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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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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先与员外叙了礼,然后叫儿子过来与他看。员外看了一看,见他生得青头白脸,
心上喜欢道:“果然好个孩子!”就问了周秀才姓名,转对陈德甫道:“我要他
这个小的,须要他立纸文书。”陈德甫道:“员外要怎么样写?”员外道:“无
过写道:‘立文书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愿将自己亲儿某过继与财主贾老员外
为儿。’”陈德甫道:“只叫‘员外’够了,又要那‘财主’两字做甚?”员外
道:“我不是财主,难道叫穷汉?”陈德甫晓得是有钱的心性,只顾着道:“是,
是。只依着写‘财主’罢。”员外道:“还有一件要紧,后面须写道:‘立约之
后,两边不许翻悔。若有翻悔之人,罚钞一千贯与不悔之人用。’”陈德甫大笑
道:“这等,那正钱可是多少?”员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写着。他要得我
多少!我财主家心性,指甲里弹出来的,可也吃不了。”
陈德甫把这话一一与周秀才说了。周秀才只得依着口里念的写去,写到“罚
一千贯”,周秀才停了笔道:“这等,我正钱可是多少?”陈德甫道:“知他是
多少?我恰才也是这等说,他道:‘我是个臣富的财主。他要的多少?他指甲里
弹出来的,着你吃不了哩。’”周秀才也道:“说得是。”依他写了,却把正经
的卖价竟不曾填得明白。他与陈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晓得这些圈套,只道口里说
得好听,料必不轻的。岂知做财主的专一苦克算人,讨着小更宜,口里便甜如蜜,
也听不得的。当下周秀才写了文书,陈德甫递与员外收了。
员外就领了进去与妈妈看了,妈妈也喜欢。此时长寿已有七岁,心里晓得了。
员外教他道:“此后有人问你姓甚么,你便道我姓贾。”长寿道:“我自姓周。”
那贾妈妈道:“好儿子,明日与你做花花袄子穿。有人问你姓,只说姓贾。长寿
道:便做大红袄与我穿,我也只是姓周。”员外心里不快,竟不来打发周秀才。
秀才催促陈德甫,德甫转催员外。员外道:“他把儿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罢了。”
陈德甫道:“他怎么肯去?还不曾与他恩养钱哩。”员外就起个赖皮心,只做不
省得道:“甚么恩养钱?随他与我些罢。”陈德甫道:“这个,员外休耍人!他
为无钱,才卖这个小的,怎个倒要他恩养钱?”员外道:“他因为无饭养活儿子,
才过继与我。如今要在我家吃饭,我不问他要恩养钱,他倒问我要恩养钱?”陈
德甫道:“他辛辛苦苦养这小的与了员外为儿,专等员外与他些恩养钱回家做盘
缠,怎这等耍他?”员外道:“立过文书,不怕他不肯了。他若有说话,便是翻
悔之人,教他罚一千贯还我,领了这儿子去。”陈德甫道:“员外怎如此斗人耍,
你只是与他些恩养钱去,是正理。”员外道:“看你面上,与他一贯钞。”陈德
甫道:“这等一个孩儿,与他一贯钞忒少。”员外道:“一贯钞许多宝字哩。我
富人使一贯钞,似挑着一条筋。你是穷人,怎倒看得这样容易?你且与他去,他
是读书人,见儿子落了好处,敢不要钱也不见得。”陈德甫道:“那有这事?不
要钱,不卖儿子了。”再三说不听,只得拿了一贯钞与周秀才。秀才正走在门外
与浑家说话,安慰他道:“且喜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书,这事多分可成。长
寿儿也落了好地。”浑家正要问道:“讲到多少钱钞?”只见陈德甫拿得一贯出
来。浑家道:“我几杯儿水洗的孩儿偌大!怎生只与我贯钞?便买个泥娃娃,也
买不得。”陈德甫把这话又进去与员外说。员外道:“那泥娃娃须不会吃饭。常
言道有钱不买张口货,因他养活不过才卖与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还要我
钱?既是陈德甫再三说,我再添他一贯,如今再不添了。他若不肯,白纸上写着
黑字,教他拿一千贯来,领了孩子去。”陈德甫道:“他有得这一千贯时,倒不
卖儿子了。”员外发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却没有。”陈德甫叹口气道:
“是我领来的不是了。员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两贯钱就住?我中间做人也
