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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楸帆作品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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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马听
二十一岁的崔宁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那个夜晚,走了那条路。
从图书馆出来的她,踩着周末稀疏的人影,抬头看看渺茫的星空,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感觉。苍凉,没错,这个词用得真好。她打了个很淑女的哆嗦,浑身上下顿时苍凉了起来。
热热闹闹的,居然有鼓点和着歌声飘来,崔宁知道,那是不远处的周末舞会。舞会是在室内篮球场开的,每到周六日,门前便会大大小小的车子排到老远,多数叫不上牌子,偶尔还会有几辆长安或松花江的小面包凑在队伍里,看起来更象是一场不分季节的订货会。播的音乐也颇有乡土特色,认得出来的大概是些〃常回家看看〃之类的混音版,总让人误会正在重播春节晚会,便远远地站住,等着听赵本山或者宋丹丹的一口漏风东北话。
大家都说,里面的人没几个是去跳舞的。
大家还说,有人就那么活活失踪在里面了。
这样的事情崔宁听多了,可这天不知怎的,她就偏偏朝那儿拐过去了。
那天车子特别多,一溜五大三粗国产货过去,崔宁眼前突然一亮。虽然她知道的品牌不多,可〃宝马〃那蓝白相间的螺旋标志还是很好认的,何况这匹银灰的〃宝马〃又是泊在这堆驽马劣畜中,更显得打眼。
开宝马的也会来这种地方?这股好奇牵着她的步子,就那么一跳一跳地,来到了舞会门前。里面轰轰轰的,只听得羯鼓急促如雨点,打得人心头一缩一缩。
反正女士免费,好玩罢了。或许她过后会这么解释当天的行为,不管怎么说,她进去了,而且还跳了,虽然她只会体育课上教的健美操。而且,她也没有机会再解释什么。
昏暗的灯光下,一簇簇的人四散在各个角落,蛆虫般随着鼓点扭动,不时扫过的红黄蓝绿光斑让人分不清哪些是西装革履,哪些是霓裳虹裙。崔宁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种尴尬局面直到我们的男主人公出场才得以化解。
通常在这种小说场景里出现的男主人公会具备以下特征:一,一副充满磁性的嗓音以及不凡的谈吐,以便先声夺人;二,瘦而高的身材,文艺气十足又不乏安全感;三,一身得体高档的衣着必不可少,还有不经意间露出的名牌手表;四,关键在于,他会不偏不倚地走向我们的女主角,并谦恭有礼地请她共舞一曲。
至于帅不帅的问题,在保证了上述四大原则的前提下,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崔宁何以会倚于王先生的胸前,合着〃走进新时代〃的摇滚版,跳了一个半小时的所谓慢三了。而当曲终人散后,接受夜宵邀请的崔宁在王先生的引领下,停步于宝马前时,少女心中的波涛汹涌,又有谁能体会。
〃马主〃潇洒地按了下遥控器,宝马一声长啸划破夜空。
坐在宝马里的崔宁透过车窗,望着宿舍、树木、食堂缓缓掠过,她突然觉得心头一直存在的某个结被打开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塌实拥着她。这种感觉坐出租车是没有的,坐公共汽车更是没有的。她之所以沉默并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感受太过密集太过丰富而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
听点音乐吧。王先生扭开音响,是爵士乐。
爵士乐与宝马,这两种东西天衣无缝的搭配再次震撼了崔宁。
这是宝马多少。她终于找到一个恰当的突破口,一种介于有知与无知间暧昧的平衡。
740 il。新版的。王先生也舒了一口气,沉默的尴尬无疑不利于局势的发展。
虽然崔宁不知道该款宝马市值118万人民币,但无疑当晚王先生已经为她上了一堂详略得当重点突出的宝马知识普及课程。她知道了宝马公司原先是造飞机的,因此宝马的引擎技术是最先进的。宝马提出的口号是〃驾驶极品车〃,这才有〃开宝马坐奔驰〃一说。选择宝马的人都十分注重驾驶乐趣,开宝马能从中体会到日尔曼民族的气质等等等等。王先生说到日尔曼时笑了笑,崔宁也笑了笑,虽然她并不十分明白这笑中的含义。
崔宁分不清,是王先生还是宝马让这个夜晚变得如此完美。当躺在宽敞舒适的自动调节坐椅上,将高高抬起的双腿架在后座特设的搁脚台上时,崔宁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辆宝马,而王先生便是一位技术老练的车手。
286匹V8发动机,起跑沉稳有力,中段加速敏捷,弯路表现稳定。
Nat King Cole用绵厚的低音哼着Unforgettable,窗外的校园夜景宁静如画。
后轮驱动,优异制动性能,根据路面状况自动调整悬挂软硬程度。
崔宁觉得自己醉了,她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那辆宝马。她?王先生?都是?
