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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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妆衣,胸前绣满了花样。她站在他身旁,头发没有结拢,披散在她的面颊上,一条腿象是在
舞蹈中那样曲着,以便能俯身看那幅版画而不至太累;她低垂着头,那双大眼睛在没有什么
东西使她兴奋的时候一直现出倦怠不快。她跟罗马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画上耶斯罗的女儿塞
福拉①是那么相象,给斯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斯万素来有一种特殊的爱好,爱从大师们的
画幅中不仅去发现我们身边现实的人们身上的一般特征,而且去发现最不寻常的东西,发现
我们认识的面貌中极其个别的特征,例如在安东尼奥.里佐②所塑的威尼斯总督洛雷丹诺的
胸像中,发现他的马车夫雷米的高颧骨、歪眉毛,甚至发现两人整个面貌都一模一样;在基
兰达约③的画中发现巴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④)的一幅肖像画中发现迪.布尔邦大
夫脸上被茂密的颊髯占了地盘的腮帮子、断了鼻梁骨的鼻子、炯炯逼人的目光,以及充血的
眼睑。也许正是由于他总是为把他的生活局限于社交活动。局限于空谈而感到悔恨,因此他
觉得可以在大艺术家的作品中找到宽纵自己的借口,因为这些艺术家也曾愉快地打量过这样
的面貌,搬进自己的作品,为作品增添了强烈的现实感和生动性,增添了可说是现代的风
味;也许同时也是由于他是如此深深地体会到上流社会中的人们是这么无聊,所以他感到有
必要在古代的杰作中去探索一些可以用来影射今天的人物的东西。也许恰恰相反,正是因为
他具有充分的艺术家的气质,所以当他从历史肖像跟它并不表现的当代人物的相似中看到那
些个别的特征取得普遍的意义时,他就感到乐趣。不管怎样,也许是因为一些时候以来他接
受了大量的印象,尽管这些印象毋宁是来自他对音乐的爱好,却也丰富了他对绘画的兴趣,
所以他这时从奥黛特跟这位桑德洛.迪.马里阿诺(人们现在多用他的外号波堤切利⑤来称
呼他,但这个外号与其说是代表这位画家的真实作品,倒不如说是代表对他的作品散布的庸
俗错误的见解)笔下的塞福拉的相象当中得到的乐趣也就更深,而且日后将在他身上产生持
久的影响。现在他看待奥黛特的脸就不再根据她两颊的美妙还是缺陷,不再根据当他有朝一
日吻她时,他的双唇会给人怎样的柔软甘美的感觉,而是把它看作一束精细美丽的线,由他
的视线加以缠绕,把她脖颈的节奏和头发的奔放以及眼睑的低垂连结起来,连成一幅能鲜明
地表现她的特性的肖像。
  ①塞福科是《圣经》故事中犹太人领袖摩西的妻子。
  ②安东尼奥.里佐,十五世纪意大利建筑师、雕塑家。
  ③基兰达约(1449—1494),意大利画家,米开朗琪罗年幼时曾从他学画。
  ④丁托列托(1518—1594),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重要画家之一。
  ⑤波堤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

  他瞧着她,那幅壁画的一个片段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显示出来;从此以后,当他在奥黛
特身畔或者只是在想起她的时候,他就总是要寻找这个片段;虽然这幅佛罗伦萨画派的杰作
之所以得到他的珍爱是由于他在奥黛特身上发现了它,但两者间的相象同时也使得他觉得她
更美、更弥足珍贵。斯万责怪自己从前不能认识这样一个可能博得伟大的桑德洛爱慕的女子
的真正价值,同时为他能为在看到奥黛特时所得的乐趣已从他自己的美学修养中找到根据而
暗自庆幸。他心想,当他把奥黛特跟他理想的幸福联系起来的时候,他并不是象他以前所想
的那样,是什么退而求其次地追求一个并不完美的权宜之计,因为在她身上体现了他最精巧
的艺术鉴赏。他可看不到,奥黛特并不因此就是他所要得到手的那种女人,因为他的欲念恰
恰总是跟他的美学鉴赏背道而驰的。“佛罗伦萨画派作品”这个词在斯万身上可起了很大的
作用。这个词就跟一个头衔称号一样,使他把奥黛特的形象带进了一个她以前无由进入的梦
的世界,在这里身价百倍。以前当他纯粹从体态方面打量她的时候,总是怀疑她的脸、她的
身材、她整体的美是不是够标准,这就减弱了他对她的爱,而现在他有某种美学原则作为基
础,这些怀疑就烟消云散,那份爱情也就得到了肯定;此外,他本来觉得跟一个体态不够理
想的女人亲吻,占有她的身体,固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也并不太足道,现在这既然象