难。也是我在门下多年,今日得过继儿子,是个美事。做我不着,成全他两家罢。”
就对员外道:“在我馆钱内支两贯,凑成四贯,打发那秀才罢。”员外道:“大
家两贯,孩子是谁的?”陈德甫道:“孩子是员外的。”员外笑还颜开道:“你
出了一半钞,孩子还是我的,这等,你是个好人。”依他又去了两贯钞,帐簿上
要他亲笔注明白了,共成四贯,拿出来与周秀才道:“这员外是这样慳吝苦克的,
出了两贯,再不肯添了。小生只得自支两月的馆钱,凑成四贯送与先生。先生,
你只要儿子落了好处,不要计论多少罢。”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难为着先生。”
陈德甫道:“只要久后记得我陈德甫。”周秀才道:“贾员外则是两贯,先生替
他出了一半,这倒是先生赍发了小生,这恩德怎敢有忘?唤孩儿出来叮嘱他两句,
我每去罢。”陈德甫叫出长寿来,三个抱头哭个不住。分付道:“爹娘无奈,卖
了你。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饥寒冻馁,只要晓得些人事,敢这家不亏你,我们得便
来看你就是。”小孩子不舍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陈德甫只得去买些果子哄
住了他,骗了进去。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贾员外过继了个儿子,又且放着刁,勒买的,不费大钱,自得其乐,就叫
他做了贾长寿。晓得他已有知觉,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旧话,也不许他周秀
才通消息往来,古古怪怪,防得水泄不通。岂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双手把人家
交还他。那长寿大来也看看把小时的事忘怀了,只认贾员外是自己的父亲。可又
作怪,他父亲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却心性阔大,看那钱钞便是土块般相似。
人道是他有钱,多顺口叫他为“钱舍”。那时妈妈亡故,贾员外得病不起。长寿
要到东岳烧香,保佑父亲,与父亲讨得一贯钞,他便背地与家仆兴儿开了库,带
了好些金银宝钞去了。到得庙上来,此时正是三月二十六日。明日是东岳圣帝诞
辰,那庙上的人,好不来的多!天色已晚,拣着廓下一个干净处所歇息。可先有
一对儿老夫妻在那里。但见:
仪容黄瘦,衣服单寒。男人头上儒巾,大半是尘埃堆积;女子脚跟罗袜,两
边泥土粘连。定然终日道途间,不似安居闺阁内。
你道这两个是甚人?元来正是卖儿子的周荣祖秀才夫妻两个。只因儿子卖了,
家事已空。又往各处投人不着,流落在他方十来年。乞化回家,思量要来贾家探
取儿子消息。路经泰安州,恰遇圣帝生日,晓得有人要写疏头,思量赚他几文,
来央庙官。庙官此时也用得他着,留他在这廊下的。因他也是个穷秀才,庙官好
意拣这搭干净地与他,岂知贾长寿见这带地好,叫兴儿赶他开去。兴儿狐假虎威,
喝道:“穷弟子快走开!让我们。”周秀才道:“你们是什么人?”兴儿就打他
一下道:“‘钱舍’也不认得!问是什么人?”周秀才道:“我须是问了庙官,
在这里住的。什么‘钱舍’来赶得我?”长寿见他不肯让,喝教打他。兴儿正在
厮扭,周秀才大喊,惊动了庙官,走来道:“甚么人如此无礼?”兴儿道:“贾
家‘钱舍’要这搭儿安歇。”庙官道:“家有家主,庙有庙主,是我留在这里的
秀才,你如何用强,夺他的宿处?”兴儿道:“俺家‘钱舍’有的是钱,与你一
贯钱,借这埚儿田地歇息。”庙官见有了钱,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让你罢。”
劝他两个另换个所在。周秀才好生不伏气,没奈他何,只依了。明日烧香罢,各
自散去。长寿到得家里,贾员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员外,掌把了偌大家私,不
在话下。
且说周秀才自东岳下来,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问贾家消息。一向不回家,
把巷陌多生疏了。在街上一路慢访问,忽然浑家害起急心疼来,望去一个药铺,
牌上写着“施药”,急走去求得些来,吃下好了。夫妻两口走到铺中,谢那先生。
先生道:“不劳谢得,只要与我扬名。”指着招牌上字道:“须记我是陈德甫。”
周秀才点点头,念了两声“陈德甫”。对浑家道:“这陈德甫名儿好熟,我那里
曾会过来,你记得么?”浑家道:“俺卖孩儿时,做保人的,不是陈德甫?”周
秀才道:“是,是。我正好问他。”又走去叫道:“陈德甫先生,可认得学生么?”
