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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天记-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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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反耀着星光,幽森至极。

徐世绩看着夜色那处,微微挑眉,不再多说什么,拂袖进了大殿。

陈长生也看到了那只黑羊。

那只黑羊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向宫殿外的方向走去,行走的途中,又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给他指路。

陈长生明白了这只黑羊的意思——它要他出宫。

虽然无法交谈,但他隐隐感觉到、并且很确信这只黑羊对自己有善意,那么这或者意味着,今夜的事情并没有结束,甚至有可能,真正的磨难或者说危险才刚刚开始。

但他没有随之而去,因为他想参加今天的青藤宴。

他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好,当南方使团提亲时自己应该怎么做,但他想亲眼看到。

或者看到的时候,自己就知道怎么做了。

……

……

黑羊消失在夜色里。

陈长生站在殿外的光明里,想着先前徐世绩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知道先前很危险。

徐世绩说他运气不错,那是因为陈留王殿下的忽然出现。

他回答道:那或者是因为自己人品不错的缘故。

人品,便是道义无亏,无损。

得道者,必然多助。

这是他在三千卷道藏里读出来的道理。

离开西宁镇,来到京都,承受了很多打压、羞辱、试探,但同样也有很多人帮助他,比如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比如辛教士,比如陈留王殿下,包括消失在夜色里的那只黑羊。

这些人为什么要帮助自己?他很清醒,那与人品与道义没有任何关系,来京后的有些羞辱与压力自己不应该承担,这些帮助本来也不应该有,很多事情只是因为误会。

他和徐有容之间的婚约,只有东御神将府和宫里那位大人物知晓,别的人都不知道,他进入国教学院,以及东御神将府前数月对他的羞辱打击,便被很多人以为别有深意。

国教学院是一片无人前来相看的湖,里面生着很多野荷花。

他只是误入这片废湖的过客,想把小船划到湖对岸,起桨时,却惊起一摊鸥鹭。

正想着这些,远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然后隐隐有水花四溅的声音。

不知道是夜鸟在捕食,还是被捕食。

陈长生转身望向那处漆黑的夜色,心里生出些警兆。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声音来自夜色深处,却没有散于夜色里。

这声音来自宫殿深处,却没有散于殿群中。

这声音直接在他的耳中响起,然后直接落在了他的心上。

这声音很清脆,很动人,就像冬天的冰糖葫芦的味道,但更像冬天一样寒冷。

“你,就是陈长生?”

四周一片寂静,未央宫里的丝竹之声穿过窗纸后,很轻,远处秋风轻拂树叶的声音穿过宽阔的广场后,很轻,那个直接响在他心间的声音同样很轻,却像是惊雷一般。

如果是一般人,忽然听到一道声音在自己的心里响起来,肯定会惊悚难安,陈长生却没有什么反应,他看着夜色里的重重宫殿,试图找到那个说话的人的位置。

他通读道藏,知道有些聚星境的强者可以很轻松地把声音传到普通人的耳中。

“你比我想象中要更冷静,或者说,是木讷?”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我只希望你比我想象中更聪明一些。”

皇宫中有一名女子,年纪轻轻便已经修到了聚星境,毫不在意陈留王先前留下的话语,权势地位可以想见何等样骇人,身份早已呼之欲出,正是陈长生先前想到的那位宫里的大人物。

他看着夜色里的重重宫殿,平静行礼道:“见过莫大姑娘。”

那声音消失了片刻,似乎没有想到陈长生能够马上想到她是谁,又或者是不习惯这个称谓。

声音的主人,便是传说中的莫雨姑娘。

大周王朝第二有权势的女人,甚至有可能是第二有权势的人。

“你可以叫我莫雨姑娘。”

“是,莫大姑娘。”

不知为何,陈长生今夜显得有些执拗。

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莫雨忽然出现的原因。

“你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少年。”

“客气。”

“这些天京都风云隐动,你却一直在国教学院闭门不出,这便是我为什么说你聪明。”

“客气。”

“只是这聪明……未免显得有些无耻。”

“请指教。”

“你猜到了落落的身份,所以躲在她的身后,难道不是无耻?”

