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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传奇·武侠版-2007年2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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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人后她最清楚,自己不过是一败涂地。这一生已不再有希望,她想,这夏日过尽,再寻不着莲花,不如就沉在这湖里吧! 
  她以手为桨,划向湖心深处。忽然,田田间传来一阵幽咽的箫声。听音调本是一曲寻常的江南采莲,但洞箫吹来婉转,更叫风声割碎。骆残霞听得痴了,心底无限凄凉,忍不住和曲歌道: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复全。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唱罢,自己扑簌簌落下泪来。 
  那边箫声止住,有人问:“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可否一见?” 
  骆残霞当时已打定主意,那一晚就要沉湖自尽的,既然是人生的最后一刻,何不恣意妄为?她应了声“稍待”,拨开莲叶朝发话人划去。 
  到了跟前,见同她一样的一叶扁舟上,坐着一个青衫公子,一壶酒摆在船头,一柄剑放在身边,手中执着洞箫,微微有些哀愁的眉眼正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艳装女子。 
  骆残霞低下头——多少年来,还没人用这样不带色欲的眼光看自己,而恰恰是这目光,叫她觉出自己的肮脏下贱。但她又一想:总是要死了,临死的人应该坦坦荡荡,何必惧怕别人怎么看待?于是,她又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月亮刚刚升起,满湖银色的光辉。 
  他伸手过来抓住她的船沿,将两支船并排靠在一起。(插图1) 
  他请她饮酒,她不推辞。又说起刚才唱的歌,她笑言:“难道公子的洞箫不是有所叹?”他即朗声大笑:“国家如此,叹有何用?满朝士大夫还不及一个女子——你真是我的知音!”这话说得她心里一酸——多年来,她做了多少恩客的“知音”,临到死前,总算得着一个真心人! 
  他又问她:“姑娘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她凄然一笑:“不过也是个投错门的人,种错地的花而已!”他道:“说得好,天下间敢承认自己错的,倒还没有几个。可惜有一点儿小小不妥——”“噢?”她洗耳恭听。 
  “白香山的诗,为周至尉趋府而作。你我二人却都是迫不得已吧。” 
  一语说得,骆残霞戚戚然几乎又哭了出来。 
  便在这一夜,她头一次用心记下了崇祯皇帝景山投缳的惨烈,吴三桂引贼入关的卑鄙,还有金陵小朝廷夜夜笙歌的颓败。平日在酒席上,听过多少回,可是只有从他的口中道来,才真叫人有阑干拍遍的欲望。 
  “可恨的福王!”他一拳砸在船沿上,“结发妻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他居然抓之入狱,潞王郡主乃是他的堂妹,战乱中逃到金陵,他竟要将人斩首……想那郡主一个弱质女流虽然被宫女送出宫外,保住了性命,却不知流落在何处……唉,太子生死未卜,这王位怎么也不该福王当,该是潞王……”骆残霞听着,默默。他便也沉默了。良久,只有荷叶在风里窃窃私语。 
  “倒是只顾着说我自己。”他幽幽道,“姑娘又为何忧愁?”骆残霞垂着眼:“同公子比起来,小女子的烦忧根本不值一提。”他便没有强问。 
  骆残霞把手在水里轻轻荡着,恨不得这一刻能永久停留——可夜深了,该分别了。 
  “萍水相逢,我送姑娘一样礼物吧。”他忽然道。骆残霞还未反应过来,见他人已如一只白鹤般,从船上凌空飞起,足尖在莲叶上轻点,行来如履平地。不多时,笑盈盈地回来了,手里正擎着夏日最后一枝莲花。 
   
  自那夜一别后,骆残霞几乎日日都要找借口上瘦西湖游船,有时独驾小舟,有时乘着恩客的画舫,直到满湖枯叶被秋雨击碎,她却再没有见到那惆怅的身影,听到那婉转的箫声。 
  恩客们都笑她:“骆姑娘本来是个火辣辣的人物,怎么转了性?难道,是看中什么风流角色了?”骆残霞“呸”地一口啐过去,本来还该再发嗲,骂上两句,然而心情全无。恩客也扫了兴,低低嘟囔着,早早把她送回探梅轩。 
  她上楼的时候,总要看一眼沈香雪的房间,瞧瞧有没有可以借题发挥的地方,这日也不例外。见到房门禁闭,她冷笑一声,道:“干妈也不看紧点,关着门不知在做什么!不是要两个女儿都卖身吧?”小梅怕她惹麻烦,急急出来伺候,低声道:“姑娘别多嘴,这回说不定就有人给姑娘除了这心腹大患去。”骆残霞奇道:“怎么讲?” 
