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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年,故人戏-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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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厅的磨砂玻璃被敲打的隆隆作响,不像雨,倒像密集的子弹。到这里,头等舱和一等舱的客人都下船了大半,四周餐桌空着,服务生还是尽责地将每一桌上的鲜花替换了。到这一桌,谭庆项伸手,接过了鲜花,看上去是要替人劳作。
  不曾想,他手中的花,下一刻就递给了他那个女朋友:“送你。”
  那女朋友跟他多日,学了简单的中文,脸一红,接过:“谢谢。”
  沈奚侧目。
  谭庆项佯装蹙眉:“我是在和她告别。”
  “她要下船了?今天?她在广州下船?”沈奚脱口三问。
  她见这个女孩始终不下船,还以为他们的爱情战胜了一切,已经进入中国海域,为什么要在广州分别?谭庆项摘下眼镜来,用餐布擦着玻璃镜片,不答。那个女朋友听不懂如此复杂的话,自然也不会回答。
  傅侗文将怀表掏出来,看着:“要下船去吗?”
  这是广州,她的故乡。
  沈奚在犹豫:“广州城内,我不熟,也就是十三行还去过。去了,也无人可见。”
  祖父不做官后,不准家里人做生意,但广州本就是个汇聚天下商家的地界,当时还是大清唯一对外经商口岸,多少人鱼跃大海,从一介草民到富可敌国。对外省人都如此有吸引力,他们家那些本省的少爷们又如何坐得住?
  不过十三行的辉煌,在咸丰六年的一场大火里,就落寞了。
  她后来去的是重建后的地方,也是商铺林立,但父亲说,和当初比差得远。在几十年前潘、伍、卢、叶四大家的财产比朝廷还要多,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送一送好了。”傅侗文为她做了决定。
  “嗯,”沈奚笑说,“我带你去十三行。”
  她看那两个要分别的人,没丝毫异样,还很疑惑,莫非女孩子改主意了。
  等船靠了岸,那个女孩子忽然崩溃哭了,抱住谭庆项。谭庆项是为她举伞挡雨的,沈奚从后头看着,看不到谭庆项的脸,不过辨得出他的动作,他没执伞的那只手臂抬高,该是在捧着她的脸。头偏过去,是在亲吻吧?
  谭庆项算个规矩人,偶尔嘴上不饶人,可从不在人前亲热。
  沈奚看得兴起,将脚步挪了挪。谭医生亲人也绅士,不用舌头的,是在亲嘴唇。
  还真和傅侗文的有不同……
  “很好看?”傅侗文取笑她。
  “没……这有什么好看的。”沈奚脸腾地热了,喃喃着。
  诶?这话不是在掌自己的嘴吗……
  四周都是等着下船的旅客,有拎着皮箱子的,也有只撑着伞、行李交给下人的贵妇小姐。因着大家都是相伴而行,没有谭庆项这种露水姻缘,临时告别的情况,于是这两位成了在广州这一站的风景。
  可等下了船,女孩子又是最先离开的那个。
  谭庆项抹了抹嘴唇,将残留在他身上的口红抹掉,一笑:“我谭庆项又落了下乘啊。”
  可他又不放心,想再去送一送。
  三人约了,在傅侗文广州的公寓见,逗留两夜,再上船。
  十三行数千家商铺,因暴雨,大多不做生意。
  两人又是刚从纽约来,看洋货也没兴趣,商量着挑了个茶楼,想喝口热茶。
  这茶楼靠北,起先人不多,为了避雨,渐吵闹起来,一个小茶楼挤了上百的人。从没空桌到没多余的凳子,到后来大家都站着,孩子的哭声,人的争吵,乱成一锅子。闹得沸反盈天。
  “雨没停的兆头,不如先回去。”他说。
  这里是她提议来的,算个不愉快的行程,她讪讪地点头。傅侗文起身,没来得及拿西装,椅子已经被人占了。
  到了楼下,水竟淹过了台阶,有半米高了。
  幸好还有黄包车在等生意,有人去抢西边的车,还用伞挥了沈奚满身的水,沈奚甩得满脸脏水,在震惊中眼睁睁看恶人走了……傅侗文将白色亚麻手帕掏出,按压着擦去水珠。这男人……真是懂得,她带了妆,不能擦,只能轻按。
