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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香-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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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奴娇丶】整理
附:【】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留香
  作者:青琦_
文案 
“我要他死。”
男人压低了声音说,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压在赤黑相间的漆木案几上,光滑艳丽的漆面间,冷锐的光一闪而过。那是无比华美而充满野性的、野兽与虎搏斗的图纹,红色的、张扬的、血一样灼热的野兽,黑色的、深沉的、凝固如死亡般的背景,美妙地交织、融合,只属于宫廷的,嗜血而残忍的美,最鲜艳最阴惨的红与黑。
只有他的手指,修颀见骨,有贵族特有的白皙,压抑不安地拂过灼烧仿佛活物的繁复漆纹,他戴着美丽的绿松石青铜扳指,精雕细镂,手指侧边生着黄玉似的茧子。
他缓缓转动自己的手腕,这是个非常优雅的动作,在深色的衣袂中,白玉似的手腕滚动如情/欲的轴,关节的形状凸起在手背上,倾覆过来,蔓延着繁复纹络的手心向上。他注视它们,如若在欣赏什么东西。
那个时候手心的余温,时至今日仿佛仍旧残留,并突然发起热来,烫得灼人。

内容标签:怅然若失 宫廷侯爵 报仇雪恨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王政,燕丹 ┃ 配角:荆轲 ┃ 其它:历史同人,政丹
  【一】

  一
  “我要他死。”
  男人压低了声音说,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压在赤黑相间的漆木案几上,光滑艳丽的漆面间,冷锐的光一闪而过。那是无比华美而充满野性的、野兽与虎搏斗的图纹,红色的、张扬的、血一样灼热的野兽,黑色的、深沉的、凝固如死亡般的背景,美妙地交织、融合,只属于宫廷的,嗜血而残忍的美,最鲜艳最阴惨的红与黑。
  只有他的手指,修颀见骨,有贵族特有的白皙,压抑不安地拂过灼烧仿佛活物的繁复漆纹,他戴着美丽的绿松石青铜扳指,精雕细镂,手指侧边生着黄玉似的茧子。
  他缓缓转动自己的手腕,这是个非常优雅的动作,在深色的衣袂中,白玉似的手腕滚动如□□的轴,关节的形状凸起在手背上,倾覆过来,蔓延着繁复纹络的手心向上。他注视它们,如若在欣赏什么东西。
  那个时候手心的余温,时至今日仿佛仍旧残留,并突然发起热来,烫得灼人。

  【二】

  二
  那孩子出生在一个凋敝的深秋,是秦国送到邯郸来的人质的儿子,出身低微,父亲是太子的庶子。他在黑色的襁褓中,在落满残叶的使馆里呜呜啼哭的时候,城墙之外百里的地方烽火连绵,正传来好像永世也不会停歇的兵戈声。
  在他出生之前的一年,是日后的两千多年都会为人铭记的年份,那一年,秦赵三岁之久的长平之战终于尘埃落定,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两军相持的山崖上还会响起悠长凄绝的鬼哭,这声音振动岩石边的老树,它们长出的新叶上似乎都散发着浓重的尸臭。
  赵国不仅失去了上党,也失去了再与秦争天下的资本——白起在长平屠杀了四十五万已经投降的赵国军人。他们的尸体和着黄土堆成高高的丘,成了白骨的手和脚支棱在外面,投下深沉错杂的阴影,仿若一株株巨大的树。
  从土丘上散发出可怕的腐臭与血腥气味,让所有经过的飞鸟都为之绕路。抛下河中的血衣堵塞了丹水,等到终于疏通,丹水就变成了永远的血红色,恐惧顺着这血红的河流蔓延到六国。