不管如何,宝马,让你成为一名出色的车手。
配合着爵士乐韧性十足的节奏,王先生温柔地,舒缓地将崔宁带到最后的冲刺阶段。崔宁已经浑然不醒,仿佛身体已经与这辆宝马融为一体。
突然,充实感消失了,王先生离开了她的身体,结束了这一场驾驶。崔宁心头飘起一丝不满足,这份不满其实来自她的身体。可很快的,她的不满足被一种更猛烈的情感所淹没。
她的身体悬在半空中。
她的双手被安全带紧紧缚住,扯向车厢的两个角落。而她的双脚陷入了搁脚台里,没错,象赤脚走在沙地上一样,那黑灰的塑胶没到她的脚踝,而且,也被扯向两个方向。
现在,她成了一个〃大〃字。
王先生擦了擦额头的汗,嘀咕了一声,每次都这样,就不能等我完事吗。
象是回答他的嘀咕,爵士乐的音量突然爆发了,在这密集挤促的空间里来回撞击。
王先生的脸扭曲地笑了,那分明是极度的惊恐,喏喏地把衣服裤子往身上一顿乱套。
崔宁象一只误坠蛛网的小虫,猛烈地扭转着自己的肢体,试图挣脱什么,可结果却是越挣越紧。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表情,口红,粉底和眼影混成一片,脏兮兮地挂在两颊。
她张大着嘴,可是没有声音出来。一丁点也没有。
她没有办法看见,在她的身体下方,后座车厢的中央,一根粗大的黑色物体正从地板缓缓旋转升起,上面磷光闪闪,那是数百万个超微型感压器,它们把所受的压力化为相应的电子脉冲,输送到底盘的中枢系统。
幸亏她没办法看见。
王先生一身狼狈地钻出车厢,他掏出一根皱皱巴巴的烟,点燃,猛吸了一口。白烟四散在稀冷的夜风中。
宝马车厢开始有节奏地摇晃起来,起初只是略微的颤抖,然后越来越猛烈,象是在走一段崎岖不堪的山路。
爵士乐从车厢的缝隙中刺出来,震耳欲聋。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王先生远远地蹲着,抽着烟,脚下的烟头散了一地。他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张了张嘴,象要说点什么,又停住了。
这是机器向男人学习的最后一课。他终于还是说出口。可女人,要学的还有很多……
宝马终于停止晃动,喇叭短促有力地响了两声。王先生匆忙地把没抽完的烟头丢下,小跑上前,钻进了驾驶座。他没扭头,他不敢扭头,后视镜中一片漆黑。
静谧的午夜校园里,一辆宝马缓缓起动,如果仔细听,会有爵士乐似有似无的飘荡,那是马儿欢快的呻吟。
林中语
Talkin' Forest
陈楸帆
人说话。
我们在清醒时说,我们在梦中说,我们总是在说。哪怕我们根本不吐一字,而只是倾听或者阅读,这时,我们也总在说。甚至,我们既没有专心倾听也没有阅读,而只是做某项活计,或者悠然闲息,这当儿,我们也总是在说。
我们总是不断以某种方式说。我们说,因为说是我们的天性。
海德格尔,1957年弗莱堡大学〃语言的本质〃演讲。
路标
轻软绵长的一丝吐息,象是灵魂出窍的声音,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呼出的雾气明了又暗了,如流动的液体相互缠绕、渗透,然后不做声响地扑面而来。霜青一步也不敢稍停,任凭高大如城堡的落叶乔木从身边掠过,它们绞碎的日光,织成一领迷蒙而幽黄的网,漫无边际地撒下来,层层叠叠地在他胸前划破道道闪亮的疤痕。
他感到肋骨隐隐作痛。
身边紧跟着的,是一串细小而绵密的脚步声,从厚实松软的腐烂树叶里沉闷地钻出,附和着离眉呼哧不停的喘息。干冷的空气中飘着些微艾蒿的气息,略略发苦却又沁人心脾,或许还有些三叶草的味道,她不敢确定。她那小巧微翘的鼻头已经通红,汗水粘着头发,干在额角,两片樱唇因为缺氧愈发的媚艳,在奔跑中如花瓣微微抖动,却吐不出纹丝香气。
象是用力想说点什么。
树林的气息浓烈起来了,夹杂着微微发潮的温暖和泥土的味道。晚风象鸟儿般倏地蹿下枝条,又奇妙地隐没在身旁。
一切的变幻都是那么没有来由,似乎也无需来由。
