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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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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沥胆、舍生忘死的武将交待。

天下间,少有不怕他的。他的痴儿,不愧是眼前人调教出来的,那一副不畏不惧的神情,竟也有几分相类。

他不怒反笑:“成王?姚斯道,就由你来告诉方希直,成王安在!”

“启奏陛下,成王,已自焚而薨!”

道衍话音未落,岂料,座下之人,猛地一挥衣袖,掉转身,目光在殿内诸人面上逐一逡巡一遍,厉声质问道:“既如此,何不立成王之子?”

实乃大不敬的死罪之言,罪及族人,都罪无可赦。道衍,俯下身,在心内叹息一声,双手合什,不再言语。

却闻天子似太息一声,哑声,应道:“国赖长君。”

方孝孺冷笑,再逼问道:“因何不立成王之弟?”

天子,一笑,不疾不徐地再应道:“此朕家事耳,先生毋过劳苦。”

一言既落,男儿放声大笑,笑声,直震得殿内雕梁簌簌发颤,声声,回响在梁间,久久不去。直,笑得溢出了热泪,却是男儿报国无门之血泪。

一旁的王宝和再也忍不下,厉色斥道:“大胆!天子面前,尔,竟敢如此放肆?!方孝孺,在下好生劝你一句,自古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虽是书生,仗着自个不过有些学问,竟敢在天子跟前如此放肆,尔,就不怕杀头吗?!”

男儿,随即怒目而视,怒声喝道:“天子,尚且可以身殉国,希直,何惧一死?!”

王宝和还未接言,殿内的诸位武将,已然克制不住,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成国公朱能,终于纵身而出,在其身后手指口出狂言之人,怒斥道:“方孝孺,你既为前朝侍讲、文学博士,我大明的律令你自是知晓。你敢当朝咆哮,辱没天子,你纵不怕死,难道,就不怕累及族人么?”

朱棣看一眼自己的心腹大将,待收回视线,复落于其面前的忤逆之人身上,才淡然接道:“方孝孺,尔,不惧死是吗?但,尔莫要忘了,朕,也非成王。此诏,既是要诏告天下,则非先生不可。”语虽淡,似淡极,但一双眼眸内,冷戾阴酷之色几可杀人。

方孝孺昂首道:“希直,死即死耳,诏,亦绝不会草!”

天子,终于震怒,扬声向身侧的内侍问道:“王宝和,按我大明律,忤逆犯上、辱没天威者,按律,当处何罪?”这分明已是胁迫威逼。

王宝和随即高声应道:“回陛下,按律,当株连九族!”

男儿,合拢双目,面色惨白,咬牙应道:“即便,株连我十族奈何!”

朱棣应声而笑,愈笑愈大,直至纵声大笑,一挥袍袖,笑道:“好!朕,今日就成全你!来人——”

殿内,应声跃入十数位禁卫军,疾行至殿内候旨。

天子负手而立,玉立于宝座前,淡淡命道:“给朕拖出去。”

殿内,虽四面安置了冰块,凉气习习,道衍和尚立于人前,却,只觉冷汗涔涔自衣内渗出,不一会,便濡湿了袈裟。

日影,凌空而悬。

伊人,独自立在旧宅的内院深处,望着满地的艳阳,宛若一尊木雕蜡像。

小小的身影,笔直地立着。金钗束发,双髻垂髫,素衣,素颜,却,娇美异常。那一份娇美,天下间罕有,纵不是绝色,却宛若最柔弱的海棠骨朵,迎风初绽。

云萝宫人自外急急而入,紧走几步,盈盈跪于她足下,口中喜道:“奴婢,给娘娘道喜——”

娘娘。这是她第一次如是称呼她。

云萝的话音未落,她已然转过身来,小脸上,却,并无欢喜。只低道:“他——”语未尽,仅说了一个字,就打住。

其实,根本毋庸再多言。

她一早知道他会给她,却,给不了她想要的。

她侧过脸去,此刻,屋内原先随侍的诸人都已经一早被她摒去,眼前,不过只剩云萝宫人一个。

她低低道:“我让你打听的事,问到了吗?”

云萝一笑,忙点头道:“奴婢让人问了,一直都不曾有回话。许是那办事的,见天的只知道玩耍,竟把正事给忘了。奴婢这就再催去。”

话音未落,才要转身,眼前人已转过小脸,默然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瞳仁内,俱是了然的伤意。原本苍白的唇瓣,慢慢扯开一抹浅笑,黯然道:“告诉我实话。”

云萝即刻失了色,兀自立着,半晌不敢接言。

见她不肯答,她,再等了片刻,又轻声问道:“云萝?”