是对一件博物馆中的珍品的爱慕饰上花冠,在他心目中也就成了该是无比甘美、无比神妙的
事情了。
  正当他要为几个月来把全部时间都用来看望奥黛特而后悔的时候,他却心想在一件宝贵
无比的杰作上面花许多时间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事情。这是一件以另有一番趣味的特殊材料铸
成的杰作,举世无双;他有时怀着艺术家的虔敬、对精神价值的重视和不计功利的超脱,有
时怀着收藏家的自豪、自私和欲念加以仔细观赏。
  他在书桌上放上一张《耶斯罗的女儿》的复制品,权当是奥黛特的相片。他欣赏她的大
眼睛,隐约显示出皮肤有些缺陷的那张纤细的脸庞,沿着略现倦容的面颊上的其妙无比的发
髻;他把从美学观点所体会的美运用到一个女人身上,把这美化为他乐于在他可能占有的女
人身上全都体现出来的体态上的优点。有那么一种模糊的同感力,它会把我们吸引到我们所
观赏的艺术杰作上去,现在他既然认识了《耶斯罗的女儿》有血有肉的原型,这种同感就变
成一种欲念,从此填补了奥黛特的肉体以前从没有在他身上激起的欲念。当他长时间注视波
堤切利这幅作品以后,他就想起了他自己的“波堤切利”,觉得比画上的还美,因此,当他
把塞福拉的相片拿到身边的时候,他仿佛是把奥黛特紧紧搂在胸前。
  然而他竭力要防止的还不仅是奥黛特会产生厌倦,有时同时也是他自己会产生厌倦。他
感觉到,自从奥黛特有了一切便利条件跟他见面以后,她仿佛没有多少话可跟他说,他担心
她在跟他在一起时的那种不免琐碎、单调而且仿佛已经固定不变的态度,等到她有朝一日向
他倾吐爱情的时候,会把他脑子里的那种带有浪漫色彩的希望扼杀掉,而恰恰是这个希望使
他萌生并保持着他的爱情。奥黛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到了固定不变的地步,他担心他会
对它感到厌倦,因此想把它改变一下,就突然给她写了一封信,其中充满着假装出来的对她
的失望和愤懑情绪,在晚饭前叫人给她送去。他知道她将大吃一惊,赶紧给他回信,而他希
望,她在失去他的这种担心而使自己的心灵陷入矛盾之时,她会讲出她还从来没有对他说过
的话。事实上,他也曾用这种方式收到过她一些前所未有的饱含深情的信,其中有一封是一
个中午在“金屋餐厅”派人送出的(那是在救济西班牙木尔西亚水灾灾民日),开头写道:
“我的朋友,我的手抖得这么厉害,连笔都抓不住了,”他把这封信跟那朵枯萎的菊花一起
收藏在那个抽屉里。如果她没有工夫写信,那么当他到维尔迪兰家时,她就赶紧走到他跟
前,对他说:“我有话要对您讲,”他就好奇地从她的脸,从她的话语中捉摸她一直隐藏在
心里没有对他说出的是什么。
  每当他快到维尔迪兰家,看到那灯火辉煌的大窗户(百叶窗是从来不关的),想到他就
要见到的那个可爱的人儿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之中时,他就心潮澎湃。有时候,客人们的身影
映照在窗帘上,细长而黝黑,就象绘制在半透明的玻璃灯罩上的小小的图象,而灯罩的另一
面则是一片光亮。他试着寻找奥黛特的侧影。等他一进屋,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闪发出如
此愉快的光芒,维尔迪兰对画家说:“看吧,这下可热闹了。”的确,奥黛特的在场给这里
添上了斯万在接待他的任何一家都没有的东西:那是一个敏感装置,一个连通各间房间,给
他的心带来不断的刺激的神经系统。
  就这样,这个被称之为“小宗派”的社交机构的活动就为斯万提供跟奥黛特每天会面的
机会,使他有时能以假装对跟她见面不感兴趣,甚至是假装以后不想再跟她见面,但这些都
不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的,因为尽管他在白天给她写了信,晚上一准还是会去看她,并且把
她送回家去的。
  可是有一回,当他想起每晚总少不了的伴送时忽然感到不快,于是就陪他那小女工一直
到布洛尼林园,好推迟到维尔迪兰家去的时间。就这样,他到得太晚,奥黛特以为他不来
了,就回家了。见她不在客厅,斯万心里感到难过;在此之前,当他想要得到跟她见面的乐
趣时,他总是确有把握能得到这种乐趣的,现在这种把握降低了,甚至使我们完全看不到那
种乐趣的价值(在其它各种乐趣中也是一样),而今天才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它的分量。
  “你看见没有,当他发现她不在的时候,那张脸拉得多长!”维尔迪兰先生对他的妻子
说,“我看他是爱上她了。”
  “什么拉得多长?”戈达尔粗声粗气地问。他刚去看一个病人,现在回来找他的妻子,
不知道他们讲的是谁。
  “怎么?您刚才在门口没有碰上斯万家中最漂亮的那一位?”
