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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作者:高阳-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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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宛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用手指梳理她的发丝,噘着樱唇亲了亲小梅微胖的脸颊。她说:“我俩都是苦命人。两个都可惜。我就叫你‘惜惜’好吗?”
  小梅点点头。温顺地将头埋在小宛的怀中。
  说也怪,小梅自从改名惜惜之后,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比从前机敏得多。仿佛过去年代投入心灵的痛楚阴影出窍似的离开了她的身躯。待大家都叫惯了“惜惜”之后,小梅这个名字就被人遗忘了。
  遗忘一个人的名字并不可怕,而将正在发生着的国家的厄运遗忘了却很可怕。这时的江南正是用表面的歌舞升平掩盖了人心的惶恐。许多人干脆坠入温柔乡不愿醒来。
  春节那天,董小宛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六十开外的清瘦老头刚从北京来,全身都带着一股混乱时局的气味。
  陈大娘刚把他让到座位上坐定,小宛就送上了茶,惜惜则端来一盘年糕。他叫袁道珍,与陈老汉交游多年,这次离开北京专程到江南拜访旧友,不料物是人非,故人已乘黄鹤西去。
  两行老泪在他脸上痛快地流淌着。小宛和惜惜免不得陪他掉几行泪珠。
  袁老汉很能饮酒,这点深得董旻喜欢。两人便在厅堂中摆上杯盘频频对饮。袁老汉喝得双眼发红,显然有些醉了。口中只顾唠叨一些国家之事,董旻素来不爱听,渐渐就睡着了。
  倒是董小宛听到那些胡话,心里有些感慨,她想到了李清照。
  她有时觉得她自己就是李清照,在逃难途中大声吟诗。
  晚上,董小宛梦见北京。她梦见自己正在一座靠近皇宫的府邸中跳舞,为了不让宫中听到声响,她只能用象牙板轻轻地点着板眼,而那些贪官个个都像书上写的那样胖得像猪。
  她厌恶极了。便飞身像一只仙鹤似的飞出那座府邸,她在空中看见十几万难民挤在城中各个街角,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颤抖、呻吟、抱怨、叹息。她看见努尔哈赤的铁骑,许多清兵用弓箭射她。她掉下地来,从林中冲出两个彪形大汉,肯定是李自成和张献忠无疑。她大声叫喊着救命。
  “救命啊——”董小宛尖叫着从梦中醒来,全身大汗淋淋。
  亏得旁边的惜惜快速拨亮了油灯,她才定下神来。叹息道:“我怎么会梦见打仗呢?”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起了床,甚至比单妈还早,她发现爹醉倒在地,那个老人已不知去向了。
  崇祯十二年夏天,董小宛十五岁,她踏入风尘,一生多变的命运便迈开了第一步。
  崇祯皇帝一觉醒来,在一堆科举试卷上随便一圈,新科状元向迎天就产生了。向迎天叩谢龙恩之后,便领了一件美差,作为朝廷的钦差大臣出巡江南。
  钦差大臣的到来,轰动了秦淮河。名妓们都知道这是大把挣银子的好机会。整条秦淮河几乎重新装扮一新,恭候着向迎天的大驾。留都的大小官员上下齐心,思虑着良策,都想讨向迎天的欢心。而令一位新科状元开心的办法,除了秦淮河上的大群歌妓之外似乎别无良策。
  秦淮河上最大的六条画舫被征集到一起,顺着河势并排而下,并用铁链四面锁紧,但依旧有些飘摇。便有人捧着发黄的《三国通俗演义》到画舫上献了一条连环计,将许多木板铺在两船之间,如此则船面更为广阔,纵有百余人跳跃翻滚也如履平地。此计甚妙,反正不是周郎赤壁,又不怕火攻。倒是秦淮河上佳丽如云,比之周郎的小乔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六条画舫全换了篷帐,沿篷帐四周挂上九九八十一盏逍遥灯。灯架是专门从楚地运来湘妃竹割制而成,裹灯的布料是五彩绫绢绣制而成。掌灯时,六条画舫如同六座金殿倒映水上,更是倍加辉煌。舱中则昼夜点着红烛,油漆在烛光下光鲜华彩,分外动人。地板之上铺上大红彩绘的波斯地毯,有檀香木制的几榻,有黄杨木制的阑干,还有斑竹片制作的乡村竹篱,几扇雕窗的空隙处则挂了几幅唐宋时的古画。为了给狎客们助兴,几榻之下还放了些有名的春宫图。六条画舫都挂着色彩鲜艳的透明窗帘,经风一吹,窗纱如梦般飘飞而起便露出窗户来,常有半裸的女子临窗眺望。这一派豪华排场惊动过往行人,河两岸聚集了七八百老百姓,兀自在那里喝彩。
  秦淮河上无论是旧院的歌妓,还是南曲的娼女,都不惜血本将本部的名角儿装扮齐整送上船来。柳如是也免不了名列其中,她更想到将董小苑带来露露身手,说不定就名冠金陵呢!
