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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香-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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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举起沾满鲜血的双手,沧桑而迷惘,慢慢将它们举到自己面前,好像自己从没有过这双手,他弯曲五指,轻但坚定地握紧了拳,仿佛在这一举一握之间,捏碎了什么脆弱的东西。
  “给我车裂了他,在闹市区。”旋即,乌黑的袖子猛地扬起,带出凌厉的风声,秦王倏然挥袂,剑一般指向死去的刺客,平静且冷漠地吩咐。
  燕太子,燕丹,大难不死的秦王咬牙切齿地念这名字,满嘴都是血的腥味,他恨不得能将它切断割裂,将它嚼碎,将它碾成粉末似地,恶狠狠地念,居然是他——年少的故交,曾经咸阳城里的质子,于青色的帘栊中将他拥在怀里,手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字,他的国书,时隔许久秦王依旧能一眼认出来,字里行间,那样漂亮,那样令人深信不疑;果然是他——在灯火通明的使馆内痛骂他养马人的子孙,从戒备森严的咸阳城中逃走,又派来刺客欲夺他的性命,燕王喜怎么敢做这种事!
  “他逃走了,没有关系。”多年以前,燕国的太子从天罗地网中纵身而出,沿着荒凉曲折的小道逃回蓟都。年轻的秦王政得知此事后,在自己座位上遽然发泄了一通怒火,高大的君王转过身来,衣袂展开漆黑的阴影,他收敛情绪,朝报信人全无所谓地冷笑,那个时候他过于坚信自己,声嗓中带有狂热的痴迷:“他还会回来的,还会回到咸阳来的,我在那里建好了为亡国之君准备的宫殿。”
  那毕竟是从他的囚牢中飞出去的翠鸟啊,他用谎言亲手将它结系。鲜青色的、美丽而鲜润的衣袖,他曾将他囚禁在视线失去作用的灯火中,囚禁在茜色的帷幔里,他曾用乌头白马生角的虚妄承诺编成细密的牢笼,以一个国家强盛的武力和衰微的天下局势为骨。他是王,大国之王,能够留下自己想要的,得到自己希望的,不管那是什么。
  他以为燕丹也不例外,然而燕丹就反过来,拼命地向他宣告自身独立的存在,他的柔顺都是表象,他的温和都是虚伪,蛇的毒牙藏在冰冷的血肉里,等待着不知情的人为鲜艳的鳞片所蛊惑而伸手触摸。
  那把蓟都来的匕首,镶嵌珠玉的鞘燕丹一定握过,它有精致得令人惊叹的兵刃,难以想象,刺入人心脏的那一瞬间,会绽放出怎样惊人的美。纯黑色的剑锋,质地沉重,刃边极薄,锐利而富有冷意,因淬过毒,显出密密麻麻的绿色斑点,交织成产生幻象的曼陀罗纹路,似乎是专门为了葬送一个君王而铸造——然而,自始至终,它到底未能刺进秦王的心脏。
  荆轲失败了,他辜负了太子的期望,纵使将自己呈上祭台,也还是没能完成光荣的大业,一整个燕国太沉重,他一撒手,将它摔在了地上。
  秦王政震怒,以此为借口,调集王翦的军队,趁着北方前一年开始的严重的饥荒,大举北伐。
  燕太子丹闻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穿着群青色的深衣,跪坐于装陈华丽的堂上,独自用膳。少见的,他身边没有劝酒陪食的人,午后的宫殿非常安静,昏昏欲睡的日光垂在上翘的屋檐之外。鹿角型的青铜烛台,枝桠错杂,高大地陈列在室内的两边,每一盏都用银线镶嵌出珍禽的纹路,有暖煦的过堂风吹进沉郁的室内,烛光如暮春的花朵,随风颤抖飘摇,太子端正规矩的身形,浸润在摇摆不定的浅金色光线内。