脚步之前是一排白杨,原本淡紫的枝干如今却似浴于火中,耀动着慑人心魄的焰光,那在高处如风车扇叶般颤动的叶片,狂乱地相互击打着,发出金属般空洞的响声,嗡嗡地共振着。
那一枚银白色的标志,正在白杨丛中显眼地炫耀着。霜青脸刷的白了,眉头紧紧地别起。山雀铜铃般的嘲笑从林间一滑而过,象流星般瞬息消弭。
空地
穿越。跌倒。再次瘫坐在那一片林中空地上,松软的草毡香气幽涩,相同的位置上点缀着相同姿势的枯叶。似曾相识,没错,只是腿脚的酸麻又平添了几分。
天已经完全黑了,却有不明来历的青白色的光,若有若无地笼着他们俩。四周暗处有星星点点的荧光颤动,从香气来判断,那或许是紫罗兰或者铃兰花瓣上伶仃的夜露,也可能是乳蘑、橡蕈或者红色毒蝇蕈趁着黑暗在疯狂地生长。不会是萤火虫或诸如此类的低等动物,他们还没在这片森林里看到任何一只活物出没,即使有高高的蚁封,即使有阳光下闪烁的蛛网。
霜青铁着脸,额头沁着一层晶亮的汗珠,气息有些乱,言语却仍是那么漠然而不动声色。
〃这是第几次?〃
离眉脸色绯红,丰满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眨巴着眼睛,像在回忆,又像是因为喘不上气而胸闷憋气。
〃一次……两次……三次?不不不,等等,好象是四次,又好象不止……我再想想……〃
如果他们心情尚佳且仔细聆听的话,会发现日间活动的鸟儿像路灯逐盏熄灭般沉默下来,先是燕雀,接着是知更鸟,然后是颊白鸟。最后,林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象死寂了一样。耳膜被这种极端的寂静紧紧压迫着,几乎要向内爆开,但是,再仔细听,这静里,会有一些平时无法觉察到的细微声响,在生长,在突兀地集聚成嘈杂丰富的轰鸣,填满了林木间的每寸空隙。
这是森林的私语。
〃……唉……五次?呜呜……我迷糊了……〃离眉紧着眉头,吮着食指,像个初生的婴孩般无辜,〃都是你,拉着人家转了这么多圈,脑子都转蒙了,你就不能用用你的法力嘛。哎,我说你听见没有,你可是36级的法师呢,哎,你这苦瓜脸木头脑壳蟑螂智商的……〃
霜青漠然地望着一株灌木,似乎它才是他真正的伙伴。
〃哎!你到底听到没有……算了,我自己来,虽然我只是个19级的半调子精灵,怎么也比智障来得强些,水晶罗盘!〃离眉将双手平举在胸前,五指张开伸向前方,腕间七个质地颜色各异的镯子相互敲打,发出清灵爽朗的乐声,在林间欢快地跃动。
树影憧憧,只有莫名的虫子轻轻唱和。
〃啊?怎么……难道……钻石火焰!珊瑚漩涡!!魉魍双月轮!!!〃离眉摆出各色奇巧诡魅的动作,腰间碧色的裙裾如涟漪泛滥,荡起纤纤腰肢,曲线曼妙,可除此之外,别无异象。〃完啦完啦,肯定让人黑了,难道这片森林有强制修改参数的关口?可我是交费的正式会员啊,怎么可以这样,我要去告他们!哎,我说原来你也是个残废,怪不得屁也不放一个……〃
霜青的脸色愈加的难看。他在努力地思考着一些东西,不,不是法力的丢失,比起现实的境况,那只是小事一桩,这片森林不太正常,可又说不清到底不正常在哪,比如在原地绕了三圈,比如看不到一只鸟儿……可现实不就是一件不正常的袍子,无形无色,可又把人紧紧包裹着,还爬满了不安分的虱子……
似乎在回答他的疑虑,一声轻巧的口哨声忽悠着飘过夜空,那是红尾鸟的登场曲,接着是柳莺亮丽的花腔,黄鹂凄厉的咏叹,夜莺婉转的歌唱。这一切交织在漆黑的林间,美妙却又让人毛骨悚然。
一种极不和谐的声响从鸣叫中钻出来,喀喀咝咝,急促而又均匀,象两把互相摩擦拍打的绸扇。
离眉停止了嘀咕,侧耳倾听,口中喃喃地滑出一个词,〃山鹬吧……〃
从阴暗的白桦树后,一只灰褐色的鸟儿斜着长长的嘴喙,优雅地飞出,在两张目瞪口呆的面孔前缓缓飘过,旋即消失在灌木丛中,空气中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蓝光。
畏
〃你……你,你看到了吗?〃离眉竟然也有结巴的时候。