“是你安排我进的国教学院,你知道我只想读书修行,我没有想这么多。”

“但你到底还是在利用她。”

“这是她的意思。”

“但凡有些男子气魄,也不会欺骗一个如此天真纯良的小姑娘。”

“我何曾欺骗过她?”

“如果不是欺骗,像她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拜你为师?”

听到这个问题,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然后他望向夜色深处说道:“或者,是因为我人品不错的缘故。”

第56章 公平问题

陈长生真是这样想的,于是也这样说了,只是在旁人看来,这句话更多的是调侃,而且透着几分无耻。很明显,莫雨就是这样想的,她声音微沉说道:“谈谈婚约。”

“那是我和东御神将府之间的事情。”

“你很清楚这不是事实,这件事情总要解决。”

两个人说的都很平静,且不容置疑。

莫雨的声音像雪一般寒冷:“如果不是有人坚持你必须活着,其实你怀里的婚书,只不过是张废纸。”

对于像她这样的大人物来说,那份婚书上虽然有教宗大人的签名,很特殊,但她可以很轻松地让这份婚书失效,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杀死陈长生——人死了,婚书当然变成废纸。

陈长生望向夜色深处,说道:“很多人看见我进了宫。”

莫雨说道:“谁会在意你这样一个人的死活?”

陈长生说道:“我现在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所以会有很多人在乎……这些天,那些人没有出现,但不表示他们不存在,他们看着国教学院,看着我,也看着你们。”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想起那名教枢处的主教大人。

时至今日,他都没有与对方说过一句话,但他知道国教学院改变的源头在哪里。

“杀死我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同时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说道:“你可以想办法让落落离开我的身边,但没有办法让那些落在国教学院的目光离开。”

莫雨的声音有些冷淡:“我要杀你与国教学院无关,我的眼中根本没有那些老家伙。”

“是的,你要杀死我,与国教学院没有什么关系,可惜的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

陈长生最后说道:“除非你把我和徐有容的婚约昭告天下,那么我想,全世界的人或许都会支持你杀死我,可问题在于,那样又会生出新的麻烦,所以我很想知道,你能做些什么呢?”

他来到京都后、尤其是进入国教学院后,看似万事不用理会,只有风声雨声读书声,日子过的很是平静,实际上他以及国教学院一直都在风雨之中,很是飘摇。

这些天,他在国教学院读书苦修,不曾出院门一步,正如莫雨先前所说,就是要借落落的身世来历,震慑那些意图对自己不利的人物,虽然由落落主动提出,但他也表示了同意。同时,他借着国教学院的历史与复起的声势,指向无人知晓的婚约的那头,令东御神将府也不敢擅动,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来自偏远西宁的普通少年,面对京都里的高门大阀甚至是皇宫里的大人物,他已经做出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应对,感谢国教学院新生的身份,感谢所谓人品,让他坚持到了今夜。

“好个心机深刻的小人。”

莫雨姑娘的声音里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讽刺,“可惜小人物不曾见过沧海,如何懂得什么是壮阔?不曾摘下星辰,如何懂得什么是浩瀚?你终究是不懂冰雪为何物的夏虫罢了。”

陈长生骤然生出强烈的不安,右手握住袖里的犀角钮,左手握住了短剑的剑柄。

然而晚了。

他只觉心神一阵恍惚,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

夜色下的皇宫,景物本就不如何清晰,但眼下的模糊明显有异。

一道难以言说的气息,进入他的脑海中,他忽然间有些犯困。

下一刻,他心神微凛,清醒过来。

景物已然不同,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废园里,前方隐约可见一处寒潭在星光下散着森森水意,潭畔散生着数株梅树,尚在秋时,梅枝未开,连花苞也没有,看着很是孤清。

他震惊无语,明明前一刻还在未央宫殿外的廊下,为何下一刻便来到了此间?