  董小宛在院子中独自弹奏古琴。一片树叶飘落在琴弦上,她将它拈起来,却是一张青青的叶子,心里想到:如此美好时光,何故飘零风尘?秋天还远着呢。你这小小的叶子。
  董小宛刚过了十五岁生日。陈大娘便在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和她商量今后的生计,希望在秦淮河上重新造一个画舫,也好多挣些银子。幸得她家世代都是青楼出身,也没什么要遮挡的。董小宛不是没有从良的机会,无奈因为是青楼身世,来提亲的都是些屠夫瓦匠之类的粗俗庸人,而高贵人家又不屑低就。董小宛从小自视甚高,也就横了心,视那世人为火坑风尘为归宿。陈大娘正忙着张罗画舫之事,不巧朝廷派了个钦差大臣来,打乱了秦淮河的秩序,董小宛出庐应客的时间就被搁了下来。
  她此刻独自对着一片青青的树叶,便想出一句诗来:青山负木叶,良娥听樵声。却怎么也想不出是谁写的。刚站起身来,准备去书中查找。惜惜满脸兴奋地从院门外跑了进来。
  “姐姐,秦淮河上好热闹呢。我看见柳如是大姐到六条大画舫上去了。岸上还有许多好玩的把戏呢,像过元宵节。”
  “岸上有些啥把戏?”
  “有耍猴子的,有吹洞箫的,有卖酒菜的,有卖糕点的,还有耍杂技的。也不知哪儿钻出这么多艺人。”
  唉,四乡八井的手艺人,谁不想多挣几个银子呢。小宛这样想。也为自己没资格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露脸而惋惜。
  柳如是因为已做了钱牧斋大人的小妾,顾着夫君的脸面,在这种热闹的场合不得尽展自己的风流,有些不甘心。她对着镜子心不在焉地描着眉毛,忽然想到董小宛。何不带上这个才貌双绝的妹妹呢?她想:如果有她在我身边,她的光彩就是我的光彩,别人眼中虽不见我的风流,却晓得我的苦衷,也可免除亲身应客对夫君造成不良影响。这正是当初结识董姓小女子的目的哩,现在可以让她登场了。
  柳如是本来就是女中豪杰,她敢想的事就敢做。她吩咐车夫套上香车,自己跨了进去。
  车夫将响鞭在空中划了一道花弧,叫了一声:“驾。”那匹青花马便迈开四蹄朝董小宛家而去。
  惜惜刚要抽空到秦淮河边看热闹,打开院门正好看见柳如是挽起花袖抬起纤纤玉手准备叩门。两人相视一笑。惜惜慌忙招呼柳如是进来,一边跑去推醒刚刚午睡的董小宛。董小宛只当惜惜顽皮,只顾闭着眼假装未醒。柳如是见她微红的娇嗔面容,心下甚是欢喜,她轻轻地摆手示意惜惜让自己来,惜惜会意站到一边。柳如是俯身在小宛脸上甜甜地送上一个香吻,口里娇声唤道:“妙人儿。”
  小宛惊觉,翻身坐起。见是柳姐姐,心里欢喜,伸开双臂搂住柳姐的肩。两人额头顶着额头差点笑断了气。那情形就像两只俊俏蝴蝶偶尔飞过同一个花圃而相互打个照面彼此都伸长触须赞美对方似的。
  “好姐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姐姐想你,专程来看看你。”
  “听说秦淮河上好热闹,你也在那大船上走动,给我讲讲河上的事。”
  “其实热闹只是外行人眼中的热闹。好看的戏还在后头。
  秦淮河上的名角儿可是个个都不服气。听说新科状元也是个风流美男子,京城来的姐妹在传他的佳话呢。”
  董小宛替柳如是削了一只香桃。柳如是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满嘴果香。她接着说:
  “好妹妹,有兴趣去凑个热闹吗?我带你去。你这般才貌配他状元郎正是天生的一对。”
  小宛听得脸颊正红。偏偏惜惜又在旁边打趣似地念了一句诗:“郎骑竹马来,邀我嗅青梅。”柳如是笑得合不拢嘴。小宛思绪被“青梅竹马”这句话一激,猛然晃过童年的一幕,想到苏僮,想到那次承受的惨打,不禁黯然伤神,自己的身世原也不配自傲于人啊!
  “姐姐说笑啦。小宛没福消受那般热闹,见不得大场合。
  我不敢去。”
  “傻妹妹,凭你的模样做皇后娘娘都可以,怕啥子?姐姐教你一招,你一辈子不知还要遇到多少人物呢。让我告诉你,无论遇到谁,你都不亢不卑,内心里绝不自认低下,和他平起平坐就是。记住了吗?”
  董小宛点点头。这时,车夫在房外恭敬地叫了一声:“柳少奶奶。”柳如是挺扫兴地问:“有什么要紧事吗?”
  “刚才钱大人差人来催少奶奶快些回家,说有要事相商,少奶奶请快些起步。”
  柳如是告辞时,按住董小宛的肩头说:“明天钦差大臣就到了。明晚你一定要到大船上去,记住,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董小宛爽快地应承了下来。惜惜站在她的身后,兴奋得想变成一只画眉在她肩头咏唱。
  第二天,董家的人全忙开了。陈大娘翻捡出许多珠宝,东选西选,总觉得不合适。她一会将一串珠链拿到窗边对着阳光细看,一会又将一颗猫眼石拿到烛光边照,烛光给宝石镶上一圈浅红色的光彩,石中一片黑色晶体则眯成了一条线,她自己被迷住,一些被时光泉水滋润的往事又梦一样从珠宝中折射出来,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青春曾如同陷在红绸中的光艳裸体。当她放下那些珠宝,才发觉没有一件配得上她那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
  大脚单妈过份看重了这个日子,仿佛过了今天,她一生的期盼便会改变成另一种无法言明的结局。她干什么都特别卖力,可今天什么事都和她闹别扭,连横贯院子那条晾衣绳都要在她经过时断为两截,其中一截在空中抛了个弧线之后竟绕住她的脖子,她只得放下手中用盘子盛着的新鲜糕点去解绳子,不料一脚踩在糕点上,气得她蹲在地上抹了几颗眼泪。
  董旻倒很清闲,独自在厅中饮酒,就凭一碟豆腐干和一碟花生米喝得正顺口,偶尔还哼几句十年前的风流曲子。他觉得他的宝贝女儿怎么都是他的宝贝女儿。陈大娘在他身边走进走出,他还觉得扫兴。“忙啥嘛,又不是一去不复返,送哥哥到边关都不是这个样子。真是女人见识。”说罢又哼自己的歌去了,单妈仅仅听清了两句唱词:“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单妈拍拍身上的灰,骂了句“死没出息”,又自去做她认为应该做的事了。
  董小宛睡到日上中午才起来。她想用庸懒的睡眠来压制激动的心情。何况昨夜直到鸡叫三遍才昏昏然睡着呢。惜惜却起得早,她是天快亮时被蚊子咬得无法忍受爬起来的,她拨亮灯盏发现帐子的右上方有一个大洞,蚊子就从那里偷袭而入。她点几支薰蚊的香草方才安下心。早餐之后,她坐在小宛的床边等她醒来。惜惜手里拿了本《易安居士集》假装是在看书。董小宛粗略地梳了妆,用了午饭,便捧出古琴,认认真真地调着每根弦,把音色定在最柔曼的调子上。她有时也停下手中的活儿,托住下巴痴痴地发呆,也不知什么神妙之景吸引着她。一个物件一旦寄托了一个女人博取虚荣的莫大希望,它就不再是它本身,而是这个女人的一部分,就像脸蛋一样珍贵。当董小宛贯注了全部精力将古琴调试完毕后,太阳已经西斜。她在暗红的夕阳的阴影下弹了一曲《回风》,她想到陈圆圆的神奇传闻。院子中果然刮过一阵小风,她欣喜若狂,瞅着一张乐谱纸被旋风吹上了屋顶。