  小梅朝西厢一撇嘴:“来了个叫玉临风的公子,和人家对上了眼,没说几句就红了眼圈,兴许是进来前的相好。这时两人一直关在里面说话。看架势是要赎身的。”骆残霞不知是嫉妒还是怎么的,恨得直咬牙——现在倒有人给她赎身了,怎么不早来,否则也不会累得自己被……但话又说回来,若不是绝望去寻死,怎么就会撞见了…… 
  骆残霞抿着嘴一笑,又拧着眉头叹了口气,懒得再管沈香雪,回屋里想自己的心事。小梅缠着她:“姑娘,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小梅也好帮你呀!”“我还能有什么事……”她口是心非。“怎么没有呢?”小梅冲口而出,“姑娘是遇到一位好相公了吧!你且说说是谁家公子,小梅也好帮你穿引……”唉,骆残霞叹气:要是知道就好了,当时怎么没想到问问姓名呢?更要命的是,人家也不晓得她的名字。 
  小梅听了经过,急得直跺脚:“我的好姑娘,你平时把那些大老爷耍得团团转,怎么真正见着一个中意的,就傻了呢?”骆残霞赧然。 
  小梅道:“不过也别急。听着就知道你俩有缘分。只要是有缘分的,将来一定会再见。” 
  骆残霞也这样相信,憧憬地倚靠在窗口。秋雨淅沥,长街寂寂,一袭青衫正从探梅轩里走出。“哎呀!”她的心几乎跳出喉咙! 
  再一看,门前擎着一柄月白小伞,同那人依依惜别的,正是沈香雪! 
  那他是……他是……小梅一语道破天机:“那就是玉临风。” 
  “当”,骆残霞手中的菱花镜坠落窗口,落到喧嚣的大街上。 
   
  自见到沈香雪同玉临风雨夜送别之后,骆残霞竟似变了一个人——若是平日里的一般恩客,以她的火暴脾气,早就跳起来骂人。可这俊逸的青衫身影,只让她茶不思,饭不想。 
  一夜一夜,她睡不着觉,侧耳细听西厢的动静——静谧得那样暧昧,她便怀疑那里其实根本没有人,雨夜的惊鸿一瞥,是自己看走了眼。 
  然而她又明白,那决不可能,于是悄悄起身,到西厢门前偷听。里面正谈着什么“郡主”,什么“大明江山”。 
  这些她也知道的,决不输沈香雪!她真想破门而入,将沈香雪取而代之。可是,听到沈香雪轻轻的话语,一声声都应和着玉临风的慷慨激昂。骆残霞就只呆呆地在西厢外站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也有在白天遇见那两个人的,出双入对。凭着骆残霞那样的伶牙俐齿,最擅指桑骂槐,偏偏当着他们就变成一尊泥塑,哑然当场。 
  他有没有看见我?他还认得我吗?他为什么不来招呼我呢?她在心里折磨着自己,只是不敢上前。 
  酒局上,茶围里,骆残霞日渐沉默。 
   
  沈香雪出嫁在正月。 
  从骆残霞撞见她同玉临风一处算起,前后也不过才三个月时间,居然一切都已经成了定局。 
  嫁花魁可不只一般二般的热闹。探梅轩早一日就已经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满每一扇窗户。骆残霞狠狠把贴在自己窗上的揭下来。她揭,小梅就跟着贴,闹腾了整整一个晚上。 
  “姑娘,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呀。你喜欢玉公子,便去同他说个明白,把他抢回来,光在这儿糟蹋东西有什么用?” 
  骆残霞自咬着嘴唇:她怎么不想说?可是,她就是…… 
  “姑娘,真不明白你!”小梅急得直跺脚,“都说女人见了命中魔星就变成傻瓜。可姑娘你要知道,今日你再不开口,玉公子可就真被沈香雪抢去了!”不错!骆残霞忽然惊醒: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定要去问个明白,为什么回回擦肩而过,都对自己视而不见。那个晚风沉醉的夜晚,对于他,她的冤家玉临风,究竟算得什么?她怎么也要得到一个答案。 
  当下,她便连衣服也顾不上整理,大步闯出门去。迎亲的花轿刚到探梅轩楼下。她痴痴望了一眼:要开口问,要抢他回来,坐上这花轿的原该是我骆残霞! 
