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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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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尘银光闪闪;这一面面由彩色玻璃交织而成的亮晶晶的大挂毯,已被岁月磨蚀得经纬毕
露。其中有一面窗象长条的棋盘,由百十来块长方形的小玻璃拼成,主调是蓝色的,象当年
供查理六世用来解闷的一副大纸牌;但是,也许因为有一道光芒倏然闪过,也许因为我的转
动的目光透过那面忽明忽暗的彩色长窗,看到了一团跃跃蹿动、瑰丽无比的烈火,顷刻间那
面彩色长窗忽然迸射出孔雀尾羽那样变化多端的幽光,接着它颤颤悠悠地波动起来,形成一
丝丝亮晶晶的奇幻的细雨,从岩洞般昏暗的拱顶,淅淅沥沥地沿着潮湿的岩壁滴下。我随着
手执经卷的长辈往前走,仿佛走进了五光十色的岩洞,四周是诡异的钟乳石,多彩多姿;刹
时间那一片片菱形的小玻璃显得清澈透明,象镶嵌在一枚硕大无朋的胸章上的蓝宝石那样坚
硬,然而你又明明可以感到,在它们的后面,还有一件更令人钦慕的东西,那就是偶尔一露
的阳光的微笑。在这片沐照着宝石般湛蓝柔和的光波中,它是那样清晰可辨,跟广场石板上
或集市草堆中的阳光一样。在复活节前我们到达贡布雷的最初几个星期天,虽然大地仍是光
秃秃的、黑黝黝的,但阳光的微笑却给了我们安慰,它在这里,象历史上圣路易的子孙们遇
到过的那个载入史册的春天一样,使装点着忘我草的那面金碧辉煌的大彩窗放射出灿烂的光
芒。
  两幅立经挂毯描绘爱丝苔尔①受冕的场面(根据传统,阿絮埃吕斯王的相貌被描绘得象
一位法国国王,而爱丝苔尔的形象则同国王所宠爱的盖尔芒特家的某位贵夫人相似),挂毯
上的颜色已褪得模糊不清,倒给画面增添一种表现力,一种立体感,一种亮度:爱丝苔尔唇
上的淡红色越出了嘴唇的轮廓线;她的连衣裙上的黄色,显得那么滑腻,那么厚实,仿佛已
板结成块,吹来一股气流就能把它整块掀掉似的。在这幅丝线和羊毛交织成的挂毯的下半
部,树木还绿得那样鲜艳,可是上半部已经“年久色衰”,因而深色树干上发黄的高枝,苍
白得十分显眼,好象有一道无形的阳光,以强列的斜照,把它们晒黄,晒褪了它们一半的颜
色。这一切,尤其是教堂里那些珍贵的文物,原先是由历史上的名人传下来的,他们在我的
心目中几乎成了传奇人物(那个精雕细刻的金十字架,据说是圣埃罗瓦②的杰作,由达戈贝
③敕赐教堂的,还有日耳曼路易④的王子们的合葬墓,墓身由斑石砌成,上面镶着金丝彩釉
的青铜雕刻),正因为有这些东西,我们在教堂就座之后,我才有如临奇境之感,就象乡下
人走进神仙到过的山谷,能在一块岩石上,一棵树身上,一片水塘中,惊喜地发现神仙经过