  刚用过晚饭,陈大娘、单妈、惜惜就围着董小宛团团转。
  忙着给她梳妆打扮。大脚单妈端来一大盆香汤,小宛便在房中沐浴,那优美的肉体曲线把几个女人都震撼了。然后,陈大娘见惜惜擦干了小宛身上的水珠,就从被面中抽出一匹三尺长的红绸,绕着小宛的胸脯缠了几圈。那红绸特意只绕过乳房的下端。这样乳房就更加挺拔动人。陈大娘双手拍拍小宛那对圆滑的乳房说:“这可是女人的宝贝。”几个女人都会意地吃吃笑了起来。然后再穿上绣着荷叶的柔软内衣。最后套上一件八成新的翠绿绸衫,配上碧玉的耳坠子,脚上套上描着金线蝴蝶的绿色鞋面的绣鞋。整个人就亭亭玉立地站在房间中。真是个倾城倾国的小美人。
  董小宛用红蓝两色相间的洋布包上古琴,跨出门来。门外的董旻唬得大叫一声“我的妈”,他不相信仙女会飘然来到人间。
  当天色微暗,董小宛将娘、单妈和惜惜留在院门内,执意要独自踏上自己的路。夏夜傍晚的风吹过,她昂起头,挺起胸脯,抱着古琴,想象着自己正征服着整条秦淮河。她自信自己的美貌。
  她在略带点忧伤的狂喜幻觉中走着。她转过街角,忽然看见王屠夫的老婆走在前面。她觉得有些异样,忙定定神仔细观察,原来这个庸俗的泼妇穿着和自己一样的翠绿衣衫,显然出自同一位裁缝之手。她猛然想起在宝云斋因衣装受辱之事,一下子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不知道自己这一身普通衣装多么寒碜。她从头到脚都打起寒颤。刚好头顶飞过一只尖叫的乌鸦,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倒楣鸟儿的影子。她一转身就朝家里跑。冲进院门,狠命把门关上,仿佛要将自己已经暴露的“丑陋”全部关在门外似的。
  家中的几个女人刚回到自己房中,猛听院门发出巨响,都跑出来,却看见董小宛背靠着门坐在门槛上呜呜地哭,古琴斜倚在她的怀中。
  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问她,她一句话都不说。小宛泪眼汪汪地回到房中,惜惜忙端温水替她擦脸。陈大娘握着她的手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过了很久,董小宛才说了刚才的经过。陈大娘一拍大腿说道:“唉呀,我的傻女儿。一千个人穿同一件衣服都是一千个模样。美就是美,丑就是丑。各人靠的姿质取胜,你从哪儿学来那些势利的眼光来品评自己折磨自己呢,我的傻女。”
  陈大娘叹了口气接着说:“娘当初从来都不靠衣装取胜,同样在秦淮河上混得过来。”
  董小宛听了这话,就在心里想:怪不得你没有陈圆圆、柳如是那么有出息。
  董小宛慢慢静下心来,也有点后悔:怎么就被泼妇败了兴致呢。陈大娘还在旁边苦劝:
  “乖女,听娘的话,今天还是得去,到了那里有你柳姐姐撑腰呢,就算天塌下来我们也顶它个洞。人得罪啦可以重归于好,机会错过了就再也不来啦。
