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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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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为什么要撒谎呢?”竖牛回答的嘴角,这时好像嘲弄似的扭曲了一下,被病人看在眼里。所有这些事都是这个男人来到府邸之后才开始的。愤怒的病人想要站起来,却软弱无力,被轻易打翻了。

   这时,犹如黑牛一样的脸,头一次浮现出明确的轻蔑,从上方冷冷地俯视着叔孙豹。这是以前只给侪辈和部下看过的那张残忍的脸。即使想叫家人或其他近臣,由于迄今的习惯,不经过这个男人之手连一个人都叫不到。当晚,病重的大夫想起被杀的孟丙,流不尽悔恨的眼泪。

   次日起,残酷的行动开始了。至今为止,由于病人不喜与人接触,饭菜都由膳部人员送到邻室,再由竖牛送到病人的枕旁。如今这个侍者再也不让病人进食了。送来的饭菜全都自己吃掉,再把残渣端到外面。膳部人员却以为是叔孙豹吃掉的。无论病人怎么诉说饥饿,牛男只是默然冷笑,不屑于回答。即使想向谁求救,叔孙豹已毫无手段。

   偶然有一次,家宰杜泄前来探望。病人向杜泄诉说竖牛的所作所为,但熟知其素来宠幸竖牛的杜泄却以为是玩笑话,并不接腔。叔孙更加认真地诉说,这下对方却以为他因为生病,心神有些错乱了。竖牛也在一旁向杜泄频频示意,显出一副伺候头脑昏乱的病人束手无措的表情。

   最后病人愤怒地流出了眼泪,用枯瘦如柴的手指着旁边的剑,对杜泄叫道:“用它杀了这男人!快,杀!”当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只会被当作狂人看待时,叔孙颤抖着衰弱至极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杜泄和竖牛互看了一眼,皱皱眉,悄然走出室外。当客人离去后,牛男的脸上微微地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笑容。

   在饥饿和疲劳中哭泣着,病人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也许没有睡着,只是看到了幻觉。在阴郁沉重、充满了不祥预感的房间的空气里,只有一盏灯在无声地燃烧,发着没有光彩的、异样的泛着白的光。一直盯着灯看下去,渐渐觉得它是在很远的地方——十里,二十里,或更远的远方。睡着的身子正上方的屋顶,像不知何时的梦里那般,又在徐徐地下降。徐缓地,但又确实地,从上面压下来。想要逃走却全身动弹不得。看看旁边,站着黑色的牛男。向他求救,这次却不把手伸过来。默然站在那里冷笑。再一次发出绝望的哀求,他忽然变成了不悦的凝固表情,眉毛也不动一下的,从上面直盯盯地俯视。黑漆漆的重量覆盖了胸口正上方,在发出最后的悲鸣的那一刻,病人恢复了知觉……

   不知何时入夜了。昏暗的室内点着一盏泛白的灯。刚才在梦中看到的,也许就是这盏灯。看看旁边,也如同梦中一样,竖牛的脸泛满非人的冷酷,静静地向下俯视着。他的脸已经不像人脸,而是像一个扎根在最黑暗的原始的混沌中的物。叔孙豹感到寒彻骨髓。这不是对想要杀死自己的一个男人的恐怖,而是对于某种可称作世界的冷酷恶意的东西的,谦逊的恐怖。至今为止的愤怒,已经被命运般的畏惧感压倒了。他再没有对这个男人举刃相向的气力。

   三天后,鲁国名大夫叔孙豹饥饿而死。
   高人传

   赵国邯郸都城有男儿纪昌,立志成为天下第一弓箭高手。问道寻师期间,得知当今射坛无出高人飞卫之右者,据说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于是千里迢迢寻访飞卫,拜入门下。

   飞卫命新进门徒道:“先学会不眨眼睛,而后方可言射。”

   纪昌回到家中,钻到妻子的织布机下,翻身仰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提线木梭在几乎触目可及的地方上上下下忙碌穿梭。妻子不知内情,大吃一惊,不懂夫君为何用怪异的姿势从奇特的角度窥看自己。纪昌训斥了怪不乐意的妻子,让她继续织布。日子一天天过去,纪昌始终用这种可笑的姿势修炼不眨眼的功夫。

   两年后,即使急速穿行的木梭掠过睫毛,他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了。这时,纪昌才久违地从织布机下爬出。他已经修炼得纵然被锐利的锥尖刺向眼眶也目不转睛。不管是忽然有火星飞到眼里,还是眼前余烬飞腾,眼睛始终一眨不眨。眼眶肌肉已经忘记了闭眼的方法,所以即使夜间熟睡,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到了后来,竟有一匹小蜘蛛来到他上下睫毛间结网筑巢。至此,他终于满怀自信,前去向师父飞卫禀告。

