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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渡娜-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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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头发凌乱,寝衣散开,蜡黄着一张脸。 
    “你这是干什么?”我本能地冲上去,恐惧使我的声音变成一种不忍卒听的尖啸。 
    那一刹间,我的悸怖是无法形容的,她的呕吐声使我有着不幸的预感。 
    她抬起头来,以一种无助的眼光望着我。我们彼此的目光接触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都是不幸的人。 
    潘渡娜,潘渡娜,你是一种怎样的生物,愿你被合成的日子受咒诅,我坐在她的身边,纵声地哭了。 
    潘渡娜也哭了。而在那些哭声中,我们感到孤独,我们将永不相爱,虽然我们都哭。 
     
               ※        ※         ※ 
     
    2000年6月9日。 
    不知为什么,我想着死。这些日子潘渡娜被“他们”接回去了。自从她说她不适并且想吐以后,他们就带她回去了,他们答应每到周未就要送我回来,但们不知道他们送了没有,每到周未我就开车去露营。 
    我想着死,与潘渡娜接触的那些回忆让我被一种可怕的幻象笼罩着。我总是梦见我被什么东西钳住,我也梦见狐仙,那些站颤了整个中国北方的传说。 
    而当我醒来时,我混身皆湿,原始的恐怖抓住们,使我悸怖得一个10岁的男童。 
    那一天,2000年的6月9日,我照例从那样的梦中醒来,我的全身都尚存着清晰的被箔痛的感觉。 
    “恭喜你,”电话铃声响了,“我们预料你今天可能会做父亲——我们想办法把潘渡娜的怀孕期缩短了一半,这是我们初次的尝试,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们下一次可以缩短为四分之一。” 
    “祝你们成功。”我挂断了电话。我在屋子里走着,垂地的窗帘尚未拉开,我如同掉在黑暗陷饼里的困兽。 
    电话铃又响了。“我们就来接你,潘渡娜开始痛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们不会有孩子。” 
    “不要固执,我们就来,如果一切顺利,今天中午我们要向全世界发布消息。” 
    走出公寓,太阳很刺目地照着、我忽然想起结婚那天,雪地上逼人的白芒。忽然有什么东西打在我的头上。我抬头一看,居然是一阵冰雹,像拇指那么大的,以及像拳头那么大的,天气忽然凝冻起来,我发着抖,在6月。 
    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我的面前,我跨了进去。 
     
               ※        ※         ※ 
     
    潘渡娜躺在床上,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开心地吃着桃子饼。 
    “发生了一点意外,”医生向我一摊手,“不知为什么,我们大家都错了。” 
    离床不远的地方,有一组人在那里用忽大忽小的声音辩论着。 
    我默默地垂手。“每一种迹象,每一种检验又都证实她怀孕了,”医生说,“但从早晨起,她的肚子逐渐消扁,并且每一项检验又都证实她肚子里并没有孩子。” 
    潘渡娜不说话,只是小声地向医生要了另外一种苹果饼。 
    “这不是很好吗?”我说,“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不过我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我们可以再等第二次机会。” 
    “我可不可以请你们换一个厂家,我不打算负责替你们制造孩子了。” 
    “那不是我们的事,你和潘渡娜商量吧!你们的婚姻是有法律的约束力的。” 
    “法律只保护人和人的婚姻。” 
    “潘渡娜完全等于人。” 
    “她不是。” 
    “她是。” 
    他们把我和潘渡娜放在一个车子里,打算把我们送回去。 
    “可不可让我下来,”车子经过公园的时候,潘渡娜说,“我需要走一走。” 
    我们一起走下来,此刻又复是炎热的6月,直射的阳光好像忘记刚才下冰雹的那回事了。 
    潘渡娜跳跃着奔向草坪,我这才发现她跑路的动作多么像一个小女孩。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我,脸上带着怯怯的笑。 
    忽然,她躺了下来,她穿的是一件镶了许多花边的粉红色孕妇衣,当她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远看过去便恍然如一朵极大的印度莲花。 
    “我疲倦了,”她说,“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可怕的梦。” 
    我想告诉她,我也曾有恶梦,但我没有说,我们梦并不相同。 
    “给我那个东西,”她指着垃圾箱里一个发亮的玻璃瓶,“我喜欢那个东西。” 
    我取过来,递在她的手里,她把它贴在颊边磨擦着,她的眼睛里流出可怜的依恋之情。 
    “我厌倦了。”她又说了一次,声音细小而遥远。 
    “我觉得我的存在是不真实的,”她叹了一口气,“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么东西?” 
    我俯下身去,她已闭上双目,我拉过她的手,那里已没有脉动。她的眉际仍停留着那个问号:“大仁,我究竟少了些什么东西?” 
    6月的热风吹着,吹她一身细嫩的白花边,在我的眼前还幻出漫天粉飞的雪片。我感到寒冷。 
     
