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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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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兮南枝离去的背影,蓦地想起了那个手握巨野之嚎倒在了楚庄王脚下的夏南和用如花般的生命讽嘲了无数男儿的夏姬。我大声地问前世的夏南今生的南枝:“ 你爱她,为什么不带她离开人间?”

  夏南正是在这句话里面对夏姬倒了下去。他爱她,这是她的困惑,亦是她一世都无法解答的疑问。

  听到我的问题南枝蓦得一愣,继而大笑,他笑得全身颤栗。他仰起头目光穿透广袤天穹旷荡万世。

  放浪形骸的夏姬抱着赤裸的男人。无意间目光交汇,那抹从万世以后传来的目光一下击中她的魂魄,她的娇吟漫喘无尽欲望在这刹那冻结。她在男人的怀里,手脚冰冷,全身僵硬,她从许多男人身体里拿来的精元气血而今全部付诸东流。她尖叫她呼喊但无济于事,时光怪笑着扑向她的生命,疯狂地在她身体上凿刻涂染,她眼看着她的青丝斑白肌肤老皱生命枯朽,她对着他的目光爱恨交缠心乱如麻。

  那个赤裸的男人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她的身体,看着身下的她完全傻了———花容月貌的夏姬衰老枯朽成了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怪物”。男人惊叫着抱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落荒而逃。

  “ 南,你爱我,为什么不带我离开人间?”

  兮南枝苦涩地低下头去,他幽幽地说:“ 大荒已远,神犹且要坠落凡尘。这三千世界无处不充满了结界和限制,夏姬,我不是不想带你离开,实在是身不由己。我前世的最爱,我纵带着你,九天十地,亦无处遁匿。”

  夏姬静静地听完这段话,终于在无比复杂的神色里合上了双眸。

  兮南枝叹了口气,踩着深深夜色慢慢离去。

  我去禅房抱怜儿时,南枝正在打坐,襁褓中的怜儿就放置在他的面前。他低垂双目静滞不动。

  我叫他哥哥。

  他看着我笑了笑,然后低垂下眼皮。“ 沾尘,怜儿就在这里,你把她带走吧。从此以后,兮南枝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兮南枝将圆寂将涅 将永别尘俗。”

  我抱起怜儿,轻轻退出禅房。

  兮南枝自始至终都纹丝不动。而幼小的怜儿在陌生人的怀里骨碌碌地转着她的眼珠,不哭不闹。织舞怀抱怜儿也啧啧称叹,她说:“ 这个小孩儿真是可怕,不管在谁的怀里都异常笃定神情淡然。”

  这时外面人声嘈杂脚步混乱,稍后房门打开,身穿重铠的曹彬走了进来。他走到织舞身旁,微微施礼:“ 周夫人,吾皇有旨,请随我进宫!”

  织舞站起来,她把怜儿交托给身旁的侍从。她走到门口,看见站在宋军刀剑之中失落的李煜,不由得一声冷笑。

  曹彬走到我身边:“ 沾尘,圣上特别交待,一定要你随李煜和周夫人共同进宫。金陵兮家后人,怠慢不得。”

  我说:“ 遵旨。”便走出门外。我看到两旁站满了披甲执锐的兵士和颌首诵经的僧侣。南枝站在一棵古树的旁边,他向着我双手合十默念经文,我在心里想南枝你不必为我祈祷了,那个坐在宋国王座上的帝王,必与李煜不同,他把佛啊佛啊挂在嘴上不是为了麻痹自己,而是为了麻痹他的臣民。他希望天下的人都善良忍让苦痛修行,而他则躺在上面放纵挥霍无所顾忌。

  怜儿安静地躺在随从的怀里,用一双童真的眼睛盯着兵士战甲上反射的银光,一动不动。织舞伸出手去遮住了她的眼睛。“ 沾尘,这个孩子应该生在我们的世界里,但不应该长在我们的故事里,我们的故事太冷僻了。”