的明显的痕迹。凡此种种,都使这座教堂在我的心目中与城里的其它地方完全有别:这座建
筑可以说占据了四维空间——第四维就是时间,它象一艘船扬帆在世纪的长河中航行,驶过
一柱又一柱,一厅又一厅,它所赢得、所超越的似乎不仅仅是多少公尺,而是一个朝代又一
个朝代,它是胜利者。它把严酷粗野的十一世纪,隐匿在厚实的墙壁中,沉重的拱梁下填满
了大块碎石,把风洞堵得严严密密,只有门廊附近登上钟楼的楼梯才在墙上破开一条深深的
槽口,露出一点往昔的遗迹。但是,即使在那里,也有重重叠叠哥特式的、风姿绰约的拱
门,一个挨着一个地挡着,让外人一眼看不到楼梯,好比一群千娇百媚的大姐姐,笑吟吟地
挡住了身后土里土气、哭哭啼啼、衣衫寒酸的小弟弟。教堂的塔楼,直刺青天,高高地屹立
在广场之上;它当年曾静观过圣路易的英姿,今天似乎仍看得到他的风采。教堂的地下室深
深地陷入中世纪的黑夜中;戴奥多尔和他的姐姐摸索着把我们领到幽暗的拱顶下,天花板上
鼓出一道道粗壮的筋脉,象一只巨大的蝙蝠张开的翼膜。两位领路人用一支蜡烛给我们照亮
了西格贝王⑤的小公主的坟墓,坟墓中央有一个深坑——象墓穴的遗迹——据传那是由一盏
水晶灯落下时砸出来的:“法兰克公主被杀的当夜,原来由金练吊在现在后殿那个地方的一
盏水晶灯忽然脱钩落下,灯罩没有破碎,火焰也没有熄灭,只是砸进了石头,灯的分量居然
使顽石塌陷。”
  ①爱丝苔尔:《圣经》中的人物。传说她是犹太人的孤女,被波斯王阿絮埃吕斯选
入宫中,得宠,立为王后。奸臣哈曼怂恿波斯王杀尽境内的犹太人,爱丝苔尔施计揭露哈曼
的阴谋,终使犹太种族免于灭绝。这个故事详见《圣经》中的《爱丝苔尔书》。
  ②圣埃罗瓦(约558—660):著名金器匠人,创建索里尼亚克修道院,后被奉为金银
匠和铁匠的守护神。
  ③达戈贝(公元七世纪初—639年):法国国王(公元629年至639年)。
  ④日耳曼路易(804—876):东法兰克国王(817—843)和日耳是国王(843—876)。
  ⑤西格贝(?—509):莱茵河下游普利安法兰克人的国王,公元496年前后,在今科
隆一带曾击败日耳曼族中骁勇善战的阿拉芒人。509年为其子所杀。
  贡布雷教堂的后殿,能正经地提到它吗?它那么粗糙,毫无艺术可言,甚至没有半点宗
教情调。从外面看,由于它对着的那个十字路口在下坡,它的外墙底下垫了一层乱石砌成的
墙基,石头东一块西一块地凸出在外,毫无教堂的特色。窗户好象开得很高很高,总的看起
来,不大象教堂,倒象监狱。不用说,后来当我想到我生平所见到过的其它教堂的富丽堂皇
的后殿,我从来没有想到把它们同贡布雷教堂的后殿进行比较。只是有一回,我在内地的一
条小胡同的拐角处,发现三条胡同的交叉口,有一面粗糙的高墙,上面的窗户也开得很高,
跟贡布雷教堂后殿的那面墙的外观一样不成比例。那时,我没有象在参观夏特勒大教堂或者
兰姆大教堂时那样细细探究宗教感情在那些建筑物中怎样有力地得到了体现,我只是情不自
禁地叫了声:“教堂!”
