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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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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
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
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
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是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
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话休烦絮。房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其侍
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
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
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
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倘上司
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
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从此一别,后会无期,明日容治
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
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李
畿尉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做了
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进衙,只道
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因要探口气,满
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
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
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
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
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元来是
这人么?你打帐送他多少东西?”房德道:“我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
重酬报!”贝氏道:“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会说耍话,
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
人尚没处一注赚十匹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
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
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贝
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
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自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匹何如?”
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勾送王太了。”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勾送王太,正不知要
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
德道:“五百匹还不勾!”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
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
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
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
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
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
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
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
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
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
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
“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
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稳耳根通红,喝道:“你这不贤
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
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
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
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
何消大惊小怪。”房德道:“你且说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
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哪一件不亏我支持?
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
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
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
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贝氏笑道:
“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
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他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
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
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
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
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当初放我,
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
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见,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
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
意了。”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懵懂!那李勉与
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
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
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
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
也不诚。”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话一耸,渐生疑惑,沉吟不语。贝
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今若
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
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
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然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
古道:先下手为强。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房德闻说至此,暗
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
无一字题起,恐没这心肠。”贝氏笑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
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
房德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
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
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
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
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是
古怪,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
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房德初时,原怕
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
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透,不然,几乎反害自己。
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
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馀都打发去了。将他主
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
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
“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
得入港,又改过念头,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
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
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
恣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覆在间壁墙上听他们争多
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想道:“原来我主曾
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
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
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
一点阴骘。”却又想到:“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
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
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室,看王太时,却
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籍。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
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时?”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
路信扯到半边,将适才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
通报,如今不走,少顷便不能免祸了!”李勉听了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
里,把不住的寒颤,向着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定然
休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
“相公不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道:“但我走了,
遗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远遁,不
消虑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
人,情愿执鞭随镫。”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遂叫王太,一连十
数声,再没一人答应。跌足叫苦道:“他们都往那里去了?”路信道:“待小人
去寻来。”李勉又道:“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
带来。”急出书室,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
也不在。原来支成登东厮去了。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
复转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等不
及管家矣。”
李勉又吃了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踉踉跄
跄抢出书院。做公的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李勉两步并作一步,奔出了仪
门外。见有三骑马系着,是俟候县令、主簿、县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计,对马
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门拜客,快带马来!”那马夫晓得李勉是县主贵客,且又
县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李勉刚刚上马,王太撞至马前,手中
提着一双麻鞋,问道:“相公往何处去?”路信撮口道:“相公要往西门拜客,
你们通到那里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坏了,上街去买,相公拜那个客?”路
信道:“你跟来罢了,问怎的?”又叫马夫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马夫
在后跟随。路信分付道:“顷刻就来,不消你随了。”那马夫真个住下。离了县
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马如飞而走。王太见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行
不上一箭之地,两个家人,也各提着麻鞋而来,望见家主,便闪在半边,问道:
“相公往那里去?”李勉道:“你且莫问,快跟来便了。”话还未了,那马已跑
向前去,二人负命的赶,如何跟得上。看看近西门,早有两人骑着生口,从一条
巷中横冲出来。路信举目观看,不是别人,却是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二人
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声喏。路信见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生口,
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李勉暗地意会,遂收缰勒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
陈颜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生口与管家一乘,少顷便来!”二人巴不
能奉承得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语,可有不肯的理么?连声答
应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两个家人带跌的赶到,走得汗淋气
喘。陈颜二人将鞭缰递与两个家人上了马,随李勉趱出城门。纵开丝缰,二十个
马蹄,如撒钹相似,循着大道,望常山一路飞奔去了!正是:
折破玉龙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厮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勉。只
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寻一过,也没个影儿,想道:“是了,一定两日久坐在此,
心中不舒畅,往外闲游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还不见进来。走出书院去观看,
刚至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元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点
出衙,恰好遇见支成。问:“可见路信么?”支成道:“不见,想随李相公出外
闲走去了。”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去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问道:
“曾见李相公么?”陈颜道:“方才在西门遇见。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连小
人的生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个马,飞跑如云,正不知有甚紧事。”
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复转身,原入私衙,报与
老婆知得。那婆娘听说走了,到吃一惊道:“罢了!罢了!这祸一发来得速矣。”
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未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
短,如今到弄出事来了。”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
其间,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
一齐砍了,岂不干净!”