  好一阵喧嚣,众人簇拥着新郎官上来了,大红缎子扎了朵花儿挂在胸前,他显得如此容光焕发。骆残霞千言万语都噎在喉咙口,只能站在楼梯口傻傻看着——他经过她的面前,连瞥都没有瞥她一眼。 
  “玉临风……”第一次当面唤出他的名字,却被湮没在锣鼓声中。 
  老鸨撑起一把大红的伞,凤冠霞帔的沈香雪被从西厢搀了出来,交到玉临风手上。未几,楼下的大堂里响起了交拜天地的唱和之声。 
  骆残霞跌跌撞撞跑了几步,只看见一对新人执手相望而已。她觉得天旋地转,幸而有小梅扶住了她:“姑娘,我的傻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我……”她喃喃:我好像已经死了呀!她想这样喊。终究没有出口,就像所有的相思与疑问一样。情太怯。争强好胜的她,不知为什么,却是情太怯。 
  “哼,天下人又不是全死光了,不只他玉临风!”小梅怒道。 
   
  “天下人全死光了。”没曾想当日小梅的一句戏言,不几日便成了事实。城破了,满城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她,还活着,坐在车里。 
  骆残霞由车帘缝看出去,街上无人,连死人都没有——从前这里是何等热闹!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家管弦楼,日间是东风十里烟花路,夜里,还有二十四桥玉人萧。这是自古的销金窟啊——她多少次乘着车去赴宴,一曲清歌一斛珠——便是城破前一天,她还被人叫局呢! 
  那是到城西的王秀楚家唱曲。她本不想去,但王家来递条子的人死拖活拽:“姑奶奶,您就别叫我家老爷为难啦!那杨副将实在快要把咱们吃穷了。”然后叽叽咕咕把杨副将的来历说了:他是派驻城南的头头,天天在地方敲诈,吃一份拿一份。城南的富户怨声载道,干脆合起来请他一顿大的。这一请果然奏效,杨副将心情大好,只不过,中晌吃完不过瘾,说是没美女相陪,定要晚上重吃一次——“骆姑娘,咱们非请您出马不可!这扬州城里除了您,谁还有本事能哄走那瘟神?” 
  还有谁?骆残霞想,沈香雪不在了,你们果然想到我了!要是沈香雪还在,估计这种烫手山芋,无耻淫徒,你们也不会想到她! 
  不过,想是这样想,她早没了负气的心情,胡乱叫小梅找了件衣裳换了——紫红罩衫秋香裙子。当时哪里料到,这身衣服她穿了七天八夜,而那时,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小梅。 
  王家的酒席她姗姗来迟,进门就见到上首坐着的杨副将——国字脸,卧蚕眉,直鼻方口,髯髯颇有须,相貌还算堂堂,可是一见着骆残霞,那眼睛里简直冒出绿光。骆残霞忙不迭把琵琶抱起,半遮了面。 
  那杨副将抚掌大笑:“好啊!我就会弹琵琶。美人儿,本将军弹琵琶,你唱一曲给大家助兴,如何?”骆残霞心里恶心得如同吃下苍蝇,但花魁终有花魁的本领,见着狗屎都笑得出。 
  她嫣然道:“好啊……”媚眼一抛,同时抛过去的还有琵琶。 
  杨副将还真的会弹琵琶。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数声,来了曲《黄金缕》。骆残霞对这人的厌恶少了两分,中规中矩和曲而歌:“妾本钱塘江上住……”杨副将闻歌大笑:“骆姑娘若住钱塘江上,苏小小又算得什么?即便是金陵皇帝老子脚下美女多如云,也及不上骆姑娘这瘦西湖畔一枝花!”说着,手已不老实地向骆残霞怀里摸去。 
  骆残霞滑溜得像条鱼,一闪身躲开了:“将军是妾身难得的知音,再弹一曲吧!”杨副将的手悬在半空中,心急火燎的,眯着眼笑道:“好……好……只是有一条,如果姑娘唱不上来,要罚姑娘三杯酒!” 
  骆残霞站得离他远远的,送秋波灌迷汤:“好啊,慢说是罚我,就算您不罚我,我还要同您喝呢……”杨副将啧啧笑了两声,把琵琶弦调了调,突然四弦一声如裂帛,金戈铁马,是一曲《破阵子》! 