  教堂!它同住宅紧挨紧连;在圣伊莱尔街,它的北门介于两家紧邻之间:一边是拉班先
生的药房,一边是卢瓦索夫人的住宅。它同这两家墙挨墙,没有丝毫距离,它就象贡布雷的
普通居民之家,如果贡布雷的街上编有门牌号码的话,它也可以有个门牌号码:邮差早晨送
信的时候,在走出拉班先生的药房,还未走进卢瓦索夫人的住宅之前,似乎本应该在它的门
口停一停的;然而在教堂和非教堂之间,却有一道我的思想始终不能逾越的界线。尽管卢瓦
索夫人的窗前有几棵倒挂金钟,习惯于不知趣地纵容耷拉着脑袋的枝叶到处乱蹿,那上面的
花朵开到一定时候,总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红得发紫的面孔贴到教堂阴沉的墙上去凉快凉
快,我觉得倒挂金钟并不因此而沾上灵气;在花朵和它们所投靠的阴沉的墙面之间,我的肉
眼虽看不到有半点间隙,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却存在着一个不可逾越的深渊。
  圣伊莱尔街的钟楼,老远就能看到;在贡布雷市容还没有出现的远方,它那令人难忘的
面貌就已经露出地平线了。复活节的那个星期,当火车把我们从巴黎送到这里的时候,我的
父亲看见它轮番地驰过地平线上的每一层折痕,钟楼上的风信鸽朝东南西北四方转动。父亲
说:“好,把毯子都收起来,咱们到了。”有一次,我们到离贡布雷很远的地方散步,有一
段道路很狭窄,旋而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大片四周被枝柯参差的森林团团围住的平地,只
见圣伊莱尔街钟楼细巧的塔尖,冒出在树梢之上;它呈淡红色,显得那样宜人,那样苗条,
亭亭玉立在天边,仿佛有谁故意在这幅尽是天然景物的图画的天空部位,用指甲抠出一道艺
术的记号,作为表明有人居住的唯一标志。再靠近些,就能看到四方形塔楼的残迹了。半圯
的塔楼仍簇拥钟楼而立,只是比它要矮些;塔身石块上的暗红的色调,尤其令人惊叹。在秋
雾凄迷的早晨,那情状宛如一派彤云叆叇的葡萄园上兀立着一堆攀满红色爬山虎的废墟。
  我们回家的时候,外祖母常常让我在广场上滞留片刻,好看看教堂的钟楼。塔楼上的窗
户两个一组,分层排列,间距规整而独具一格,人的五官若具有这种比例才显得端庄而美
丽。从楼上,每隔一阵飞出一群暮鸦;它们呱呱地转圈翩跹,好似原先听凭它们扑腾腾栖落
的古塔,忽然变得难以安身,仿佛隙缝间释放出某种动荡不停的元素,把它们从塔里轰了出
来。待它们把暮霭苍茫的淡紫色帷幕到处划遍之后,又突然安静下来,钻回塔里去栖息;充
满凶兆的塔楼重新变成安居的福地。有几只乌鸦散歇在小钟楼的塔尖,看上去一动不动,说
不定它们正盯住一只小虫,准备下喙,就象稳坐钓鱼台的渔夫准备抬竿,停歇在浪尖的海鸥
准备啄鱼似的。不知为什么,我的外祖母觉得圣伊莱尔钟楼没有一丝一毫庸俗、浮夸和鄙吝
之气,因为她喜爱自然景物和天才的作品,并认为唯有自然和天才之作才富于有益的影响;
至于自然景物,当然不可假手人工,比如我的姨祖母的园子经园丁一弄,自然反而受到糟
踏。这教堂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显得从本质上就与别的建筑不同,而真正意识到它别具一
格,确定它的存在具有个性、敢于独树一帜的则是它的钟楼。为教堂立言的,也是这座钟
楼。我尤其相信,我的外祖母在贡布雷钟楼的身上,模糊地见到了她心目中最可贵的东西,
那就是既自然又不凡的气派。她对建筑学一窍不通,但她说:“孩子们,你们尽管可以笑
