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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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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念埋根际,须思决局时。
动止虽微渺,千连已弥滋。
昏昏罹天网,方知悔是迟。
试看那拆人夫妇的,受祸不浅,便晓得那完人夫妇的,获福非轻。如今单说
前代一个公卿,把几个他州外族之人,认做至亲骨肉,撮合了才子佳人,保全了
孤儿寡妇,又安葬了朽骨枯骸。如此阴德,又不止是完人夫妇了。所以后来受天
之报,非同小可。
这话文出在宋真宗时,西京洛阳县有一官人,姓刘,名弘敬,字元普,曾任
过青州刺史,六十岁上告老还乡。继娶夫人王氏,年尚未满四十。广有家财,并
无子女。一应田园、典铺,俱托内侄王文用管理。自己只是在家中广行善事,仗
义疏财,挥金如土。从前至后,已不知济过多少人了,四方无人不闻其名。只是
并无子息,日夜忧心。
时遇清明节届,刘元普分付王文用整备了犠牲酒醴,往坟茔祭扫。与夫人各
乘小轿,仆从在后相随。不逾时,到了坟上,浇奠已毕,元普拜伏坟前,口中说
着几句道:
堪怜弘敬年垂迈,不孝有三无后大。七十人称自古稀,残生不久留尘界。今
朝夫妇拜坟茔,他年谁向坟茔拜?膝下萧条未足悲,从前血食何容艾?天高听远
实难凭,一脉宗亲须悯爱。诉罢中心泪欲枯,先灵英爽知何在?
当下刘元普说到此处,放声大哭。旁人俱各悲凄。那王夫人极是贤德的,拭
着泪上前劝道:“相公请免愁烦,虽是年纪将暮,筋力未衰,妾身纵不能生育,
当别娶少年为妻,子嗣尚有可望,徒悲无益。”刘元普见说,只得勉强收泪。分
付家人送夫人乘轿先回。自己留一个家僮相随,闲行散闷,徐步回来。
将及到家之际,遇见一个全真先生,手执招牌,上写着“风鉴通神”。元普
见是相士,正要卜问子嗣,便延他到家中来坐。吃茶已毕,元普端坐,求先生细
相。先生仔细相了一回,略无忌讳,说道:“观使君气色,非但无嗣,寿亦在旦
夕矣。”元普道:“学生年近古稀,死亦非夭。子嗣之事,至此暮年,亦是水中
捞月了。但学生自想,生平虽无大德;济弱扶倾,矢心已久。不知如何罪业,遂
至殄绝祖宗之祀?”先生微笑道:“使君差矣!自古道:‘富者怨之丛。’使君
广有家私,岂能一一综理?彼任事者只顾肥家,不存公道,大斗小秤,侵剥百端,
以致小民愁怨。使君纵然行善,只好功过相酬耳,恐不能获福也。使君但当悉杜
其弊,益广仁慈;多福、多寿、多男,特易易耳。”无普闻言,默然听受。先生
起身作别,不受谢金,飘然去了。元普知是异人,深信其言,随取田园、典铺帐
目,一一稽查,又潜往街市、乡间,各处探听,尽知其实。遂将众管事人一一申
饬,并妻侄王文用也受了一番呵叱。自此益修善事,不题。
却说汴京有个举子李逊,字克让,年三十六岁。亲妻张氏,生子李彦青,小
字春郎,年方十七。本是西粤人氏,只为与京师遥远,十分孤贫,不便赴试。数
年前挈妻携子流寓京师,却喜中了新科进士,除授钱塘县尹,择个吉日,一同到
了仕所。李克让看见湖山佳胜,宛然神仙境界,不觉心中爽然。谁想贫儒命薄,
到任未及一月,犯了个不起之症。正是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张
