊羔。芳妮最近好像每天为了监管野猪而忙得焦头烂额。

   六点到九点工作。结束了前天开始的《南洋来信》的一章。随后出去割草。土著青年们分成四组在忙着农活和开路。到处是斧子的声音、烟草的味道。有亨利·西梅内的监督,劳动似乎进展得很顺利。亨利是萨瓦伊岛酋长的儿子,即使拿到欧罗巴也是毫不逊色的好青年。

   着手寻找树篱笆里咬咬草(或叫绊绊草)丛生的地方,进行清除。这种草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它敏感得令人吃惊,有十分狡猾的触觉——如果是其他草在风中摇曳时碰到了它完全无动于衷,但是只要有人轻轻碰上一下,它马上就会闭上叶子。这是种收紧后像黄鼠狼一样咬住不放的植物。就像牡蛎吸紧岩石似的,它把根顽固地盘绕在土里以及其他植物的根系上。处理完咬咬草之后,下一个目标是野生酸橙。手上被刺和有弹性的吸盘弄出来许多伤口。

   十点半,阳台上响起螺号声。午餐是冷肉、木樨果、饼干和红葡萄酒。

   饭后,想作首诗,怎么也作不好。吹了会儿银笛。一点时又来到外面,开拓通往瓦伊特林卡河岸的路。手拿斧头,独自走进密林。头顶上是重叠交错的巨树、巨树。树叶的缝隙间偶尔露出一点白色的,好像银斑一样闪烁的天空。地上到处倾倒的巨树挡住了去路。上攀、下垂、缠绕、结环的藤葛在泛滥。呈总状花序盛开的兰花。伸着有毒触手的凤尾草。巨大的白星海芋。多汁的幼树的枝梗用斧子一挥,便啪的一声好听地折断,但坚韧的老树枝却怎么也砍不折。

   一片寂静。除了我挥动斧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这片豪华的绿色世界,是多么孤寂!白昼的巨大的沉默,是多么恐怖!

   突然,远处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听到短促、尖锐的笑声。我感到背后一阵凉意。前一个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回声吗?而那笑声会是鸟叫吗?这里的鸟发出的叫声酷似人的声音。黄昏时的瓦埃阿山常充满如同孩子叫声的尖锐的鸟鸣声。但是刚才的声音和那些又不太一样。最后也没能搞清楚声音的真正主人是谁。

   回家路上,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作品的构思。是以这片密林为舞台的浪漫故事。这个构思(还有其中一个场景)好像子弹一样贯穿了我。能不能写好还不知道,但我决定把这个构思暂时放到大脑一角先暖一暖。就像母鸡孵蛋时那样。

   五点钟晚餐。有牛肉炖菜、烤香蕉、盛在菠萝里的波尔多红葡萄酒。

   饭后教亨利英语。或者不如说是和萨摩亚语的互教互学。亨利怎么能够日日忍受这忧郁黄昏中的功课,令我着实不可思议。(今天是英语,明天则是初等数学。)

   即使在喜欢享受的波利尼西亚人当中,他们萨摩亚人也是最为天性快活的。萨摩亚人不喜欢自己强迫自己。他们喜欢的是音乐、舞蹈和漂亮衣服(萨摩亚人是南太平洋的时髦一族),沐浴、卡瓦酒,以及谈笑、演说和玛琅伽——年轻人成群结队地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连续几天到处游玩,被拜访的村庄都得用卡瓦酒和舞蹈热情款待。萨摩亚人天性中无穷无尽的快活还表现在,他们的语言里没有“借钱”或“借”这个词。最近他们用的这个词,是从塔希提学来的。萨摩亚人原先根本不做像“借”这么麻烦的事情,都是干脆“要”的,所以语言里也就没有“借”这样的词汇了。“要”——“讨”——“勒索”,这类词倒是应有尽有。根据要来的东西的种类,比如说鱼呀,塔罗芋头呀,乌龟呀,草席呀等等来区分的话,“要”里面还能另外分出好几种说法。

   此外还有一个颇有情趣的例子。当土著犯人们被迫穿着奇特的囚服从事道路施工的时候,他们的族人会身穿节日盛装、携带着酒菜前去游玩,结果在施工刚到一半的道路正中间大铺筵席,犯人和族人们一块儿又是喝又是唱地度过愉快的一整天。这是多么出洋相的快活劲儿!

