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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钱龛世-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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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月白叫得太卜着实愣了许久。
  当初他们被领至太常寺时,均是七八岁的年纪,有些甚至更小,且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民间给孩童取贱名,指望着压住贱名容易养大。除了阿猫阿狗,便是六两七斤,亦或是生辰年月,总之,乱糟糟的也上不了什么台面。
  是以他们到了太常寺后,为了好分辨,一个人都得了个相对文雅些的名字,全部取自于丹青颜色,太卜那时候叫月白,太祝则叫元青。
  只是这名字已经许多年没被叫过了,现今只这一声,她便知晓,太祝是真的有些茫然无措了。
  太卜想起第一次见到山下那位国师时,他瘦削的下巴和沉缓的声音,道:“跟着吧,探一探究竟,咱们也不能总这样一令一动地活。我想弄明白,我所跟着的究竟是不是我想跟的那位……”
  太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长叹一口气,扫了眼后头那些年纪不大的侲子们,拍了拍衣摆上尘土,道:“那便跟着吧,左右咱们还算有些能耐,至少不会被他们甩得太——”
  “远”字还未出口,太祝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听远处河神庙处陡然传来一声清啸,犹如春风明月般清朗昭昭,听得人神魂一震,恍若聆了天音。还不曾等他们从这声清啸中回神,一条长影从河神庙处陡然腾空,直入云霄。
  接着,长风乍然而起,弯月仍在,却云雷阵阵。那长影于九霄之上横生而立,几个曲折蜿蜒间,便再没了踪影。
  那是—— 
  “真龙啊……”太卜太祝,连同身后太常寺百名侲子都在恍然间站起了身,于山峰之上引颈而望,仿佛一大窝吓蒙了的鹌鹑。
  看见真龙活生生地从眼前甩尾而过,任谁都会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祝他们满脑空茫,懵了半晌,才下意识朝河神庙看了一眼,原本亮着的一点儿灯火彻底熄了,可见那处已经再无人迹。
  众人一脸木然地傻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太祝用一种魂游天外的声音道:“国、国师是乘龙上天了么……”
  太卜也没有料到这一情景,同样魂游天外道:“应当是的……”
  太祝:“……”那他娘的怎么追????
  同太常寺众人一样崩溃的,还有龙爪上拎着的石头张和陆廿七。
  石头张在方家也并非只雕了几个破石头,还是办了点儿实事的。他琢磨着方家那几个常年外出采药的伙计应当对周遭的山比较熟悉,于是他趁着薛闲和玄悯未归之时,向那几个伙计打探了一番。
  他记得自己被蒙眼带去的山周遭是什么模样,于是他冲那几个伙计仔细描述了一遍,好在那几人还当真给出了猜测。
  说能在山中看见他所见江景的一共有两处,一处是云溪山,一处是连江山。
  这两座山位于安庆府和武昌府之间,离他们所在的清平县倒也不算太远……当然,是薛闲口中的“不算太远”。
  这祖宗琢磨着既然石头张顺手就能在那处挖着一根龙骨,兴许还有些碎骨遗漏在那处,左右也是要往朗州去的,方向一致,不是顺道在那两座山上落个脚,找一找。
  薛闲是个嘴不如手快的性子,当即做了决定后,也不等石头张和陆廿七做点儿心理准备,就直接一手拎了一个,倏然上了天。这种豪壮之举,除了玄悯能受得了,旁人谁都得去了半条命。
  这一行四人先在云溪山落了地。
  石头张两脚刚着地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滚在地上还喃喃着摸了把自己的袍子,口齿不清道:“幸好,幸好没尿裤子。”
  薛闲一脸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兀自扫了眼山间。
  石头张瘫在地上好半天,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他一边试着稳住身体,一边嫉妒又羡慕地看着稳稳站着的玄悯,道:“祖宗,打个商量,下回我能不能也上背上去,别在爪子上呆着?晃得太厉害了,想吐……”
  薛闲横了他一眼:“龙背是随便谁都能骑的?”