   飞卫听后说道:“只是目不转睛尚不足以学射,必学视而后可。视小如大,视微如著,再来告我。”

   纪昌再次回到家,从内衣缝里找出一只虱子,用自己的一根头发将它系住,挂在朝南的窗子上,天天对着凝视。日复一日地凝视着挂在窗下的虱子。最初,那当然不过是一只虱子。二三天后依然是一只虱子。可过了十几天,也许是心情使然,虱子似乎大了一圈。到三个月后,虱子看上去已经明显大如蚕蛹。挂着虱子的窗口外的风景也逐渐变化着。煦日春阳不知何时已变成炎炎夏日,刚还是秋高气爽、北雁南飞,转眼间已是云重天低、几欲飘雪了。

   纪昌依然耐心地注视着被头发吊起的有吻类、致痒性的小节足动物。虱子先后换了几十只,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很快过去了三年岁月。有一天纪昌突然看到,吊在窗口的虱子竟然大如一匹马。“成矣!”纪昌一拍腿站了起来,走到外面。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人如巨塔,马像高山,猪似山丘,鸡如楼阁。纪昌雀跃地回到家中,张燕角弧弓,引朔蓬之箭,射向窗口的虱子。箭镞直接贯穿了其心脏,而系着它的头发依旧完好无损。

   纪昌立即跑去告诉师父,飞卫也兴奋得手舞足蹈,头一次称赞纪昌“善矣”,遂开始倾囊传授射术的奥义秘技。

   有了用五年时间进行眼睛基础训练的底子,纪昌的本领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提高。

   开始学习秘技十天后,纪昌尝试百步穿杨已达到百发百中。二十天后,把一杯装满水的碗放在右膀上,不但照样射得准,碗中水也纹丝不动。

   一个月后,拿一百枝箭练习速射,第一箭射中靶心后,随后射出的第二箭准确无误地射进第一枝箭的箭括中,紧接着第三箭又同样射进第二箭的箭括中,箭箭相连,发发相及,后箭的箭镞必定射入前箭的箭括,没有一枝掉到地上。转瞬之间,一百枝箭犹如一箭相连,从靶心连成一条直线,而最后一箭饱满犹如尚在弦上欲发之时。在旁观看的飞卫也不禁叫道:“妙哉!”

   二个月后,纪昌偶尔回到家中,与妻子发生口角。为震慑之,于是引乌号之弓(1),搭綦卫(2)之箭,射向妻子眼睛。箭镞射断了三根睫毛继续飞向远方,而被射的本人根本没有察觉,眼皮都没眨一下仍在继续大骂丈夫。实则论弓箭的速度与瞄准的精妙,纪昌的绝技已达到此等境界。

   从老师那里再也无所可学的纪昌,某天忽然生起不良的念头。

   他反复思量,如今能持弓箭与自己匹敌的只有师父飞卫一人,要想成为天下第一高手,唯有将飞卫除掉。

   在暗自窥伺机会当中,一天他偶然在郊外与对面走来的飞卫不期而遇。刹那间打定主意的纪昌立即引弓射向师父,察觉到杀气的飞卫也迅即取弓回应。两人相互对射,只见箭在空中交会后双双落地而地面轻尘不扬,可知两人箭术都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当飞卫的箭射完后,纪昌尚有一箭。终于等到机会的纪昌奋然射出最后一箭,飞卫连忙折取路旁的荆棘树枝,用刺尖啪的一下拨开了箭头。

   纪昌悟到自己的非分之想终难实现,心中忽然涌上了若是得手绝不会产生的道义上的惭愧羞耻感。而另一方的飞卫,脱离危机的放松感和对自己技艺的满足感令他彻底忘记了对敌人的怨恨。两人跑上前去,在旷野中相拥而泣,暂时沉浸在美好的师徒之情中。

   这种事情大可不必用今天的道义观来看待。美食家齐桓公寻找自己从未尝过的美味时,厨宰易牙把自己的儿子蒸烹了劝进。十六岁的少年秦始皇在父皇驾崩当晚三度向父皇的爱妾下手。这都是发生在那样的时代里的故事。

   一边相拥而泣,飞卫一边想,如果这个徒弟再产生此种企图甚是危险,不如给他新的目标以转移注意力。他对这位危险的徒弟说:“我所能够传授的尽传矣。若你想尽窥此道堂奥,唯有西攀太行峻岭,登临霍山山顶。隐居在那里的甘蝇老师,是斯道旷古烁今的大家。和老师比起来,我们的射技如同儿戏。如今你可以仰以为师的,除甘蝇老师外再无他人。”