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染。”周秀才道:“先生也这般老了!则我便是卖儿
子的周秀才。”陈德甫道:“还记我赍发你两贯钱?”周秀才道:“此恩无日敢
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儿子好么?”陈德甫道:“好教你欢喜,你孩儿贾长寿,如
今长立成人了。”周秀才道:“老员外呢?”陈德甫道:“近日死了。”周秀才
道:“好一个慳刻的人!”陈德甫道:“如今你孩儿做了小员外,不比当初老的
了。且是仗义疏财,我这施药的本钱,也是他的。”周秀才道:“陈先生,怎生
着我见他一面?”陈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铺中坐一坐,我去寻将他来。”
陈德甫走来寻着贾长寿,把前话一五一十对他说了。那贾长寿虽是多年没人
题破,见说了,转想幼年间事,还自隐隐记得,急忙跑到铺中来要认爹娘。陈德
甫领他拜见,长寿看了模样,吃了一惊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么了?”周
秀才道:“这不是泰安州夺我两口儿宿处的么?”浑家道:“正是。叫甚么‘钱
舍’?”秀才道:“我那时受他的气不过,那知即是我儿子。”长寿道:“孩儿
其实不认得爹娘,一时冲撞,望爹娘恕罪。”两口儿见了儿子,心里老大喜欢,
终究乍会之间,有些生煞煞。长寿过意不去,道是“莫非还记着泰安州的气来?”
忙叫兴儿到家取了一匣金银来,对陈德甫道:“小侄在庙中不认得父母,冲撞了
些个。今将此一匣金银赔个不是。”陈德甫对周秀才说了。周秀才道:“自家儿
子如何好受他金银赔礼?”长寿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儿子心里不安,望爹娘
将就包容。”
周秀才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了。开来一看,吃了一惊,元来这银子上凿着
“周奉记”。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陈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
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凿字记下的。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陈德
甫接过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却在贾家?”周秀才道:
“学生二十年前,带了家小上朝取应去,把家里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已后归
来,尽数都不见了,以致赤贫,卖了儿子。”陈德甫道:“贾老员外原系穷鬼,
与人脱土坯的。以后忽然暴富起来,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着了,所以如此。他
不生儿女,就过继着你家儿子,承领了这家私。物归旧主,岂非天意!怪道他平
日一文不使,两文不用,不舍得浪费一些,元来不是他的东西,只当在此替你家
看守罢了。”周秀才夫妻感叹不已,长寿也自惊异。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两锭银
子,送与陈德甫,答他昔年两贯之费。陈德甫推辞了两番,只得受了。周秀才又
念着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对门叫他过来,也赏了他一锭。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
忘记多时了。谁知出于不意,得此重赏,欢天喜地去了。
长寿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周秀才把适才匣中所剩的,交还儿子,叫他明日
把来散与那贫难无倚的,须念着贫时二十年中苦楚。又叫儿子照依祖公公时节,