云萝蓦地跪倒,低头,不敢起。

“说。”

“奴婢……让人问了,木主子的兄长,确实是在‘奸臣榜’之列,前日,刚刚……被问斩了。”

“‘奸臣榜’首恶之中,皇上,最后提审的方孝孺。”

“怎……样?”

“回娘娘,听说方孝孺宁死不从,还咆哮朝堂,辱没圣驾,听说要株连九族。”

“……”

云萝犹在絮絮叨叨地回着什么,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任何声响。

廊下的荼靡,教正午的骄阳灼了,零落了一地。

她只淡淡一笑,再立了片刻,始转过身来,柔声向她道:“云萝,我记得在北平燕王府时,你曾说过,自此之后,你虽是燕王的人,也会是我的。这句话,你还记得么?”

云萝心内一痛,却只能欠身应道:“奴婢记得,至死……都不会忘。”

“好。而今,我就有一事相求。”

“娘娘……尽管吩咐。”

她自衣袖内取出一早备好的玉饰,连着手内的书柬一并递于她:“我想让你拿着这个玉饰,即刻离开这里,去得越远越好。”语气虽柔和如初,却是少有的坚持。

云萝大惊,颤声道:“姑娘——”

这块玉饰,她当然认识。这是当日燕王随竹笛一起赠予她的贴身之物,她从来不肯轻易示于人前。然,她虽少言,她岂会看不出她对它的看重之意?

此刻,她突然要将此物交予自己,并让她带着它远走,恐怕,会有更大的祸事还要在其后。她越想越怕,终于失了矜持,忍不住以膝代步,再往前移了数步,捉住女儿的衣袖,含泪道:“姑娘,想要怎样?”

她却笑了。笑容,娇柔无比,只一双乌黑的瞳仁内,隐约可见闪烁的晶莹。俯身向她道:“如果你去了民间,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宫内之事,云萝能仅从行事之别,分出我和徐氏之不同吗?”

云萝已然落下泪来,却,说不出话,唯有连连点头。

她服侍她日久,当然能够因事而辨人,即便同顶着至尊的名号,眉目也有几分相类,旁人瞧不出,天下人分不出,她云萝又怎会看不出?

“好。既如此,你此刻,便拿着这块玉饰,走得愈远愈好。一年之后,如果,你在民间,能看出我大明的皇后已另有其人,你……就再拿着这块玉饰回来。”

“娘娘——”

“你凭着这块玉饰觐见,旁人,纵认不出你,但,马三保,刘成等人,自会为你成全,让你得见天子。”

“记得,断不可早回来,一定要等到一年期满后再回。”

云萝早已泣不成声。

她却任由她捉住自个的衣袖,随她一齐,半跪于青石地上。

一旦,她自寻短见,他,势必会迁责于云萝等人的失察,到那时,云萝必死无疑。要想让她不被牵连,唯有在此之前,先放她出府。纵使她知道她不甘愿,但,她此刻身边,只剩下她一个知心人可以帮她。

按着他的性子,如果让云萝太早回来觐见,只怕他根本听不进她任何进言,就已经先杀了她。所以,她才让云萝先暂且在民间隐居至一年始回。一年的光阴,应该足以消磨了他的盛怒。

她看一眼天色,手指,轻轻抚过云萝的鬓发,含笑轻道:“敷儿……在此,谢谢云萝姐姐。”

云萝猛然抬头,眼中,俱是强抑的红丝,容长的脸颊之上,尚有着未干的泪痕。

她柔声再道:“我瞧出了马将军的心意,但我也知道姐姐的心意,此生,敷儿无以回报姐姐,如果有来世——”

云萝仓皇间立起,用衣袖拂着眼角,打断她道:“姑娘,毋庸再多言,云萝此生,绝不会辜负了姑娘的托付!”