  明德楼的屋宇直冲云海,雕镂着金鳞盘龙的玉柱飞檐别具一股庄严的气氛。宽广的大殿上臣列两旁,正中坐着身披黄袍英武逼人的宋帝赵匡胤。他端坐在龙椅上俯瞰臣下,威严霸气确非李煜可比。王殿外面是布防森严的御林军,铁甲寒光,将巍峨的宫楼围护得迷不透风。

  “ 李重光,当日朕要你来汴京助祭柴燎大礼,你违旨抗命。而今这般下场,便是你对朕不敬的代价。”赵匡胤冷笑着说。

  “ 臣知有罪,万死难咎。”李煜忙跪了下去,他跪倒在宋帝的脚下,战战兢兢。“ 请圣上开恩,请圣上开恩。”

  赵匡胤蓦地站起来,以一个绝对胜者的姿态凌驾于李煜之上。他说:“ 李煜你知道吗?你共在位十四年,其间你穷奢极侈大肆建造宫室佛堂搜刮百姓,使唐国万民身陷水火,你不听忠言逼得内室舍人潘佑与户部侍郎李平自刎,赐死南部留守林仁肇等忠臣名将,你误信奸邪皇甫继勋、张洎等人,李重光,你荒淫无道罪行累累。”

  无言以对的李煜跪在殿上,两股战战,汗流浃背。赵匡胤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尖利血气,无一不能成为给李煜行刑的屠刀。李煜此时面色如土,想到过去想到命运想到史书中所知的历朝败降的君主,他才惊发觉死亡的近切,顿时万念俱灰。

  像历朝史书中所记载的场景一样,当胜利的帝王宣述完他胜利的“ 公告”坐回龙椅后,他身边的太监手拿圣旨站了出来,又把赵匡胤所列举的李煜的罪行重复了一遍,然后笔锋一转,说朕大德仁爱天下一家故免尔一死,封尔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等职,封尔夫人周氏为郑国夫人。因为李煜当初没有主动归降,所以又给他加了一个“ 违命侯”的爵位。赵匡胤把刀架到李煜的颈上,但是,并没有砍下去。

  李煜忙叩谢皇恩浩荡。他没有死,但他知道,他以后的生活会比死亡更可怕。他将在刀锋上行走,他将随时都和死亡相伴。

  处理完了李煜赵匡胤的目光旋即落在了织舞身上,我看得分明,赵匡胤的那双眼睛里不再充满杀气,一些很涣散很原始的神情,在瞳孔里面舞蹈。他说:“ 郑国夫人,你抬起头来。”

  织舞徐徐抬起头来,面容平淡,眼帘低垂。这般清素的容颜不足以妖媚绝艳,但却别有一番风韵,让人心魂错乱。威武庄严的赵匡胤,一时也看得魂不守舍。

  “ 世人传闻郑国夫人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非谣传。”赵匡胤似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便忙转开了话题,“ 兮家后人兮沾尘琴师何在?”

  我忙应道:“ 微臣兮沾尘,叩见圣上。”

  “ 朕昨日听曹将军提及秦洛期秦将军夫妇忠烈殉国的事,深为叹息,秦将军一身武略终不能为朕所用实是我大宋的遗憾。朕欲加封秦将军为‘忠烈侯’,加封皇甫夫人为‘ 昭烈夫人’,并将秦将军夫妇重新厚葬。听闻沾尘琴师是秦将军生前至交,所以朕欲遣沾尘琴师去办此事,不知沾尘琴师意下如何?”