〃恩。〃霜青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鹬消失的地方。
〃难道……〃离眉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攥住霜青的胳膊。
霜青摇摇头,又拍拍自己的脑袋。
〃莫非……我的猜测是正确的?〃离眉若有所思,〃看来……这座森林真的不对劲儿……〃
霜青略带赞许地看着她,微微颌首,以为她也得出了跟自己相同的结论。可他想错了。
〃这里真的有怪物。嗯。〃
霜青脸色陡变,嘴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可是已经太迟了。
〃说不定还有魔龙、蜘蛛怪、狼妖和虫人呢,哎呀,没有法力怎么打呀。〃离眉痛苦地摇摇头,一头长发随之如浪翻涌,芳香四溢。
森林刹那间完全沉默了,连那些极细微的声响都停了下来。但这沉默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类似马达转动的轰隆声,中间夹杂着低沉的咆哮和鼓点般密集的脚步,甚至还有吧嗒吧嗒的潮湿的撞击声。数种声响交相呼应,宛如一台声色俱厉的大戏即将开演。
没错,马上开演,血红的帷幕正在缓缓打开。
离眉顿时面无血色,她看着浓雾中影影绰绰逐渐接近的巨大躯体,手脚开始不停使唤地哆嗦起来。
〃……我……我……不会那么……乌……乌鸦嘴吧……〃
只觉得手臂一阵生疼,原来是霜青拽住她猛力向来时的方向跑去,背后的声音愈加夸张地咆哮起来,而更恐怖的是,那脚步声似乎正贴着他们的影子,一步步地往身躯攀爬而上。寒气逼人。离眉惶恐地转过脸去,不看还好,一回头便完全失去了奔跑的气力,瘫软在地。
不怪她。连霜青这种久经沙场的老手,都感到胃部一阵阵地抽搐,寒气无法抵挡地钻进皮肤、刺入骨髓、融成血浆。
那是恐怖的前奏曲。
巨大如山的黑色飞龙在空中盘旋着,全身闪烁着令人战栗的金属光泽,那展开的双翅覆满了整片夜空,连月亮也只能在那层腥臭的肉膜后朦胧出没,何况稀松的星光。它似乎是整支部队的统领,并不着急进攻,只是发出撕人心魄的咆吼,但寒气已随着声音如潮翻涌。坦克般肥硕的毒蜘蛛竟有如蝴蝶般轻盈,在光滑的白杨树干间来回跳跃,翩然起舞,口中的咀嚼器不停摩挲,发出阵阵腐烂的气息,毒毛如针雨般哗哗地洒向地面,触及之处草木枯萎,腐朽成泥。
霜青狠命地拖着离眉,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木然看着这群怪物步步逼近,向他们噬咬而来。
一股腥风扑闪而来,霜青眼角瞥见一道银灰色的光影划破黑暗,眼见直扑向瘫软在地的离眉。他猛地把离眉腰身一搂,一环,甩上肩头,只听得〃喀嚓〃一声,如金石相击,震得人心头发麻。定睛一看,一个硕大无朋的狼头口沫四溅,交错相啮的利齿间还残留着一段碧色的丝带,正是从离眉裙裾上扯下的,真是命悬一线。
那狼妖摇头摆脑地吐出口中的残物,弓背牵颈,象弹弓般往后敦了敦,似乎准备再次发力扑咬。霜青见势不妙,不等它做好准备,直朝它脖子上狠命飞了一腿,嘣,狼妖猝不及防,重心偏移,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震起无数枯叶,纷纷扬扬。
霜青再也无心恋战,扛起离眉钻出白杨丛,朝目力所及的开阔地死命奔去,爪牙般的枝叶藤蔓从他脸上臂上抓咬而过,所过之处皮开肉绽,血色飞溅,可他已无心顾及。
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背后的咆哮声似乎渐渐稀远,霜青心头渐松,不知觉中放慢了脚步,却不想脚下一个趔趄,被什么东西绊得摔个满怀,离眉像具柔软的尸体,翻滚到榛子树旁撞定,便再不动弹。霜青惊魂甫定,只觉得身体一沉,左脚象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牵制住,直往逃来的方向撕扯而去。霜青双手一顿乱摸乱抓,竟把一丛刺槐紧紧攥在手里,那股力量却是不弱,又猛地一扯,掌中皮肉被绞得一片模糊,鲜血汩汩地淌着,浇湿了刺槐根部的黑土。