   纪昌立刻启程西行。“我们的射技在那人面前如同儿戏”这句话,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如果此言当真,那么自己距离天下第一的目标岂不前路漫漫。不论吾技是否如同儿戏,总之要尽快见到那人较量一番。纪昌心里焦急,只管赶路。脚底板走破了,小腿骨磕伤了,攀过危岩,渡过栈道,一个月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的山巅。

   迎接气势咄咄的纪昌的是,一位有着绵羊般柔和目光、步履蹒跚的老人。看上去年龄似乎超过百岁,由于佝偻龙钟的缘故,走路时白髯一直拖到地上。

   纪昌心想对方没准儿已经聋了,于是扯开喉咙焦急地告知来意。说罢想让老人看看自己的射技之后,不等对方回答,已解下身背的杨干麻筋(3)之弓握在手中,将石碣之矢(4)搭在弦上,瞄准刚好此时从高空中飞过的雁群,一声弦响,一枝箭洞穿五只大鸟,从碧空中鲜艳地坠落。

   “尚可,”老人平静地微笑着说,“不过,这仅仅是射之射,看来好汉尚不知不射之射。”

   老隐士带着不服气的纪昌来到距离刚才二百步远的峭壁之上。高耸如屏、屹立千仞的峭壁,下方远处宛如细丝的山溪,让人稍微瞄上一眼就不禁头晕目眩。

   老人轻快地登上从断崖延伸到空中的一块岩石,回头对纪昌说:“站在这块岩石上将刚才的本领再施展一遍如何?”事到临头已无法退缩,纪昌替下老人踩上岩石,感到石头微微一颤。勉强鼓足勇气将箭搭在弦上,恰好一颗石子从悬崖边滚落下去,他眼看着石子的去处,不觉已趴在岩石上,脚抖如筛糠,汗流至足底。

   老人笑着伸手将纪昌扶下石头,自己站了上去,说道:“那么请看看何谓射吧。”

   纪昌虽面色苍白,还未从惊悸中缓过神来,但立刻发现了疑问:“但,您的弓呢?”

   只见老人两手空空。“弓?”老人笑了,“如果需要弓矢,还不过是射之射。在不射之射中,乌漆之弓(5)也好,肃慎(6)之箭也罢,皆无用也。”

   正巧在他们头顶上方极远的高空,一只老鹰在悠然自得地盘旋。甘蝇抬头仰望了一会儿那犹如芝麻的黑点,然后将看不见的箭搭在无形的弓上,拉开满月,嗖的一声放箭而出。看,老鹰连翅膀都没呼扇一下,像一粒石子般从空中坠落下来。

   纪昌不寒而栗。至此方觉窥见了技道的深渊。

   纪昌在老人身边留了九年。谁也不知道在这期间他是如何进德修业的。

   九年过去,下得山来,人们纷纷惊讶于纪昌颜面的变化。从前那副好强逞气的精悍神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了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犹如木偶或愚人一般的容貌。然而当纪昌去拜访阔别的旧师飞卫时,飞卫一见他的容貌却不禁感叹:“如今您才堪称天下的高人。吾侪莫及于足下。”

   邯郸都城敞开大门迎接已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纪昌归来。整座城市因期待即将在眼前上演的绝技而沸腾着。

   然而纪昌却毫无想要一展绝技的迹象,甚至连弓箭都不碰一下。进山时带去的杨干麻筋之弓似乎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有人问他原因,纪昌只是懒洋洋地答道:“至为不为,至言不言,至射不射。”

   哦,原来如此,极其明白事理的邯郸都民立刻懂了。不执弓箭的弓箭高手成为了他们的骄傲。纪昌越是不碰弓箭,人们越是盛传他天下无敌。

   各种各样的传闻在人们口耳之间流传着。据说每晚三更过后,在纪昌家的屋顶上不知何人发出弓弦之音,那是寄居在高人体内的射道之神趁主人熟睡之际游离体外,彻夜守护以抵挡妖魔入侵。

   住在附近的一位商人某天晚上亲眼目睹,纪昌脚踩云端、手持久违的弓箭,和古代高人后羿(7)、养由基(8)二人比试箭术。那时,三位高人射出去的箭在夜空中拖曳着青白色的光芒,消失在参宿和天狼星之间。

