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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疤痕 作者:韩东-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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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朱浩会用那么自然的声音问我:“你们睡过吗?”
  对此我毫无准备。在过去的几年里,我的戒备已逐步解除了。我从心里赞叹起朱浩的勇气来,只有他能看着我的眼睛问出这样的话。这些年,他什么样的惊涛骇浪没有经历过?他一定习惯了很多严重的时刻,而能保持镇定。相比之下我是多么的慌乱呵,不仅红了脸,连声音也颤抖起来。我控制不了自己,回答得词不达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和王玉睡过,就在那次。我明确地承认了,但一点也体会不到一吐为快的轻松。此刻,我真正烦恼的还不是那件事本身。我讨厌自己的慌张,无法面对朱浩。他看着我取烟、续水,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这一系列动作。我将水洒了一地,烟也额外带出几颗,滚下桌面。我握着杯子,像要作长篇发言那样地拖延着、稳定自己的心神。朱浩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什么,我一点也不理解。我完全被自己吸引住了,被自己的失态、错乱和丑陋。甚至,我都觉得有点故意的成分了,以某种瘫痪状态来应付眼前发生的事。我在博取对方的同情,同时又为自己卑劣的行径深感羞耻。
  朱浩给了我几分钟的调整时间,见我不能自拔便把话岔开了。可我忘不了刚才的话题,几句话后又转了回来。朱浩温和地相随,尽量做到温和和随便。我听见他说:“我让她去许城找你就是那个意思。”我听明白了,朱浩指的是我当时拮据的单身生活,他指使王玉来找我就有输送女人的意思。我知道朱浩在安慰我。他在安慰我,又不能显得太明显。不过这些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我别无选择,只有从头说起。
  我说起王玉走后我给他写的第一封信。我说我其实并没有哭,这么说只是以一种方式告诉他发生的事。我说我没有哭过,更没有和王玉相对而泣这有多么丢脸!想不到事隔多年我竟有机会洗刷自己。“是啊,我也很奇怪。”朱浩说。他的意思是我的哭泣比和王玉睡觉更不可思议。不论他当时是怎么想的,至少现在是这个意思。和王玉睡觉不仅不可以思议,而且是题中应有之意呢。
  朱浩婉转地告诉我:他和王玉的关系早在他离婚以前就结束了,与其通信不过是一种惯性。后来她来济南找他,他完全没有感觉。我呢?也有一番肺腑之言,憋了这么多年,都快沤烂了。朱浩并不打断我,也不表现出特别注意的样子。他知道我现在很敏感,而且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地步。我对他讲了全部经过,除了床上的那些部分和细节。我说本来这件事是不会发生的,正因为太相信它不会发生,因而放松了警惕。再加上巧合,那封错误的电报,以致我才酿成了大错。
  练达的朱浩并没有在理论上与我争辩是非、论说长短。他开始讲海南的生活,讲他的故事。他说老方,有一阵也抛妻别子地去了海南。他和朱浩呆过很长一段时间,经营工厂、办公司。这些,我都有所耳闻。成功与失败,其中的甘苦不是朱浩今天要说的。他今天要说的与女人有关,大致的模式也是两个男人以及他们之间共同的爱好。朱浩说经常地(也就是说此类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他和老方会带两位小姐回来,然后分别领进自己的房间。事毕出来,有时候老方又会钻到朱浩的房间里去。这样的事很平常,也很正常。还有一次是去外地出差,他们各自领了一个在同一间房子里。虽说灭了灯,但声音动静还是听得到的。朱浩讲得很具体,时间、地点以及那家发廊的名字、小姐的姓氏。朱浩暗示说他们进行了交换。他倒没有说起过两人领一位小姐的例子,倒不是因为过于典型,而是,那意味着舍不得花钱,即吝啬。后者的罪过在朱浩看来显然要大于乱交。
穴居(7)