  “这里,吃一吃。”他笑。
  吃什么?她忽然又听懂,是说口红蚀掉了,不如吃一吃。
  是不是很难看?早知道会是这样乌龙的故地重游,她就不上这么精致的妆了。可从没听过要自己吃的,她能想到的,都是风流公子哥去吃姑娘嘴上胭脂的字句。
  沈奚不自觉地咬到自己的下唇。
  他手里的帕子倒是抢了先,把她唇上的残余的红抹掉,露出了原本的色泽:“和你说笑的。”
  有黄包车远远看中了傅侗文和沈奚的行头,知道是富贵人,于是招呼了同伴过来,绕开了几个客人,站到傅侗文身前。这车比方才那辆还干净。
  “运气好。”她小声笑。
  “谈不上运气,不过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傅侗文闲闲地说,扶她上车。
  倒是这个道理,三十几岁的男人比她看得透彻太多。
  傅侗文给了地址,那拉黄包车的露出了庆幸的笑来:“先生这个地方好,是高地,我一路上过来,好些个低地方的都淹了一米了,不能去。”
  真是个倒霉的天气。
  要绕开被水淹的街,再加上黄包车司机涉水难行,到天黑了,才到他的公寓。
  公寓是常年交给一对老夫妻看守的。
  傅侗文去叩门,开门的老妇见到傅侗文,很是讶然:“先生来了广州?也不提前打个电报——”那人看沈奚,嘴巴开开合合两回,没猜到如何叫。
  “是沈小姐。”傅侗文交待。
  “沈小姐好啊。”
  老妇人难得见到傅侗文一面,很是热切,将两人带入,嘴里不停说着广州的七日暴雨,和传闻中的大堤决口,是真要来洪水了:“先生这时来,不巧啊。”
  沈奚被她这一说,才觉得不寻常。
  客厅里堆得日用品和食物多将深咖啡色的木制家具遮挡住了,她这么一看,更觉下船是个错误的决定。傅侗文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可到晚饭后,不见谭庆项出现,他也有了焦虑。
  老妇人提了黄铜的大壶来,给傅侗文书桌上的玻璃杯添水:“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可以过去休息。”她还以为沈奚迟迟不去睡,是因为房间的事。
  沈奚“唔”了声。
  要等他睡了再离开,可他在等谭医生,也不知何时能放下心去睡?
  “这样很麻烦,”傅侗文替她回绝了,“沈小姐是和我一道睡的。”
  ……
  沈奚被他说得大窘,反剪了手,想要去窗边。可脚下踩到的一块地板偏发出吱吱响声,将她逼得不敢再妄动。
  傅侗文倒坦然的要命,像没说什么要紧话,末了还对老妇人笑了笑。
  “是我想得不周到。”老妇人打着哈哈,提起黄铜壶向外走,可那脸上褶子里的笑意全然不去掩饰。兵荒马乱的,一个少爷带个单身的小姐,说不睡在一张床上,才真奇怪呢。
  下人走了,沈奚悄悄瞄着他:“我还是去客房吧。”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引她从书桌过来,到沙发上坐下来:“听唱片好吗?”
  避左右而言他,他的一贯伎俩。
  也不晓得是只对她,还是早养出来的习性。
  桌上摆着个蜡筒留声机,漆黑的大喇叭比那留声机的盒子大了几倍,在深夜里,在台灯下,朝着他们,有些骇人。傅侗文打开抽屉,挑拣着圆柱型的唱片。
  他想听戏,这里没有:“我去楼下看看,有新的唱片机。”
  没多会,老翁披着褂子,迷糊地抱着个能听唱片的留声机上来。傅侗文在身后,将挑拣的黑胶唱片搁在一旁。老翁小声赔不是说,是他们老两口喜欢听戏,才挪用了三爷的东西。
  傅侗文不大在意:“久不用也会坏,我走了,你们再搬下去。”
  人家走了,他摆弄着。
  大张旗鼓弄个留声机,这是要守一夜的做派?
  她轻拽他的衬衫袖子:“还是我守着吧。”他熬下去不是个法子。
  傅侗文没回头:“再等等。”
  他将唱片摆妥当,身子倚靠过来,胳膊搭到她肩后头:“小子云的《文昭关》。”
  胡琴声骤起。那里头的人行腔曲折,一句句顿挫入耳。
  他的两指轻刮在她的肩上,来来去去,穿着拖鞋的脚在打着点,眼望着唱片机。从她这里瞧,他眼里有浮光。
  “你在北京也是这样的吗?”
  他被她的声引过来:“怎样?”