   还有一个盗贼供认,当他试图潜入纪昌家时,刚踩上围墙,突然一道杀气从寂静无声的室内窜出,正打中其额头,让他一下子摔到了围墙外面。从此以后,纪昌家周围方圆十里,那些心存邪念之徒都绕道而行,聪明的鸟儿也不敢从上空飞过。

   犹如云雾缭绕的盛名之下,高人纪昌逐渐老去。他的心早已远离射事,日益进入恬淡虚静之境。像木偶一样的脸完全失去了表情,话越发稀少,乃至最后连到底有没有呼吸都令人怀疑。“无我无他之别,无是无非之分。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这是老高人晚年的述怀。

   离开甘蝇师父四十年后,纪昌静静地、宛如烟雾一般静静地离开了人世。四十年间,他绝口不谈射术之事。既然连谈都不曾谈起,更不用说未曾碰过一次弓箭了。身为故事作者,当然希望在此披露老高人最后的壮举,揭示他之所以成为高人的缘由,然而总不能歪曲古书上记载的事实。事实上,书中只记载他老后无为而化,除了下面这个奇怪的故事,再没有其他事迹流传下来。

   故事是这样的。大约去世前一二年左右,有一天老纪昌应邀做客,在朋友家看到一件器具。这东西看起来很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它的名字,也想不出究竟是何用途。于是他向主人询问此乃何物,用途为何。主人以为客人在开玩笑,佯笑不答。老纪昌认真地再次询问,对方仍暧昧地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当纪昌第三次认真地重复同一个问题时,主人脸上才现出惊愕之情。

   他凝视着客人的双眼,当看到对方既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发狂,更不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时,脸上呈现出近乎恐怖般的狼狈之色,有些结巴地叫了出来:“啊?!夫子您……您是古今无双的射手,果真把弓都忘记了吗?连弓的名称、用途都忘了吗?”

   此后多年,邯郸都城里的画家收起了画笔,乐师剪断了琴弦,工匠也耻于使用规矩了。

   ————————————————————

   (1)
   名弓之一,传说中黄帝乘龙登天时掉下的名弓,由桑柘木制成。据说桑柘木较为柔软,即便乌鸦想从树枝上飞起,因为枝干柔弱,无法借力,而无法飞离。

   (2) 綦和卫都是盛产适合制箭的毛竹的地名。

   (3) 用柳树枝干缠上麻丝制成的强弓。

   (4)
   能够射穿石碑的名箭,传说越王勾践使用过。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记:“越王中分其师,以为左右军,皆被兕甲,又令安广之人,佩石碣之矢,张卢生之弩。”

   (5) 名弓,由黑漆涂饰。

   (6) 肃慎为古代北方游牧民族,曾向周王进贡过名箭。

   (7) 后羿是上古时期善射人物,传说曾助尧帝射九日。

   (8) 养由基是春秋时代楚国射箭高手,据说能百步穿杨。
   盈虚

   卫灵公三十九年这一年秋天,太子剻聩奉父王之命出使齐国。途中经过宋国时,听到在田野里耕作的农夫们唱着一支奇怪的歌谣——

       母猪已经送给你了呀

       为什么还不归还我公猪呀

   卫国太子听到歌谣,不由得脸色骤变,一件心事涌上心头。

   父亲灵公的夫人南子并非太子的母亲,原本是从宋国远嫁而来。她不只依靠容貌,更凭借过人的才气将灵公完全控制于股掌之间。这位夫人最近说服灵公,将宋国的公子朝召至卫国作了大夫。宋公子朝是有名的美男子,早在南子嫁到卫国之前,两人已有丑闻传出。除了灵公,这几乎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如今两人在卫国的宫廷里旧情复燃,更加变得肆无忌惮。宋国农夫歌里所唱的公猪母猪,无疑正是指的南子和宋朝两人。

   太子从卫国归来后,立即召来侍臣戏阳速谋划该事。第二天,太子前往拜望南子夫人时,戏阳速已经暗持匕首,潜身在室内帷幕后面的一角了。

   太子一面装作若无其事地闲谈,一面悄悄向帷幕后面示意。是突然胆怯起来了吗?不见刺客出来。接连示意三次,唯见黑色帷幕微微摇晃而已。

   夫人察觉到太子举止有异,沿着其视线看去,看出室内一角有人潜伏,立刻尖叫一声冲进了内室。被惊动的灵公应声而出,握着夫人的手试图使她安静下来,然而夫人只是疯了似的不停尖叫着:“太子欲杀妾!太子欲杀妾!”灵公随即召兵捕讨太子。