对方施展了什么手段,竟弄出如此诡异的效果?

废园静寂无人,远处隐隐传来丝竹声。

他转身望去,只见数百丈外那座宫殿依然灯火通明,虽看不见,也能想见其间热闹非凡。

应该是南方使团到了。

站在废园,看着明殿,他的身影显得好生孤单。

莫雨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不在他的心里,而是在废园的那头,来自夜色里的某处:“看看吧。今夜你只需要当个看客,那么所有的事情,就都可以轻松的解决。”

陈长生望向漆黑的夜,说道:“这不公平。”

莫雨说道:“这么幼稚的话,不应该从你这么阴险的人嘴里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陈长生说道:“这么幼稚的话,不应该从传说中的莫大姑娘嘴里说出来。”

莫雨认为他关心这整件事情公不公平是很幼稚的事情。

他认为莫雨这种看法才是真正幼稚的事情。

这不是语锋相对,而是对世界的看法不同。

莫雨的声音很冷漠:“公平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昭明学士在冤狱里被冻死的时候,应该不是这样想的。”

昭明学士莫文山,大周朝一代文宗,在先帝晚年时得罪宫中权贵,蒙冤下狱,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被酷吏拖出囚房,泼水冻死,莫府男丁尽数被杀,唯有一个孙女侥幸活了下来。

莫雨,就是那个孙女。

夜色里骤然响起莫雨寒冷而愤怒的声音:“大胆小贼!”

陈长生说道:“天下人说天下事,何须胆大?”

听到这句话,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

“是的,这确实不公平,但你太渺小……和这座宫殿比起来。要对抗魔族,人类需要团结,需要新血,为此,无论我大周还是南方诸派,都不遗余力,所以才会有青藤宴,才会有大朝试,才会有……她和秋山君的婚事。”

莫雨的声音渐渐平静,说道:“当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喜欢徐有容,器重徐有容,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秋山君才能勉强配得上她,那么,她便只能嫁给他。”

陈长生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要离开这片废园,去未央宫。

他知道自己想在莫雨这种传说里的人物面前离开,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片看似孤寂无人亦无围墙的废园,想要出去肯定很难,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一直握在掌心里的那颗纽扣弹向地面。

这颗用犀牛角制成的纽扣,是极珍贵的法器——千里纽。

落落将千里纽孝敬给他之后,同时也教会了他使用千里纽的方法。

一道轻烟生起于废园,陈长生的身影消失无踪。

但下一刻,他的身影便重新回到了原地。

寒潭依旧,梅树未颤。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唇角有道鲜血缓缓淌落。

废园四周有道极其强大的屏障,甚至要比那夜在国教学院,那名魔族强者施展出来的烟罗更强大。

大周皇宫,果然非同寻常。

莫雨想他留下的地方,果然不普通。

哪怕看着只是片废园,依然离不得。

……

……

“你有什么,都在我的计算之中,所以,放弃吧。”莫雨的声音平静的令人心寒。

陈长生抬起头,举起右臂用袖子擦掉唇角的鲜血,望向夜色里的宫城,望向已经生活了数月却依然陌生、难以亲近的京都,看着生活在这里的看不到的所有人。

“其实,我真的是来退婚的。”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却如平常那般平静:“她是你们所有人、包括圣后娘娘都喜欢、看重的凤凰,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娶她,我……真的是来退婚的,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相信。”

夜色里一片死寂,废园依然清冷,像极了他此时的神情。

他是来京都退婚的,在东御神将府里,他说了两遍,今天,在皇宫废园了,他又说了两遍。

是啊,为什么始终就没有人相信呢?

就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真凤转世,而自己只是个没有修行的普通少年?