盖所佛堂,夫妻两个在内双修。贾长寿仍旧复了周姓。贾仁空做了二十年财主,
只落得一文不使,仍旧与他没帐。可见物有定主如此,世间人枉使坏了心机。有
口号四句为证:
想为人禀命生于世,但做事不可瞒天地。
贫与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计。
卷三十六东廊僧怠招魔黑衣盗奸生杀
卷三十六东廊僧怠招魔黑衣盗奸生杀
诗云:参成世界总游魂,错认讹闻各有因。
最是天公施巧处,眼花历乱使人浑。
话说天下的事,惟有天意最深,天机最巧。人居世间,总被他颠颠倒倒。就
是那空幻不实境界,偶然人一个眼花错认了,明白是无端的,后边照应将来,自
有一段缘故在内,真是人所不测。唐朝牛僧孺任尹阙县尉时,有东洛客张生应进
士举,携文往谒。至中路遇暴雨雷雹,日已昏黑,去店尚远,傍着一株大树下且
歇。少顷雨定,月色微明,就解鞍放马,与僮仆宿于路侧。因倦已甚,一齐昏睡。
良久,张生朦胧觉来,见一物长数丈,形如夜叉,正在那里吃那匹马。张生惊得
魂不附体,不敢则声,伏在草中。只见把马吃完了,又取那头驴去啅国啅的
吃了。将次吃完,就把手去扯他从奴一人过来,提着两足扯裂开来。张生见吃动
了人,怎不心慌?只得硬挣起来,狼狈逃命。那件怪物随后赶来,叫呼骂詈。张
生只是乱跑,不敢回头。约勾跑了一里来路,渐渐不听得后面声响。往前走去,
遇见一个大冢,家边立首一个女人。张生慌忙之中,也不管是什么人,连呼:
“救命!”女人问道:“为着何事?”张生把适才的事说了。女人道:“此间是
个古冢,内中空无一物,后有一孔,郎君可避在里头,不然,性命难存。”说罢,
女子也不知那里去了。张生就寻冢孔,投身而入。冢内甚深,静听外边,已不见
甚么声响。自道避在此,料无事了。
须臾望去家外,月色转明,忽闻冢上有人说话响。张生又惧怕起来,伏在冢
内不动。只见冢外推将一物进孔中来,张生只闻得血腥气。黑中看去,月光照着
明白,乃是一个死人,头已断了。正在惊骇,又见推一个进来,连推了三四个才
住,多是一般的死人。已后没得推进来了,就闻得冢上人嘈杂道:“金银若干,
钱物若干,衣服若干。”张生方才晓得是一班强盗了,不敢吐气,伏着听他。只
见那为头的道:“某件与某人,某件与某人。”连唱十来人的姓名。又有嫌多嫌
少,道分得不均匀相争论的。半日方散去。张生晓得外边无人了,对了许多死尸,
好不惧怕!欲要出来,又被死尸塞住孔口,转动不得。没奈何只得蹲在里面,等
天明了再处。静想方才所听唱的姓名,忘失了些,还记得五六个,把来念的熟了,
看看天亮起来。
却说那失盗的乡村里,一伙人各执器械来寻盗迹。到了冢旁,见满冢是血,
就围住了,掘将开来。所杀之人,都在冢内。落后见了张生是个活人,喊道:
“还有个强盗,落在里头。”就把绳捆将起来。张生道:“我是个举子,不是贼。”
众人道:“既不是贼,缘何在此冢内?”张生把昨夜的事,一一说了。众人那里
肯信?道:“必是强盗杀人送尸到此,偶堕其内的。不要听他胡讲!”众人你住
我不住的乱来踢打,张生只叫得苦。内中有老成的道:“私下不要乱打,且送到
县里去。”
一伙人望着县里来,正行之间,只见张生的从人驴马鞍驼尽到。张生见了,
吃惊道:“我昨夜见的是什么来?如何马、驴、从奴俱在?”那从人见张生被缚
住在人丛中,也惊道:“昨夜在路旁因倦,睡着了。及到天明不见了郎君,故此
寻来。如何被这些人如此窘辱?”张生把昨夜话对从人说了一遍。从人道:“我
们一觉好睡,从不曾见个甚的,怎么有如此怪异?”乡村这伙人道:“可见是一
刬胡话,明是劫盗。敢这些人都是一党。”并不肯放松一些,送到县里。县里牛
公却是旧相识,见张生被乡人绑缚而来,大惊道:“缘何如此?”张生把前话说
了。牛公叫快放了绑,请起来细问昨夜所见。张生道:“劫盗姓名,小生还记得
几个。在冢上分散的衣物数目,小生也多听得明白。”牛公取笔,请张生一一写
出,按名捕捉,人赃俱获,没一个逃得脱的。乃知张生夜来所见夜叉吃啖赶逐之
景,乃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出此一段怪异,逼那张生伏在冢中,方得默记劫盗姓
名,使他逃不得。此天意假手张生以擒盗,不是正合着小子所言“眼花错认,也
自有缘故”的话。而今更有个眼花错认了,弄出好些冤业因果来,理不清身子的,
