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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藤酒-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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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小伙计的困意似乎上来得特别快,不待荆非喝完便自上了门板回房睡觉。
见店堂内已无一人,荆非自怀中再次摸出那凤钗,又端详一番,方自衣袖隐秘处掏出另一物事。
一把小刀。
摩挲着已经略显钝滞的刀锋,荆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地叹口气,随后才一手拿那小刀与凤钗、一手拎着剩下的半坛酒,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荆非起得格外早。在睡眼惺忪的小伙计注视下,他正寻思是否试试久违的早餐,忽惊讶地发现店里竟来了客人。
那客人并未在店中出现过,但荆非只觉得此人说不出地眼熟。
小伙计见新来的客人显然也颇惊讶,却仍耐着性子待荆非点过稀粥后才过去招呼。
客人点了云吞。
后点的云吞反而是先上的。荆非懒得和小伙计计较,冷眼看他将那碗云吞小心放在新来的客人面前。
见那客人俯身搅动碗中的云吞,荆非忽然觉得有趣,因为那客人原来是个左撇子。
客人不紧不慢地吃完云吞,自怀中掏出把碎银子,攥着塞进小伙计手中,抹抹嘴转身离去,未曾再发一言。
荆非拿勺子翻弄着面前的稀粥,招呼小伙计道:“刚才的客人你认识?”
小伙计正查看手中的银子,闻声忙攥紧了手,摇头道:“不认识。”话毕又似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只远远地见过,说不上认识。那是赵家酒店的掌柜。”
荆非这才醒悟为何觉得那客人眼熟:昨夜在赵老板身边打算盘的正是此人。
正笑自己酒后健忘,荆非脑中猛然闪过一串念头,随即心里只觉无聊得紧,手下却不由一抖,任勺子滑入粥中。
再抬头看时,小伙计已不见了踪影。
荆非坐在谢家酒店的店堂里喝了一整天茶。
小伙计一直懒懒的样子,似是昨夜不曾睡好。荆非只当没有看见,一昧让他添水换茶。
直至又到月上时分,荆非方改口道:“上酒!”
小伙计一惊,复定神道:“几坛?”
荆非不耐烦道:“管这许多。今晚小爷要尽兴,你也勤快些,见酒尽了就照满坛端上。”
疲塌了一天的小伙计似是也来了精神,颠颠地自厨房先拎了两坛酒出来。
荆非侧耳听听柜台方向的算盘声,微微一笑。
云稠,月隐。
首先消失的是算盘声,然后是荆非斟酒的声音,待小伙计上门板的声音也消失后,整个店里一片寂静。
但酒店深处不久便传出一阵窸窣声。
醉倒在桌上的荆非也随之消失。
虽然镇上的人都知道赵家酒店有个运送货物的后门,但很少有人知道后门半夜也会打开。
“多事!早上不是已经告诉你今天不必再送来?”
“今天那酒鬼喝得格外多,所以……”
“也罢,赶快挑进来!”
“还是老价钱?”
“那有你这许多废话,拿着!”
后门掩上,两条人影分别在内宅与院外消失。
门后阴影里现出荆非。
内宅不见任何侍女,似是那赵夫人确不在宅中。
站在庭院里,见一轮明月缓缓自云后浮出,荆非一时忘了自己眼下的处境,只想一直站在这里看月圆月亏。
他曾经自信有这种可能,但现在他已经喝过酒了。
所以他离去。
卧室中还没有人,赵老板也许还在店中忙碌。
荆非仔细检查过房中的物品。房间里女人的气息很重,因为各种脂粉、首饰与衣物都一应俱全。
空气忽然有些压抑。
荆非心中一凛,忙自房中退出,隐入院中蔷薇从后。
果然是赵老板自店中出来了。
他手中拎着壶酒,身后是那掌柜。
“他走了?”赵老板的声音,明显带着醉意。
“是。小的今早已经告诉过他……”
“算了。我累了。”
脚步声,掩门声,酒声。
荆非此时却格外清醒。
因为他在躲藏时已经发现脚下的土地有些松软。
眼下正是盛夏,很少有人会在这个季节松土栽花。
镇是小镇,但镇上衙门的门面倒还有模有样。
这样光鲜的门面前自然容不得醉鬼倒卧。
所以,当那个衙役一早起来发现门前竟瘫着个醉鬼时,他的郁闷可想而知。
那醉鬼浑身酒气,神志好象也不大清醒。
面对衙役的呵斥,他不但不害怕,还大大咧咧地自怀中摸出一个木像。
寿星像。
“不想你家老爷丢官的话,把这拿给你家老爷。”他的口齿倒还利落。
“刻得糙了点,但他应该能看明白。”
说罢那醉鬼坐直了身子,两眼迷茫,却不带丝毫酒意。

镇上的酒徒这几天无聊得想一头撞死。
因为镇上两家酒店都关门了。
但荆非还有酒可喝。
因为他已经离开了镇子。
谢老板封店前留给他一张字条:镇西仇家窖。
荒山,古井,酒。
“这就是仇老爷子酿的最后一窖酒?”荆非似是已经微醉了。
“不错。”一直滴酒不沾的谢老板竟也倾下口酒,他身边零乱翻倒着几个酒坛。
“这窖酒就是原因?”