氏与春郎请医调治,百般无效,看看待死。
一日李克让唤妻子到床前,说道:“我苦志一生,得登黄甲,死亦无恨。但
只是无家可奔,无族可依,撇下寡妇孤儿,如何是了?可痛!可怜!”说罢,泪
如雨下。张氏与春郎在旁劝住。克让想道:“久闻洛阳刘元普仗义疏财,名传天
下,不论识认不识认,但是以情相求,无有不应。除是此人,可以托妻寄子。”
便叫:“娘子,扶我起来坐了。”又叫儿子春郎取过文房四宝,正待举笔,忽又
停止。心中好生踌躇道:“我与他从来无交,难叙寒温。这书如何写得?”疾忙
心生一计,分付妻儿取汤取水,把两个人都遣开了。及至取得汤水来时,已自把
书重重封固,上面写十五字,乃是“辱弟李逊书呈洛阳恩兄刘元普亲拆”。把来
递与妻儿收好,说道:“我有个八拜为交的故人,乃青州刺史刘元普,本籍洛阳
人氏。此人义气干霄,必能济汝母子。将我书前去投他,料无阻拒。可多多拜上
刘伯父,说我生前不及相见了。”随分付张氏道:“二十载恩情,今长别矣。倘
蒙伯父收留,全赖小心相处。必须教子成名,补我未逮之志。你已有遗腹两月,
倘得生子,使其仍读父书;若生女时,将来许配良人。我虽死亦暝目。”又分付
春郎道:“汝当事刘伯父如父,事刘伯母如母。又当孝敬母亲,励精学业,以图
荣显,我死犹生。如违我言,九泉之下,亦不安也!”两人垂泪受教。又嘱咐道:
“身死之后,权寄棺木浮丘寺中,俟投过刘伯父,徐图殡葬。但得安土埋藏,不
须重到西粤。”说罢,心中哽咽,大叫道:“老天!老天!我李逊如此清贫,难
道要做满一个县令,也不能勾!”当时蓦然倒在床上,已自叫唤不醒了。正是:
君恩新荷喜相随,谁料天年已莫追!
休为李君伤夭逝,四龄已可傲颜回。
张氏、春郎各各哭得死而复苏。张氏道:“撇得我孤孀二人好苦!倘刘君不
肯相客,如何处置?”春郎道:“如今无计可施,只得依从遗命。我爹爹最是识
人,或者果是好人也不见得。”张氏即将囊橐检点,那曾还剩得分文?元来李克
让本是极孤极贫的,做人甚是清方。到任又不上一月,虽有些少,已为医药废尽
了。还亏得同僚相助,将来买具棺木盛殓,停在衙中。母子二人朝夕哭奠,过了
七七之期,依着遗言寄柩浮丘寺内。收拾些小行李盘缠,带了遗书,饥餐渴饮,
夜宿晓行,取路投洛阳县来。
却说刘元普一日正在书斋闲玩古典,只见门上人报道:“外有母子二人,口
称西粤人氏,是老爷至交亲戚,有书拜谒。”元普心下着疑,想道:“我那里来
这样远亲?”便且叫请进。母子二人,走到跟前,施礼已毕。元普道:“老夫与
贤母子在何处识面?实有遗忘,伏乞详示。”李春郎笑道:“家母、小侄,其实
不曾得会。先君却是伯父至交。”元普便请姓名。春郎道:“先君李逊,字克让,
母亲张氏。小侄名彦青,字春郎。本贯西粤人氏。先君因赴试,流落京师,以后
得第,除授钱塘县尹。一月身亡,临终时怜我母子无依,说有洛阳刘伯父,是幼
年八拜至交,特命亡后赍了手书,自任所前来拜恳。故此母子造宅,多有惊动。”
元普闻言,茫然不知就里。春郎便将书呈上,元普看了封签上面十五字,好生诧
异。及至拆封看时,却是一张白纸。吃了一惊,默然不语,左右想了一回,猛可
里心中省悟道:“必是这个缘故无疑,我如今不要说破,只教他母子得所便了。”
张氏母子见他沉吟,只道不肯容纳,岂知他却是天大一场美意!元普收过了书,
便对二人说道:“李兄果是我八拜至交,指望再得相会,谁知已作古人?可怜!