  “ 禀圣上,吾皇贤德天下敬仰。但是,身葬北山是洛期他的临终遗愿,作为朋友,求圣上能够见谅收回成命,成全死者的最后意愿。”

  “ 既是秦将军遗愿,朕也只能尊重死者。只是让一代名将尸埋荒野,朕多少有些于心不安。”

  “ 圣上贤德,洛期九泉之下当会感怀,必护佑吾皇子孙万代王脉永存。”我深俯在王座之下,听到冰冷的碰撞,我的脑门磕在石阶上无比麻木。

  “ 沾尘琴师,朕虽在汴京,但是早就听闻金陵兮家琴技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绝艺。今天晚上朕正好要设宴庆功,顺便为‘违命侯’压惊洗尘,你到时携琴助兴如何?”

  “ 为圣上献艺是臣的荣幸,臣遵旨。”我支着身体的手臂此时不知为什么,异乎寻常的酸痛。

  入夜的汴京比之金陵犹有过之,放眼所及,无处不人头攒动灯火闪耀。恢弘壮澜的灯光把宋宫的琼楼玉宇映照得五光十色璀璨夺目。鼓乐齐鸣,杯盏碰撞,喧哗与音乐交融衬托着王宫的富丽堂皇美仑美奂。我坐在乐众的后面,感受着王殿深处别样的冰冷、孤独和寂寞。

  得意的宋王高举了满杯的美酒,他的全身都散发着膨胀的欲望。“ 曹彬,你这一战使朕统一天下的路愈加平坦了,朕要赐你御酒一杯,朕要赵宋的将卒都竞相效仿你的勇猛和智谋。”

  曹彬接过帝王钦赐的美酒,他陶醉地站着,胜利的荣耀在他的身体里转化为酒精和力量。

  洛期对曹彬说:“ 我赢了这一战,而你,赢了天下。”

  曹彬的唇角触及了那飘逸满了酒香的杯沿。无数血肉模糊的鬼魂从他的双脚下飞了出来,他们围绕着曹彬飘荡,他们痛苦地舞蹈哭泣,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刀,他们问他:“ 曹彬啊,为什么我们死在洛期的枪下成为无名的冤魂、铺就了历史的长阶后却只有你一个人品尝胜利者的美酒?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姊妹,同一个壕沟里的战友,他们呢,他们都被你这一杯美酒淹没了。抑或,已被你的名垂青史压覆止息。”

  满杯的佳酿醇香四溢,曹彬盯着那杯酒紧蹙双眉却怎么也喝不下。他盯着那杯里的酒汁,一口也咽不下。

  顿时大殿里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在座的臣子们不约而同地都注视着曹彬,御赐的美酒,不仅是世间的佳酿醇香,而且,还象征着尊贵与荣耀,也寄托着无上权势的威武和庄严。手捧着御酒却不下咽,就是在蔑视皇权,就是罔上欺君。

  “ 怎么了?曹爱卿,是朕的御酒不够淳美,还是你已经喝得醉了,醉到一滴酒也喝不下去了。”宋帝的脸上明显已流露出了愠怒。

  曹彬慌得跪下。“ 圣上,臣惶恐,臣所做的都是分内的事,能全胜凯旋,实是圣上明德威信将士浴血拼杀的功劳。臣所做的,相比之下太过微末,太过微末。”

  鬼魂们在曹彬的身旁哭泣,继而又讥讽地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夸张扭曲。“ 虚伪啊虚伪,”所有的鬼魂都叫嚣起来,“ 你的心是铁石铸成的,你说的话再动情也依旧冷酷也依旧披着虚伪的装束。”

  宋帝笑了。“ 曹爱卿,你自谦了,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朕予你的赏赐你受之无愧。”

  “ 圣上宏恩,臣深感铭记,愿为吾皇效犬马之劳死而后已,此生不悔。”

  鬼魂们累了,也倦了,他们看着曹彬在诅咒里喝尽了杯中的酒。他们向着我叹息,他们说他们的尸体还暴露在遥远的山林里,正被凶恶的野兽肆意残食。他们说有一个时代叫大荒,但是那个时代被贪婪的人们葬送了,夏禹和他的子孙们。鬼魂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曹彬的脚底下。他们说只有那个时代的人们是为了理想在战斗。曹彬紧蹙的双眉缓缓舒展开来,终于能纵情放饮享受一战功成的快感。

  宋帝站起来,走到了李煜的面前:“ 违命侯,朕听闻你的诗词在金陵堪称一绝,今日朕大宴群臣,你何不即兴赋诗一首,以助酒兴?”