  檀木几上,由远及近,按照礼仪规格依次摆放了菜肴,离太子最近的是一道鱼,烤熟了,调味得非常好的鱼,盛在赤红连弧纹的漆木盘中。鱼的表皮酥脆泛着焦黄,洒满香气诱人的调料,银白的肉,鲜嫩松软,质地如丝,用乌木著轻轻扒开,热气腾腾,皮肉之下,是排列整齐的一根根半透明的鱼骨。燕丹挟了一筷子鱼肉,出神地递进口中,细细咀嚼,入味很好,这样美味又平常的鱼,他想到,孕育橘黄色鱼子的柔软的腹中曾藏过杀人的匕首,何其妙不可言。
  使臣急促地在堂下报着噩耗,直说得口干舌燥,燕丹在堂上一动不动地听,他的手僵硬地举着箸,保持那个姿势很久,似乎能听到酸麻的骨节咯吱轻响,过了半晌,他都没有抬起头来,使臣还以为,太子正在无动于衷地寻找鱼腹里的鱼子。
  燕丹艰难地蠕动一下舌头,忽地觉得自己刚刚好像不小心吃到了鱼的苦胆,麻木的口腔现在才察觉,满嘴腥苦的味道,由舌根到齿端,要命地弥漫开来。使臣退去了,口里的苦越来越厉害,他开始头晕目眩,一阵阵地犯恶心,燕丹扔下乌木箸,伏在案边,苦涩从胃中一阵阵地向喉咙里涌,他脊背颤抖,痛苦地干呕起来。
  燕国太子输了,输得惨烈。从这一刻,燕丹终于意识到,他一直以来都生活在那个绝望的牢笼里,生活在对秦国的恐怖中。过去,他怀揣疯狂的天真,把它们当做难得的宝藏,以为自己有朝一日终能永远逃出秦王政的控制,逃出秦国威势的阴影,他能拯救燕国,能报仇雪恨,和过去一样,同阿政坐在平等的位置,坐在一张席子上,面对同样向地平线坠落的夕阳。高高在上,冷酷而残忍的帝王,一国太子拥有的尊严,他将用剧毒的利刃教给他。
  可是他输了,他的赌注伴着淋漓的鲜血,在咸阳的王宫里洒落了一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翠鸟从他窄小的笼中展翅飞出,扑腾进了更大的笼子。这个天下都将是秦王政的。
  北方的饥荒,如今尚未有好转的迹象,反倒是流言和童谣,带着耸人听闻的预言意味,在饥肠辘辘的民众之间不着痕迹地流传开来。春光已然逝去了,镂花精致的琐窗外,铺陈花砖的庭院中,长寿坚韧的、耐寒的杜梨,不知于此存在了多少年。燕丹自记事起就记得这棵树,记得这种花,洁白的、密密层层的花朵,在叶子下面,很小,原本没有什么存在,但偏偏攒在一起,开得满树都是,花蕊是鲜艳的丹色,这时节已开始颓败,接下来,燕太子就要看着它凋谢。
  繁茂且盛密的甘棠啊,请不要将修剪毁损的刀斧加诸于它,召伯歇息于此荫凉之下。可是,《甘棠》所歌咏的国度,所敬请人们爱护的荫凉,终将淹没在秦人点起的硝烟中,那株长寿的杜梨,最后的安眠之所,乃是王朝末期结满蛛网的废墟。
  秦军北上,黑色的军队势如破竹,不到一年王翦就率军攻破了蓟都,下一年春日,这个地方开放的杜梨,燕国太子终究是没能看到。
  逃亡吧,逃亡吧,扬起马鞭,裹起珠玉,失去了堂皇宫殿的贵族,纵使国都沦陷于铁蹄,纵使杜梨凋落于泥沼,也还要抱着苟延残喘的骄傲,逃到秦国的虎狼之师还未来得及踏到的地方。鲜青色的翠鸟急匆匆地在笼中扑跌着,细小的羽毛扬起又飘落,它瞪圆了小小的眼睛,覆满鲜青色绒毛的胸脯急促地鼓动,它遽然窜起又跌落,发出凄厉的叫声,头破血流。
  燕国的君王和大臣们率领余下的精兵向严寒的辽东而去。辽东之雪未化,苍翠的松柏,拼命地由雪白的寰宇之中露出一点陈旧的绿意,针尖般的枝叶遥指向苍茫的远方。天地萧杀,幽咽的泉水自冻结的冰川下流过,呼啸的朔风卷起雪沫,四匹马拉的马车陷在厚且松软的积雪中,越陷越深,动弹不得。