我,也许从规范上说,这座钟楼并不美,但是它老态龙钟的怪样,我看了很受用。我甚至相
信,倘若它会弹钢琴的话,一定不会弹得干巴无味的。”她望着塔身,眼睛顺着砖石的坡
度,顺着塔身优雅的张力向上望去,只见斜线越往上越靠近,就象合十祈祷的双手;我的心
似乎同箭一样地向上飞去,她的目光也随着塔身跃然上升;她对已经风化的古老的石塔发出
友好的微笑,当时仅仅在塔尖还残留着些许夕阳。自从塔身进入这一光照区之后,每一片石
头便被阳光照得轻飘飘起来,仿佛突然间显得又高又远,象一首歌用提高八度的尖音来演唱
一样。
  是圣伊莱尔钟楼,使城里的各行各业、每时每刻和各种观点,都具有形式、取得结果和
得到认可。从我的房间望去,我只能见到它外铺石板的塔基;但是,在炎热的夏季的某个星
期天早晨,我一看到那些石板象一团黑色的太阳在烨烨放光,我就会想:“天哪!九点钟
了!如果我想要在去教堂做弥撒之前还有时间向姨妈请安的话,那现在就得做准备了。”因
为我确切地知道太阳照临广场时是什么颜色,我感觉得到外面的气温和市场上的尘埃,感觉
得到妈妈在做弥撒前会去买东西的那家店铺门前的遮篷的投影。店堂里有一股未经漂白的本
色布的气味,妈妈也许去买块手绢之类的东西,店掌柜会绷直了身子吩咐伙计拿出货来给妈
妈挑选,他自己则准备关店门,而且早已到后面去穿好了节日的上衣和洗净了双手。他有每
隔五分钟就搓一次手的习惯,即使遇到最不痛快的场合,他也要踌躇满志地、精明强干地搓
他的那双手。
  做完弥撒,我们走进店堂,吩咐戴奥多尔给我们一份比平时要大的奶油圆面包,因为我
们的表亲趁着好天气从梯贝齐赶来同我们一起吃午饭。那时我们眼前的钟楼周身披着灿烂的
阳光,金光闪闪、焦黄诱人,简直象一块硕大无朋的节日奶油面包,它的塔尖直戳蓝色的天
空。黄昏时,当我散步归来,想到呆会儿我得向母亲道晚安,而且将一整夜见不到她,这时
钟楼反倒因为白日已尽而显得格外温柔,它倚着苍白的天空,象靠在深褐色的丝绒坐垫上似
的,天空在它的压力下微微塌陷,仿佛为它腾出地方安息,并且裹住了它的四周;围着塔身
飞翔的鸟类的叫声更衬托出它的寂静,更拔高了它的尖顶,使它具有某种难以言传的意味。
  即使我们走到教堂后面某条已经看不到教堂的街上,那里房舍的布局似乎也是由钟楼在
哪里出现而定的;也许它出现在看不到教堂的地方才更显得惊心动魄。当然,另有不少钟楼
在这类景观中比它壮丽,我的脑海里就有好几幅钟楼屹立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之上的图景,但
它们同贡布雷阴沉街景中出现的那座钟楼相比,艺术上各有异趣。我永远也忘不了巴尔贝克
附近有一座属诺曼第省的引人入胜的城市,城里有两所18世纪留下的、款式宜人的府邸,
从许多方面说,我喜欢这两处建筑,并且打心眼儿里崇拜。从那个有一溜台阶通往河沿的花
园看去,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塔尖恰恰夹在它们中间。教堂本身被那两所府邸遮去,但塔尖却
象它们楼面的屋顶,象加在楼顶的装饰,但是,它的格局又是那样不同,那样可贵,那样多
姿,那样娇艳,那样光鲜,使人一下子便看出它同下面的建筑并无关系,正等于在海滩上两
块并列的漂亮的卵石之间,夹着一只尖塔形的、色泽鲜艳的贝壳,它那红得发紫、带有涡纹
的尖头,同卵石毕竟不构成一体。甚至在巴黎,在最丑陋的地区,我记得有一个窗户,从那
里望出去,是一幅由好几条街道的凌乱的屋顶组成的画面,你可以在前景、中景、甚至远景
的某个层次,看到一座紫色钟楼的圆顶,有时它发红,也有时,茫茫雾霭从灰濛濛中离析出