  “ 圣上,臣才疏学浅,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李煜面对宋帝心神忐忑,语气颤抖。后来,李煜对我说他每次面对赵匡胤的时候,都会感觉到一种刀锋迅速迫近脖颈的冰凉,直透进身体的深层。

  宋帝并不曾理会李煜的慌张和尴尬。王命不可违。此时的李煜终于感知到了这五个字的沉重和尖利。金口玉言,便是命令是旨意是不容否定的世间无上。

  他站在一瞬间无比寂静的殿堂上,感到了从万人之上到败国之君的落差。昨日对国家的诅咒对诗词的灵感对皇室的痛恨此时都寻不到了怀念的勇气,他面对宋帝的颐指气使,去哪里妙手摘取他天然成就的才兴诗气?他恍惚环顾,束手无策。

  “ 金陵百姓尽是称道‘违命侯’诗词一绝天下圣手,今日看来,怕违命侯也不过是浪得虚名吧。”晋王赵光义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嘲讽地说。

  愣在众人目光焦点处的李煜此时让我又怜又恨,又痛心又无奈。他曾在酒醉后对我讲述他的一身情痴,对我发泄他对王朝皇权的憎恶和诅咒。他爱着那个叫周娥皇的女子,永远,永远。我的手放置在冰凉的根根琴弦上,我在心里为着李煜叹息,你丢掉地不只是我们所有的家土,还有,尊严。

  “ 圣上,臣就以晋王殿下手中的扇子为题吧。”李煜说出这句话时眼中闪烁的目光,涣散而复杂。

  “ 揖让日在手,动摇风满怀。”

  此句吟出,大殿里并无人喝彩,有的只是充满讥诮的笑。平淡的诗句,与李煜在金陵城内的“ 南唐诗主”的盛名自然难以相称。武将们都在讥诮他此时的卑怯,文臣们则在讥诮他此时的落拓。

  宋帝却鼓掌叫绝。“ 好诗、好诗啊!”他拍了拍李煜的肩膀说,“ 违命侯才思敏锐,好一个翰林学士。”

  李煜立时被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翰林学士。李翰林。所有的臣子们都捧腹大笑,整个王宫都被这笑声湮没了。我和织舞在这笑声里四目相对,我看到了她眼里一抹别样的痛苦神色。

  酒宴一直到三更天的时候才终于结束了,半醉的宋帝坐在那里,目光迷离地看着李煜身边的织舞。他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叱退了准备上来搀扶他的两名侍婢。“ 郑国夫人”,他对着织舞笑,贪婪地笑。

  织舞低垂下头微合双眸,双手从桌上滑下无力地垂搭到身侧。我看不到隐蔽在低扫的长睫后她眸里的神采,她的面容冷漠没有丝毫的表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她痛、她苦、她的心里在滴血。她此时是这世界上最可怜最屈辱的女子。

  僵在那里的李煜嘴唇嚅嗫不敢多言,他必定比任何人都明白,织舞的可怜就是他的可怜,织舞的屈辱就是他的屈辱。可是,失去了权力尊严的他已经无力也无法去保护他的女人了。

  织舞站起来走到宋帝的身旁,顿了顿,抬起手搀扶住了微醉的帝王。宋帝的身体晃了晃,随即倒在了织舞的身上。

  宋帝迷醉的猥亵目光,顺着织舞的颈滑向她的衣领里。我的心里一股莫名的怒火腾得燃烧了起来。她是我的女人,织舞,我不让她痛苦屈辱。就在我冲动地站起的瞬间,一只巨钳般的大手落到我的肩上,一把把我按住了。