   可是,我们的亨利·西梅内青年和他的这些族人有点不一样。在他身上有一种追求组织化而不是随意性的倾向。作为波利尼西亚人是异数。跟他相比,厨师保罗虽然是白人,但在智慧上相差甚远。负责家畜的拉法埃内则又是典型的萨摩亚人了。

   萨摩亚人原本就体格健壮,拉法埃内大概足有六英尺四英寸那么高吧。但光是块头大却一点骨气也没有,是个脑筋迟钝的哀求型人物。这么一个如同赫拉克勒斯或者阿基里斯一般的巨汉,用娇滴滴的口吻叫我“爸爸、爸爸”,真是让人应付不来。他非常害怕幽灵,晚上从来不敢一个人去香蕉地。(平时波利尼西亚人说“他是人”的时候,意思是“他不是幽灵,而是活生生的人”。)

   两三天前,拉法埃内讲了个有趣的话题。说是他的一个朋友看见了死去的父亲的幽灵。傍晚,那个男人正伫立在死去大约二十多天的父亲的坟前,忽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一只雪白的仙鹤站在了珊瑚粉堆成的坟头上。“这一定就是父亲的幽灵了。”他一边想,一边凝神看时,仙鹤的数目逐渐多了起来,中间还夹有黑色的仙鹤。不一会儿,仙鹤慢慢地不见了,这次在坟上,蹲着的是一只白猫。接着,在白猫周围,灰猫、花猫、黑猫等等各种毛色的猫犹如梦幻一样静悄悄地,连一点叫声也没有地聚集了过来。然后,它们也逐渐融进了周围的暮色里。那人坚信自己看见了变成仙鹤的父亲……

   十二月××日

   上午,借来三棱镜罗盘仪开始工作。这个仪器自从一八七一年以来就再没有碰过,而且连想也没有想起来过。不管怎样,先划了五个三角形。作为爱丁堡大学工科毕业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但是我曾经是一个多么懒惰的学生呀。我忽然想起了布拉奇教授和德特教授。

   下午又是和植物们裸露的生命力作无言斗争。像这样挥舞着斧头和镰刀干上能挣六便士的活儿,我心里就会充满了自我满足。然而在家里即使趴在桌子上挣到二十英镑,我笨拙的良心仍然哀悼自己的懒惰和时间的空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劳动中忽然想到:我幸福吗?但是,幸福这东西不容易明白。它是存在于意识之前的。不过要说快乐的话,我现在就知道。各式各样的、许多的快乐(虽然也许每一种都算不得完整)。在这些快乐当中,我把“在热带雨林的寂静中独自一人挥舞斧头”的伐木工作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的确,这项“如歌、如热情”的工作把我给迷住了。

   现在的生活,不管给我其他任何环境我都不会愿意交换。虽然说老实话,我如今正因为某种强烈的厌恶,在不停地打着哆嗦。这也许是勉强投身于本质上不相称的环境,从而不得不体会的肉体上的厌恶感吧。刺激神经的粗暴的残酷,总是压迫着我的心。蠕动的东西、纠缠的东西所引起的作呕感。四周的空寂和神秘孕育出的迷信般的恐怖。我自身荒废的感觉。不停歇地杀戮的残酷。植物们的生命透过我的指尖传来,它们的挣扎如同哀求一样震动了我。我感到自己身上沾满鲜血。

   芳妮的中耳炎似乎还在疼。

   木匠的马踩碎了十四个鸡蛋。听说昨天晚上我们的马脱了缰绳,在附近(其实也离得很远)的农田里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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