  骆残霞愕了愕,已经漏了第一句,忙跟着唱“八百里分麾下炙”。可杨副将急急弹下,已到了“五十弦翻塞外声”。她连忙抢上“沙场秋点兵”,杨副将却“马作的卢飞快”去了。这样一路穷追不舍——一骆残霞忽然悲哀起来:那个狠心的人,果真就这样把我狠狠甩下了!这一走神,更加漏拍子兼走调,杨副将“可怜白发生”三声结束,骆残霞还怔忪立着。 
  “骆姑娘!骆姑娘!”杨副将唤了几声,她才回过神,酒杯已递到面前,“依约饮三杯!”三杯!骆残霞想着,三杯算什么?我这光景,三十杯都不醉,不醉就会想起那没良心的冤家,想起他……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也不知那一天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其实心里的伤疤早已结痂三个月又二十三天了,可她那一天就是想喝醉,难道是对第二天的城破有个预感?醉了死总比醒了死好啊。 
  她空着肚子和杨副将你一杯我一杯,喝到胃里一阵恶心,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她蒙眬听人说:“还不扶骆姑娘进去休息?”声音依稀是杨副将——休息,一休息就去了哪间房里的哪张床上。她不怕的,帐子一放下,蜡烛一吹,还不就是那些事?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自己明白得很。女人只有为了那个心爱的男人,才会守身如玉。她已经没有了心爱的人。况且,在认识那个人之前,她也早就不清白了。 
   
  骆残霞在王家昏睡到不知几时,头痛欲裂,她醒来,发现自己依旧穿着那身紫红衣服,只不过醺醺酒气。她一掀帐子,又干呕了半天。 
  旁边一个妇人给她递了杯茶:“骆姑娘,你醒了,醒了就好。”骆残霞醉眼迷蒙地瞅了这妇人一眼——身怀六甲的大肚婆。她想想,记起是王秀楚的老婆。王秀楚是个惧内的,这半年都没敢在花柳巷中走动,想来就是他老婆用肚里的这块肉要挟他。 
  王夫人把骆残霞扶着:“骆姑娘,多谢你,可算把那瘟神给送走了。”“送走?”骆残霞按了按太阳穴,扭脸瞧了瞧帐子里,倒还真没有杨副将的身子。“骆姑娘不用看了。”王夫人道,“那瘟神昨天酒没喝完就走了——他接到史督镇的一张条子,吓得面如死灰,立刻就跑了。” 
  史督镇?骆残霞头脑稀昏,想着恩客里好像没有这样一个角色,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四月十四丢了白洋河后跑来扬州,关了城门死守的那人?叫史可法吧!虽然没见过,但心下有几分敬佩——这年头,凡是不来探梅轩叫局喝酒的将军,骆残霞都敬佩。 
  “这史督镇算是个人物!”王秀楚恰好推门进来,“他老人家今天一早发了告示,说‘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这下,咱们不怕了。” 
  文绉绉的,骆残霞不懂。王夫人也问:“什么意思?”王秀楚道:“咳,就是说,死守扬州城是他一人的主意,他一个人担待,和老百姓无关。这样一来,即使城破了,清兵也不会同百姓为难。”“呸!”王夫人这一啐真是雌老虎发威,“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史督镇拼了命守城,要保护大家,你一个没用的书生,不能上阵杀敌就算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王秀楚缩了缩脖子:“哪里是我说风凉话?瞧现在这情形,也不知守不守得住!我听外面人说,清兵已经进城了呢——” 
  王夫人被吓得一下从凳子上跳起。骆残霞瞧她脸色煞白,仿佛就要栽倒。王秀楚晓得玩笑开得过火,忙道:“不是不是,其实我听人说,是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到了。” 
   
  王秀楚送骆残霞出门的时候,正是正午。街道乱糟糟,全是出来打听消息的人——却没有一条确切的消息,说城破了的,说援兵来了的,说援兵其实就是清兵假扮的……应有尽有。 
  骆残霞找不到老杨,找不到车,头还有一点昏,四下里张望着。她见东边过来一群人,满面惊惧,在飞扬的尘土里奔过。她没在意,接着就看到另一批从北面来,骑着马全是兵丁,一路跑一路嚷:“闪开!闪开!” 
