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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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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书价的话,岂不是好!    
  ①圣女贞德(1412—1431)为百年战争中挽救法国的民族女英雄,十六岁即率领军
队反抗英军,解放被围的奥尔良,故史家亦称其为奥尔良的处女。贞德最后落于英人之
手,被处火刑。
 
    第二天清早,他上哀区脱铺子去支钱,但走过圣?米希桥的时候,没有勇岂不停下
来。他在书贩的箱子里又找到了那部宝贵的书,花了两小时把它全部念完了。他为之错
失了哀区脱的约会,又费了整天的功夫才见到他。最后,他终于接洽好了新的工作,领
到了钱,马上去把那本书买了来。他怕给人捷足先登的买去。其实即使这样也不难再找
一本;但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这本书是不是孤本;并且他要的是这一部而不是另一部。凡
是爱好书的人都有一些拜物狂。哪怕只是寥寥几页,脏的也罢,有污迹的也罢,只要是
激动过他们的幻想的,便是神圣的。
    克利斯朵夫回去在静寂的夜里把圣女贞德的历史重读了一遍。没有旁人在场,他不
用再压制自己的感情。他对这个可怜的女子充满着温情,怜悯,与无穷的痛苦,似乎看
到她穿着乡下女子的红颜色的粗布衣服,高高的个子,怯生生的,声音很柔和,听着钟
声出神,——(她也跟他一样爱钟声),——脸上堆着可爱的笑容,显得那么聪明那么
慈悲,随时会流泪,——为了爱,为了怜悯,为了软心而流泪:因为她兼有男性的刚强
和女性的温柔,是个纯洁而勇敢的少女。她把盗匪式的军队的野性给驯服了,又能够镇
静的用她的头脑,用她女人的机灵,用她坚强的意志,在孤立无助而被大家出卖的情形
之下,成年累月的应付那些象豺狼虎豹一般包围着她的,教会与司法界人士的奸计。
    而克利斯朵夫最感动的尤其是她的慈悲心,——打了胜仗之后,她要为战死的敌人
哭,为曾经侮辱她的人哭;他们伤了,她去安慰;他们临终,她去祈祷,便是对出卖她
的人也不怀怨恨,到了火刑台上,火在下面烧起来的时候,她也不想到自己,只担心着
慰勉她的修士,教他快走。〃她在最剧烈的厮杀中还是温柔的,对最坏的人也是善良的,
便是在战争中也是和平的。战争是表示魔鬼得胜,可是在战争中间,她有上帝的精神。”
    克利斯朵夫看到这儿,想到了自己:“我厮杀的时候就没有这种上帝的精神。”
    他把贞德的传记家笔下最美的句子反复念着:
    “不论别人如何蛮横,命运如何残酷,你还得抱着善心不论是如何激烈的争执,
你也得保持温情与好意,不能让人生的磨难损害你这个内心的财宝”
    于是他对自己说着:“我真罪过。我不够慈悲。我缺少善意。我太严。——请大家
原谅我罢。别以为我是你们的仇敌,你们这些被我攻击的人!我原意是为你们造福
可是我不能让你们做坏事”
    因为他不是个圣者,所以只要想到那些人,他的怨恨又觉醒了。他最不能原谅的是,
一看到他们,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法国,就教人想不到这块土地上曾经长出这样纯洁的花,
这样悲壮的诗。然而那的确是事实。谁敢说不会再有第二次呢?今日的法国,不见得比
淫风极盛而竟有圣处女出现的查理七世时代的法国更糟。如今庙堂是空着,遭了蹂躏,
一半已经坍毁了。可是没有关系!上帝在里面说过话的。
    克利斯朵夫为了爱法国的缘故,竭力想找一个法国人来表示他的爱。
    那时正到了三月底。克利斯朵夫不跟任何人交谈,不接到任何人的信,已经有几个
月之久,除了老母每隔许多时候来几个字。她不知道他害病,也没把自己害病的事告诉
他。他和社会的接触只限于上音乐铺子去拿他的活儿或是把做好的活儿送回去。他故意
候哀区脱不在店中的时候去,免得和他谈话。其实这种提防是多余的:因为他只碰到一
次哀区脱,而哀区脱对于他的健康问题也只淡淡的提了一二句。
    正当他这样的无声无息,幽居独处的时候,忽然有天早上收到罗孙太太的一封请柬,