“我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清楚,活着,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件事情非常重要,比婚约重要,也比我来到京都后受到的这些羞辱挫折加起来都重要,所以我不在乎。”

他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看着寒潭对面的夜色,说道:“但你们做了很多无谓的事情,不断地提醒我,我有一个未婚妻,她要嫁给别人,直到先前这一刻,你们还在提醒我……”

“好吧,我必须承认自己开始在乎了。”

“就像在神将府里我对徐夫人说过的那样。”

“这次,我真的改主意了。”

“我不会娶徐有容,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但我也不会解除婚约,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这很公平。”

“这样一来,只要我不同意,她就不能嫁给秋山君,或者别的什么人。”

“我知道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但对我很公平。”

废园寂静无声。

寒潭冷意刺骨。

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么。

当初在东御神将府,徐夫人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

但下一刻,她便笑了起来,有些自嘲,也是对少年这番话的嘲讽。

“那你必须让整个大陆都知道你和她之间有婚约。”

“今夜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但首先,你得能够离开这里。”

第57章 桐宫之囚

大周皇宫寒光殿后方,缓缓驶来一辆青竹车,殿前帷幕轻扬,莫雨出现在石阶上,星光落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照亮纤细的眉、明亮的眼眸,还有眉眼之间那点动人的梅妆。

她看着车辇前方是两只浑体雪白的驯鹿,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问道:“黑玉呢?”

那只黑羊先前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不知所踪。

宁婆婆扶着她的手走下石阶,轻声说道:“那个小祖宗不知道去哪儿了。”

莫雨知道那只黑羊性情有些孤僻,从来不听皇宫里别人的话,摇了摇头,说道:“那就是个小孩子。”

宁婆婆向寒光殿后方的夜色里看了一眼,在心里想着,现在站在潭边无处可去的他,其实也是个小孩子。

莫雨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微嘲说道:“小孩子家家,说起赌气的狠话来倒是一套接着一套,有模有样,却不知道这落在旁人眼里,只是虚张声势,徒增可笑罢了。”

宁婆婆说道:“老奴倒觉得可笑之人,每多可爱。”

数月前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的事情,便是由宁婆婆一手操办,事后回话时,莫雨便知道她对陈长生青眼有加,此时见她坚持替陈长生说好话,也不以为忤,因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陈长生走不出那方废园,不能出现在未央宫众人眼前,便不能破坏徐有容与秋山君之间的婚约,到那时,他曾经说过再多的狠话,也只能变成笑话,他所有的愤怒,只能把他自己烧的更加痛苦。

青竹车,向着未央宫的方向驶去。

天道院教谕被周通的恶名生生逼的自尽身死,青藤宴终究需要人主持,更何况今夜要接待的南方使团里有很多重要的人物,教枢处主教大人和徐世绩负责观礼,陈留王殿下代表圣后娘娘临殿,莫雨也要亲自登场,以示郑重。

宁婆婆扶着青竹车的窗棂,左手扶着车窗,依然不时望向废园的方向,面有怜惜之色。

“婆婆,你就放心吧,那小家伙不会出事。”

莫雨的声音从青竹车里传出来:“黑龙潭的禁制无人能破,除非有人在外面开启园门,从来没有人能离开,他只不过留在园子里受些冷风吹,和他惹出的这些事情相比,又算得什么?”

宁婆婆想着那个传闻,担心说道:“万一他碰着忌讳了怎么办?”

莫雨说道:“既然是忌讳,哪里这么容易碰到?”

她说的随意,看似冷酷,宁婆婆却听出其间的疲惫,想着先前在殿前石阶上,看着星光下姑娘眉间的梅妆也掩不住的憔悴,她对姑娘不惜耗损真元也要施展秘法将陈长生困住有些不理解。

“姑娘您曾经答应过有容姑娘不会对那少年动手。”

“今夜我动手了吗?我只是动了动嘴。”

莫雨想着数月前从南方来的那封信,恼火说道:“那死丫头又不想嫁他,偏还不准人动手,不得伤他,不得害他,给出这么些子规矩,不然何至于这般麻烦,要我花这么多心思。”

以她恐怖的境界修为,再加上在大周王朝里恐怖的权势地位,要对付像陈长生这样的少年,说不得有数万种方法,可以让他痛不欲生,生无可恋,偏生因为那封信却不得不这般麻烦。

她越想越不痛快,说道:“自家指了门破亲事,偏要我来费神费力,她躲在南边做好人,却要我来做这个恶人,你没听见那少年先前怎么骂我,若不是她,我早直接把他给杀了!”