  “这样。”她指唱片机。她认识的傅侗文是在海上的,新式的,留洋的新派男人。那深宅大院里的他,影影绰绰,早没了具体的轮廓,只记得咳嗽,雨,雕花灯笼。
  他笑:“我听戏是去百顺胡同,自己听会显落寞,家人也会认为我病了。”
  浸于声色犬马,傅老三是这样的。
  昏黄的灯光下,他端详她的脸,低声说:“回去后,你会不喜欢三哥。”
  “不会的。”她下意识反驳,回的太快,凸显出心急来。
  傅侗文的脸已经过来,想要吻,又迟迟不动。
  柜子上,景泰蓝镶的玻璃罩子里有个时钟,正指到三点。叮叮当当敲了三声。
  这样巧,逗得他笑了,这回换了口气,轻松不少:“被女朋友不喜欢也是很惨,你要是想分手了,不要说出来。留个念想,让我以为你会回来。”
  唱片里正是那句——“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本就是装落寞可怜的话,被这戏文陪衬的,更显哀戚。
  “……我没说要分手。”沈奚被他说的更心急了。
  傅侗文笑。
  他人挨近了,又想去吻她。
  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马上警觉了,关上留声机。
  沈奚要起身,被他用手按在膝盖上,阻止了动作。哪怕真是危险到来,也用不到她一个女孩子做什么。
  脚步近了,停下。
  “侗文,我。”是谭庆项。
  “谭先生!”沈奚欣喜去开门,将人放进来。
  谭庆项浑身湿透了,满裤腿的泥,走几步,就留几步的印子。手里的毛巾估计是楼下拿上来的,胡乱擦着头发和脸:“长堤、西濠口、下西关、澳口,全淹了。我是出了大价钱,让人帮我逃过来的,”他喘息,将眼镜戴上,“浮尸都是从身边飘过去的,太可怕了这洪水*。”
  他们的行李都在船上,沈奚见他这样子不行,下楼去问老翁要了衣裳来,给谭庆项。衣裳都拿到楼下去,先洗了。
  她忙活完回来,谭庆项换上了灰褂子,光着脚踩在地上。滑稽的要命。
  “我怕你们被困在十三行,拼命想过去,出多少钱都没人肯,”谭庆项心有余悸,看了眼表,“那里起大火了,街上是洪水,屋子联排的烧,没地方逃。”
  那太可怜了,下午茶楼挤那许多人,在避洪水……
  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场大火。她恍惚听,好似面前是父亲,他在着讲咸丰六年的大火。
  两人说了一小时。
  沈奚和谭庆项都坚持让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劝上床,在门外又聊了许久。
  谭庆项虚掩上门:“我出去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不。”
  这也是她想要做的。
  不过她是个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帮不上忙,还让人记挂。
  两人最后议定结果是,等天亮了,谭庆项出去看水势,顺便想办法打探码头的消息。沈奚就在临近街上看一看。可事实是,天亮后,一层已经进水了。两人先帮老夫妇将一楼的食物一到二楼,再趟过一楼的水,离开公寓。
  水浸了街,很深。“我等我先去看看。”
  谭庆项去探了圈,真有低洼地方逃过来的,许多女人、孩子,也有受伤的人。
  “我寻思着,可以带一些回来,挑妇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毕竟人生地不熟,收男人不安全。
  “我帮你去。”沈奚就将裙子系到大腿上,要下去。
  人还没下去,老妇人追出来,握上她的手腕:“那水脏啊,女人不能进这么脏的水。”
  老妇人当着谭庆项不好说很仔细,可两个医生在一块,怎会不知道女人下边是怕脏东西的,可靠谭庆项一个人也不成。
  “让她去。”傅侗文人站在楼梯半截上,望着这里。
  老妇人:“先生,你劝她啊。”
  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抛下我,去救别人。”
  ……也不是吧。沈奚犹豫着。
  他笑,其实是在调侃。
  “我倒喜欢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头,上了楼,对老妇人吩咐着,“一楼厨房淹了,我们要弄到热水,帮帮这两位医生。”
  这倒像是在表白心意。