邀他去参加一个音乐夜会,说有个著名的四重奏乐队参加表演。信写得非常客气,罗孙
还在信末附了几行恳切的话。他觉得那回和克利斯朵夫的争执对自己并不怎么体面。尤
其因为从那时期,他和那位歌女闹翻了,他自己也把她很严厉的批判过了。他是个爽直
的汉子,从来不怀恨他得罪过的人;倘若他们不象他那么宽宏大量,他会觉得可笑的。
所以他只要高兴跟他们重新相见,就会毫不迟疑的向他们伸出手去。
    克利斯朵夫先是耸耸肩,赌咒说不去。但音乐会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他的决心一
天天的跟着动摇了。听不见一句话,尤其是听不见一句音乐,使他喘不过气来。固然他
自己再三说过永远不再上这些人家去,但到了那天,他还是去了,觉得自己没有骨岂非
常惭愧。
    去的结果并不好。一旦重新走进这个政客与时髦朋友的环境,他马上感到自己比从
前更厌恶他们了:因为孤独了几个月,他已经不习惯这些牛鬼蛇神的嘴脸。这儿简直没
法听音乐:只是亵渎音乐。克利斯朵夫决意等第一曲完了就走。
    他把所有那些可憎的面目与身体扫了一眼。在客厅的那一头,他遇到一对望着他而
立刻闪开去的眼睛。跟全场那些迟钝的目光相比,这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其实的
气息使他大为惊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确的,法国式的眼睛,望起人来那么
率直:它们自己既毫无掩饰,你的一切也无从隐遁。克利斯朵夫是认识这双眼睛的,却
不认识这双眼睛所照耀的脸。那是一个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小小的个子,有点
儿驼背,看上去弱不禁风,没有胡子的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头发是栗色的,五官并不
端正而很细腻,那种不大对称的长相使他的神气不是骚动,而是惶惑,可也有它的一种
魅力,似乎跟眼神的安静不大调和。他站在一个门洞里,没人注意他。克利斯朵夫重新
望着他;那双眼睛总是怯生生的,又可爱又笨拙的转向别处;而每次克利斯朵夫都“认
得〃那双眼睛,好象在另外一张脸上见过似的。
    因为素来藏不住心中的感觉,他便向着那青年走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想跟对方说什
么好;他走一下停一下,左顾右盼,好似随便走去,没有什么目标。那青年也觉察了,
知道克利斯朵夫向自己走过来;一想到要和克利斯朵夫谈话,他突然胆小到极点,竟想
望隔壁的屋子溜;可是他那么笨拙,两只脚仿佛给钉住了。两人面对面的站住了,僵了
一忽儿,不知道话从哪儿说起。越窘,各人越以为自己在对方眼里显得可笑。终于克利
斯朵夫瞪着那个青年,没有一句寒暄的话,便直截了当的笑着问: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罢?”
    对于这个意想不到的问句,那青年虽然局促不堪,也不由得笑了笑,回答说他的确
不是巴黎人。他那种很轻的,象蒙着一层什么的声音,好比一具脆弱的乐器。
    “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说。
    他看见对方听着这句奇怪的话有些惶惑,便补充道:“我这话没有埋怨的意思。”
    可是那青年更窘了。
    他们又静默了一会。那年轻人竭力想开口:嘴唇颤动着,一望而知他有句话就在嘴
边,只是没有决心说出来。克利斯朵夫好奇的打量着这张变化很多的脸,透明的皮肤底
下显然有点颤抖的小动作。他似乎跟这个客厅里的人物是两个种族的:他们都是宽大的
脸,笨重的身体,好象只是从脖子往下延长的一段肉;而他却是灵魂浮在表面上,每一
小块的肉里都有灵气。
    他始终没法开口。克利斯朵夫比较单纯,便接着说:“你在这儿,混在这些家伙中
间干什么?”
    他粗声大片的嚷着,那种不知顾忌的态度便是人家讨厌他的地方。那青年窘迫之下,
不禁向四下里望了望,看有没有人听见。这举动使克利斯朵夫大为不快。随后那年轻人
不回答他的问话,又笨拙又可爱的笑了笑,反问道:“那末你呢?”