更为可骇可笑。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冤业随身,终须还帐。
这话也是唐时的事。山东沂州之西,有个宫山,孤拔耸峭,迥出众峰,周围
三十里,并无人居。贞元初年,有两个僧人,到此山中,喜欢这个境界幽僻,正
好清修,不惜勤苦,满山拾取枯树丫枝,在大树之间,搭起一间柴棚来。两个敷
坐在内,精勤礼念,昼夜不掇。四远村落闻知,各各喜舍资财布施,来替他两个
构造屋室,不上旬月之间,立成一个院宇。两僧尤加悫励,远近皆来钦仰,一应
斋供,多自日逐有人来给与。两僧各处一廊,在佛前共设咒愿:誓不下山,只在
院中持诵,必祈修成无上菩提正果。正是:
白日禅关闲闭,落霞流水长天。
溪上丹枫自落,山僧自是高眠。
又:
檐外晴丝扬网,溪边春水浮花。
尘世无心名利,山中有分烟霞。
如此苦行,已经二十余年。元和年间,冬夜月明,两僧各在廊中,朗声呗唱。
于时空山虚静,闻山下隐隐有恸哭之声,来得渐近,须臾已到院门。东廊僧在静
中听罢,忽然动了一念道:“如此深山寂寞,多年不出不知山下光景如何?听此
哀声,令人凄惨感伤。”只见哭声方止,一个人在院门边墙上扑的跳下地来,望
着西廊便走。东廊僧遥见他身躯绝大,形状怪异,吃惊不小,不慎声张。怀着鬼
胎,且默观动静。
自此人入西廊之后,那西廊僧呗唱之声,截然住了。但听得劈劈扑扑,如两
下力争之状。过一回,又听得狺犽咀嚼,啖噬啜吒,其声甚厉。东廊僧慌了道:
“院中无人,吃完了他,上不得到我。不如预先走了罢。”忙忙开了院门,惶骇
奔突。久不出山,连路径都不认得了。颠颠仆仆,气力殆尽。回头看一看后面,
只见其人踉踉跄跄,大踏步赶将来,一发慌极了,乱跑乱跳。忽逢一小溪水,褰
衣渡毕。追者已到溪边,却不过溪来,只在隔水嚷道:“若不阻水,当并啖之。”
东廓僧且惧且行,也不知走到那里去的是,只信着脚步走罢了。
须臾大雪,咫尺昏迷,正在没奈何所在,忽有个人家牛坊,就躲将进去,隐
在里面。此时已有半夜了,雪势稍晴。忽见一个黑衣的人,自外执刀枪徐至栏下。
东廊僧吞声屏气,潜伏暗处,向明窥看。见那黑衣人踌躇四顾,恰象等些什么的
一般。有好一会,忽然院墙里面抛出些东西来,多是包裹衣被之类。黑衣人看见,
忙取来紥缚好了,装做了一担。墙里边一个女子,攀了墙跳将出来,映着雪月之
光,东廊僧且是看得明白。黑衣人见女子下了墙,就把枪挑了包裹,不等与他说
话,望前先走。女子随后,跟他去了。东廊僧想道:“不尴尬,此间不是住处。
适才这男子女人,必是相约私逃的。明日院中不见了人,照雪地行迹,寻将出来,
见了个和尚,岂不把奸情事缠在身上来?不如趁早走了去为是。”
总是一些不认得路径,慌忙又走,恍恍惚惚,没个定向。又乱乱的不成脚步,
走上十数里路,踹了一个空,扑通的颠了下去,乃是一个废井。亏得干枯没水,
却也深广,月光透下来,看时,只见旁有个死人,身首已离,血体还暖,是个适
才杀了的。东廊僧一发惊惶,却又无法上得来,莫知所措。到得天色亮了,打眼
一看,认得是昨夜攀墙的女子。心里疑道:“这怎么解?”正在没出豁处,只见
井上有好些人喊嚷,临井一看道:“强盗在此了。”就将索缒人下来,东廓僧此
时吓坏了心胆,冻僵了身体,挣紥不得。被那人就在井中绑缚了,先是光头上一
顿栗暴,打得火星爆散。东廊僧没口得叫冤,真是在死边过。那人紥缚好,先后
同死尸吊将上来。只见一个老者,见了死尸,大哭一番。哭罢,道:“你这那里
来的秃驴?为何拐我女儿出来,杀死在此井中?”东廓僧道:“小僧是宫山东廊
僧人,二十年不下山,因为夜间有怪物到院中,啖了同侣,逃命至此。昨夜在牛
坊中避雪,看见有个黑衣人进来,墙上一个女子跳出来,跟了他去。小僧因怕惹
着是非,只得走脱。不想堕落井中,先已有杀死的人在内。小僧知他是甚缘故?
小僧从不下山的,与人家女眷有何识熟可以拐带?又有何冤仇将他杀死?众位详
察则个。”说罢,内中人有好几个曾到山中认得他的,晓得是有戒行的高僧。却
是现今同个死女子在井中,解不出这事来,不好替他分辨得。免不得一同送到县
里来。
县令看见一干人绑了个和尚,又抬了一个死尸,备问根由。只见一个老者告
诉道:“小人姓马,是这本处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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