那力量愈见强大,霜青左脚踝部的骨节已然喀喀作响,他被撕扯得腾空而起,双手与左脚之间,身体拉得笔直,仿佛一条被串在竹签上烧烤的黄鱼。他感到自己的韧带与骨头正在分离,而骨头与骨头之间象有无数条裂缝在扩张,他觉得自己就快断了。
像根失去了弹性的皮筋。
在还没丧失意识之前,他强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扭过头去看个究竟,原来那并非什么无形的绳索,而是一根晶亮粘稠的带子,绕在踝间的皮靴上,伸向丛林深处。
似乎有点不对,那绳索竟像有灵性般扭动不停。他再定神细看,透明的月光下,那竟是无数条粘滑油腻的黏虫相互勾连吸附而成,而丛林深处绳索的那头,似乎正在不停地向它输送新的成员,波浪般一股股地翻涌起伏而来,闪烁着令人作呕的凝滞亮光。
〃虫索〃已经有拇指般粗细,力量也在不断地增强。
霜青忍住胃里翻腾的恶心,开始用右脚去蹬那〃虫索〃,可滑溜溜地怎么也使不上劲,甚至那些黏虫还伸出几根细长的触须,试图攀上右脚。只好这样了,他开始用右脚蹬住左脚的皮靴,使劲把脚往外挣。可獍皮靴十分的厚实,衬里的料子粗糙又贴脚,还有扣子搭着,纵使把脚挣脱了皮也极难把靴子脱下。
手里的刺槐已经开始松动了。
左脚的皮肯定撕脱了,霜青感到一股温热正缓缓地涌上靴口,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所能察觉的只是麻木。
只有一条路了。
他终于咬咬牙,放开了双手,整个身体像离弦的箭般朝〃虫索〃的方向弹去。借着这股弹力,他在半空中蜷起身体,抱紧左脚,解开扣子,狠劲一把扯下靴子。在靴子和左脚分离的刹那,霜青清楚地听见皮肉分离的一声脆响。
嚓。
那只滴着鲜血的獍皮靴在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接着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进了丛林深处。
霜青重重地跌落在地上,这瞬间,似乎所有的疼痛又塞回他的身体里,那么弱小的一具人类身体,却要塞进这么饱满这么炽烈的疼痛。他几乎要晕死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霜青所知道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在一棵高大绝美的白桦前倒下,连同离眉一起,滚进一堆数尺厚的落叶里。接着便是无尽的黑暗。
可夜还没有过去,雾还没有消散。
存在1
一阵阵窃窃私语从无尽的黑暗中盘旋而来,时而轻声瑟瑟,时而绵绵低吟,时而又只剩下冰冷的呼号与哭泣。他感到自己喋喋不休地在跟那些声音争吵着、申辩着、乞求着甚至,哀号着。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肉体能够发出这么多的声音,而那些声音是否有意义并不重要,甚至,是否被听见也不重要,他只是想说,想不停地说,直到身体被声音充满、膨胀、爆开,化为碎片蒸腾到空中,再凝成雨。坠下。
那些迷离含糊的言语象淅淅沥沥的雨滴,穿透无边的沉默,击中霜青的意识深处,随即绽开一朵朵刺骨而绮丽的涟漪,带着颤栗的光芒呼啸上升,上升。
上升到一片充满光明的纯白世界。
〃呀,你终于醒了!〃耳畔亮起的是那把熟悉的声音。与黑暗中的声音不同,这把声音温暖、柔软,沉甸甸地落在空气里,象是伸手便可触摸到的。
霜青眯着眼睛努力适应刺眼的光线,模糊而渐渐清晰的,是离眉那张沾满泥巴却仍然俊俏的面孔,还有那双肿胀通红的眼睛,显得尤其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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