  我得学会了解朱浩这些年来的处世原则和价值观,只有那样我才不会拘泥于王玉的问题而难以自拔。我感动于朱浩的好意,同时又很怀疑他所提倡的方式是为安慰我而临时捏造的。他和老方的事是真的,这我相信。但钻入别人房间的是老方,而不是他朱浩啊?若是他朱浩觉得那么做有多么的光彩,为什么不也是和老方一样呢?朱浩是一个细心的人,大约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疑问,所以才讲了那个出差的故事,还暗示他和老方之间进行了交换。就我多年对朱浩的了解,我相信交换的事是没有的,是朱浩为安抚我而特意编造的。他又不愿撒谎,所以说得不清不楚。他的极至不过是和老方在同一间房子里,中间什么也没有隔。黑灯瞎火,有一些响动,这就是全部了。即使是在朱浩新式道德观的衡量下,我和王玉的事也不是那么露脸的。我知道朱浩尽了力,并不惜把自己昔日的情人比作妓女。这些,全都是为了我。我没有表示不同意。因为,王玉是朱浩的王玉。
   哦朝霞
  凌晨四点,我骑车带王玉前往码头。
  虽说我一夜没睡,此刻却像刚刚醒来一样地清醒。我真愿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只是我在一个早上把一个人送往码头。这个人还是原来的那个,有原来的生活和背景,原来的情人。而那个情人决不是我。最好我也并不认识他。我不仅不认识她的情人,甚至也不必认识她本人。我只想一个人在这样的早晨骑车,前往码头和江边。我要从茫茫黑夜里一直骑到空气新鲜的黎明。我要骑到黎明里去,看见天光渐渐明亮。骑过昏睡暧昧的城市,骑过店铺的阴影。骑过倒卧路边的乞丐和酒鬼,骑过躯体以及那些垃圾。我要和早起的贩夫走卒们在一起,与他们在一条路上同行。我将看见那些坚持晨练的人,奔向路边花坛和公园。按一定顺序,年长者起得更早。我上路的时候也正是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上路的时候。其后,我将与七十和六十的老人迎面相遇。而二十岁以下的学生,他们出来的时候太阳也已经出来了。
  多么美妙啊!我以前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我有的是时间、精力和足够的好奇。甚至,我也有闹钟。我为什么就不能早起?与星辰明月为伴,并看着它们偏移西去。良辰美景总是和我相互错过,为什么我就不能停下来细心体察一番呢?我发誓,以后一定要那样做一次,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有任务在身。两个人,我把另一个送到江边去。我在想把她送走以后的回程就已经非常接近纯粹了。我把她送走,把她扔下,那唯一妨碍我的东西。
  而现在她就像一只口袋歪倒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她的手揽过来,搂住我的腰,脸的一侧贴着我的后背。一会儿她昏沉睡去,身体的重量就变得令人担忧了。我的龙头上挂着她的包,不时碰着我蹬车的膝盖。经过五个十字路口后我已是大汗淋漓、浑身乏力。后来我们经过一个夜间施工的建筑工地,照明灯的强光直晃我的眼睛。车轮在沥青路上颠簸着,绕过窨井和砖块。在第六个十字路口我们停了下来,稍歇片刻,带吃早饭。
  不知道王玉的感受如何,反正我是饿了。我是看见馄饨挑子上的灯光才决定停车的。它就摆在马路中间,低矮的小桌边居然有一个食客。
  我锁了车,领王玉去两寸宽的条凳上坐下。我要了一碗三鲜面,给王玉要了一碗馄饨。我们的还没有做好,旁边的食客已经吃完了。他问卖馄饨的多少钱?卖馄饨的说十块,十块钱一碗,我和王玉都吃了一惊。看来我们是遇见宰客的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卖馄饨的,的确是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人物:黑脸膛,大胡子,一身颤悠悠的肥膘。他手持铁勺,让对方给钱。那人看上去也是一个赶火车或坐轮船的,一只手提皮箱靠在脚边,西装革履,操着笨拙的南方普通话。他直嚷今天出门遇见鬼了。
  这碗面条的价钱很关键。如果他给了十块,我们的面条馄饨也不能少给。我后悔事先没有问卖馄饨的价钱。那南方人显然也在后悔。凌晨五点,即便是十字路口也了无行人。南方人只得向我们求援,问我一碗面条值不值十块钱?我的脑子活动开了:如果帮他说话,势必得罪卖馄饨的。我们也得出十块钱事小,他的案板上就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况且他说了自己的身份,是从大牛山下来的。南方人也许不知,可我清楚,那儿有一个劳改农场。卖馄饨的看起来也像那一类人。但如果不帮南方人说话,我们也得按十块钱一碗的价给。
  急中生智,我问南方人:“十块钱一碗,里头搁的是什么?”我的智慧不在于问了一句巧妙的话,而在于使用了许城方言。如此一来就与南方人拉开距离,而与也说许城话的馄饨挑主接近了。卖馄饨的说:“是啊,你也不瞧瞧面条里头搁的是什么!值这个价。别说十块钱,二十、三十元老子也敢要。你掏不掏?不掏就变二十了!”说着用勺子去敲南方人的头。南方人被迫掏了一张十元的,提着箱子过了马路。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今天算我撞见鬼了!”