她点头,也不推辞,自地上支起身子,急急道:“云萝即刻就走吧,再迟,怕就来不及了。”再不走,但等他的圣旨一下,她和她,都插翅难飞。

云萝当然知晓其中的厉害,拎着裙裾,再次跪倒,也不说话,朝她重重叩拜了三下。也不等她扶起,已自己直起身,头也不回地急步去了。

才出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听院外有宫人长声通传,其声之威严郑重,似要惊动了整座旧宅。

“皇上驾到——”

他,终是来了。

屋外,随侍的宫人们跪了一地,远远地,隔着偌大空旷的院落,但见仪仗如鳞,参差而入。再随后,是他的近身禁卫、随身内侍们,簇拥着,宛若自天而降般,降于她的跟前。

她已经有将近十日不曾见过他,每日,被他拘在这方寸之地,哪里也去不得。

此刻万般,一一都到眼前来。

一身朝服,华美矜贵若斯,更衬得那张骄颜,俊美无俦,霸气天纵。

她兀自立在房内,动也不动,只仰着小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缓步而入。仿似,要把那高大英挺的身影,深深烙入自个心内。

既不跪,也不近前,仿似根本不知道天地间尚有神权、帝权,皆集于眼前之人于一身。

他望着她,并未说话,眼光扫一眼身旁的内侍。

王宝和即刻领会,展开手内的卷轴,高声诵念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兹有徐氏仪华,肃雍德茂,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今朕亲授金册凤印,册后,为六宫之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她心如刀割,小脸上,却绽出一朵笑靥,与他隔了十步之遥,楚楚立在彼处,却,依旧忘了叩拜,接旨,谢恩。

他负手而玉立,眸中,渐渐浮出一缕暗哑的柔意。

数日不见,那张小脸愈发苍白了如许,那副放诞的性子,却是丝毫没有长进。

王宝和心内讶异,面色微变,看一眼眼前人,再偷偷睨一眼天子至尊,见他并无愠色,他虽是宫内的老人,却是天子跟前的新人,一时摸不清深浅,只能照着以往的本分,尴尬地清咳一声。

她只当没听见,只兀自望入他的眸内。此刻,那一双深邃的眸光,深不见底,却,分明有着若隐若现的暖意。

王宝和低下头,再,低低咳了一声。

他淡然失笑,沉声命道:“跪下。”却是看着她而说出。

他的痴儿,还当这里是他的燕王府。

她垂下脖颈,看一下自个的衣裾,再隔了片刻,始,提起裙角,屈膝,跪于他十步之外处。

王宝和长舒一口气,上前几大步,哈着腰,将手中圣旨奉于她跟前,赔笑道:“老奴给皇后娘娘道喜,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低头看着自个面前的方寸之地,轻轻接过他手中的物什,强咽下喉内的甜腥之气。十步之遥,虽短促,却,何其寥落,何其巨阔。

其间,有男儿血汗,女儿珠泪。

有万里长天,滚滚江河。

有他的风餐露宿,几易寒暑,有她的食不下咽,数载春秋。

多少次须臾即散的相聚,多少次绵延无际的离别。

男儿坐下铁骑的踏地重音,女儿心内鹿撞的凌乱鼓击。

一声声,一日日,一夜夜,仿似,都到人眼前。

他眼见她形容不对,遂,朝身后诸人命道:“都退下。”那些人,即刻齐齐躬身蹑足而退,眨眼间,屋内,已经退得空空荡荡。

他并未上前,只低头和颜道:“起来吧。”

见她不动,遂,再道:“起来,我带你回宫。”

“这几日,我确实忙得抽不开身,加之乾清与坤宁二宫前日俱焚于大火,我让他们暂且将柔仪殿辟作你的寝宫之用。”

她始仰起小脸,轻道:“朱棣——”

一言既出,他含笑斥道:“放肆。”

她怔了怔,仿似不曾听见,仍旧跪于彼处,望着他道:“云萝宫人年岁渐长,我方才将她遣了,许她出府与家人团聚。你答应我,让她离京。”

他眸光一闪,淡淡应道:“可以。”

她这才支起身子,慢慢自地上立起。他朝她张开双臂,她顺从地轻轻走至他臂弯间,任其将自己拥入怀内。

还是那股淡淡的麝之香气,如此安心,如此令人沉醉,而不能自拔。

他用手指轻拂过伊人耳畔的碎发,指腹,果真是凉的。她心内了然,却,仿若无知无畏一般,将自个的脸颊,顺势熨帖于他的手掌之内。

帝王的三驾马车,随着内侍的“起驾”之长声,徐徐启动。

天气,虽闷热,但,銮驾内,却隐隐透出一丝清凉,许是车下的冰块使然,抑或是人心内的寒意。

她一动不动,静静伏于他膝上,细声,低道:“进宫前,我想……再去一次云落院。”