    克利斯朵夫大声的笑了,笑声照例有点儿粗野。
    “对啊,我又来干吗?〃他高高兴兴的回答。
    那青年突然打定了主意,喉咙梗塞着说:“我多喜欢你的音乐!”
    随后他又停住了,拚命想克服自己的羞怯,可是没用。他脸红了,自己也觉得,以
至越来越红,直红到耳边。克利斯朵夫微笑着望着他,恨不得把他拥抱一下。青年抬起
眼来说:“真的,在这儿我不能,不能谈这些问题”
    克利斯朵夫抿着阔大的嘴暗暗笑着,抓着他的手。他觉得这陌生人瘦削的手在自己
的手掌中微微发抖,便不由自主的很热烈的握着。那青年也发觉自己的手被克利斯朵夫
结实的手亲热的紧紧握着。他们听不见客厅里的声音了,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觉得心心
相印,碰到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但这不过是一刹那,罗孙太太忽然过来用扇子轻轻触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说:
    “哦,你们已经认识了,用不着我再来介绍了。这个大孩子今晚是专诚为您来的。”
    他们俩听了这话,都不好意思的退后一些。
    “他是谁呢?”克利斯朵夫问罗孙太太。
    “怎么!您不认识他吗?他是个笔下很好的青年诗人,非常的崇拜您。他也是个音
乐家,琴弹得挺好。在他面前不能讨论您的作品:他爱上了您。有一天,他为了您差点
儿跟吕西安?雷维—葛吵起来。”
    “啊!好孩子!〃克利斯朵夫说。
    “是的,我知道,您对吕西安不大公平。可是他也很喜欢您呢。”
    “啊!别跟我说这个话!他要是喜欢我,就表示我没出息了。”
    “我敢向您保证”
    “不!不!我永远不要他喜欢我。”
    “您那个情人跟您完全一样。你们俩都一样的疯癫。那天吕西安正在跟我们解释您
的一件作品。那羞怯的孩子突然站起来,气得全身发抖,不许吕西安谈论您。您瞧他多
霸道!幸亏我在场,我马上哈哈大笑,吕西安也跟着笑了;结果他道了歉。”
    “可怜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听得大为感动。
    接着罗孙太太和他谈着别的事,但他充耳不闻,只自言自语的说:
    “他到哪儿去了?”
    他开始找他。可是那陌生朋友已经不见了。克利斯朵夫又去找着罗孙太太,问:
    “请您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谁啊?”
    “您刚才跟我提到的那个。”
    “您那个青年诗人吗?他叫做奥里维?耶南。”
    这个姓氏的回声,在克利斯朵夫耳中象一阕熟悉的音乐一般。一个少女的倩影在他
眼睛深处闪过。可是新的形象,新朋友的形象立刻把那个倩影抹掉了。
    在归途中,克利斯朵夫在拥挤的巴黎街上走着,一无所见,一无所闻,对周围的一
切都失去了知觉。他好似一口湖,四周的山把它跟其余的世界隔离了。没有一丝风,没
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骚动。只是一片和气宁静。他再三说着:
    “我有了一个朋友了。”
 
                  17
卷六?安多纳德

    耶南是法国那些几百年来株守在内地的一角,保持着纯血统的旧家之一。虽然社会
经过了那么多的变化,这等旧家在法国还比一般意料的为多。它们与乡土有多多少少连
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联系,直要一桩极大的变故才能使它们脱离本土。这种依
恋的情绪既没有理智的根据,也很少利害关系;至于为了史迹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
只是少数文人的事。羁縻人心的乃是从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种潜在的,强有力的感觉,
觉得自己几百年来成了这块土地的一分子,生活着这土地的生活,呼吸着这土地的气息,
听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动,象两个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感觉到它不可捉摸的颤
抖,体会到它寒暑旦夕,阴晴昼晦的变化,以及万物的动静声息。而且用不着景色最秀
美或生活最舒服的乡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其实,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说着
体贴亲密的话的,也有同样的魔力。
    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个位于法国中部的省份。平坦而潮湿的土地,没有生气的
古老的小城,在一条浑浊静止的运河中映出它黯淡的面目;四周是单调的田野,农田,