  燕丹策马在扫除了积雪的路上狂奔,蓟都的蓼蓝染成的袍袖,随辽东的风向后卷去,马打着响鼻喷出热气,一路扬起冰冻的泥浆,溅上锦绣的马鞍。在有生之年,太子从未想过会如此狼狈——差不多该到了末路了,从得知荆轲失败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秦王政不会放过他,不会放过燕国,不会放过这个奄奄一息的天下,这白雪冻结之地,他疾驰而过的地方,很快就将化为战场:李信的军队要来了。
  温暖的炉火将竹简照耀出一点柔和的红色,亡国的贵族给惊惶万状的燕王捎来了救命的书信,书法还残留有昔年邯郸那种洒脱又靡丽的风格,由平原千里、烟沙莽莽的代国送至。自赵灭亡以后,代就常同燕联合采取军事行动,近百年来,它们终于把对方都搞得遍体鳞伤,直到再也没有互相争斗的力气,就停下来在可怕的风雪中依偎着,祈求苟存。
  这封信写得非常巧妙,封缄的印泥也具备异国的精美,代王赵嘉在信中阴晦地暗示燕王喜,字里行间透出微妙且清醒的残忍之意:想让社稷有幸得到血食,恐怕需要杀掉他的儿子,毕竟是燕丹安排的行刺引来了秦军,他们需要一捧雪来熄灭秦王的怒火。
  燕丹得知了书信的内容,不觉得恼怒,也没感到恐惧,甚至,连他自己也认为赵嘉没说错。太子勒马远望刺目的雪原,空旷寂寥毫无生气。他赌输了,家国社稷都输掉了,能还给燕国的,只有他自己。太子甚至在逃亡的间隙冷静地思考,以这种方式,能将燕国的国祚延长几年呢?
  他的父亲按下书信,以珍宝赏赐了代王遣至的来使,燕王的神色很平静,没有任何其他表示,大帐中的灯火彻夜不熄,他在思考。燕丹于是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等待他的父亲做出抉择。
  他没有等多久,燕王便送来了赏赐他的酒——辽东天寒,需要蓟都的烈酒来去除骨子里的冷意,这个时候,不是巧合,不是偶然,使者捎来父亲的慰问,真好像慈爱的老父关切自己的儿子,这是无毒无害的,出于亲情的疼爱的酒。燕丹冷静地看着使者,听见自己心中狂笑的声音。
  这就是王啊。
  他最后一次痛饮来自故都的佳酿,像要一口气饮尽这二十多年来的恩怨,要饮尽五百多年的沧桑,这涓滴的醇厚乃是悲哀的命运中难得的调剂,将他送入无忧无虑的醉乡。燕国的太子善于节制自律,在还有生的希望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放纵过。杯盘狼藉,他酩酊大醉,满室的烛光都在晃动,仿佛摇摇欲坠的星子。醉中容易怀念往事,他朝那些星子伸出手去,心想,大概不久之后就能够见到阿政了,奇怪的是,这个时候,他居然不恨他。
  他的头颅将被从脖子上取下,像摘取培育了三十多个春秋的果实,盛进精密美丽的盒子里,填上防腐的药物,由一日千里的快马带着,追逐西去的云霞,飞赴那个过于严肃的、不近人情的咸阳,呈在庄重辉煌的殿堂之上。
  太子朦胧的醉眼瞥见了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的侍臣,他看见他们手里拿的素绫,长长地垂着,随着步伐轻轻动荡。燕丹忽然觉得非常可笑,原来想出的是这样的方法,他的父亲直到死还要提防着他,一种苍凉之意自心底迸发出来——可是他醉得甚至没力气笑了,侍臣手中的素绫由他眼前一闪而过,他们一左一右,包围了他,轻轻将他扶起,燕丹感到他们的手在颤抖,素绫缓缓缠绕在他的脖颈上,带有坚定不容反抗的力道,柔滑且冰凉,那是非常纯洁、没有丝毫污垢的白,窒息的白,终结一切的白。
  这是杜梨凋谢以后,冬雪降落之前,燕丹所看到的最后一捧雪。
  从头到尾,五彩的雉羽织就的屏扇后,没有一点儿响动,蜡烛透过泛着宝石光芒的斑斓的屏面,华贵而柔和,映出些迷离的光。只是有血,无穷无尽的血,逶迤地从檀木隔断的下侧流淌出来,好像一条恶毒的蛇,轻巧地向广袤无垠的黑暗游去。