  玄悯正拨着树枝,捻着纸符,想探一探此处可有异常的灵力聚集之处。听到薛闲这话,手上便是一顿。
  薛闲说完,咂摸着这话哪里不太对味,一抬眼又见玄悯目光扫了过来,登时脚快过脑地原地一转,背朝着玄悯,冲石头张道:“滚蛋。”
  石头张:“……”
  打商量不成,只得乖乖做事。他挑了几个地方,站在高石上东南西北看了一圈,摇头道:“不是这座山,得换一个——”
  “地方”俩字还未出口,他和陆廿七便又被薛闲这祖宗薅在了手里。
  他甚至还未曾来得及摆出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就又在狂风之中上了天:亲娘祖宗——救命啊——
  这一回落地,声势更为浩大。
  因为薛闲两脚刚沾到连江山的地面,整座山便抖动了两下,那极为熟悉的呼应感又来了。
    
    第76章 指间痣(三)

  “就是这里!”甚至不用石头张确认,薛闲就已经斩钉截铁地开了口。
  他恢复得越好,这山中龙骨同他的呼应便越强。这一次的震动较之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得多,以至于本就有些犯晕的石头张和陆廿七当即便被震得踉跄倒地,石头张更是脚下一滑,径直朝山下滚去。
  好在玄悯及时伸手拽了他一把。
  “坐着吧。”他干脆地冲两人道。
  就这么个震颤法,山没塌都是命好了,哪还站得住人。
  石头张拽上眼神不好的陆廿七,一屁股坐在一株山顶老树边,死死抱着树脖子,以防坐着也被这山头哆嗦下去。
  薛闲只试着收紧了一下手指,便觉察到这龙骨状态不对,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在了地下,以至于难以挖出。这就好比伸手去拿某样东西,本应当轻轻巧巧的,却一次比一次麻烦,活似那东西上额外压了个累赘。
  如果说,上一回在温村取骨时,龙骨上压着的阻碍能有千斤之重,这回简直就像是压了两座泰山。
  薛闲刚皱起眉,就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
  他转头一看,果不其然又是玄悯。
  兴许是他这一年犯太岁,自打被抽了筋骨后,做什么事似乎都不那么顺畅。这世间有能力给他帮忙的人少之又少,他也早已习惯凡事自己盘算着解决,能动手绝不动口,能来硬的绝不来软的,反正他无所畏惧。
  然而直到碰见玄悯,他才发现,有人在关键时刻帮一把手着实能省去不少麻烦事。他本以为就自己那不喜欢旁人插手也不爱亏欠于人的脾气,应当不会喜欢被人帮忙。可事实上,当玄悯频频插手时,他却觉得并不赖。
  兴许是玄悯选的时机太过恰到好处,又兴许他半瘫之后耐心和脾气都被磨得好了一些……事到如今,他陡然发现,他居然已经开始习惯玄悯的介入了,甚至主动给玄悯留了位置。
  就好比眼下,当玄悯盘着铜钱,理所当然般帮他压住其他一切阻碍时,那空出的位置便被填上了。
  这是薛闲头一回在收回龙骨的瞬间有些心不在焉——
  疯狂震颤的山体犹如一头猛力挣扎的凶兽,想要窜出来,却又被玄悯以强硬的姿态冷冷压在笼中。只是那呼之欲出的龙骨在脱出泥土时,却有了些微的凝滞。
  “别松劲。”玄悯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薛闲的手便被人握住了,温热的体温带着汹涌的灵力透过薄薄一层皮肤,灌注进手掌中。
  被埋于山中的龙骨乍然而动。
  薛闲被握着的手指动了一下,接着像是回神般猛地加了力。
  就听长风一声呼啸,在剧烈到连老树都快要歪倒的震颤中,数块小段的森森白骨从三处山泥中脱离出来,径直朝薛闲而来,一块接一块,在贴近薛闲掌心的瞬间被看不见的火化为齑粉,贴着掌心皮肤,融进了身体里。
  在他还不曾来得及消化龙骨之时,这连江山中发生了一丝极为诡异的变化。
  就见四根仿佛蛛丝一般的东西,从连江山以极快地速度蜿蜒出去。分别窜向了四个不同方向,只是三根在他们东侧,一根单枪匹马地窜向了西侧。
  那痕迹眨眼而消,如同水汽一般蒸腾进了夜色里,再无动静。
  薛闲皱着眉,眸光扫了一圈,却一时有些捉摸不清方才那“蛛丝”般一闪即逝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取出来了?终于不震了?我能撒手了么?”抱着树躲灾的石头张带着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连珠炮似的问道,“你们为何这么一脸警惕地站着不动?”