  我回头看见了身后的那个男人———晋王赵光义。他微笑着低声对我说:“ 沾尘琴师,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无谓的冲动。这个世界,不是属于你的世界。”

第五章 摩天

  住到汴京以后,我开始失眠了。听到外面不绝的夜风吹拂,落叶的声音。

  我和夷芽搬进了一处小小的院落。小小的院落里铺满了青石。正房里的陈设简单,全是日用的必需品。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几样平常的脂粉,是夷芽的。我把左边的厢房改成了祠堂,把那些灵位一股脑儿放了进去。门被我用一把大锁锁上。我腻烦了,不再肯面对他们拜祭他们,任凭他们满腹牢骚喋喋不休。

  洛期死去以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再没有一个朋友。这个小小的院落是只属于我和夷芽两个人的世界。

  每天的清晨,我给夷芽梳头的时候,都会察觉到她的苍老。她打开窗户,面对着阳光和微风,她不再那么贪恋黑暗了,她说她发现自己变了。她和兮流一样,不再是大荒之上的神明。日光之下,皆为凡类。

  我到街市上买菜,和所有的人都不说一句话。邻居的朱大娘神秘兮兮地对四近的街坊说:“ 那座院子里,住了一个哑巴。一个会弹琴的哑巴少年。”

  一个、哑巴、少年。我听到她的话语,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笑而不语。

  所有的人都只知道我的存在,孤独冷僻的我。没有人知道夷芽。她像一段蹩脚的谎言,被我捏造出来,几经润色,然后说给自己欺骗自己麻痹自己。每天,我都为了一个世上无人知道或者说也许并不存在的女子呼吸,思考,行走,挣扎。

  夷芽在汴京的初春学会了煮汤。我顶着寒风回到家里,她总会端上亲手煮的热汤,让我品尝,让我温暖。

  静谧的夜里,我们拥抱着睡在冷清的床榻上,她在我耳畔为我讲述那些在丹穴山上盘旋飞翔的凤凰。“ 它们都长满了美丽的羽毛,拍动五彩的翅膀,在云霞深处悠长地歌唱。它们没有忧愁和烦恼,只有不停地飞啊,飞啊,飞啊,飞。大荒终结的时代,我的眼睛已经瞎了,躯体已经沉眠在了归墟的深底,很庆幸,没有看到它们的死亡听到它们的凄鸣。”夷芽紧紧搂着我,笑着说。

  我在夜晚的沉暮里走过大宋王宫的幽长行廊,北风呼啸,我要回家,回去喝夷芽煮给我的汤。我转过无数座诡异的假山,这时,一个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沾尘。”我回转过头,看到了我的兄长兮南枝。他身披袈裟,长身站立在洁白的月下,他微笑,“ 沾尘,跟我走。跟我去北极星的东边,寻找你的命。”我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忘记了我的天地和我的时光荒墟,我回家的路。 

  他转过身,手指北极的璀璨星穹,面东徐行。我跟在他身后,穿过许多重许多重梦魇一样的苍白雾气。他停下来,看着我,月光下他的脸上淌满了眼泪,纵横交错,像一张破碎的网。“ 对不起,沾尘。大荒以西,有一个地方,名叫‘沃野’。沾尘,那里的人们食用凤鸟生的蛋卵,饮用天降的甘露,远离战乱和纷争。在金陵时,我在莺莺的身体上,那里曾无数次跳进我霍乱的神智。我看到满眼都是茂盛的甘华树和甜柞梨树,鸾鸟在自由地唱歌,凤鸟在快乐地舞蹈,所有的生灵都和睦相处。那里,比昆仑不知要美出多少倍。沃野,才是真正的天堂真正的仙境。”

  “ 沾尘,我要去那里,带着我的‘ 母夜叉’。不管千里万里,不管千年万年,我都要带着她去那里,我们会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永远。”