  噗地一声,太子住处的灯火悄然熄灭,宫廷的黑暗如满月时分涨潮的水,一点点从阶下自上蔓延,太子在生前没能阻止这种黑暗,它不动声色地、潜移默化地,终于成功淹没了这个地方,把一切都拥在它散发腐朽土壤气味的怀抱里,黑暗,原来是连声音也能够吞噬的。
  邯郸使馆外金色的夕阳,永远地落下了。

  【尾声】

  尾声
  燕国的使臣从辽东之地出发,携带燕王亲手写就的文书,穿过满是裂缝的冰原,穿过被风犁出深深沟渠的黄土,穿过山色翠微的崇峰峻岭,他经过了艰难的历程,衣间沾满雪珠和露水,面上覆着日色下的灰尘,不辞辛苦,来到了天下最宏伟的咸阳,来到了秦国的大殿上,他带着珍贵的礼品,声称要献给那令天下战栗的君王。
  埋在深深竹简里的秦王政,惊异于燕国居然还敢派使臣来访,但这次的人说,他带来的是燕太子丹的头颅。
  使臣穿着厚重的玄色礼服,绛红的刺绣衣带,几乎要和秦国本地的官员混在一起。极尽奢华的大殿之下,青铜的戈戟于他头顶交织,锋利的光似乎随时将要砍落,使臣怀中抱着那个叫人魂牵梦萦的漆木匣子,好像抱着一个沉眠的婴儿,由重重兵刃间走过。秦王的目光,带点询问意味,冰冷的、考究的,自他面上一掠,犹若蜻蜓点水,又着重转向了使臣拥在臂里的宝物。
  乍一见那个华贵的漆匣,高堂上君王的呼吸不由得滞了一滞,他端正一下坐姿,竭力使自己看上去保持平静,使胸膛起伏的加快不至于被人发现,可是连他的血流也瞬间汹涌起来,冲击着心脏的内壁,冲击着清醒的头脑,昏昏然。
  那使臣优雅地一揖到地,开始振振有词地向他诉说,口齿伶俐,态度卑微得叫人讨厌。他说,燕王知道太子的过错,为此忍痛杀了自己的儿子,向秦王献上。他的仇人,燕国太子的头颅,就在这一方小小的漆木匣中。希望秦国停止攻打燕国,两国重新修好。
  “可是,燕丹并不是我的仇人。”秦王政终于忍不住,骤然出声打断了他,他平静地回答,不假思索,甚至露出点捉弄的微笑。君王威严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从一道道绘彩的梁枋下游过。拢在漆黑衣袖中的手,略微地动了动。
  原本准备了无数求情劝解,无数道理大义,许多发人深省的典故的使臣,因为秦王的这句话,顿时惊惶地站住,再也接不上下文。他来这里的意义,燕王忍受丧子之痛做出的决定,被这位秦王的一句话全部否定了。燕使面上那种游刃有余的神情一刹那间消失不见,他立即沉默起来,瞠目结舌,竟然不知道要再说什么好。
  “拿上来吧。”好在仁慈的君王并不想为难他,反而因为他片刻的惊慌失措觉得有趣,秦王政顿了顿,终是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轻轻地吩咐。
  这回燕使只被允许站在堂下,站在阴影的深处,只能尽力仰望秦王的地方。而那个红黑的漆木匣子,嫩沉香木制成,周身线条优美,转角圆滑,则有幸经由一个又一个侍臣的手,在繁缛的交接仪式里,在一片片深黑的衣袂起伏间,传递到堂上来。
  于冰凉的蜜色灯火下,艺术品润泽的漆面散发出美丽的幽光——据说这是用妙龄少女的青丝做成刷子,配以上好的漆料,才有这样赏心悦目的效果。匣子经过最后一个侍从的手,高高举起,恭敬地献到秦王政面前。秦王政饶有兴味地端详匣子,仿佛端详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过去尚在邯郸的阿政,第一次见到还是个小少年的燕丹的时候,偏着脸端详他的模样也不过如此。那一年的燕丹幽闭在使馆中,现在的燕丹封存在咫尺的匣子里,他们活生生拔下翠鸟的羽毛,做成了艳丽无匹的首饰。
  宽广的殿堂中,长风乍起,从重重帘幔,从银烛画屏间拂过,由那个匣子上骤然传来一股植物的香气,辛苦,刺鼻又雅致,隐约熟悉。正准备接过匣子的秦王政愣了一愣,忽地勃然大怒,他一摔衣袖,愤然从王位上立起——他们竟然用松香密封匣子!