“师父当年说过:无论谁娶了仇音,只有在成亲十年后才能和仇音一起来开这窖酒。”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仇音已经死了?”
“从他开始串通人偷我店中的酒开始。”
“没有你的酒最后调剂,他的酒只能算平庸之作。”
“不是我的酒。”
“我知道:是你们的酒。那个配方不是仇老爷子传授的,是你和仇音发现的。”
“你是几时发现他的酒的秘密的?”
“我发现酒店的小伙计和那边的掌柜早有串通:他说和那掌柜并不认识,却在送云吞时将勺柄放在左侧,这说明他和那左撇子掌柜早已熟识。”
“只此一点?”
“当然不是。你那店中卖酒的规矩古怪:只许在店堂上喝,绝对不许带出店外。平日店中客人稀少,只我这样记不清坛数的酒鬼来买醉那小伙计才有机可乘。当然,他能偷酒也得借光你这老板的放任。”
“……”
“其实我说谎了。”
“说什么谎?”
“其实我是在那里的柜台上喝过一杯索然无味的酒后才明白这些的。”
“不觉得事有蹊跷你是不会到那边去喝酒的。”
“你造了这么多古怪给我看,再醉我也会发现蹊跷。”
“我造古怪?”
“上门板后店内并无闲人出入,能有机会将玉佩与金钗放入我手中的只有店中人。老伙计平日极少早起,那日却先看到我手中的玉佩,必是见你有所异样才会跟随过来一看究竟。”
“如今你明白那玉佩是何物?”
“当时就略猜到一二。老伙计说自老主人在世时算起他跟随你已有二十多年。他能识得且表现如此怪异的自然说明那是有些年头的物事。何况你第二日还多此一举地又放了个凤钗。”
“多此一举?”
“我喝酒时最腻烦有人拿些酸诗来骚扰。你这凤钗岂非明显暗指《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
“且住。我虽不是什么举人进士,这点花词绣句还是知道的。”
“我相信。”
“相信我这个酒鬼?我身上并未带任何官府的腰牌一类信物,你何以相信我能助你解开这个谜窦?”
“因为你喝酒时的样子。”
“酒鬼岂非都是一个样子。”
“当年仇音出嫁时我喝酒的样子和你一样。”
荆非微微一怔,遂灌下一大口酒,道:“只凭这点你就放心将你们往日的信物交与我这酒鬼?”
谢老板也灌下一口,目光炯炯道:“不过是些旧日的物件,她已为人妻,我又何必过多牵挂。”
荆非醉眼迷离地一摇头,道:“不见得。那玉佩虽为随身饰物,却无丝毫脂粉气息,显是摘下已久,怕是她出嫁前交与你的。那凤钗却是不同,药香与酒气之外隐约有股头油的味道,理应是不久前才另易其主的。”
谢老板略一摇头,道:“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
荆非只觉一股酒力上泛,叹道:“你也看错他了。”
“也许。”
“你不曾想到仇音是自杀的。”
谢老板只慢慢喝下口酒,道:“倘若她今日还在,正是这窖酒开封之时。”
“他所以隐瞒,只为等到今日?”
“他根本不是一个懂酒之人。”
荆非回望身后满窖的酒坛,缓缓道:“懂酒与否也罢,生死与否也罢,酒只有被人喝掉的一个命运。”
谢老板眼中微露愠色,却只是又灌下口酒。
荆非仍自顾自道:“既然有情,当日又何必分开?她至死也未泄露你们当时共同发现的配方。”
谢老板看眼荆非,道:“如果你自己知道这种问题的答案,也许当时我也不会选中你。”
荆非无语。
谢老板又道:“你可知我们所酿之酒名唤为何?”
“不知。”
“桃花落。”
荆非凄然一笑,道:“看来你还真不合适酿酒。”
“为何?”
“只因你太好吟诗。”
谢老板难得地一笑,道:“你又何必在官府当差?”
“怎么?”
“因为你太好喝酒。”
荆非无奈一笑,接着灌酒。
谢老板将手中已空的酒坛掷到一旁,正色道:“我将离开此地,你往后有何打算?”
荆非闻声只觉一阵头疼,勉力回答时枯林中却有一片乌鸦惊起,鸹噪声中连他也未听清自己的回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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