  之后,我和王玉埋头吃。我们没有相互讲话。我在考虑吃完以后付钱的事。其间又用许城话要了一两次盐、辣椒什么的。卖馄饨的两次把勺子伸过来,给我盐和辣椒。总算吃完了,我问:“几个钱?”卖馄饨的说:“你是许城人,我不宰你。都是家门口的,我明天还在这块摆,你带两个人来砸挑子,我还划不来呢!他是出差的,乡下人,不是不宰白不宰呃?你说还是这个理?”我赔笑道:“是是。”卖馄饨的说:“我就收你五块钱吧。”
  五块钱,我们还是挨宰了。按当时的物价,一碗三鲜面和一碗馄饨加起来撑死也不过两块五。我掏出一张十元的给卖馄饨的,他说没得找。此时商店都没有开门,没地方换零钱,卖馄饨的也不可能不收钱。我不愿再逗留下去,所以最后还是付了十块钱。好歹和那南方人相比,我们赚了一碗馄饨。
  我带上王玉,继续上路往码头而去。此时天光已渐渐显露,路上出现了一些早起的行人。我们又穿过四个十字路口,最后抵达码头。王玉坐在自行车后,没有再抱我的腰,也没有说话。她默默无语,没有声息,从重量上感觉,也没有睡着。她大概为我刚才的表现在生气呢。如果她生气,也是我们相处以来的第一次。谢天谢地,事情已经到了最后收尾的时候。她气得很是时候如果注定要生我的气的话,此时生气比任何时候都好。我是一个胆小鬼、自私的人,而且猥琐。谢天谢地,她能这样地理解我、后悔我们之间的行为。她但愿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离开我就像离开一块木头、一场恶梦,还有什么比这更好和更圆满的呢?没有了。对我来说,知道她生气也就得到了安慰。她会为我的软弱和卑微,为我的一切缺点而生气,和其他人一样,和赵燕、小惠一样,那真是太好了。我也就不必存有最后的一丝遗憾了。
  王玉始终绷着脸,当我们坐在防波堤的水泥护栏上遥望那条船的时候她也一样。后来太阳出来了,映在她脸颊上。我去买刚刚能分辨出颜色来的红红的苹果。我捧着纸袋向她走近,近到足以看见她流泪的距离。很难说她面无表情是生气还是为了忍住不哭。我呢?既不想流泪也不生气。我只想睡觉。我太疲倦了。接着我想起来了,韩东的一篇叫《利用》的小说是这样结尾:
  哦,朝霞,他们被它明确的无意义和平庸的渲染浸润了。
  然而此刻,某种无意义的感觉只属于我。我看见王玉在哭,泪流满面。我们知道:一个人在哭的时候就一点也不虚无,尽管他(她)悲伤、委屈或莫名其妙,同时也很充实。
  王玉回去后的一个星期,杨真死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从悲痛中稍稍解脱出来的东海找到我,向我表示感谢。他感谢我没有给一个和王玉在一起的机会,否则他现在就会觉得对不起杨真了。他没有料到杨真会死得那么快。他说如果当时我给他机会,王玉肯定会和他上床的。他有这个把握。
障 碍(1)
  他是因流氓罪被捕入狱的。要是在现在那也许算不了什么。他是一个名人,人们对他的兴趣普遍集中在男女关系方面,小报在这方面显得很有作为。那时候有关他的绯闻是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谣言四起,有时也不免言中。问题在于当时人们对名人缺乏必要的谅解,更有甚者,大家认为名人在道德方面也应该是一个楷模。在一个领域里的出类拔萃说明了生活态度上也一定严谨自律,怎么可以在一个方面表现出色而在另一个方面(也许是更重要的方面)甘于堕落呢?这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倘若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当然也不可原谅。李红兵感叹没有赶上好时光。一切都在进步,对名人的崇拜、追星、传媒、小报记者和私生活曝光,而人们的理解力却不能跟上。到后来报纸上开辟了道德法庭专栏,对他进行声讨,李红兵的锦绣前程就此毁于一旦。