  君王的愤怒带有雷霆万钧之力,呈上匣子的侍从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浑身被闪电击中似地颤抖,下意识伏地请罪。在慌乱间,手中的小案掉在厚重的地毯上,漆匣嵌有精美搭扣的边缘磕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那颗尊贵的人头咕噜噜地滚了出来,它仿佛不甘于呆在原地似地,一直向前滚,打了两个转儿,在地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污迹,滚了好久才停下来,面部朝着大殿之外的方向。
  红与黑的死寂之中,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尊贵的秦王伫立片刻,仿佛连自己也感到茫然似地,看着那个人头。片时,他罔顾那个战战兢兢的侍从,罔顾唏嘘的满朝文武,罔顾不知所措的燕使,忽然迈开步子,一级级向金雕玉阶之下走去。
  秦王的脚步大概可以算是急切了,他下裳黑色的边缘在金红的绸履上飘拂。他走到那个不听话的人头面前,头颅已经停止了滚动,以一种恒久静谧的姿态,凝滞在他脚下。
  秦王政向它注目片刻,缓缓地弯下腰去,好像要拾取一些零落的记忆。他高大的身影慢慢对折,金黄的蔽膝从血红的裳间垂到地面,带钩上的玉璧在半空中晃动,腰间丝绸的褶皱绷紧了,显出脊背的形状,他朝那个人头俯下身子,与此同时,听见自己骨骼深处发出的微响。
  那确实是燕丹的头颅,秦王清晰地看到了,几年未见,他的面貌发生了一些改变,但这丝毫不妨碍他认出他来。在深红的地毯上,他仇人的头颅半闭着眼,露出一线浑浊的深茶色瞳孔,死去的面庞上神情平静又温柔,那耳后的位置,暗褐的斑点如令人烦厌的污迹,如同罪之花的恶果,盈盈地盛放。
  从四面八方投来冰凉的蜜色烛光,如静谧而隆重的咏歌,交错地映照在这个孤独的头颅上,秦王猛然想起,燕丹曾在这个地方,在这天下威严最盛的大殿上,对他鞠躬长揖,行过质子对君王的礼,他的腰肢灵活地向前弯,蓝色的长佩飘洒而下,时隔多年,海水一般幽深的衣袂的颜色已然不存。
  他又回到了这里。从他逃走的那天起,秦王就坚信他会回来,现在他确实回来了,燕国恐惧于秦国的攻势,将他主动奉上了,即使只有一个头颅。秦王政伸出双手,将那头颅珍重地、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好像一捧化为死灰的心的余烬。死人的皮肤没有弹性,是冰凉的、绵软的、苍白的,不懂得抗拒,也没有办法逃走,任由他灼热的掌心贴住他鬓发凌乱的脸侧,真好,真好。
  秦王政捧着这个头颅,在众目睽睽之下,全然无视了那些惊诧的目光,向金碧辉煌的丹樨之上,一步步地走,那种庄严肃穆的劲儿丝毫不亚于他登基践位的那一天。当王真的很好,真的很好,他一面迎着堂上的灯火走去,一面想道,虚伪的成就感充斥了他的心。可以留住自己想要的,得到自己希望的,他得到了,确实得到了,无论它最后变成什么模样,是否已经扭曲腐败,不似当初的美好。
  他不管不顾地把失而复得的东西珍重地捧在两个手心之中,一级级迈上铺设鲜红的地毯的阶梯,走向自己的王位,腰侧的长剑轻微地晃动,琉璃珠击打着金色剑鞘。他独自一人,走到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那张席子前,那注定无法与别人分享的坐席,压着龙形白玉席镇,露出不同材质的彩色边缘,层层叠叠地铺了五重,在灯火下如此耀目。秦王政将人头拿在手里,坐了下来。
  “进攻燕国直到它灭亡为止。”他当着燕使的面,如此郑重地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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