草原,小溪,森林,随后又是单调的田野没有一点胜景,没有一座纪念建筑,也没
有一件古迹。什么都不能引人入胜,而一切都教你割舍不得。这种迷迷忽忽的气息有一
股潜在的力:凡是初次领教的都会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着这个影响的人再
也摆脱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种静止的景象,那种沉闷而和谐的空气,那种单调,对
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种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确喜爱的,
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这个地方。远在十六世纪,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里或四乡:因为照
例有个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尽瘁于辑录家谱的工作,把那些无名的,勤勉的,微末
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来。开头只是些农夫,佃户,村子里的工匠,后来在乡下当
了公证人的书记,慢慢的又当了公证人,终于住到县城里来。安东尼?耶南的父亲,奥
古斯丁,做买卖的本领很高明,在城里办了个银行。他非常能干,象农夫一样的狡猾,
顽强,做人挺规矩,可并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欢享受;因为嘻嘻哈哈的好挖苦人,
什么话都直言无讳,也因为他富有资财,所以几十里周围的人都敬重他,怕他。他个子
又矮又胖,精神抖擞,留着痘疤的大红脸上嵌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从前出名是个
好色的,至今也还有这个嗜好。他喜欢说些粗野的笑话,喜欢好吃好喝。最有意思的是
看他吃饭:儿子以外,几个和他一流的老人陪着他:推事,公证人,本堂神甫等等,—
—(耶南老头儿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这教士能够大嚼的话,他也乐意跟他一块儿大嚼),
——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结实的汉子。那时满屋子都是粗野的戏谑,大家把拳头望桌上乱
敲,一阵阵的狂笑狂叫。快活的空气引得厨房里的仆役和街坊上的邻居都乐开了。
    后来,在夏季很热的一天,老奥古斯丁只穿着件衬衣下地窖去装酒,得了肺炎。不
出二十四小时,他就动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么他世界,但象内地反对教会的
布尔乔亚一样,在最后一分钟内还是办妥了所有的教会仪式,一则使家里的妇女不再噜
苏,二则他对这些手续也无所谓三则死后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儿子安东尼接了他的买卖。他也是个矮胖子,一张绯红的喜洋洋的脸,不留胡子,
只留鬓脚,说话急促而含糊,声音很响,常常有些剧烈而短促的小动作。他没有父亲那
种理财的本领,但办事能力还不坏。银行因为历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发达,他只要按
部就班的继续下去就行了。他在当地颇有善于经商的名气,虽然他对事业的成功并没多
大贡献。他只是很有规律很肯用心罢了。做人很体面,到处受到应有的尊重,他殷勤,
爽直,对某些人也许太亲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点儿平民气息,可是不论
城里乡下,他人缘都很好。他虽不浪费金钱,却很滥用感情,动不动会流泪,看到什么
灾难会真诚的难过,使受难的人感动。
    象多数内地人一样,政治在他思想上占着很大的地位。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里
很温和的老革命党,褊狭的自由主义者,爱国主义者,并且学着父亲的样反对教会。他
是市参议员,象同僚们一样以捉弄本区的神甫或本城妇女所崇拜的宣道师为乐。法国小
城里的反教会的举动,永远是夫妇争执中的一个节目,是丈夫与其子暗斗的一种借口,
差不多没有一个家庭能够避免的。
    安东尼?耶南对文学也很有抱负。跟他那一代的内地人一样,他颇受拉丁文学的熏
陶,有些篇章能够背诵如流;而拉?封丹,布瓦洛,伏尔泰等的格言,十八世纪小篇诗
人的名句,他也记得不少,还写些摹仿他们的诗。他熟人中有这个癖的不止他一个;而
这个癖也增加了他的声誉。大家传诵他的滑稽诗,四句诗,步韵诗,折句,讥讽诗,歌
谣,有时是很唐突的,可是不乏风趣。口腹之欲的神秘在诗中也没有被遗忘。