  秦赵原本是世仇。而出生在邯郸,秦国贵族血统的孩子,祖父是太子,曾祖父是秦王,他注定不会有太好的命运。
  燕国太子还记得那个终日弥漫烈酒味道的邯郸,充斥着放浪不羁的宝光与慷慨悲凉的哀歌,昏沉糜烂的酒肆外,缀流苏的绣旗飞展如苍鹰之翼。他记得在邯郸时,那孩子走进燕国使馆的样子,他拾阶而上,脚步轻快无声,从光亮的室外穿到昏暗的室内来,两只乌青的手,只在玄色的衣袖外面露出一小部分,紧紧地抓住衣裾,做出一个微微向上提的动作——他不像大部分北方人那样,小小年纪就有了健硕的身材。这孩子,矮小、苍白、孱弱,头发在阳光下微微泛出茶褐色,脸上常常带着愤恨与迷惘的神情。因为赵人的有意为之,他的双颊并不饱满,面上也没什么血色,孩子抬头仰望他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眼睛,让人觉得非常脆弱。
  非常脆弱,含着孤苦与哀伤,如同华美但易碎的琉璃珠。雍州小贵族的眼睛。
  “丹……?”他用尚未成熟的雏鹰般的嗓门,迟疑而困惑地念着他的名,仿佛呼唤又好像疑问。
  燕太子于是点点头,抚摩着孩子的头顶,微笑了。
  丹,太子有一个鲜艳、美妙的名字,只有一个音节,喃喃地念出来,带点古老的浪漫意味。让人想起穿了春服的少女,让人想起二月枝头凝露的花,让人想起……他舒展五指掠过衣间柔软褶皱时,那数点银红的指尖。
  这个地方是危险的,燕国太子与秦国庶子有同样的命运,都被送到这个豪华而奢靡的邯郸,作为两国交好的人质,在寒凉的剑影与美姬柔软的舞袖里度过怀念故国的日子。送王族到他国为人质原本是一种表现友好的策略,也是一种让人麻痹的手段,秦国是大国,有权将出身低微的太子的庶子送到赵国,而弱小的、数次败于赵国的燕,就只有奉上自己的太子。
  他们是价值不同的筹码,却有着一样的身份。在秦国的孩子出生之前,燕国的质子就已经在此地呆了许久、许久了。赵姬们的长歌声,一次次地在被夕阳染红的、深艳而缤纷的云带间徘徊,似乎能冲破霞色,在云霄之间昂然回响。
  燕丹很清楚,在他们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怎样的人,赵王的眼线、大臣的门客、公子的幕僚,这些人的眼光他无比熟悉,危险、锐利,尊敬又轻蔑的,在人质生涯中,他学会用谨小慎微与谦虚服柔来掩饰自己。
  但那个孩子不同,尖锐的两国矛盾与幼稚的年纪让他常常受苦,而他甚至还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像是一株生长在巉岩裂缝中的幼小松树,还没有来得及生成坚硬的鳞片状皮甲,就已经被风暴扭曲了。
  在燕国使馆里,细密的竹制帘栊与残酷的灯火之中,孩子坐在他怀内,扑在沉重的金绿色青铜几案上,他慢慢地抚摸那些在蜜色光线下寒凉地泛光的金属制品,幼童圆润的指尖拂过镂金错彩的铸纹,手很小,只能盖住错金老虎的眼睛。孩子一面有点笨拙地举起宽大的袖袂,装作无心无思地与他笑闹的样子,一面却偷偷撩开厚重的袖口,让太子看他手臂上青紫的痕迹。这是个从小就机灵的孩子。
  会留下伤的不过是不甚高明的花样罢了,那些人有更多无声无息了无痕迹的折磨人的方法。孩子的母亲则常常出外,浓妆艳抹地参加各种富有商人的集会,娇艳柔美的舞姬是整个邯郸都闻名的,据说她是为了他的性命才这般周旋。
  孩子把燕太子的住所当做了唯一的避难所。他对他显得亲密而恋恋不舍,也好像只对他显得亲密和恋恋不舍。他平时不爱说话,只是喜欢依偎在他身旁。太子和他同样是异乡人,同样自出生起就受到权利与欲望的摆布,同样在这个恐怖的地方如履薄冰地生活。他们之间的感情,比友谊更刻骨,比爱慕更深邃,这感情叫做同病相怜。