房德随唤陈颜进衙,与他计较。陈颜道:“这事行不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趋
承奔走,那杀人勾当,从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救应拿住,反送了性命。小
人到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不脱!”房德欢喜道:“你且说
有甚妙策?”陈颜道:“小人间壁,一月前有一个异人搬来居住,不言姓名,也
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烂醉方归。小人见他来历跷蹊,行迹诡秘,有心去察
他动静。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锦袍,跃马而来,从者数人,径到此人之家,留
饮三日方去。小人私下问那从者宾主姓名,都不肯说。有一个人悄对小人说:
‘那人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之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且是极有义气,曾与
长安市上代人报仇,白昼杀人,潜踪于此。’相公何不备些礼物前去,只说被李
勉陷害,求他报仇。若得应允,便可了事,可不好么?”房德道:“此计虽好,
只恐他不肯。”陈颜道:“他见相公是一县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托。还怕连
礼物也未必肯受哩!”贝氏在屏风后听得,便道:“此计甚妙!快去求之。”房
德道:“将多少礼物送他?”陈颜道:“他是个义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
矣。”贝氏一力撺掇,备就了三百金礼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陈颜、支成相随,也不乘马,悄悄的步行到陈颜
家里。原来却住在一条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邻舍,好不寂静。陈颜留房德到里边
坐下,点起灯火,向壁缝中张看,那人还未曾回。走出门口观望,等了一回,只
见那人又是烂醉,东倒西歪的,撞入屋里去了。陈颜奔入报知,房德起身就走。
陈颜道:“相公须打点了一班说话,更要屈膝与他,这事方谐。”房德点头道是。
一齐到了门首,向门上轻轻扣上两下。那人开门出问:“是谁?”陈颜低声哑气
答道:“本县知县相公,在此拜访义士。”那人带醉说道:“咱这里没有什么义
士。”便要关门。陈颜道:“且莫闭门,还有句说话。”那人道:“咱要紧去睡,
谁个耐烦!有话明日来说。”房德道:“略话片时,即便相别。”那人道:“既
如此,到里面来。”三人跨进门内,掩上门儿,引过一层房子,乃是小小客坐,
点将灯烛荧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义士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
识荆,深慰平生。”那人将手扶住道:“足下一县之主,如何行此大礼?岂不失
了体面。况咱并非什么义士,不要错认了。”房德道:“下官专来拜访义士,安
有差错之理!”教陈颜、支成将礼物献上,说道:“些小薄礼,特献义士为斗酒
之资,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闾阎无赖,四海为家,无一技一能,何敢
当义士之称?这些礼物也没用处,快请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礼物虽微,出
自房某一点血诚,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蓦地屈身匹夫,且又赐恁般厚礼,
却是为何?”房德道:“请义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虽贫贱,誓不
取无名之物。足下若不说明白,断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于地道:“房某负戴
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无能雪耻。特慕义士是个好男子,有聂政、荆轲之技,
故敢斗胆,叩拜阶下。望义士怜念房某含冤负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贼,生
死不忘大德!”那人摇手道:“我说足下认错了,咱资身尚且无策,安能为人谋
大事?况杀人勾当,非通小可,设或被人听见这话,反连累咱家,快些请回!”
言罢转身,先向外而走。房德上前,一把扯道:“闻得义士素抱忠义,专一除残
祛暴,济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风。今房某身抱大冤,义士反不见怜,料想此仇永
不能报矣!”道罢,又假意啼哭。那人冷眼瞧了这个光景,只道是真情,方道:
“足下真个有冤么?”房德道:“若没大冤,怎敢来求义士?”那人道:“既恁
样,且坐下,将冤抑之事并仇家姓名,今在何处,细细说来。可行则行,可止则
止。”两下遂对面而坐,陈颜、支成站于傍边。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说:“李
勉昔年诬指为盗,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狱中,几遍差狱卒王太谋害性命,皆被人
知觉,不致于死。幸亏后官审明释放,得官此邑。今又与王太同来挟制,索诈千
金,意犹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适来连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
颜太守来摆布。”把一片说话,妆点得十分利害。那人听毕,大怒道:“原来足
下受此大冤,咱家岂忍坐视!足下且请回县,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寻此
贼,为足下报仇!夜半到衙中复命。”房德道:“多感义士高义!某当秉烛以待。
事成之日,另有厚报。”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个希图
你的厚报?这礼物咱也不受。”说犹未绝,飘然出门,其去如风,须臾不见了。
房德与众人惊得目睁口呆,连声道:“真异人也!”权将礼物收回,待他复命时
再送。有诗为证:
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谁谓奸雄舌,能违烈士心?
话分两头。且说王太同两个家人,见家主出了城门,又不拜客,只管乱跑,
正不知为甚缘故。一口气就行了三十馀里,天色已晚,却又不寻店宿歇。那晚乃
是十三,一轮明月,早已升空。趁着月色,不顾途路崎岖,负命而逃,常恐后面
有人追赶;在路也无半句言语,只管趱向前去。约莫有二更天气,共行了六十多
里,来到一个村镇,已是井陉县地方。那时走得口中又渴,腹内又饥,马也渐渐
行走不动。路信道:“来路已远,料得无事了,且就此觅个宿处,明日早行。”
李勉依言,径投旅店。谁想夜深了,家家闭户关门,无处可宿。直到市梢头,见
一家门儿半开半掩,还在那里收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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