可怜!今你母子就是我自家骨肉,在此居住便了。”便叫请出王夫人来说知来历,
认为妯娌。春郎以子侄之礼自居,当时摆设筵席款待二人。酒间说起李君灵枢在
任所寺中,元普一力应承殡葬之事。王夫人又与张氏细谈,已知他有遗腹两月了。
酒散后,送他母子到南楼安歇。家伙器皿无一不备,又拨几对仆服侍。每日三餐,
十分丰美。张氏母子得他收留,已自过望,谁知如此殷勤,心中感激不尽。过了
几时,元普见张氏德性温存,春郎才华英敏,更兼谦谨老成,愈加敬重。又一面
打发人往钱塘去扶柩了。
忽一日,正与王夫人闲坐,不觉掉下泪来。夫人忙问其故,元普道:“我观
李氏子,仪容志气,后来必然大成。我若得这般一个儿子,真可死而无恨。今年
华已去,子息杳然,为此不觉伤感。”夫人道:“我屡次劝相公娶妾,只是不允。
如今定为相公觅一侧室,管取宜男。”元普道:“夫人休说这话,我虽垂暮,你
却尚是中年。若是天不绝我刘门,难道你不能生育?若是命中该绝,纵使姬妾盈
前,也是无干。”说罢,自出去了。夫人这番却主意要与丈夫娶妾,晓得与他商
量,定然推阻。便私下叫家人唤将做媒的薛婆来,说知就里,又嘱付道:“直待
事成之后,方可与老爷得知。必用心访个德容兼备的,或者老爷才肯相爱。”薛
婆一一应诺而去。过不多日,薛婆寻了几头来说,领来看了,没一个中夫人的意。
薛婆道:“此间女子,只好恁样。除非汴梁帝京五方杂聚去处,才有出色女子。”
恰好王文用有别事要进京,夫人把百金密托了他,央薛婆与他同去寻觅。薛婆也
有一头媒事要进京,两得其便,就此起程不题。
如今再表一段缘因,话说汴京开封府祥符县有一进士,姓裴,名习,字安卿,
年登五十,夫人郑氏早亡。单生一女,名唤兰孙,年方二八,仪客绝世。裴安卿
做了郎官几年,升任襄阳刺史。有人对他说道:“官人向来清苦,今得此美任,
此后只愁富贵不愁贫了。”安卿笑道:“富自何来?每见贪酷小人,惟利是图,
不过使这几家治下百姓卖儿贴妇,充其囊橐,此真狼心狗行之徒!天子教我为民
父母,岂是教我残害子民?我今此去,惟吃襄阳一杯淡水而已。贫者人之常,叨
朝廷之禄,不至冻馁足矣,何求富为!”裴安卿立心要作个好官,选了吉日,带
了女儿起程赴任。不则一日,到了襄阳。莅任半年,治得那一府物阜民安,词清
讼简。民间造成几句谣词,说道:
襄阳府前一条街,一朝到了裴天台。
六房吏书去打盹,门子皂隶去砍柴。
光阴荏苒,又是六月炎天。一日,裴安卿与兰孙吃过午饭,暴暑难当。安卿
命汲井水解热,霎时井水将到。安卿吃了两盅,随后叫女儿吃。兰孙饮了数口,
说道:“爹爹,恁样淡水,亏爹爹怎生吃下偌多!”安卿道:“休说这般折福的
话!你我有得这水吃时,也便是神仙了,岂可嫌淡!”兰孙道:“爹爹,如何便
见得折福?这样时候,多少王孙公公子雪藕调冰,浮瓜沉李,也不为过。爹爹身
为郡侯,饮此一杯淡水,还道受用,也太迂阔了!”安卿道:“我儿不谙事务,
听我道来。假如那王孙公子,倚傍着祖宗的势耀,顶戴着先人积攒下的钱财,不
知稼穑,又无甚事业,只图快乐,落得受用。却不知乐极悲生,也终有马死黄金
尽的时节;纵不然,也是他生来有这些福气。你爹爹贫寒出身,又叨朝廷民社之
责,须不能勾比他。还有那一等人,假如当此天道,为将边庭,身披重铠,手执
戈矛,日夜不能安息,又且死生朝不保暮。更有那荷锸农夫,经商工役,辛勤陇
陌,奔走泥涂,雨汗通流,还禁不住那当空日晒。你爹爹比他不已是神仙了?又
有那下一等人,一时过误,问成罪案,困在囹固,受尽鞭棰,还要时手鐐足,这
般时节,拘于那不见天日之处,休说冷水,便是泥汁也不能勾。求生不得生,求
死不得死,父娘皮肉,痛痒一般,难道偏他们受得苦起?你爹爹比他岂不是神仙?