  “没有。斯万先生来了?”
  “才呆了一会儿。斯万刚才可激动,可神经质了。您看,奥黛特走了。”
  “您是说,她现在已经跟他打得火热,已经到了‘人约黄昏后’的阶段了?”大夫说,
对他用的暗喻洋洋得意。
  “不,绝对不是。咱们关起门来说说,我觉得她处理不当,简直是个傻瓜,实在是个傻
瓜。”
  “得了,得了,得了,”维尔迪兰先生说,“你知道什么呀?他们两个之间什么关系也
没有?咱们又没有去看过,咱们怎么知道?”
  “要是有什么的话,她是会对我说的,”维尔迪兰夫人郑重其事地反驳道,“我对你们
说吧。她什么事情也不瞒我。她这会儿没有人,我跟她说过,她应该跟他睡觉。可她说她不
能,她虽然钟情于他,可是他在她跟前总是畏畏缩缩的,她也就不敢大胆了。她还说她并不
以那样一种方式来爱他,他是一个柏拉图式的情人,她不愿玷污她自己对他的感情。这都是
她的话。斯万这个人倒恰恰是她所要的那种人。”
  “对不起,我的意见可跟你不一样,”维尔迪兰先生说,“这位先生并不完全合我的心
意;我觉得他有点摆架子。”
  维尔迪兰夫人整个身体都僵直了,脸上现出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
座雕像,这么一来倒显得她没有听到那叫人无法忍受的“摆架子”三个字。对他们“摆架
子”,那不就表明他比他们“高明”吗?
  “不管怎么说吧,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我也并不认为那是因为这位先生认为她
是个贞洁的女人,”维尔迪兰先生酸溜溜地说,“不过,这倒是真的,他仿佛觉得她是个聪
明人。不知你有没有听到那天晚上他是怎样跟她谈凡德伊的奏鸣曲的;我是衷心喜欢奥黛特
的,可是跟她讲什么美学理论,那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呢!”
  “嗨,别说奥黛特的坏话,”维尔迪兰夫人装出孩子撒娇的样子说,“她是很可爱的。”
  “那也不妨害她可爱呀!我并不是说她的坏话,我只是说她既不是个贞洁的女人,也不
是个聪明的女人。”他又对画家说,“说到底,她贞洁不贞洁又是什么大了不起的事儿呢?
贞洁了,她也许就远不如现在这样可爱了,是不是?”