黑影,洗印出最精美的“照片”,使它呈现为高雅的黑色,这就是圣奥古斯丁教堂的钟楼,
它使巴黎的这一景象,具有皮兰内西①笔下的某些罗马风光的特征。但是,无论我的记忆用
哪一种笔法来描绘当年所见的情景,我都无法把失去多年的感触在记忆的版画中重现。感触
使我们端详一件事物不仅把它当作观赏的对象,而且相信它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没有一幅记
忆的版画能独立地保全我内心生活的某一完整的部分,如同我忆及从贡布雷教堂后面的街上
所见到的钟楼的种种景象,那样完整地保留着当年的心境。五点钟看到它,那是上邮局去取
信的时候,只见它在左面离我们几幢房屋远的地方,突然孤零零地矗起它的塔尖,超过一溜
屋脊;如果返身想去问候萨士拉夫人的近况,那么你眼前的那溜屋脊就会随着你走下另一面
的斜坡而降低,你知道得在钟楼过后的第二条街拐弯;如果你还朝前走,向车站那边走去,
你侧眼看看钟楼,它就会向你展示新的屋脊和新的楼面,就象某种固体在它演变的某一时刻
突然被人发现;或者,你从维福纳河的沿岸看去,教堂的后殿显得在高处蹲着。它那鼓起的
肌肉仿佛迸发出钟楼借以向空中发射箭头的力量。总之,无论你在哪里,你的眼光都得落到
钟楼的身上,它总高踞于一切之上,在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处把房舍召集到它的跟前。在我的
心目中,它象上帝的手指;上帝本人可能隐迹于芸芸众生之间,我并不会因此而混淆上帝与
凡人的区别。直到今天还是一样,倘若我在内地的哪一座大城市,或者在巴黎我不熟悉的哪
一个地段,为我“指点迷津”的路人把远处某家医院的钟楼或者某所修道院里高高顶着僧帽
帽尖的钟楼作为标志指给我看,告诉我该走那条街,我的记忆会立刻在那钟楼的楼身,发现
一些蛛丝马迹,同我所钟爱、现在已经消失的钟楼的外貌,多少有相似之处。如果那路人回
过头来,看看我有没有走错路,他会惊讶地发觉,我已把该走的路和该办的事置诸脑后,一
连几个钟头呆立在钟楼前苦思冥想地追忆,而且在我的内心深处感到从遗忘中夺回来的地盘
逐渐变得结实,并得到重建。于是,我大概比刚才问路的时候更为焦虑地在寻问自己的道
路,我转过一条街但是这是在我自己的心中寻问。
  ①皮兰内西(1720—1778):意大利版画家和建筑师,他的版画作品有组画《监
狱》和《罗马风光》等。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经常能遇到勒格朗丹先生。他在巴黎当工程师,所以除了休假之
外,他只能在星期六晚上到贡布雷的庄园来,呆到星期一早晨再走。他是那种除了科技专业
在行,而且成绩出色之外,还具有其他文化修养的人,例如文学、艺术方面的修养;这对他
们所从事的专业完全无用,只在谈吐方面可资益助。这些人比许多文学家更有文采(那时我
们并不知道勒格朗丹先生作为作家也颇有名气,当我们得知有位著名的音乐家曾经根据他的
诗谱过曲,我们还大吃一惊呢),也比许多画家更“出手不凡”;据他们自己想,他们眼前
的生活对他们并不合适,因而他们对待实际从事的职业,要么夹杂着幻想而漫不经心,要么
高傲地、鄙夷地力求做好,既隐忍苦衷,又兢兢业业。勒格朗丹先生高高的个子,风度潇
洒,留着两撇长长的淡黄色的小胡子,显得既有思想又很精明;蔚蓝色的目光透出看破一切
的神情。他举止彬彬有礼,谈锋之健是我们前所未闻的。他在我们全家人的心目中是生活高
雅的精英人物的典型,我们总引以为楷模。我的外祖母只嫌他一点不足,就是他说起话来过