  每当负责起居的官吏从外面走进来,提醒他该回去了的时候,孩子就会惊惶而怯弱地抓住太子的广袖,他看向官吏们的眼神,愤怒且无力。那时候,他们最为害怕的就是黑夜,势不可挡的,深沉阴暗的夜,将这两个孩子强行分开。一旦天色不早,那孩子就会变得十分焦躁,他们坐在一块,怀着恐怖的情绪,时不时举头望望愈发偏西的太阳,金红色的、如流黄的鸭蛋般的落日,余晖苍凉、辉煌且悲哀,无情地一点一点向地平线沉去,深金色的血光镀在邯郸城鳞次栉比的房屋的青瓦绿甍上。燕丹拉着微微发颤的孩子的手,望向窗外喧嚣渐歇的街市,他那时真心希望太阳永远也不要落下,残酷的黑暗永远也不要来临。
  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以帮助他,燕丹自己也只是个大点的孩子,还没有到戴冠的年龄,幽漆的黑发柔软地盘起,惨白的骨笄,点缀着绿松石,插在他的髻间,几缕细短的鬓发在耳边投下淡淡的影子。
  那由于习过武而显得精炼美好的身躯,一袭镶孔雀蓝色宽边的斜纹布织花直裾笼罩其上,略略露出白色的内袍,显现重叠厚重之感。宽大的腰带上,夹杂小块碎玉的、蓝色流苏和锦缎结成的长佩飘洒而下。蓝色,幽深又鲜艳的颜色,海水的颜色,燕国的颜色。
  孩子坐在他怀里,和他坐同一块席子,他们面前常常摆放杀青的竹简、浆过的绢帛和刀笔,孩子低下头写字的时候,燕丹就能看见他束总角的头发,还比较短,后颈的发际线处留着细软的绒毛,小的、没长开的耳朵,窄窄的脖子、窄窄的肩膀,宽镶边的黑色暗纹绣缘,燕丹看着他的时候,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苍凉。
  他有怒斥那些官吏的欲望。他想质问他们,何必把国仇家恨,加诸于一个这般无辜幼弱的孩子身上?他甚至从未踏上过秦国的土地。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霎掠过,很快就熄灭了。燕丹更想保全的是自己虚伪的柔顺,他的处境并不比他要好多少。燕与赵,关于边境之事也常起摩擦。燕丹知道身边都是监视的人,他们几乎一眼就可以认出,仿佛带着面具,个个都充满假装的无动于衷和冷漠的敌意。
  当秦国的孩子来到他身边,他就叫他们退出去。但是,在帘栊的青色竹篾之间,朦朦胧胧透进外面的光,时不时可以隐约看见青色的衣角,漫不经心地拂过,在缝隙间缠绵地辗转悱恻,就像蛇在自己的洞口来回。说话太危险,他就握着孩子的手,假装在教他写字的样子,这是一种安静的游戏,他们通过笔与丝帛,通过文字来作无声的交谈。
  他很少说话,孩子更是基本不出声,在破窗而入的,满是灰尘的浑浊的阳光内,他们迎着光的半边身子仿佛老旧的塑像。孩子正襟危坐,一笔一划地,固执而顽强地给燕丹写自己的名字,政,用的是赵地的写法,然后又换燕地写法再写一遍,政。
  孩子叫做阿政。他没有用秦国的笔画写这个字,燕丹就提起笔来,在两个政旁边给他补上。孩子带着小小的惊奇看他,然后又敏捷地抓起笔向他倾诉,今天的饭菜里没有肉,哪个又给了他脸色看,他依旧不能见到父亲,他们说即使父亲回国了,也不会带他走的,因为他的势力太微弱。
  他的父亲被秦国太子选定为即位人,但是孩子并不很高兴。他问燕丹,王,真的那么好吗,为什么绞尽脑汁,赌上性命,一掷千金,也只是为了换取当王的机会?
  是的,燕丹犹豫了一下,回答他,当上了王,就有无限的权力,无限的财富和资源,由你来决定别人的生死,再也没人会欺负你,也不会饿着你,也不会让你难堪,你动一动手指头,就有无数人争先恐后为你赴汤蹈火。
  但是,这也伴随着巨大的痛苦,你要学会先考虑利益,再考虑感情,你要学会如何不留痕迹地杀人,学会如何在朝堂与战场间辗转而不被杀,你要学会欺骗、栽赃与利用,结盟、毁盟与寻找借口。不能软弱,也不能肆意妄为,要背负起许许多多无耻而残忍的东西。
  他写这些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手竟然微微颤抖了,午后病态的虚弱的昏金色阳光,如纱又如纺线,透过镂花的绮窗,一缕缕地漏进来,将丝帛照得变色;这拙劣的自然染剂悬浮于空,在桌子上,在他手上,留下了繁缛的阴影纹样。