  斯万在楼梯平台上碰到了维尔迪兰家的听差头,刚才他上楼的时候,他正好离开了一会
儿。奥黛特临走时托他告诉斯万(这已经是一个钟头以前的事情了),假如他来,就对他
说,她可能在回家以前先上普雷福咖啡馆喝杯巧克力。斯万马上到普雷福咖啡馆去,可是马
车每走一步都被别的车辆或者过街的行人挡住;要不是怕招惹警察干涉,时间会耽误得更久
的话,他真想把他们碾死。他计算他所费的时间,把每一分钟都延长几秒,唯恐时间跑得太
快,这样他就可以相信有更多的机会到得早些,还能找到奥黛特。突然间,就象一个发烧的
病人刚从睡梦中醒来,意识到他刚才反复出现在脑海而难以从中分辨出自己的那些梦幻是何
等荒谬一样。斯万也在自己身上发现,自从在维尔迪兰家里听到奥黛特已经走了的消息以
后,他脑子里盘算的思想是何等异乎寻常,他心里的那种痛苦又是何等前所未见,他只是在
此刻才发觉,仿佛他是刚从梦中醒来一样。什么?所有这些烦躁不安,全都是因为他要到明
天才能见到奥黛特,而这不正是他在一个钟头以前在到维尔迪兰家去的路上所盼望的事情
码?他不得不看到,把他载到普雷福咖啡馆去的这辆马车依然如故,可是他自己已经不再是
原来那样一个人了,他已经不是单独一人,现在另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这个人附在他身
上,和他融而为一,也许不再能摆脱,不得不象对待一个主人或者一种疾病那样来与之周旋
了。然而自从他感觉到有一个新人就这样附到他身上那一刻起,他也就感到生活更有意思
了。能不能在普雷福咖啡馆见到她,他心中完全无数(这等待是如此折磨着他,以至在见到
她以前,他方寸已乱,既不能思想,也不能回忆什么来使他的脑子平息下来),然而果然能
够见到她,这次会见很可能跟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跟每天晚上一样,一见到奥黛
特,向她那变化无常的脸悄悄地投过一瞥,他马上就把视线转向他方,免得她从中看出有什
么欲念的成分,而不再相信他并没有任何的私心杂念;这时他就不再有工夫去想她,而一心
盘算找出什么借口来使他可以不立即离开她,同时不露声色地确保第二天能在维尔迪兰家中
再次看到她,也就是说找出什么借口来把跟这个可接近而不敢拥抱的女子的不能开花结果的
聚首而激起的失望与折磨在当时持续下去,并在第二天重新品尝。
  她不在普雷福咖啡馆。他决心到环城马路所有的饭店去找她。为了争取时间,当他到一
些饭店去的时候,他就打发他的马车夫雷米(里佐画中的洛雷丹诺总督)上另一些饭店,如
果他自己找不着,就到指定的地点去等马车夫。马车夫不见回来,斯万心里直翻腾,仿佛一
会儿看到他回来说:“夫人在那里,”一会儿又看到他回来说:“夫人哪个咖啡馆里面也找
不着。”眼看天色已晚,也许今晚可能以跟奥黛特相会而告终,这就可以结束他的焦灼;也
许不得不死了今晚找到她的念头,只好未曾相遇而黯然回家了。
  马车夫回来了,可是当他在斯万面前停下的时候,斯万并没有问他“找到夫人没有?”
却说:“明天提醒我去订购劈柴,看来家里的快用完了。”也许他心里在想,如果雷米在哪
个咖啡馆看到了奥黛特还在等他的话,那么这个倒霉的夜晚就已经被一个业已开始的幸福的
夜晚取而代之了,他就用不着匆匆忙忙地奔向那已经到手、妥善收藏、万无一失的幸福了。
不过这也是出之于惯性的作用;有些人的身体缺乏灵活性,当他们要躲避一次冲撞,把他们
行将烧着的衣服从火苗边拽开,要作出一个紧急的反应时,他们却不慌不忙,先把原来的姿
势保持一会儿,仿佛要从这个姿势中寻得一个支点,一股冲力似的。斯万这会儿则是在心灵
中缺乏这么一种灵活性。假如车夫对他说:“夫人在那里。”的话,他多半也会这样回答:
“啊!好,好!让你跑了这么多路,我没想到”并且继续谈订购劈柴的事,免得让他看
出自己情绪的激动,同时让自己有时间从不安转入幸福。
  车夫再一次回来告诉他,哪儿也找她不着,并且以老仆人的身分,提出自己的意见:
  “我想先生只好回家了。”
  当雷米带来他最后的、无法改变的回音时,斯万尽可以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这次
当他看见他打算要他放弃希望,不再寻找时,他可就装不出来了。他高声叫道:
  “不,我们一定得把这位夫人找到;这是最重要不过的事情。要是她没有见着我,她会
十分懊恼的,这可是件大事,她会生我的气的。”
  “我可不明白,这位夫人怎么会生气,”雷米答道,“是她没等先生就走了,是她说要
到普雷福咖啡馆,而她又不在。”