  被他这么一搅合,薛闲这才发现,龙骨已经取完了,而他和玄悯的手却依然维持着叠覆的姿态,在无意识中半垂在身侧,而自己甚至还在不知不觉中勾住了玄悯的一根手指。
  薛闲:“……”这是怎么变化而成的姿势,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但是不知是鬼迷心窍亦或是别的什么,掌心手背皮肤相触相贴的感觉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感,而薛闲居然觉得这种亲昵感让人有些流连其中,不大想立刻切断。
  于是他懒懒散散地从眼角瞥下目光,看了片刻,才主动撤开了手。
  先前玄悯倒是没动静,也不知是不是没反应过来。薛闲这么一让,他才偏头扫了一眼。
  他扫量人时,目光总是轻而浅淡的,一触即收,或是一扫而过,极少有多做停留的时候。明明那双眸子看起来总是冷静而凉薄的,却又似乎在某一个难以捕捉的瞬间里,含了些别的意味,乌黑而幽深,探不见底。
  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古怪得难以描述,一旁惊魂刚定的石头张却毫无所觉,他抱着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似乎还在缓慢地适应着不再摇晃的山顶。
  一张老脸贴着书皮呆了片刻后,才叹着气“噼里啪啦”拍着身上的泥,一边拍,一边还拱了拱兀自盘腿坐在地上的陆廿七,道:“怎么了?别是出什么问题了吧?”
  陆廿七当即翻了个白眼,语调毫无起伏道:“我哪知道,我瞎。”
  石头张:“……”
  他琢磨着这小子语气有些阴阳怪调的,同样觉察到阴阳怪调的还有从玄悯身边让开的薛闲,他瞥了陆廿七一眼,就见那十来岁的少年目光在他的手指那绕了一圈,又装瞎似的钉在了虚空中。
  薛闲:“……”
  “方才那是个什么东西?”他咳了一声,一边往正题上扯,一边站在山顶,朝远处扫了一圈,而后依次指着三个方向道:“刚才就是窜去这几处吧?一根斜窜进江里消失了,另一根直窜过江去了,还有——”
  他说到第三根时,忽地想起什么般,紧紧蹙起了眉,脑中又想法一闪而过。
  “徽州府、江心、安庆府。”玄悯似乎对他方才的念头心知肚明,又或许刚巧默契十足想到了一起去,他手指在虚空中点了三处,斩钉截铁地报出了地名。
  这三处地名连在一起,在石头张或是陆廿七这两个半途加入的人来说并无问题,可在薛闲他们看来,干系就大了。
  “刘家大宅、坟头岛、温村。”薛闲又将玄悯所说的三处地名再度细化了一番,而后和玄悯对视了一眼。
  在徽州府宁阳县的刘师爷府上,薛闲挖出了他的本体金珠;在江心坟头岛的地下墓室底,他拿到了第一根散落的龙骨;第二次挖出龙骨,便是在安庆府的温村;现今这座连江山是第三次。
  中途虽然碰到了石头张,从他手里收来了龙骨雕刻而成的剑,只是这龙骨也是石头张在这连江山中偷摸拾得的,所以一并算在连江山里。
  那蛛丝般的痕迹自连江山而出,东侧三根所窜向的地方,没准儿就是薛闲金珠以及龙骨曾经埋过的地方,而西侧的那根……若是不曾猜错,约莫就是最终所指向之处了。
  陆廿七冷不丁开了口,道:“刚才那几根银丝,我也看见了,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便有了另一层意思。
  陆廿七那双眼睛,受十九的影响,对于寻常之物并不敏感,算得上半瞎,但对于精、气或是灵之类的物什却极为敏锐。若是方才那些蛛丝似的东西,他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么便意味着那些蛛丝属于三种之一。
  玄悯沉吟片刻,给出了一个猜测:“大阵。”
  薛闲一愣:“阵?”
  不过没待玄悯解释,他便理解了其中之意。原本不论是金珠,还是龙骨,都各自牵扯进了一些阵局之中,诸如刘师爷家的抽河入海局,江心的百士推流局等等,以至于他们被当时的情况转移了注意,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如若这些阵局都是表象呢?若是金珠以及每一块龙骨所埋的位置,能串联成一个更大更广的阵呢?