   这时太子和刺客都已经远远逃出了都城。

   先是出奔宋国,继而逃亡晋国的太子剻聩逢人便讲:“苦心策划的刺杀淫妇的义举,却被愚蠢的胆小鬼临阵倒戈成了泡影。”

   同样从卫国逃亡出来的戏阳速听到流言,这样回应:“岂有此理。我才是险些被太子倒戈呢。太子逼我刺杀其继母。我如果不从,必定会被太子所杀;如果依言杀了夫人,则一定会替太子顶罪。嘴上答应着却不去执行,这正是我的深谋远虑哩。”

   此时的晋国,正为了范氏中行氏之乱而穷于应付。由于齐、卫等国在背后替叛乱者撑腰,局面迟迟得不到收拾。

   流亡到晋国的卫国太子,暂时栖身在晋国重臣赵简子门下。赵氏之所以厚遇这位流亡太子,目的无他,是想借此对属于反晋派的当今卫侯施加打击罢了。

   说是厚遇,比起在故国时的身份自然不同。在与卫国一马平川的风光颇殊其趣的、多山的绛京里送走三年寂寞日月后,太子遥遥听说了父亲卫侯的讣闻。

   据传来的消息,由于没有太子,卫国不得已立了剻聩的儿子辄继位。这是剻聩流亡时留在国内的儿子。原以为肯定会由自己的某个异母兄弟继位的剻聩,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由那个小孩子来做卫侯?想起三年前的辄满脸稚气的样子,他忽然好笑起来。自己应该立刻回国继承卫侯。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想。

   亡命太子在赵简子的军队的簇拥下,意气洋洋地渡过了黄河。终于踏上卫国的土地了。然而,刚到戚地,他们就发现已经不可能再向东前进一步了。他们遇上了前来阻止太子入国的新卫侯的军队。就连进入戚的城池,也是用为父吊丧的名义,披麻戴孝,讨好当地民众才办到的。意外的现实令人愤怒,然而无法可想。他只能在刚刚踏进故国半步的地方慢慢等待时机到来。并且,出乎他的意料,一等就是十三年。

   曾经爱自己的儿子辄已经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夺走自己应有的地位、并且顽固地阻止自己回国、贪婪而可憎的青年卫侯。以前自己曾经关照过的大夫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肯来问一声安否。所有人,都在年轻傲慢的卫侯和辅佐他的上卿、貌似道貌岸然实则老奸巨滑的孔叔圉(身为自己姐夫的糟老头子)手下,好像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剻聩这个名字似的,自得其乐地活着。

   十几年每天从早到晚看着黄河水生活的日子里,不知从何时起,从前那个任性浮躁的白面贵公子,变成了一个刻薄乖僻、饱尝艰辛的中年汉子。

   荒凉生活中唯一的慰藉,是儿子公子疾。疾和现在的卫侯辄是异母兄弟,在剻聩刚进入戚地时就和母亲一起赶到父亲身边,从此生活在当地。剻聩曾经对自己发誓,如能得志一定立此子为太子。

   除了儿子,他还在斗鸡中找到了宣泄自己绝望般热情的出口。这既是寻求赌徒心性和嗜虐心性的满足,同时也是出于对雄鸡那雄美姿态的沉迷。在并不宽裕的生活中,他拨出巨额费用修建了富丽堂皇的鸡舍,饲养了大量雄壮健美的斗鸡。

   孔叔圉死去后,他的未亡人、剻聩的姐姐伯姬大权独揽,使儿子悝形同虚设。卫国都城的气象渐渐对亡命太子好转起来。伯姬的情夫浑良夫成了使者,几次三番往返于都城与戚地之间。太子与浑良夫相约:“一旦得志即封汝为大夫,并赦免三次死罪。”随即以其为左膀右臂,秘密运谋。

   周敬王四十年闰十二月某日,剻聩在浑良夫的接应下,长驱直入都城。薄暮时分,扮女装潜入孔氏宅邸,与姐姐伯姬和浑良夫一起,挟持身兼孔氏族长及卫国上卿的外甥孔悝(对伯姬来说则是儿子),发动了政变。做儿子的卫侯即刻出逃,做父亲的太子取而代之,此即卫庄公。从被南子放逐国外时算起,这已是第十七个年头了。

   庄公即位之后首先想做的事,既不是调整外交,也不是振兴内治。那其实是对自己虚度的过去的补偿,或者说对过去的复仇。在不遇时代未能尝到的快乐,如今必须在短时间内十二分地得到满足。不遇时代惨遭践踏的自尊心,如今必须迅速并倨傲地膨胀起来。对不遇时污辱过自己的人必须处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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