  乖女,听话。”
  其实董小宛也下了决心去闯闯。于是又重新对镜梳妆,看见自己的脸,她又恢复了信心。她抱着古琴走出院门时,惜惜悄悄送她一把小剪刀,并在她耳边轻轻说:“如果有臭男人欺负你,你就用这个刺他的眼睛。”
  董小宛走出门,又犹豫起来。因为天已经黑尽了,显然已经误了柳姐姐的约会。她走到街角便站住了。去或不去?这两个念头在她脑中像两只戏水的鸟,一会儿冒一下头。最后她想:不去也罢。便转身往回走。站在门前看着她的陈大娘和大脚单妈,忙不约而同地像赶鸡入窝似的口中焦急地喊道:“乖女,快去。乖女,快去。”小宛脸上笑吟吟心里却酸酸地走过她俩身边,径直回到自己的房中。
  白天的欢乐没能在夜晚延续,夜晚的痛苦却继续向白天延伸。董小宛不能原谅自己莫名的胆怯,天亮了,她依旧蒙着头不愿起床。
  陈大娘在院子中走来走去,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时有人叩门,惜惜跑去开门,进来的正是柳如是,她满脸疲惫,显然宿醉未醒。
  “我的好妹妹,昨晚咋失约呢?”
  陈大娘忙一把将她扯住。董小宛听得柳如是声音,欠起身,从窗户里望出去,只见娘和柳如是在院门边叽叽咕咕地说话。柳如是听得直摇头。但见她将大腿一拍,对娘说了几句,转身就走。院门外只听见绣罗衣一闪,柳如是就消失了。
  小宛只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待会儿再来。”
  董小宛缓缓穿了衣服,洗了脸。在院子里坐下,那把竹椅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惜惜给她端来一篮暗紫色的葡萄。她懒洋洋地吃了起来。葡萄皮在她脚边撒了一地。
  柳如是再次急冲冲闯进来,她怀中抱着一个麂皮箱。口中嚷嚷道:“都怪我,都怪我,没想到这一层,好妹妹快来试广东这件衣服。”她径直奔到董小宛面前,伸手将桌上的竹篮以及剩下的几串葡萄一抹,全扫到地上,然后将麂皮箱朝桌上一放,“好妹妹,自己看看。”
  小宛见她行事如此性急,不便怠慢。伸手扭开麂皮箱,里面是一套华美的红色萝衫。柳如是道:“这是有名的‘双重心字萝衣’。”
  待惜惜帮小宛在房间里换上这套萝衫从房间中走出来时,柳如是兴奋得拍掌称奇。董小宛也掩不住脸上的喜色,乐得抱住柳姐姐撒起娇来。柳如是顺势在她娇嫩的脸庞上亲了个够。
  柳如是讲了昨夜画舫热闹,说是旧院的杜娇娥和桃叶渡口赵十二娘争风吃醋,光着身子在大舱中扭打起来,真不要脸。柳如是的夫君钱牧斋大人喝醉了酒差点掉进秦淮河呢。柳如是说得最多的还是状元郎如何如何英俊等等。董小宛只是默默地听,她心里想的只是今夜我一定胜过所有女人。
  柳如是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便告辞。临行时再三叮咛董小宛今夜一定不要缺席。她根本就没料到董小宛当天下午就凭借自己的出众天资而登上了画舫。
  一场小雨从早晨下到中午。雨点打在篷布上的声音给一夜宿醉未醒的画舫上的男女凭添了一层睡意。困倦、甜美、酒气和香美的糕点残渣充塞着舱厅。顺着秦淮河从上游吹来的河风,吹翻了烛台上的红烛,一滴烛泪飞溅出去,刚好溅到一个俊俏男人的脸上。他抽了一下身子,醒了,伸手抹去微烫的蜡。他欠起身茫然地瞧着蜷缩在身边的一个歌妓。他想不起她是谁。寇白门?卞玉京?或者随便一个叫菊花的什么风尘女人。反正在这淫乐之地他不在乎吻着的是谁。