               ※        ※         ※ 
     
    尾声12月,我接到刘的圣诞卡,他已经搬了家。 
    那时候,我刚好得到一个短期的休假,遂决定去乡间看看他。 
    应门的是一个老妇人,我放了大半个心,如果是从前那位护士就麻烦了。 
    屋子里没有暖气设备,客厅中毕毕剥剥地烧着松枝,小小的爆裂声要多么古典就有多么古典。 
    “他已经知道了吗”我问老妇人。 
    那老妇人也许有重听的毛病,没有理我便径自走了。 
    我无聊地望了一阵火光,才猛然发现刘就在客厅里,在离火较远而光线也较黯淡的一个角落,他垂头睡在一张很深很大的黑色沙发里,他的中国式的长袍是蓝黑色的,一时很难分辨。 
    “刘克用,”我走上前去摇他的肩膀,“刘,你不能醒醒吗?” 
    他慢慢地揉着眼睛醒过来,看见是我的时候竟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哎,”他打着哈欠说,“我早就想着你该来的。” 
    “潘渡娜死了。”我说。 
    “我知道。” 
    我们互相注视了一会儿,现在我明白什么是“恍如隔世”了。 
    “你还当上帝吗?” 
    “不当了。”他苦笑了一下。 
    “是因为潘渡娜的死吗?” 
    “也可以这么说。” 
    他站起们来,缩着脖子搓手,完全一副老人的样子,慢慢地他走到窗口,又慢慢地,他走向炉边。当他点燃他的烟斗的时候,我知道他有一段长话要说了。 
    “大仁,我或许该写本忏悔录,不过后来想想也就罢了。大仁,上次你来以后,我的病况就更重了,因为他们告诉我,潘渡娜怀了孕。大仁,他们多么幼稚,他们竟以为我听到那样的消息便会痊愈。大仁,那一刹间多么可怕,我竟完全崩溃。大仁,当你发现你掌握生命的主权,当你发现在你之上再没有更高的力量,大仁,那是可怕的。生命是什么?大仁,生命不是有点像阿波罗神的日车吗?辉煌而伟大,但没有人可以代为执缰。大仁,没有人,连他的儿子也不行。 
    
    “有那么长一段时间,我渴望着‘潘渡娜一号’能够成功,但事实上,我并不懂得我正在做些什么,在渴望着什么。大仁,那是很奇怪的,我小的时候住在乡下,我们的隔壁是一个雕刻像的,每次他总是骗别人,说他雕的神像特别灵验,他半夜起来的时候常看见那些关公,那些送子娘娘都在转着眼珠子呢!但有一天,也许是他工作过分疲劳,他看见张飞的眼睛眨了几下,他就立刻赤脚而逃,昏倒在院子里,并且迷迷糊糊地嚷着:‘他,他,他的眼珠子在动。’“大仁,这些年来,所有研究生化的人都梦想在试管里造生命,大仁,当我们这样嚷着的时候,我们并不觉得什么,我们很快乐,但,大仁,当我们一步步接近造‘人造人’的时候,我们就惶恐了,只是我们不晓得,我们看来很兴奋。 
    
    “大仁啊,当潘渡娜造成的时候,我是说,当她只是一个受精卵的时候,我已经就尝到那些苦果了,我在街上乱撞,我离开我豪华舒服的住宅,想随便找一处地方住,我找到你,但我毕竟舍不得摆脱这一切,我的半生都消耗在试管里,我要知道潘渡娜是否可以成功,我每天注视着她的发展,大仁,我就同时受快乐与痛苦的冲击。 
    “大仁,我7岁那在曾把一些钱币埋在后院里,我渴望它长出一棵摇钱树来,我每天去巴望。有一天,它真的发芽了,我忽然惊恐起来,我拔起那棵树,发现那只是一株龙眼树,而掘开土,我很高兴地知道我的钱还在那里,那时候,我便又失望又高兴,大仁,我终于没有得到摇钱树,但我高兴,高兴这个世界有秩序,有法规。大仁,我们老是喜欢魔术,喜欢破坏秩序的东西。但事实上,我们更渴望一些万年不变的平易的生活原则。 
    
    “可惜,大仁,我们竟不知道。 
    “对潘渡娜,我也是如此,当我为她的成长而快乐发狂的时候,大仁,我就同时惊慌。同时悲哀。 
    “不久,她已成为一个女婴,我多么盼望她畸形,多么盼望她死去。但是,没有,她健康而美丽。大仁,没有人知道,当她越来越成熟的时候,我痛苦到怎样的地步。 
    “当你们结婚时,大仁,我又怀着一些希望,我多么愿意她是一个不能有性生活的女人。那天晚上我本来要回去,但在我里面的另一个我却要我留下,要我知道她在这方面是否等于一个女人。当你们在悄无声息地睡去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安全了,潘渡娜可以放在世人中而不被认出。大仁,那夜,我驱车走过20世纪的新雪地,径自向精神病院,我为我自己挂了号,我写了自己的病名,我躺上自己的病床。 
    