  在李红兵走红的那一年里,他和无数女人发生了性关系。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使其中的三个女人共堕胎九次,也就是说平均每人堕胎三次。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也可能其中的一人堕胎七次,而另外的两人各堕胎一次。使一个女人在一年的时间里堕胎七次,简直不是人干的事,不仅无法理解,同样也无法想象。至于具体情形李红兵真的无法说清了。他只记得身边不时有女人堕胎。开始时他还有印象,是那个叫珍珍的,也是由他亲自过问处理的。到后来李红兵已经完全糊涂,堕胎的医院被固定,怀孕的女人也由他的助手护送,只是到他这里来报销手术费和营养费。堕胎这件事已成为乐队的日常公务,只不过需要及时处理而已。当然,至于是不是他的孩子就像是不是他的女人一样,已经变得无关紧要。直到他因此获罪。在拘留收审期间,李红兵方有闲暇思考那些血肉模糊的孩子是否是由他弄出来的,此时已是有口难辩了。一切都记在他的账上,都是在李红兵的名义下进行的,可在他的周围至少有十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他们的生育能力至少也不会比瘦弱的李红兵差到哪里去。十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与他一同共事,之间也不乏兄弟般的情义,听上去就像是一个原始公社,在一年的集体生活中与那些川流不息的女人生下了九个孩子,平均一人一个还不到呢。
  服刑开始后李红兵慢慢改变了看法,不再鸣冤叫屈。在劳改农场里不可能有人感到自己无罪,是清白无辜的,这就像当年他并不觉得玩弄女人有什么不好,一切都因时间地点的改变而改变了。他想起那些被他抛弃的女人,她们的眼泪和哭泣,而他对她们下身的记忆比对她们的面孔还要清晰呢。李红兵受到了犯人们的极大尊敬,理由是他是一个采花大盗。他的名字他们早有所闻,他的那些催人泪下的伤感歌曲在农场里也从未被禁止。对女人非人的摧残以及对爱情无比哀怨的歌唱正是吸引他们的两极所在。他们让他历数三个堕胎的女人以及那九次堕胎,他们甚至要求得更多。这时候的李红兵早已把一切据为己有,他因此获罪同样因此得到荣耀,是自己不曾料到的。只有当夜深人静时他才开始忏悔自己的罪孽。那些被他糟蹋过的女人现在他仍然在糟蹋她们,为了狱中生活的方便,这既令人恶心同样也不可饶恕。李红兵自知罪孽深重,除了自觉地通过改造他已别无出路。由于有一技之长,他被吸收进狱中的文艺宣传队,《自新之歌》《给被损害和被侮辱的她们》是他这一时期的作品。有关他被捕入狱的大量报道沉寂之后,报刊上零零星星地有了一些有关他的消息。他的新歌依然风靡,只不过受崇拜的演唱者已是新一茬的歌星了。李红兵进来得太早,完全没有版权意识。再说他是一个有罪在身的囚犯,即使有什么想法也不会有谁愿意为之效劳。在名利方面李红兵早已心灰意冷,他想着的只是早点出狱,和一个像珍珍那样的好姑娘结婚,好好地保护爱惜她。能使一个女人幸福也算是向其他被伤害的女人谢罪了。他要过极其普通和平淡的生活,只为一个女人写歌,只为一个人演唱,这个想法使他非常激动,在狱中最后的日子里几乎成了他支撑下来的唯一信念。珍珍,珍珍,他反复念叨着她的名字,回忆着她的长相,那是他唯一能够回想起的模模糊糊的女人的形象。她真的有他想得那么漂亮和可爱吗?