  他缓缓地将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他发现自己正站在船头上。小雨已经停了,河风湿润而清凉,把炎热的感觉吹得暂时远去了。两个侍女站在旁边,一个端了一盆热水,另一个捧着一个黑漆托盘,盘中装着折叠整齐的两条雪白面巾。
  两人见他转身,齐声道:“请状元郎净面。”他从衣袖中抖出一双白净的手,就着木盆洗了脸。一个侍女端着水和湿面巾走了,另一个则留下来帮他整理略有些皱的青衫。他瞧着面前这张红扑扑的脸,禁不住伸手在那脸蛋上拧了一下。侍女羞得直立在他面前,低下头看着脚尖,双手扯着衣角。向迎天乐得哈哈大笑,说声:“去吧。”侍女慌忙退下。
  舱里太乱,向迎天不想进去,独自站在船头。看着江南一带歌舞升平的景象,心里感慨。这里的确是人间天堂,这里的百姓似乎不知道大明江山已经摇摇欲坠。李自成、张献忠已在关中一带渐成大势,而努尔哈赤的铁骑已经几度兵临京城,难道真的要胡马窥江之后,这些人才会感觉战火的紧迫?大明江山啊这次江南之行本是为催粮征饷而来,却陷入红颜的包围圈,如何了得?他转而又想:“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上下腐败岂我独力能挽浊浪乎?昨夜的昏暗云雨又涌上心头,如此销魂之地非凡夫所能抗拒呀!
  一丝琴声钻进他的耳膜。他不想听。但琴声依旧固执地朝他的耳朵里钻,而且扰乱了他的思绪,似乎那琴声正顺着耳朵朝下钻去,要安抚他那颗有点燥热的心。他渐渐被吸引了,听出是一曲《胡茄》。这首曲子非一般人所能弹奏,相传为汉末蔡文姬谱就,曾感动具有帝王野心的曹操。向迎天不禁惊奇。这位新科状元本来就有扫平宇宙的抱负,内心视曹操为偶像。此刻听到《胡茄》自然深受感动了,忍不住朝琴声飘来的方向望去。这一望非同小可!
  只见离大船五六丈远的岸边有一架伸入水中的竹栈,一位红衣少女正俯身古琴之上弹得如痴如醉,她身后聚集的看热闹的人,大约有七八十人之多。其中有老人、杂耍艺人,有担着担子的小卖商贩,有摇折扇的书生,有粗陋的轿夫,有光着膀子的儿童,这些人都像被吸在磁石上似的,居然毫不嘈杂,因而琴声更加清纯。向迎天也被少女的美貌打动了心,也看得痴,甚至忘了琴声。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秦淮河上,岸上的围观者发出一阵嘈杂的叫好声,向迎天才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
  这时,那红衣少女抬起头来,双眼望着向迎天,目光哀怨而动人。向迎天从那双明亮的眸子中看到对自己的请求,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显然这是个欲在画舫中争宠的女子。他正待发话,一位侍女端来一壶酒请他享用,他伸手端起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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