    “之后,我被他们搬到乡下,他们仔细地照顾我,以便有一天再起来领导他们们造‘人造人’。大仁,那时候幸亏我没有痊愈,如痊愈了,我们就要立刻动手生产潘渡娜第二号,那么当我看到她成长时,我将再神经错乱一次。 
    “而那时候,他们告诉我潘渡娜怀了孕,我就忽然更嚣张了,但,大仁,当上帝是极苦的,我是说,不是上帝而当上帝是极苦的。你摔破皮的时候向谁。‘天哪’,你忧伤的时候向谁说‘主啊’,你快乐的时候向谁唱‘哈利路亚’? 
    “多年来对于上帝我一直有‘彼可取而代之’的轻心,但,大仁,取代是容易的,取代以后又怎么呢? 
    “后来,潘渡娜就死了。大仁,可笑他们还不敢告诉我,这是我唯一得救的机会。我唯一可以重拾人的生活的路,但他们竟瞒着我。 
    “但我终于看出来了,我看出有些不对的地方,我自己到实验室去,我看到浸在大玻璃缸中的潘渡娜,大仁,人是出于土而归于土的,但潘渡娜呢,她出于试管而归于试管。 
    “我一生的成果在此,她,潘渡娜,我曾希望她是一宗礼物,我曾希望我是一个渡者,但她什么都不是,隔着药水,我们彼此相视,她已经不复昔日的容颜了,她的身体被液体的折光律弄得变了形一—但不知她是否也在看我,她有没有发现我也在变形。 
    “大仁,那天我出奇的冷静,我默默地在那里站了一个上午,然后我擦我的眼泪,然后我走出来。“大仁,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死,他们说她没有死因。他们说她忽然之间一切都停止了,停止思想,停止循环,停止呼吸……他们又说她临死时讲过一句话,她说:‘究竟我少了什么?’“他们因此便仔细地解剖她,他们把她每一部分都作了详尽的研讨,但终于他们作了结论:她完全等于人,她直到死时,身体每一部分都健康正常,她虽然并没有怀过孩子,但如果假以时日,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其实不怀孩子也没有什么,人类的女子不也常常不孕吗? 
    
     
               ※        ※         ※ 
     
    “那么,她为什么死了呢?大仁,她为什么在健康情况最好的时候,无疾而终呢?幸亏她在法律上还没有取得人的地位,否则我们如何签发她的死亡证书呢? 
    “大仁,你这和她生活过的,她究竟少了什么,比之你我,我少了什么? 
    “我一清醒便立刻召集了一个全体的检讨会,所有的部门都没有错误,九千多科学家中的佼佼者密切地合作,造出了份量上那么正确的潘渡娜。但,潘渡娜死了,这个使我们奉上我们一生心血时间的女人,大仁,她死了,我们好像一群办家家酒的小孩子,在我们自己的游戏里拜堂、煮饭、请客、哄娃娃睡觉,严然是一群大人,但母亲一嚷,我们便清醒过来,回家洗手、吃饭,又恢复为一个小孩子。 
    
    “那天,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我们失败在何处。最后我们承认,也许她自己说得很对——她厌倦了,其实我们也厌倦,但我们的担子很神圣,我是说,在冥冥之中,我们对生命,对神奇之物的敬畏,使我们不敢断然拒绝活下去的义务。 
    “潘渡娜属于她自己,她有权利遗弃自己,而我们,我们似乎属于一种更高的辖制,我们被雨水和阳光呵护,我们被青山和绿水怡悦,我们无权遗弃自己。 
    “大仁,有一天我将死,你们会给我怎样的墓志铭呢?其实,墓志铭都差不多,因为人的故事都差不多,我只渴望一句话——这里躺着一个人——我庆幸,我这一生最大的快乐和荣幸就是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人。” 
    冬天的炉火把屋子涂成温暖的橘红色,松脂的香息扑入衣襟。而窗外,雪片落着,那样轻柔地,像是存心要覆盖某些伤痛的回忆。 
    “你们到底有没有找出来,她所少的东西?” 
    “没有,我们只能说没有。” 
    “我们可不可以猜测——也许你不承认——那是灵魂。” 
    “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庆祝你的失败。”我站起来拿酒,“也庆祝我的鳏居。” 
    “真的,我们好运气。” 
    陈年的威士忌,20世纪的。我们高兴地举杯。 
    “喂!”我说,“你已经洗手不干了吗?” 
    “不干了,退休金够我吃好几辈子的。” 
    “他们由谁领导呢?” 
    “不知道,随他们去吧!” 
    “你不再关心人类了?你的同情呢?你不是说人类太软弱吗,你不是说旧有的制造办法太落伍了吗?你……” 
    “大仁,”他转过身喝住我,“你忘了,那是我什么时候说的话了。”停一下他说:“让一切照本来的样子下去,让男人和女人受苦,让受精的卵子在子宫里生长,让小小的婴儿把母亲的青春吮尽,让青年人老,让老年人死。大仁,这一切并不可怕,它们美丽,神圣而庄严,大仁,真的,它们美丽、神圣而又庄严。” 
    他说着便激动地哭了,我也哭了起来。 
    风从积雪的林间穿过,像一个极巨大的人的极轻柔的低语,火光跳跃,松香不断,白色的热气袅升自粗陶的茶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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