  阿政盯着他看,微偏着头,态度意外地老成持重。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如夜空、如点漆,如明潭,如素羽,这是清澈剔透,一览无余又意味深长的孩子的眼睛。过了一会,他才煞有介事地提起笔,一只小手优雅地揽着黑色的袖子。
  那么,丹也要当王么。
  是的。燕太子拿起他推过来的笔,熟练地写道,笔锋勾勾转转,在某处战栗地拐弯,某处昂然地一拖到底,颤动的笔尖,沉稳的笔锋,墨迹往复来回,命运百转千折——
  是的。如若有那么一天。

  【三】

  三
  燕丹没有料到的事是,阿政踏上那金雕玉阶、穿上布满华美纹绣的玄赤礼服的时候,远比他想象的要早。他的父亲没有遗忘这个可怜的、孤寂的孩子,最终还是把他和他那风姿绰约的母亲接回了秦国,日期在燕丹回到燕国之前。
  严谨得近乎冷漠,勇武得近乎残暴的咸阳,雄浑而富有朝气,这里的人已经许久没有唱过蒹葭了,他们穿着深色衣裳,在霜冻的街上急匆匆地擦肩而过,甚至看到熟人都很少停下来打招呼。阿政的祖父与父亲都没能在这个王国的君位上呆太久,他们在数年内相继死去,似乎就是为了给这个孩子腾出空位一般。轮到阿政即位时,少年君王只有十三岁。
  十三岁,一团稚气的国君,彷徨、迷惘又勇气十足,他被扶上铺着墨色绣毯的台阶时,手里紧紧攥着笏板,好奇地张望大殿两边陈设的乐器,望着他伸出手踮起脚也不能摸到的编钟的最顶端,咸阳的伙食比邯郸要好许多倍,他挂着眼泪珠的脸庞显得圆鼓鼓的。在这里,他没有了父亲,却当上了王。
  他的赵国母亲迫不及待,满心希望自己能成为第二个宣太后。她老是嫌秦国裁缝做的衣裳样式不够新颖,化妆的用具也赶不上她的故国。太后将四战之国那种放浪形骸又泼辣悍勇的风气带到了秦地,年轻美貌的舞姬柔软的腰肢与倨傲不羁的姿态,很快就把有幸得见的大臣们迷得神魂颠倒。
  于是流传起了隐秘的流言,看不到开端也见不到末尾的贝纹织锦,比宫闱中的鬼魅更难捕捉,却又比空气更加无处不在,是世界上最烈的毒。似乎老有声音在悄悄议论,议论年轻国君的出身,议论太后的放荡,议论先王的愚蠢。在最深的珠帘后面,在静悄悄燃烧的庭燎旁边,嫉妒与多疑的妖怪吐出黑气。
  就连远在燕国的太子也听到了这般的传闻,从西方来投奔他的,博闻广识的旅人。灯火阑珊的残宴之时,他说的话带有烂醉的酒气。宫廷的黑暗笼罩在远处烛火照不到的华丽上,燕丹坐于花枝形的青铜烛台旁,那上面的暗纹好似鹿的皮毛,他默默地听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大肆谈论艳名远播的秦国太后,一言不发地垂下年轻的眼睛,跃动的、金红色的烛火落在乌暗的睫羽上。
  他的心里微微动了一下,最柔软的血肉里,慢慢楔进了细长生锈的针,一阵一阵地疼。燕丹想到那太后与文信侯摄政的传闻,想到旁落的政权,想到那到了年纪还不被允许加冠佩剑的少年国君,他在宫廷里是受制的,宫帷中的黑暗是可怕的锁链,甚至比在邯郸还要危险,那是能吃人的地方,充斥了权与力的肮脏谋计。
  他不是没有想到给阿政写信,只是身份太过尊贵,随便地往来会引起其他人对外交政策的怀疑,而且战火如此频仍,从北到西,实在是很容易隔绝音尘。
  他还是有顾虑,他总是有顾虑。
  燕国的宫殿庭院里种植着齐国迁移来的植物,繁密茂盛地生长开花,漆架上摆放着齐国的鼎,美丽的铭文来自富饶的东海之滨,这些是这个国家曾经兴盛的证明。燕丹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着即位,他按部就班地学习,平和地盼望当王的机会。
  他等了十几年,霜雪覆盖了庭中的花,冰柱从檐上垂下,一个个春与秋,难捱的漫长岁月。秘闻不断,雍州的少年成长起来,斩断了过去困扰他的锁链,争取到了亲政的权利。他像削掉荆棘上的刺那样削掉阻碍,也像握住荆棘那样紧握政权,满手鲜血。他贬了自己的母后,杀了她的情人、还有她的私生子,自己异父的弟弟,他逼死了曾经亲密的重臣。燕丹听着这些寒风送来的遥远的传闻,看着廊下飘落的冰雪,心想,阿政大概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王了吧?