  骆残霞被人推得往路边倒去,王秀楚已没了踪影。她再转脸看那队兵丁,其中一个满身血污,胡子都粘成一绺一绺,眦目欲裂,口中不知在狂喊着什么。经过她身边时,她才听出:“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骆残霞被这喝骂声震住,不由盯着那人——其时人潮稠得像沼泽,但她看来,那满身血污者是这窒息空间里赫然插进的一把刀,顶天立地。陡然间,一个名字划过她心头——史可法,这人一定是督镇史可法!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欲望,拼命推开人群,向史可法挤去。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 史可法还在那边喊。果然是条汉子!骆残霞想,又奋力挤了数尺。她心里憋着一股劲,非要到史可法跟前去说:你豁出去了,姑奶奶我也豁出去了,所以——所以怎么样呢?她边挪步子,边胡思乱想——所以该喝一杯?史可法和她,一个是最英勇的将领,一个是最下贱的女子,一个是为着民族大义舍生忘死,一个……她还是为了那伤疤,为了那冤家! 
  她也不知这样左推右挡地挤出多远,遥遥已可瞥见扬州南门,见那城楼上人头攒动,呼声震天,不知是在厮杀还是叫骂,正待要挤过去瞧个究竟,却见百多兵丁丢盔卸甲地冲过来。骆残霞一愣,已有一人拉住她道:“骆姑娘,你往那边去做什么?”正是王秀楚。 
  骆残霞瞧他面如土色,心里猜出大概,伸手指了指南门:“那边的,可是史督镇么?”王秀楚“哎呀”一拍大腿,顿足道:“管他是不是,那边不能去了,满人打进城来了!” 
  打进城来了?骆残霞突然觉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偏此时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头破血流的兵丁实实摔在她面前——从城墙上跳下来逃命的,断了腿,四肢扭曲,飞溅的脑浆直喷在骆残霞的裙子上。 
  骆残霞猛然从白日梦里惊醒,张大了嘴,瞪直了眼,半晌,方才发出一声尖叫。然而她的叫声还没有停,一时稀里哗啦,又落下一大堆缺胳膊少腿的残兵败将,血肉模糊,臭气熏天。 
  王秀楚一把拽住她:“骆姑娘,快跑!”她还吓得迷糊着,跌跌撞撞几个踉跄,仓皇瞥一眼城上,已空了。而城边史可法曾经架起大炮的支架上,一个个帽簪红缨的清兵如蝗虫般扑来,刀剑挥舞,白刃乱下。 
  她的头脑已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四肢在逃命。 
  大街上,朝东的,朝西的,向前的,向后的,哭爹的,喊娘的,叫老婆的,骂孩子的……又踢又打,把路堵得死死的。 
  “骆姑娘,这边来!”毕竟王秀楚眼尖,瞄见边上一间铺子是城南徐大户的织布行。这里的铺子间间相连,直通到他家隔壁。 
  骆残霞不及细想,三两步撞进房里——里面又鬼哭狼嚎冲进来许多逃命的人。徐大户正一边收拾银钱,一边大声喝骂:“出去!都滚出去!”但是谁也不听。 
  骆残霞就随着王秀楚一路奔逃。她听见头顶上也有人在跑,踩得瓦片哗啦啦直响,间或“咔嚓”一声,断了一根椽子,踩下一只脚来,甚至有一个洞里还落下一个婴儿,也没有人顾。 
  奔逃——她想,沈香雪是不是也在奔逃呢?还有那个冤家——二人当是携手而跑,如同戏里夜奔的才子佳人,却不似她骆残霞没头苍蝇一般,在这瓦砾堆里乱窜。 
   
  跑回了家,王秀楚一把将大门摔上,靠在门板上直喘粗气。骆残霞惊魂未定地由门缝里张望——除了几个零星逃窜的平民外,这富户聚集的城西家家大门紧闭,而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有几双屏息偷窥的眼睛。 
  她这一转身,恰好见到王夫人走过来,满面都是镇定:“老爷,香案和祖宗牌位都准备妥当了,只等老爷回来,全家就随老爷一同死节。”骆残霞听了一惊:死节?她虽曾打定豁出去一死的主意,但是,真正临到要死,却害怕了——这样辛苦才逃出一条命来,居然还是要死么? 
  突然间,她又想到沈香雪。也许沈香雪并没有逃命,而是和那冤家一起“死节”了。凭那冤家,满腹文章抱负,国破了,怎会偷生?沈香雪不怕死,她骆残霞也不怕。死了,就到阴间去,问问那冤家,为什么她样样不输沈香雪,偏偏当初就不选她? 
  她方才打定主意,却听王秀楚破口大骂:“呸呸呸!大吉大利!逃命还来不及,死个屁节!”一时,骆残霞、王夫人、王家下人,个个惊讶。 
  “你们没看到,骆姑娘和我可看得清楚。连史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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