    这个壮健,快乐,活泼的矮个子,娶的太太和他性格完全不同。她是当地一个法官
的女儿,叫做吕西?特?维廉哀。这家特?维廉哀其实只是特维廉哀,他们的姓象一块
石子从上面往下滚的时候一分为二,变了特?维廉哀。他们世代都①当法官,是法国老
司法界中的人物,对于法律,责任,社会的礼法,个人的尤其是职业的尊严,看得很重,
做人不但诚实不欺,而且还有些迂腐。在上一世纪里,他们受过吹毛求疵的扬山尼派的
影响,至今除了对耶稣会派的轻蔑以外,还留下一点悲观和郁闷的气息。他们不从好的
方面去看人生,非但不想克服人生的艰难,反而想加些上去,好让自己更有权利怨天尤
人。吕西?特?维廉哀就有一部分这种性格,恰恰和她丈夫粗鲁豪放的乐天主义相反。
她又瘦又高,比他高出一个头,身段长得很好,很会穿扮,可是大方而不很自然,使她
永远显得——仿佛是故意的——比实在的年龄大;她非常贤淑,但对别人很严,不容许
有任何过失,几乎也不容许有任何缺陷:大家认为她冷酷,骄傲。她对宗教很虔诚,为
了这个,夫妇间常常争辩。但他们很相爱;尽管争辩,彼此都觉得少不了。至于实际的
事务,两人都一样的不高明:他是因为不懂人情世故,一看到笑脸,一听到好话,就会
上当;她是因为对于商业全无经验,从来不预闻,也不感兴趣。    
  ①法国姓氏之前冠有〃特〃字,为贵族之标识。故特?维廉哀(即姓氏前冠有〃特〃字)
与特维廉哀(特字根本即姓之一部分)所表示的出身完全不同。
 
    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女儿,叫做安多纳德,一个是儿子,叫做奥里维,比安多
纳德小五岁。
    安多纳德是个美丽的褐发姑娘,一张法国式的妩媚而忠厚的小圆脸,眼睛很精神,
天庭饱满,下巴很细气,小鼻子长得笔直,——好似一个法国老肖像画家所说的,是〃那
种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有种微妙的小动作,使她显得神情生动,表示她说话或听
人说话的时候心中很有点儿细密的思潮〃。她从父亲那儿秉受着快乐的无愁无虑的脾气。
    奥里维是个淡黄头发的娇弱的孩子,身材跟父亲一样矮小,性格却完全不同。小时
候不断的疾病大大的损害了他的健康;虽然家里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虚弱的身体使他
很早就成为一个悒郁寡欢的孩子,爱幻想,怕死,没有一点儿应付人生的能力。天生的
怕见人,喜欢孤独,他不愿意和别的孩子做伴,觉得和他们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讨厌
他们的游戏,打架,尤其受不了他们的凶横。他让他们打,并非因为没有勇气,而是因
为胆怯,不敢自卫,怕伤害别人;要不是靠着父亲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们磨折死的。
他心肠很软,灵敏的感觉近乎病态:随便一句话,一个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
能使他大哭一场。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泪人儿。
    两个孩子非常相爱;可是性情相差太远,混不到一块儿。他们各过各的生活,各有
各的幻想。安多纳德越长越美;人家告诉她,她自己也知道,心里很高兴,编着些未来
的梦。娇弱而悒郁的奥里维,一接触外界就觉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脑子里去
胡思乱想。他象女孩子一样需要爱别人,也需要别人爱他。既然过着孤独生活,不跟年
龄相仿的同伴往来,他便自己造出两三个幻想的朋友:一个叫做约翰,一个叫做哀蒂安,
一个叫做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们在一起,所以从来不跟周围的人在一起。他睡得很少,
空想极多。早晨,人家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他往往把赤裸的两腿挂在床外,出神了;再
不然他会把两只袜子套在一只脚上。双手浸在脸盆里,他也会出神的。在书桌上写字或
温课的当口,他又会几小时的胡思乱想;随后他忽然惊醒过来,发觉什么也没做。在饭
桌上,人家和他说话,他会吃了一惊,过了两分钟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
说些什么。他迷迷懵懵的听着自己的念头在胸中窃窃私语,过着内地那种度日如年的单
调的岁月,被一些亲切的感觉催眠了。——空荡荡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
挺大的地窖和阁楼,上了锁的神秘的空房,百叶窗都关了,家具,镜子,烛台,都遮着
布;祖先画像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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