  玄悯记忆不全,一时也想不出这可能会是哪种大阵,不过他思忖了一番,还是开口道:“有些过于宏大的阵局,需要醒阵。”
  “醒阵?”薛闲皱了眉。
  “选取恰当处所,镇下灵器,以四方之力促成最终阵局。”玄悯解释道,“真正的阵局一旦布完,先前的灵器便无甚所谓了。”
  这大约就好比在院里牵藤时支了两根架子,以便让花藤爬上高出,等真正爬上去了,稳当了,那架子撤或不撤皆无影响。
  薛闲闻言,再一回想,便觉得先前确实有诸多疑点——
  帮刘师爷做抽河入海局的术士应当是个识货的,可若真的识货,怎么会把真龙之身化成的金珠,随便压在一个小小阵局里,还只是为了刘师爷这么个小人物?
  而先前在温村时,他还有些纳闷,为何龙骨牵扯的阵局那样粗糙,顶多能防一防江湖术士,于薛闲自己来说,那种程度的阵局就好比开门迎客。
  包括这连江山的也是,就连石头张都能挖走一根。
  若是真如玄悯所猜测的,那些疑点便都能解释得通了,挖龙骨所引起的震动越来越大也就可以理解了,早些时候即便挖出一两根龙骨,也无甚影响。  
  随着龙骨越来越少,就好比撤掉最后一点儿支架,总该有些反应的。
  “这么一来便意味着——”薛闲面色倏然一沉,冷冷道,“那所谓的大阵已经布成了。”
  所以撤掉这醒阵用的灵物,才会如此容易。
  照方才那蛛丝所游窜的方向来看,西侧还有些名堂,只是不知那是醒阵的一部分,还是真正大阵的一部分。
  薛闲这性子十分干脆,既然连方位都指出来了,那没有不去探一探的道理。
  不过他刚打算拎人上天,就被人给打断了。
  玄悯将铜钱重新放回薛闲手里,道:“你不妨先在此地将方才收的那把龙骨炼化一番,以免节外生枝。”
  准确而言,是以免在半途中烧得晕头转向,再引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薛闲一听,觉得此话有理,只是他接过铜钱时,心里滋味颇有些复杂——使了几次,他和铜钱……准确地说是他借由铜钱和玄悯之前生成的牵连便越来越明显,若是再来两回,还不知会牵连成什么样。
  不过说到此事,他忽地想起什么般看向玄悯,问道:“你这铜钱,还有方才你加注于我手掌的灵气,充沛得几乎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你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第77章 走尸店(一)

  虽然先前玄悯也不是不曾出手帮过忙,只是兴许是铜钱禁制未解,又兴许是记忆不全的缘故,他所爆发出的能耐并不足以让薛闲诧异,顶多承认他在凡人中能算得上出类拔萃。
  上一回在温村,玄悯同样在他取龙骨时帮他镇了一方土地,那次灵力虽然较之先前已经强劲了不少,但因为玄悯自己手上也崩开了裂口,以至于薛闲全部注意力都在他的伤口之上,并没有顾得上多想。
  可这次不同,明明这连江山的龙骨难取得多,薛闲强行发力时所引起的山河震荡也剧烈得多,可玄悯却能在镇住山河土地的同时,分神在薛闲手上又加了把力。
  依照温村那次的后果来看,此次情况下,别说崩出伤口了,废掉他一只手都不为过,可玄悯却毫发未损,甚至丝毫看不出费力的迹象。
  几番对比一下,就很是怪异了。
  这世间能帮他的人不多,能帮他到这地步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况且若真是跟铜钱禁制相关,那就更惊人了,毕竟一共五枚铜钱,现今刚解了三枚禁制就强劲成这样,若五枚全解,那几乎有些不可估量。
  不过薛闲对此倒也并未多想,只是着实有些好奇,于是顺嘴问了一句。
  玄悯蹙眉道:“其实对此,我也有诸多疑惑,只是已有的记忆不足以解释。”
  他说着,抬眼看向薛闲,甚至少有地看进了薛闲眸底,“若是记起缘由,定会坦诚相告。”
  这回答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从先前几次交谈来看,薛闲知道玄悯不是会刻意绕弯隐藏之人,不知他对旁人如何,至少在面对薛闲时,他总是坦陈得近乎毫无保留。
  所以薛闲在问出这问题时,差不多已经料到这答案了。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玄悯的目光和语气,同先前交谈不同的是,这次的他有种格外郑重的意味。