今司狱司中见有一二百名罪人,吾意欲散禁他每在狱,日给冷水一次,待交秋再
作理会。”兰孙道:“爹爹未可造次。狱中罪人,皆不良之辈,若轻松了他,倘
有不测,受累不浅。”安卿道:“我以好心待人,人岂负我?我但分付牢子紧守
监门便了。”也是合当有事。只因这一节,有分教:
应死囚徒俱脱网,施仁郡守反遭殃。
次日,安卿升堂,分付狱吏将囚人散禁在牢,日给凉水与他,须要小心看守。
狱卒应诺了。当日便去牢里,松放了人囚,各给凉水。牢子们紧紧看守,不致疏
虞。过了十来日,牢子们就懈怠了。忽又是七月初一日。狱中旧例:每逢月朔便
献一番利市。那日烧过了纸,众牢子们都去吃酒散福。从下午吃起,直吃到黄昏
时候,一个个酩酊烂醉。那一干囚犯,初时见狱中宽纵,已自起心越牢。内中有
几个有见识的,密地教对付些利器暗藏在身边。当日见众人已醉,就便乘机发作。
约莫到二更时分,狱中一片声喊起,一二百罪人,一齐动手。先将那当牢的禁子
杀了,打出车门,将那狱吏牢子一个个砍翻,撞见的,多是一刀一个。有的躲在
黑暗里听时,只听得喊道:“太爷平时仁德,我每不要杀他!”直反到各衙门,
杀了几个佐贰官。那时正是清平时节,城门还未曾闭,众人呐声喊,一哄逃走出
城。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时裴安卿听得喧嚷,在睡梦中惊觉,连忙起来,早已有人报知。裴安卿听
说,却正似顶门上失了三魂,脚底下荡了七魄,连声只叫得苦,悔道:“不听兰
孙之言,以至于此!谁知道将仁待人,被人不仁!”一面点起民壮,分头追捕。
多应是海底捞针,那寻一个?