发丝之上的大掌,没有一丝停顿,头顶上方,随之传来他的沉声。

“痴儿,你给我听好。何赟,早被我所杀,我既纳了你,自不可能再留着这些人。世上,也不会再有所谓的云落院。”

她仿似一早就已知晓,伏在他的腿间,无泪,也无声响。只有一副小小的身子,愈来愈冰,愈来愈冷。

他低头,叹息一声,双臂再一用力,将其自膝上提起,纳入自己怀内。

她埋首于他胸前的织锦龙纹之上,金丝银线硌着人的肌肤,有些微的痛。她攥紧衣袖内的小手,宛如要掐出血痕来。

他的心思,她懂。她的心思,他也懂。

他不说。她不问。

她不问,不表示她真的枉顾。女儿心内其实一早就料到,却不能问。因为,一旦问了,便,无以自持,无以为继。

不知再行了多久,只听禁卫军低低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停驻。

他的声音,自耳畔清晰传来,虽平淡如初,却分明已是毋庸置疑的谕令:“此处,是刑部监,朕,暂且将方正学拘押于此。方才,朕命人将方氏的内眷提了来,你,既然来了,就进去见一面,顺便转告方正学,他,既是朕的钦犯,自是不能轻饶。余下的话,毋庸朕再多言?”

一面说,一面轻轻推开她的身子,使其离了他的臂弯。

车内,虽有微光,却看不清他面上的阴晴。

故技重施,不过是故技重施。一如之前,他将她拘于车内,带至奉天门外,让其亲眼目睹他所演的戏,让她怨无可怨,责无可责。

她是他的子期,她岂会看不懂他的心意?

他一早笃定了她不会舍得下他,不会舍得为这些人伤他,所以,这些,那些,竟算是他给她的交待。

天下男儿所能给她的,所不能给她的,他都会一一给她。

他一直都在给,却始终不知——女儿心内真正所思,所愿。

她抬起小手,就着那一缕微弱的光芒,轻轻,抚上男儿的面庞,一如先前许多次。这一次,他不再阻住她,任由她的小手,一一抚过他的脸侧,唇角。

她粲然一笑,仿若他怀内最娇美的那一株海棠,绽放于漆黑的暗夜中。眼中,虽有皎皎的泪意,却执拗地不肯落下,只重重砸入人心内。

女儿,软声低道:“朱棣——”这已是她第二次如此唤他,他虽一直不曾为此深责之,却也不应。

“答应敷儿……杀伐,不要太重,那些人,并不懂得……你当日……有多苦。”

语未落,指尖,已自他的颊上滑过,再拎起裙裾,一步一步,拾阶而下。

罗裙似水,在落地的那一刻,差一点失足,小小的身子硬是晃了一晃,复立得笔直。沿着他的内侍所引的甬道,缓缓向内走去,牵扯得人心内,一阵又一阵隐痛。

她低下头,自衣袖内取出一枚金灿灿的物什,送入唇内。再,仰起小脸,强自支撑着咽下。

那原本是她发上的一支金钗,打造成缠枝海棠之状,娇蕊之上,立着一只小小的蝴蝶,振翅欲飞。

她偷偷折了它下来,将之尽力团成一个小小的圆球模样。

不过小手指尖一般大小,却,已足以要了她的命。

刑部监的大门之外,幽深的狱牢深处,每隔数十步,便有他的禁卫把守。却一个个不敢抬头,只单膝而跪,向其见礼。

除此之外,整座刑部监,似再无他人。他果然已经一早安排好,步步为营,步步赢,每走一步,他俱会算计于心。

内侍的长声,在寂静如斯的彼处,如此突兀刺耳,一声一声,在人耳畔回响着。

“皇后驾到——”

“皇后驾到——”

“皇后驾到——”

远处,终于见到高挑的火烛,将一处方寸之地,照耀得通如白昼。铁栏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应声回首。在其身侧,尚立了一个半大的少年,眉目间,隐约可见他的影子。

那妇人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直直望着眼前人,颤声道:“寒枝?”

“你……就是他的皇后?!”