  他继续往前走,走进了浓白的雾气里。我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我追着他冲过了最后一重雾气。他不见了,我看见的是一个女子,她倚着栏杆,长发披肩,脸色苍白憔悴,一身红色的衣裙,血液般撕扯破了夜的宁谧。

  “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的衣服太艳了,殷红得让人心碎让人绝望。”我走到她身边,我看见她盯着我目光锐利尖锋。

  “ 沾尘,你这个虚伪的男人。”她解开我的佩带,双手伸进我的衣衫里,紧抱住我的身体。她的指甲抓破了我的脊背,我感到刺骨的疼痛和血液顺着皮肤的流动,但是我没有丝毫愠怒的冲动。我听着我的心跳,听着她的心跳,我抱住她,我的血液流上她殷红的衣衫,逼仄着夜的寒冷。

  “ 我是织舞。沾尘,我是只属于你的织舞。”她问我,“ 沾尘,你相信么,我身上的这件衣服是用血染就的,用的是我的血。”

  我凑近她,用舌尖舔拭她的唇,感受那上面久违的销魂味道。“ 我记着你,我的织舞,我曾经现在未来这么真那么深地爱着你。这味道还是依旧迷人心醉,我爱着你,在痛苦弥深的哀愁里,织舞,从没有减弱更改。”

  开宝年间的我失去了所有的至亲,在金陵的深宫内苑里邂逅了我命中注定的女子织舞。她遣退了宫中的侍婢,要我单独为她抚弹一曲《广陵散》。我终于还是没有抚给她听,我告诉她,嵇康已经把《广陵散》抚成绝响。

  我跪在她的脚下,我叫她,后。“ 后,您的姐姐,是金陵城里能让所有的珠宝都无光,让所有锦缎都失色的惟一女子,五代以来,李唐国内,永远只有一个的奇女子,一个,娥皇周后。”

  震荡的马车在无尽的长街上飞奔,鞭子一声一声清脆地响。尽头,在路的彼端,在生命的最末。我那时和现在一样,看不到,未来和前方。我无法肯定我生存的原因———我在为谁为什么而存在。

  所有的人,包括李煜,他们都知道都明白织舞,她终归无法替代周后娥皇,她终归只是周娥皇的影子,她终归只是小周后,小周后。她在李煜的心里,世人的眼里,永远无法摆脱周娥皇在她生命上留下的烙印。她心里亦了然,她在周娥皇妩媚容颜和惊世才情的盛名下无奈和困苦。

  痛苦的她,不得不把自己包裹在自己设计的谎言里,直到年少的我抛开那些阿谀奉承的虚伪外表,残忍地戳穿了她敏感的心底痛处。我抬起头,她抱着我,伏在我年少尚显稚嫩的肩上嘤嘤低泣。泪水转瞬便湿了我的衣衫。我那时不能完全理解织舞的疼痛和委屈,说心里话,她的泪让我莫名地惊悸和不安。我怀里的她的身体,温暖而且柔软,我的全身筋骨瞬间酥软了。那一缕一缕的香馨,让我的灵魂变得通透和明亮。

  我无法躲避开命运的戏谑和摆弄。织舞在我的琴旁发泄和裸露,我在她的悲伤里任着流年偷换时光飞纵。

  直到那一天宓儿到来后仰视我的眉宇,我才察觉到了我的成长。织舞走到我的面前,她把手掌平放在她的头顶上,然后水平地移动,触到我的脑门上。如此这般,她把这个动作重复了三四次。

  她细致着端详起来,看得我的脸上火烫火烫的,她“ 扑哧”一声笑了。“ 嗯,真快呢,沾尘琴师已经长得比我高了呢!站得近些,我都不能平视你了。”

  “ 织舞,难道你不希望我长大吗?”我低怯地问。

  “ 不,我一直都在等待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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