次日这桩事,早报与上司知道,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
早达天听,天子与群臣议处。若是裴安卿是个贪赃刻剥、阿谀诌佞的,朝中也还
有人喜他。只为平素心性刚直,不肯趋奉权贵,况且一清如水,俸资之外,毫不
苟取,那有钱财夤缘势要?所以无一人与他辨冤。多道:“纵囚越狱,典守者不
得辞其责。又且杀了佐贰,独留刺史,事属可疑,合当拿问。”天子准奏,即便
批下本来,着法司差官扭解到京。那时裴安卿便是重出世的召父,再生来的杜母,
也只得低头受缚。却也道自己素有政声,还有辨白之处,叫兰孙收拾了行李,父
女两个同了押解人起程。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那裴安卿旧日住居,已奉圣旨抄没了。僮仆数人,分
头逃散,无地可以安身。还亏得郑夫人在时,与清真观女道往来,只得借他一间
房子与兰孙住下了。次日,青衣小帽,同押解人到朝侯旨。奉圣旨:下大理狱鞠
审。即刻便自进牢。兰孙只得将了些钱钞,买上告下,去狱中传言寄语,担茶送
饭。元来裴安卿年衰力迈,受了惊惶,又受了苦楚,日夜忧虞,饮食不进。兰孙
设处送饭,枉自费了银子。
一日,见兰孙正到狱门首来,便唤住女儿说道:“我气塞难当,今日大分必
死。只为为人慈善,以致召祸,累了我儿。虽然罪不及孥,只是我死之后,无路
可投;作婢为奴,定然不免!”那安卿说到此处,好如万箭钻心,长号数声而绝。
还喜未及会审,不受那三木囊头之苦。兰孙跌脚捶胸,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欲
要领取父亲尸首,又道是“朝廷罪人,不得擅便!”当时兰孙不顾死生利害,闯
进大理寺衙门,哭诉越狱根由,哀感旁人。幸得那大理寺卿,还是个有公道的人,
见了这般情状,恻然不忍。随即进一道表章,上写着:
大理寺卿臣某,勘得襄阳刺史裴习,抚字心劳,提防政拙。虽法禁多疏,自
干天谴,而反情无据,可表臣心。今已毙囹圄,宜从宽贷。伏乞速降天恩,赦其
遗尸归葬,以彰朝廷优待臣下之心。臣某惶恐上言。
那真宗也是个仁君,见裴习已死,便自不欲苛求,即批准了表章。
兰孙得了这个消息,算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取乐。将身边所剩余银,买
口棺木,雇人抬出尸首,盛殓好了,停在清真观中,做些羹饭浇奠了一番,又哭
得一佛出世。那裴安卿所带盘费,原无几何,到此已用得干干净净了。
虽是已有棺木,殡葬之资,毫无所出。兰孙左思右想,道:“只有个舅舅郑
公见任西川节度使,带了家眷在彼,却是路途险远,万万不能搭救。真正无计可
施。”事到头来不自由,只得手中拿个草标,将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四字,
到灵枢前拜了四拜,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保奴前去得遇好人。”拜罢起身,
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可怜裴兰孙是个娇滴
滴的闺中处子,见了一个陌生人,也要面红耳热的,不想今日出头露面!思念父
亲临死言词,不觉寸肠俱裂。正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生来运蹇时乖,只得含羞忍辱。
父兮桎梏亡身,女兮街衢痛哭。
纵教血染鹃红,彼苍不念茕独!
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只见一个老妈妈走近前来,欠身施礼,
问道:“小娘子为着甚事卖身?又恁般愁容可掬?”仔细认认,吃了一惊道:
“这不是裴小姐?如何到此地位?”元来那妈妈,正是洛阳的薛婆。郑夫人在时,
薛婆有事到京,常在裴家往来的,故此认得。兰孙抬头见是薛婆,就同他走到一
个僻静所在,含泪把上项事说了一遍。那婆子家最易眼泪出的,听到伤心之处,
不觉也哭起来道:“元来尊府老爷遭此大难!你是个宦家之女,如何做得以下之
人?若要卖身,虽然如此娇姿,不到得便为奴作婢,也免不得是个偏房了。”兰
孙道:“今日为了父亲,就是杀身,也说不得,何惜其他?”薛婆道:“既如此,
小姐请免愁烦。洛阳县刘刺史老爷,年老无儿,夫人王氏要与他娶个偏房,前日
曾嘱付我,在本处寻了多时,并无一个中意的,如今因为洛阳一个大姓央我到京
中相府求一头亲事,夫人乘便嘱付亲侄王文用带了身价,同我前来遍访。也是有
缘,遇着小姐。王夫人原说要个德容两全的,今小姐之貌,绝世无双,卖身葬父,
又是大孝之事。这事十有九分了。那刘刺史仗义疏财,王夫人大贤大德,小姐到
彼虽则权时落后,尽可快活终身。未知尊意何如?”兰孙道:“但凭妈妈主张,
只是卖身为妾,玷辱门庭,千万莫说出真情,只认做民家之女罢了。”薛婆点头
道是,随引了兰孙小姐一同到王文用寓所来。薛婆就对他说知备细。王文用远远
地瞟去,看那小姐已觉得倾国倾城,便道:“有如此绝色佳人,何怕不中姑娘之
意!”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一边是落难之际,一边是富厚之家,并不消争短论长,已自一说一中。
整整兑足了一百两雪花银子,递与兰孙小姐收了,就要接他起程。兰孙道:“我
本为葬父,故此卖身,须是完葬事过,才好去得。”薛婆道:“小娘子,你孑然
一身,如何完得葬事?何不到洛阳成亲之后,那时请刘老爷差人埋葬,何等容易!”