宁婆婆微笑说道:“姑娘与有容姑娘情同姐妹,多费些心思也应该。”

莫雨冷笑说道:“都说黑玉是小祖宗,其实那只凤凰儿才是真正的小祖宗,整个大陆的人都觉着她冰清玉洁,冰雪聪明,冰雕玉琢,却不知道她是个小气鬼,谁都得罪不起,真要让她不高兴,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可不是顾着什么姐妹情谊才来帮她,只是担心她心意不顺,真不嫁秋山君,那可怎么办?”

宁婆婆宽慰道:“好在只要今夜过去,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用操心了。”

车帘微掀,莫雨望向寒光殿后那片废园,还有那片被秋林旧墙遮住不见的寒潭,想着陈长生说的话,心想今夜真的能顺利过去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关在这里?圣人究竟在想什么?

……

……

那几句满是嘲讽意味的话语过后,莫雨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陈长生一个人静静站在废园里,寒潭在前,梅树在侧,他的身影不再像先前那般孤单,仿佛身体重新注满了力量。

确认莫雨已经离开后,他向前开始行走,走过那些孤清的梅树,来到潭边,同时到来的是扑面的寒意。

废园明显比皇宫别的地方要寒冷很多,原因便应该是身前这片寒潭,他仔细地观察着寒潭的水面,任由寒意在自己的脸不停地一层层铺加,直至眉眼上都渐要生出一层寒霜。

不是自虐,而是想借助环境的帮助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他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愤怒等负面情绪里——先前他对莫雨说出的那几句话,真的很像满是孩子气的、无用的狠话,似乎和冷静完全相背,但他还是说了。

大道三千,他修的是顺心意。顺心意而行,顺心意而活,天地让他不得顺心意,他便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心意顺起来,只有顺心意,才能拥有真正的平静,而平静,正是冷静的最高境界。

当然,他也不想自己那些话变成笑话,他必须离开废园,赶到未央宫——在离开国教学院前,他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但既然那些大人物能够把落落骗离未央宫,他便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手里。

怎样才能离开这片废园?事实上,他现在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他先前还是对莫雨那样说了,就像他对唐三十六和落落说自己要参加大朝试、要拿首榜首名一样。

明明是没有任何道理,看着没有任何可能性的事情,他却能说的平静自然,理所当然,那种全无来由的自信,在亲近的人看来很令人震撼佩服,在外人看来自然是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种自信来自于必须。明年初,他必须参加大朝试拿到首榜首名,那么他便一定能拿到,不然他会死。今夜,他必须离开废园出现在未央宫,那么他便一定能做到。

必须做到,所以一定能够做到,在此之前,他必须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如此心意方能顺明。

依然还是那句话:大道三千,他只修顺心意。

他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后做的一切,都和这三个字紧密相关。

因为只有顺心意,才能逆天命。

……

……

废园四顾,旧墙秋树,潭上残荷早萎,梅树下旧年的花瓣成堆,竟未被风拂走。

风景不曾谙,却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没有行过万里路,哪里见过很多风景。

但他读过万卷书,在书里行过万里路,见过很多风景。

将废园四周的景物深深记在心里,他在潭畔盘膝坐下,闭上眼睛,静心宁神,开始回思过往看过的那些书籍。

有道藏,有游记,有前代文宗的散文,也有鬼神志怪的小说。

那是他在西宁镇旧庙里读过的书,也是他在国教学院藏书馆里读过的书。

他坐在潭畔,双眼紧闭,却有无数本书籍在他的眼前翻动。

寒风仿佛识字,不停翻动着书籍,然后停留在他想要看到的页面。

那些页面上有图画,也有注解的文字。

《南柯记》

《诸殿源候论》

《阵类本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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