她却不答,扭头,向身后的内侍命道:“都退下。”

那些人,既得了令,不敢有违,一个个敛眉欠身,踽踽退出监外。直等到所有的脚步声都已经走远了,她始回转身,还未出言,袍袖却已叫人一把揪住,死命地揪住。

“你……竟然做了那人的皇后?!此等乱臣贼子,你竟然助纣为虐?!方寒枝——”

她柔声打断她道:“二婶,他就是中宪么?”离家时,稚子不过才七岁,眼前,却已然和她一般身量。

语未落,她已一个趔趄,身子猛地扑到在铁栅栏上,直撞得铁锁铮铮有声。额头,触在铁石之上,愣是蹭出了血渍。

耳畔,始传来一句斥声:“婉如——”

她轻轻捂住自个的唇角,手心之下的肌肤,火辣辣的痛。

却,痛不过人心内的。

她徐徐跌落至冰冷的地上,透过模糊的泪光,仰望着铁栏之内的蓝衣人。从望得见光亮伊始,直至走至这座监牢跟前,她一直不曾望向这铁栏之内。

她,明明知道他在其内,却不敢望。只怕刚一触及,所有的前尘往事,便如潮涌般,翻卷到人眼前、心内,让人再逃无可逃。

男儿并不近前,略微抬高了音调,命道:“起来。”

她尚未及起,身后,又传来婉如哽咽的痛声:“你到现在还在护着她,无论她犯下何等罪过,你都要护着她!你心内……何曾有过我们母子?!”

“她如今成了那个逆贼的皇后,他,不但要杀了你,还要让我们方府背负如此不堪的名声,你还要护着她!”一声声,都是女儿心内的情之殇。

身旁的幼子,听不懂母亲所言,却只能跟着悲泣,一面哭,一面诉道:“母亲,不要哭,母亲……”

一声声,一字字,宛如尖刀,插于人的心上。

她突然一阵痉挛,手臂撑在铁栏之上,身子,扭曲成一团,冷汗迤逦而下,却,强抑着不肯出声。

他,察觉不对,疾步走至她跟前,大掌,用力抚上她攥紧的指尖,急道:“寒枝,你怎么了?”

她心内随之一阵剧痛,勉强抬起小脸,隔着栅栏,望向那张于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庞。

一双眼眸,清亮如初,落于人的身上,仿似夏之凉风,冬之暖阳。

她痛极反笑,哑声,摇头道:“枝儿……不痛。”

他皱紧眉,似猛然想起什么,即刻又抽回手掌,却并未随之抽身。一双眼眸内,却已是不再掩饰的痛楚与怜惜。

她是他亲授,她的心性,他自是谙悉于心。

眼前之人,已然痛得面如雪色,却仍要和他说:“枝儿,不痛。”

枝儿,不痛。

那一日,他自外归来,不顾所有人的拦阻,冲进她房内,只看见满床满地的血,汩汩而下。他再也顾不得避忌,自榻上紧紧揽过她小小的身子,纳入怀中。

那一刻,男儿至死难忘。

她也是这般抬起小脸,和他说:“枝儿,痛。”

待看见他眼中的泪意,怀内的小小人,竟然在铺天盖地的血渍中,朝他低低道:“枝儿,不痛……了。”

无论她痛与不痛,他,都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

三步之外,婉如,木然而立,痴痴望着眼前这一幕无比熟识的场景。彼年彼处,她也似这般绝望地望着,莫可奈何。

她死死按住自己的衣襟处,脸色,一点一点惨白。忽然间,失却了所有神志,飞奔过去,死命自栏上扯开她的身子,狠狠一推,将其推至数步之外。

男儿直起身,默然望着她向她施暴。

这是他欠她的,这一生,他确已无力偿还。

婉如还要奋力再扑上前去,却听一声怒喝,响彻整座刑部监大牢:“给朕拿下——”

她蓦地收住力,却收不住往前之势,一下跌落于地。

他矮下身子,欲扶起足下之人,视线刚触及,不由得怒从心起。眸内的精光,笔直扫于牢内之人的面上,面色,阴冷似寒冰。冷声向身后禁卫道:“给朕拖出去。”袍袖所拂的,却是婉如身后呆呆而立的少年。

婉如这才仿似大梦初醒,从地上狼狈而起,一把护住自己的幼子,惨声道:“不要,中宪,不要——”

但,那些如狼似虎的禁卫军,岂容得她挣扎,几下拖过她身后的少年人,钳制于臂弯内,疾步拖出甬道。

婉如,被他们用力推倒于地,连挣了数次,都爬不起。母子连心,耳畔,一对母子的哭声,响成连片。

她强自吸一口气,忍着腹内的痛楚,喘息着嘶声向他道:“朱棣,放了中宪,不要……伤了他,你听见没有?!”

他不答,手掌轻抚过她的发丝,他方才若迟来了一步,怕她连半条小命都不剩了。他,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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