  他和她是在一个舞会上认识的。当然,她不是珍珍,而是另一个他暂时还叫不出名字来的姑娘。他本来是不会来这样的地方的,这样的地方他过于熟悉,生怕有人会将他认出来。国强告诉他那不过是一个大学的周末舞会,举办地点在学生食堂,参加者也是一些大学生。他说:“你不应该总是闷在家里,那样伯父伯母会担心的。”他暗示他是一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不愿去学生舞会的原因是受不了那里的简陋和寒酸。总之,国强动用了他非凡的说服才能,终于将李红兵拉到这里来参加舞会了。李红兵坐在一张板凳上,舞会开始以后他始终没有挪动过。好在光线很暗(食堂顶部的灯泡全灭了,舞会举办者沿墙边的水泥地上点了一溜蜡烛),人影晃动,空气中不时飘过阵阵饭菜的馊味儿,李红兵不禁回忆起狱中难忍的饥饿。他努力沉浸在那样的感受中而不让刺耳的乐声将自己带入往昔辉煌的瞬间。他坐在那里,喝着舞会举办者免费提供的啤酒。到后来在一支强劲的摇滚舞曲的逼迫下所有的人都下到舞池里,墙边的长凳都空了出来,李红兵一人冷眼旁观显得特别突出。国强扭过来告诉他他目前的处境,“你这样与众不同反而容易露馅。”他说。然而这一次他的说服工作毫不奏效,李红兵就像被一枚钉子钉住了。国强让一些姑娘过来邀请李红兵跳舞,后者推说不会,又说要帮朋友看着衣服什么的,不过在心里他还是很感激她们的殷勤的。这么多的女孩,都还在上学,他试图用一种完全不同的纯洁的目光看待她们。其中的一位姑娘尤其令他心动,李红兵觉得即便让自己的邪念放纵也不能深入。后来他就一直看着她,起伏不已的心情于是慢慢的平静下来了。她肯定是她们中间跳得最好的,最丰富也最协调。她总是和同一个男的跳呀跳呀,李红兵估计他可能是她的男朋友,这么想的时候竟然有了一点醋意。后来她也过来请他跳舞,李红兵不禁有些冲动,他很想把她接管下来,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对她说:“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还得适应适应。”散场的时候他和国强来到外面,在台阶上那姑娘过来与国强道别,当时并没有男的和她在一起,李红兵顿觉一阵宽慰。她向国强挥挥手,眼睛却盯着李红兵(由于他是一个陌生人)。她向他们回眸一笑,那笑容真是灿烂极了。
障 碍(2)
  这次遭遇并没有使他想起珍珍,反倒在一段时间里把她淡忘了。出狱后李红兵反观自己的处境,去找珍珍的愿望倒没有在里面那么强烈了。他听说她结了婚,又离了,现在带着一个孩子自己过。听说珍珍把孩子丢在父母家里不管,自己同时和几个男人往来,其中还有李红兵认识的,当年乐队的一名贝司手。李红兵没去找她是怕破坏自己的想象(这几乎是肯定的),目前他还需要它。他觉得就这样,能不时地听说她的消息就已经足够了。现在他仍能满怀伤感地想起她,在一个她所不知道的角落里为她写歌作曲,这多多少少令他感动。此刻,他又需要用珍珍驱散眼前的这个女孩了。这么做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困难,那转瞬即逝的姑娘以及她的笑容怎么也挥之不去。和珍珍相比她的存在似乎更加真实可信,虽说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这是多么令人惊奇的事。李红兵知道如果现在去找珍珍实际上就是和她了断,从她那里斩断自己过去的根。犹豫再三后他还是去了,怀揣着他出狱后写的《珍珍之歌》。他是去向她求婚的,结果当然是遭到对方毫不迟疑的拒绝以及一番唾骂。他终于见到了她,那个恨他如蛇蝎的女人,仇恨完全改变了她的面容,使李红兵感到既难过又轻松。他骑着那辆破车回家的时候故意避开了路边的林阴,让太阳照着他那尚未长出头发的光光的头皮。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从往事中摆脱出来了。
  国强真是个好兄弟,他是李红兵出狱后认识的第一个也是现在他唯一的朋友。实际上李红兵就是坐他的夏利车从劳改农场回家的,国强是出租车司机。他载着他走上了自由之路,经过广阔的田野和新兴的矿山。他和他攀谈,向他讲述自己的生意和生活,让李红兵不得不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说话。然而他一说话国强马上就把他认了出来,他不仅是他的歌迷甚至也记得他出狱的大致日期,更重要的是他是那么的快活,无忧无虑。后来国强每天都来看他,帮他料理出狱后的生活。经过国强的一番努力,李红兵甚至拿到了在狱中所作歌曲的部分版税。李红兵有了一笔钱,暂时衣食无忧,按照国强的计划在他东山再起之前可以好好休息调养一段时间了。国强从不赞成李红兵做一个普通人的想法。当然,一个女人是绝对需要的,他尽其所能在这方面帮助李红兵。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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