兰孙只得依从。
那王文用是个老成才干的人,见是要与姑夫为妾的,不敢怠慢。教薛婆与他
作伴同行,自己常在前后。东京到洛阳只有四百里之程,不上数日,早已到了刘
家。王文用自往解库中去了。薛婆便悄悄地领他进去,叩见了王夫人。夫人抬头
看兰孙时,果然是:
脂粉不施,有天然姿格;梳壮略试,无半点尘纷。举止处,态度从容;语言
时,声音凄婉。双蛾颦蹙,浑如西子入吴时;两颊含愁,正似王嫱辞汉日。可怜
妩媚清闺女,权作追随宦室人!
当时王夫人满心欢喜,问了姓名,便收拾一间房子,安顿兰孙,拨一个养娘
服事他。
次日,便请刘元普来,从容说道:“老身今有一言,相公幸勿喧怪!”刘元
普道:“夫人有话即说,何必讳言?”夫人道:“相公,你岂不闻人生七十古来
稀?今你寿近七十,前路几何?并无子息。常言道:‘无病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久欲与相公纳一侧室,一来为相公持正,不好妄言;二来未得其人,姑且隐忍。
今娶得汴京裴氏之女,正在妙龄,仰且才色两绝,愿相公立他做个偏房,或者生
得一男半女,也是刘门后代。”刘元普道:“老夫只恐命里无嗣,不欲耽误人家
幼女。谁知夫人如此用心,而今且唤他出来见我。”当下兰孙小姐移步出房,倒
身拜了。刘元普看见,心中想道:“我观此女仪容动止,决不是个以下之人。”
便开口问道:“你姓甚名谁?是何等样人家之女?为甚事卖身?”兰孙道:“贱
妾乃汴京小民之女,姓裴,小名兰孙。父死无资,故此卖身殡葬。”口中如此说,
不觉暗地里偷弹泪珠。刘元普相了又相道:“你定不是民家之女,不要哄我!我
看你愁客可掬,必有隐情。可对我一一直言,与你作主分忧便了。”兰孙初时隐
讳,怎当得刘元普再三盘问,只得将那放囚得罪缘由,从前至后,细细说了一遍,
不觉泪如涌泉。刘元普大惊失色,也不觉泪下道:“我说不象民家之女,夫人几
乎误了老夫!可惜一个好官,遭此屈祸!”忙向兰孙小姐连称:“得罪!”又道:
“小姐身既无依,便住在我这里,待老夫选择地基,殡葬尊翁便了。”兰孙道:
“若得如此周全,此恩惟天可表!相公先受贱妾一拜。”刘元普慌忙扶起,分付
养娘:“好生服事裴家小姐,不得有违!当时走到厅堂,即刻差人往汴京迎裴使
君灵柩。不多日,扶柩到来,却好钱塘李县令灵枢一齐到了。刘元普将来共停在
一个庄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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