于讲究,有点象书面语言,不象他戴的大花领结总那样飘逸而自然,不象他身上那件学生装
式的单排扣上衣总那样洒脱而随意。我的外祖母还因为他经常攻击贵族、攻击摆阔讲排场、
攻与趋炎附势,而且措辞激烈,感到惊讶。她说:“圣保罗说到有种罪过不可原谅,一定是
指这类恶习。”
  追求虚荣是我的外祖母所无法体会、甚至无法理解的一种感情,所以她认为完全不必这
样大动肝火去贬斥它。况且,既然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姐嫁给了巴尔贝史附近一位下诺曼第省
的贵族,他还这样激烈地攻击贵族,甚至埋怨革命没有把他们全都推上断头台,我的外祖母
认为未免有失厚道。
  “朋友们,你们好!”他迎上前来,对我们说,“你们住在这里真是有幸:明天我得返
回巴黎,钻到我的窝里去了。啊!”他又堆起他独有的、稍带讥讽、略含失意、更有点漫不
经心的微笑补充说道,“当然,在我家里,没用的东西倒应有尽有,唯独缺少最必要的东西
——一大片象这样的蓝天。小伙子,尽量在你的生活里始终保持一片蓝天吧,”他转身对我
说,“你有一颗难能可贵的心,你具有艺术家的天赋,别让它缺少应有的东西。”
  我们一回到家里,我的姨妈就派人来问:古比尔夫人做弥撒是不是迟到了。我们无法回
答,反而给她增添烦恼:我们告诉她说,有个画家去教堂临摹坏家伙希尔贝的彩绘玻璃窗
了。于是弗朗索瓦丝立刻被派往杂货铺打听,结果一无所获,因为戴奥多尔不在。此人身兼
两职,在教堂他是唱诗班成员,有杂货铺他是店堂伙计,既能从教堂里得到消息,又同社会
各集团的人都打交道,所以城里的事他无所不知。
  “唉!”我的姨妈叹了口气,“我真希望欧拉莉快点来。其实只有她才能告诉我真相。”
  欧拉莉是个又瘸又聋、爽直泼辣的老姑娘,从小在拉布勒东纳里夫人家帮工,夫人死
后,她也随即“退休”,在教堂旁边找到一间房子往下,经常出来做做礼拜,在没有礼拜的
时候,她自己默默祈祷,或者给戴奥多尔搭把手,帮点忙;其余时间,她用来探望几位象我
姨妈那样的病人,她把做弥撒和做晚祷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告诉我的莱奥妮姨妈。她本来有
一笔老东家给的年金养老,不过她倒不轻视捞外快,常常到本堂神甫或者贡布雷僧侣界的其
他头面人物那里去搜罗些内衣被单来浆洗。她身穿披风,头戴白色小便帽,打扮得跟吃教会
饭的人差不多。皮肤病使她的一部分面颊和弯曲的鼻梁呈现凤仙花那样鲜艳刺目的桃红色。
她的来访一向是莱奥妮姨妈的一大乐事,因为除了本堂神甫之外,姨妈早已把其他客人逐个
拒之于门外了,她认为那些人错就错在属于她所憎恶的两类人之列:第一类人最差劲,是姨
妈首先要甩开的,他们劝她不要“顾影自怜”,还鼓吹“阳光下走走,吃点带血的烤牛肉,
比卧床和服药对她更有补益”之类的邪端异说,尽管有人采取消极态度,只以某种形式的沉
默表示不赞成姨妈的做法,或者笑笑表示怀疑;至于另一类人,看来真以为姨妈的病情比她
自己估计的还要严重,至少同她自己所说的一样严重。比如,姨妈几经斟酌,听从了弗朗索
瓦丝殷切的劝说,允许他们上楼来看望她,他们中就有人表现得太辜负姨妈的抬举,居然怯
生生地说:“您不认为遇到好天气出去稍微活动活动会好些吗?”有人倒相反,听姨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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