  薛闲被玄悯看得有些发愣,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这吊儿郎当的性子有些承受不住玄悯那含着某种沉重分量的目光,一时间也忘了回话。
  于是他呆了片刻之后,才近乎匆忙地瞥开眸子,状似随意地摆了摆手道:“无妨,你也别这般当真,我只是有些好奇。”
  他甚至没来得及细想什么,便捞起铜钱匆匆翻身上了树,倚着树干半坐半靠地消化起了体内新收的龙骨。
  这一入定便是一整夜。
  石头张和陆廿七连个凡人之躯,自然比不过薛闲和玄悯这种非比寻常的体质,连夜飞来跑去,又震又晃的早也疲累了,刚好借着薛闲消化龙骨的功夫小睡了一觉。
  这次一口气收了三段碎骨,薛闲只觉得断骨处延伸出了好一截,而用以替代的骨中丝也相应缩短了几分,却更为强韧了,较之之前,应当能多撑些时候。
  他从入定中脱身时,先是听闻了几声深山鸟鸣,悠远而婉转,调子脆生生的,让人神思清爽。只是那鸟鸣的尾音还未消,另一种熟悉的叹息声便响了起来。
  薛闲挑眉睁开了眼,就见玄悯所养的那只黑鸟正绕着他在老树枝冠间打着转,嘴里还叼着个不大的包袱。
  这鸟也不知是被如何养大的,性子野得很。它先前一路从簸箕山坳追到了山阳面的村子里,薛闲本以为它要黏上玄悯了,谁知在进方家院门前,它又兀自扇着翅膀跑了,可见并不喜欢被圈在那小小宅院里。
  几人上路时,薛闲还在方宅四处扫了一眼,也没见它的影子,还以为它就此失踪了,谁知现在它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追了上来。
  “你居然识路。”薛闲嘀咕了一句,一把薅住它,从它嘴里把那布包裹摘了下来,一边解着结,一边朝树下扫望了一眼,就见玄悯正在树下盘腿打着坐,听闻上头的动静,抬头扫了一眼。
  薛闲在熹微透着亮的天光中,低头冲玄悯一笑,挑了下巴道:“早,你家成了精的鬼鸟做贼去了,给你偷了几块酥饼,接着——”
  他说着,将拆开看了一眼的包裹囫囵扎了个结,轻轻巧巧地一松手。玄悯微微偏开头,接了个正着。
  “下来。”玄悯皱眉拆着包裹,清清淡淡地说道。
  薛闲下意识就要从树上翻身跃下了,结果就见那只黑鸟一脸含冤地先他落地,乖乖站在玄悯跟前,一副低头听训的模样。
  薛闲:“……”
  他又不尴不尬地缩回了脚,翻着白眼重新倚在了树上,曲着一条膝盖,另一条长腿垂落下来百无聊赖地晃荡着。
  越过东边低矮一些的山头,他能看见远处天地之交处,晨光半露。
  他又垂眼看了看树下头打坐的玄悯和老老实实的黑鸟,忽然生出一种“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的想法。不过于喧闹,也不过分孤静,一切空缺之处都被填得恰到好处。
  若是每日晨光乍现时,都是如眼下这般,过上百年应当也不会厌烦吧。
  兴许是晨间清朗的空气格外容易将人胸口填满,以至于薛闲几乎生出了一种懒散的满足感。
  “并非偷来的。”玄悯的声音在树下响起,淡淡道:“方家几位应当看到留下的信了,这酥饼是他们备的干粮。”
  他说话间已经站起了身,那身僧袍依旧连一点儿脏污也不曾沾染。
  包裹中掩着的信被他展开夹在指间,冲薛闲示意了一番,而后举了举那一兜酥饼,问道:“饿了没?”
  薛闲晃了晃脚,懒懒散散道:“劝你别让我开胃,否则把你连饼一起吃了都不够我填肚子的。”
  “……”玄悯瞥了他那吊儿郎当的长腿一眼,似乎对他这副姿态颇为无奈,只得转身将那一包裹的酥饼搁在了刚醒的石头张和陆廿七面前,“一番好意,莫要浪费。”
  说完他又回到树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薛闲晃晃荡荡的小腿,淡声问道:“想吃什么?过会儿在前边县城买上一些。”
  薛闲垂眼看着他,玄悯漆黑的眸子在晨光中镀了一层亮色,显得浅淡了一些,莫名透着股净透温和之感,好似霜雪将化。
  他忽而觉得先前那种懒散的满足感更为强烈了一些,以至于近乎有种呼之欲出的冲动,想半真不假地问玄悯一句“等你恢复了记忆,若是没什么大事,干脆跟我搭个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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