  这时四面八方的灯火都纷纷熄灭了。在林荫大道的树荫下,在神秘莫测的黑影中,越来
越稀少的行人在踯躅,几乎分辨不出来。不时有个女人的身影走到斯万跟前,在他耳边嘟嚷
两句,请他送她回家,把斯万吓了一跳。他惶惶不安地从这些暗淡的身子边擦过,仿佛是在
黑暗的王国,在鬼魂丛中寻找欧律狄克①一般。
  ①欧律狄克是希腊神话中歌手俄耳甫斯的妻子,被毒蛇咬伤而死,为了把妻子找
回,俄耳甫斯亲身到了冥界。

  在产生爱情的种种方式中,在传播大恶的种种媒介中,有一种是再有效不过的,那就是
有时掠过我们体内的强烈的激动之流。我们这会儿乐于与之相处的那个人,她的命运就算是
定了,我们从此爱的就是她了。在这以前,她是否比别人更合我们的心意,甚至仅仅是跟别
人同等程度地合我们的心意,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对她的兴趣应该专一。假如她不
在我们身边,而我们对跟她相处的种种乐趣的追求,在我们身上突然由一种急迫的需要取而
代之时,这个条件就实现了。
  这个需要以她本人为对象,这是一种荒谬的需要,是这个社会的法律所不允许实现,所
难以宽解的一种需要——这就是要占有她的那种荒唐的、痛苦的需要。
  斯万让雷米带他到最后几家还没有关门的餐馆;这是他冷静地设想中的那个幸福得以实
现的唯一条件;现在他不再掩饰他内心的激动,不再掩饰他对这次相会是何等的重视,于是
答应他的马车夫,如果得以成功,就给以重赏,仿佛除了他自己以外再加上另一个人抱着成
功的愿望,就可以使奥黛特出现在内环路上的某一个餐馆似的——哪怕她这时已经回家睡觉
了也罢。他一直赶到金屋餐厅,两次走进托尔多尼饭店,都没有找着;他又从英国咖啡馆出
来,惊慌失措地大踏步赶到在意大利人大道一个街角等着他的马车那里,可就在这时候,他
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她就是奥黛特;她后来解释道,她在普雷福咖啡馆没有找到坐位,就上
金屋餐厅吃饭去了,她坐在一个凹角里,没有被他看到。她正在找她的马车。
  她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碰上他,因此大吃一惊。而他呢他跑遍了整个巴黎城,也
并不是因为他认为有可能碰上她,而是因为要是死掉这颗心的话,对他自己未免过残酷了。
他的理智一直认为今晚这份快乐是不可能实现的了,现在它却成了再现实不过的东西;他自
己并没有去忖度种种可能来促成这份快乐的实现,它纯粹是外来的东西;他也用不着绞尽脑
汁来赋予它以现实性,这现实性是它自己产生出来的,是自己向他投来的。这个现实光芒四
射,驱散了象梦幻一样飘荡在他心中的孤独之感;而在这个现实之上,他在无意之中构筑起
幸福的遐想。这就象一个在晴朗的日子到达地中海岸的旅客一样,对他刚离开的地方是否存
在有所怀疑,这时他不去回顾这些地方,却听任迎面而来的海水的既明亮又始终如一的蔚蓝
色的光芒照得自己眼花缭乱。
  他跟她一起登上她的马车,让他自己的车子跟在后面。
  她手上拿着一束卡特来兰,斯万透过她的花边头巾,看见她头发上也有同样的兰花系在
用天鹅的羽毛制成的羽饰上。她在披巾下穿的是一件黑丝绒的袍子,下摆张成三角形,露出
白罗缎的衬裙,在袒胸的上衣口有一块也是白罗缎的插绣,上面也插了几朵卡特来兰。她刚
从跟斯万的不期而遇的惊讶中恢复过来,马就踢到了什么障碍物,闪向一旁。他们两人都给
震得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她一声尖叫,吓得心突突地跳,连气也喘不过来。
  “没有什么,”他对她说,“别害怕。”
  他扶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紧紧靠在自己胸前,又说:
  “千万别说话,只消用手势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免得您喘得更厉害。您上衣口上的花
给震歪了,我来给您扶一扶正,您该不介意吧?我怕您的花会掉出来,我想把它插牢一点
儿。”
  她从来没有见到男人对她这么彬彬有礼过,微笑着答道:
  “不,哪儿会啊,我怎么能介意呢?”
  他却为她的回答而显得很难为情,这也许是由于他自己刚才提出了一个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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