  可是燕丹没有,再一次成为质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什么能够随便给出去的东西。珍贵而美丽,但是并不重要,唯一的作用就是向别国讨好。
  是送去秦国的质子啊。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但是,当马车到达咸阳的时候,燕丹发现自己开始无可抑制地痛恨命运。痛恨这种被他人掌握在手,须得时刻胆战心惊步步为营虚与委蛇的命运。
  是从他见到秦王政的那天开始的。秦国一天比一天强盛,六国却一天比一天衰弱,幽燕之地,冰雪中的小国,如今没有什么能与秦相提并论的资格。当踏上层层高阶,穿过纡回曲折的长廊,来到觐见秦王的处所时,燕丹就已经无法再忍受秦国人非常直白毫无遮掩的蔑视了,那装饰富丽的礼殿,屋檐向前伸长,瓦当是饕餮纹,梁柱漆成庄重艳丽的赤与黑,雀替拱顶与藻井都雕刻成粗野的怪兽形状,左陈铜钟,右列玉磬,高大的漆架子做成龙虎形,帷幕上垂下青玉,明柱旁边是黑压压的仪仗。
  燕丹见到了阔别十几年的秦王,身着数重大礼服,戴着垂下珠子的冠冕的大国之王,身后是翡翠与孔雀羽交织的帷屏,他从十二旒后投来饶有兴味的眼光,冷淡而嘲讽地向自己的故人注目,高高在上。燕国太子抬头仰望他的时候,觉得自己几乎窒息:青年国君已然长成,相貌堂堂又威仪凛凛,不复当年那个苍白又孱弱的孩子模样。
  那逝去已久的年月中,幼年的阿政蜷缩在他怀里,和他作着无声的游戏,现在的秦王已经不会再诅咒夕阳,不会再害怕黑夜。但他的容貌同幼时有很多共同之处,燕丹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也很快就明白,他和他之间有了深得无法填平的隔阂。在阔别多年后,那些落日与黑夜的遥远幻象几乎化作了燕丹的心魔,他站在殿下攥紧双手,指甲在玫瑰红色的掌心内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然后燕国太子得体地、规矩地、优美地向他深深行礼。
  质子对国君的礼。
  宽大的、织有水波纹路的蓝色衣带紧紧束住他向下俯曲的腰肢,一点点地;双腿挺得笔直,脊背的弧度仿佛被什么压迫,从容不迫地弯了下来;厚布的衣带也被带出几道褶皱,在腰最细的地方。玉佩于身侧琤瑽,相碰之音清冷悦耳。燕丹的袖袂垂下,他把头埋得很低,神情无法看清。
  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那个阿政了。燕丹行礼的时候,在心中想。
  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他的想法,秦王政的外交辞令巧妙且高深,他那冰冷而醇厚的秦地人口音,说着客气又疏离的话,十几年的时间确实是足以改变一切的。他绕来绕去,最终怀着大国对小国的轻蔑,无礼地开起燕丹的玩笑来。“我和太子是旧识呢。”最后秦王政轻松愉快地这么说,满朝文武哄然大笑。
  在悲凉的北地邯郸,在恐怖的黄昏的使馆,紧紧依偎企图取得一点少得可怜的温暖的过去,只是被一句旧识,轻易带过了。带过了,昔日多少的怨恨和痛楚,多少的谈笑与盼望。
  燕丹没有答话也没有反驳,他只是立着,以柔顺又谦和的姿态,静默地立在那里,立在虎狼巢穴一般的秦宫中。他需要忍耐。只不过,昔日和他一同忍耐命运的人,现在已经成了他苦难的施加者,他得独自忍耐了。
  然而终于有他再忍耐不了的时候,在肆无忌惮的咸阳,他像是被幽禁一样限制了人身自由,巧妙而客气地关在供质子居住的馆舍。秦王在某一日决定与这位养在笼子里的鸟叙旧,通知了所有的人,除了燕太子。他命令燕丹馆舍里的侍臣隐瞒这件事,大概是想看质子唉声叹气、惊慌失措的样子。于是全馆上下的人像戏外人瞧戏里人一样,观赏着燕丹把这一天当做平淡无奇的一天那样度过。
  燕丹只觉得四周非常之静,国君来到的时候,他正在案前读着无关紧要的竹简,然后一道高大的影子遮住了蜜色的灯火,他繁缛厚重的衣衫和宽大的袍袖投影在镶嵌松绿石的青铜蟠螭纹几案上,是君王在起居时才有权穿着的服饰。有雅致堂皇的熏香随风而来,燕丹猛地抬头,手中竹简掉在青铜上,哗啦地响。
  秦王政和煦地微笑,带点轻慢地与他见礼,君王之心实在诡谲莫测,他和小时候太不一样了。燕丹努力掩饰紧张,尽量平静地向他注目,恭谨地将竹简收拾好,卷叠成之前的形状,堆在案几的一边,这时候他感觉一旁的君王向他俯下身来,如同豹子在草丛中窥视猎物时将身子贴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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