  *1915年7月,广州遭遇两百年最大洪峰,称“乙卯水灾”,受灾人口378万。广州有街头水浸四米。7月13日,十三行在洪水中失火,焚毁商户2000家,死者上千,伤者不计。


第19章 第十八章 不露相思意(4)
  沈奚还傻杵在那。
  这是傅侗文第一次直白地说他喜欢什么。
  谭庆项将脸上雨水抹掉,笑:“调侃你呢,他这人就喜欢讨个嘴上便宜。来,跟上我。”
  他先蹚水下去了。沈奚也没敢耽搁,两人摸到临近两条街上,帮着人将伤员挪到没有水的地方。到中午水退下去一些,很快又涨上来。
  这公寓多了两个女人和五个孩子,沈奚检查了几个孩子,都无碍,将他们让到客房去休息。全是在水里困了一日夜的人,七魄散了,哭啼啼,更寻不着三魂。
  倒也好照顾,老翁一人就足够应付。
  一楼淹的水退了。地板上留下的淤泥,形如浅滩沙,臭不可闻。
  沈奚和谭庆项都没来及冲澡,只洗净手脸,坐在一处吃面。
  “这是连香糕酥馆的莲蓉酥,”老妇人将盒子打开,“爷说,拿给你们吃。”
  她的灵台忽然清明,他在楼上。
  老妇人先将厨房清理了,又去擦前厅的地板,总算收拾出了样子。
  谭庆项吃着,吃着,给她讲起了傅侗文那个青梅竹马,是如何在走之前,想成就夫妻之实,再用让他去法国治病的法子,双管齐下把他骗出去。可傅侗文此人,却真是不同的,倘若那女孩真是坚持所追求的,抛下了他,他倒有可能和她成亲。一人一国,各自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也算是佳话。可女孩这样,不止羞辱了她自己,也全然瞧不起傅侗文的理想。
  这才有灵魂陌路的说法。
  讲完了,谭庆项抹去额头上的汗,笑了。
  他早该想到,从沈奚第一次冲上去执意要救人开始,到那夜,再到今日,傅家老三如何能不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放在眼前,留在心上?
  填饱了肚子,在老妇人的催促下,她去洗了个热水澡。
  街上的水是真的脏,夹带着成千上百的垃圾和泥水,浴池里的水换了两次,她终于觉得自己干净了。见沈奚没有换洗衣物,老妇人翻出来女儿留下的衣裳给她,小小的纽子,从领口绕过前胸,到身子一侧,她系着,很觉有趣。像袄裙,可又不像。
  “我女儿嫁了个华侨,他们华侨女人喜欢穿这个。”老妇人笑说,大了点,看上去倒是适合她。沈奚人出浴室,倒扭捏起来,望一望屋里。
  没人。
  去哪了?
  沈奚的皮鞋在水里泡烂了,也穿了老妇人女儿的鞋,大了,小跟都站不稳。开门,向外找人,正见着傅侗文抱着带回来的小男孩,在给人家穿裤子。他坐在小凳子上,腿太长,又穿了剪裁合身的西裤,板正的布料,弯起腿不舒服。
  于是这三少爷就只能伸长两只腿,人靠在对门外的墙上,皮鞋搭在了她这里的门框上。
  他见她出来了,笑问小男孩:“姐姐像个女英雄,是不是?”
  “是。”小男孩咧嘴笑。
  裤子穿好了,他又将小孩的裤绳打个结,一拍那小屁股:“去吧。”
  小男孩抱他的脑袋,在脑门子上吧唧亲了口,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跑进去。没跑两步,好似听了房里人的话,兜回来,将门关上。
  他这才像眼里有她,微笑着,上下瞧着她。
  她低头看自己:“有点奇怪。”
  她长发披散着,将鹅蛋脸衬得更显白,仿佛浸过水的一双眸子,干干净净的,人也坦坦白白,肉嘟嘟的小脸红了。她将头发捋到耳后,小声说:“我替你把把脉吧。”
  傅侗文手撑了地板,借力起身,去拉她的手。
  拉着她走回到两人自己的房里去,也不做声,将她牵到床边上。
  孩子们饿了,叫嚷着,打开门。
  来回跑着,隔着一道木门很清晰。隐隐的,竟还有个女人在哼着曲子:“月光光,照地堂……落雨大,水浸街……”
  两人都笑起来,歌谣也是这样应景。
  他们两个像置身在很嘈杂的马路上,好似四周都围着人。多少双眼看着他们似的。
  “昨日唱到哪里?还记着吗?”他问。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这两句,她印象颇深。
  “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沈奚对这戏并不熟,摇头。
  “先上床,”他说,去摆弄那个留声机,“放给你听。”
  又上床……都说过去京城公子哥的喜好是,卧在塌上烧一杆烟,整日不下地。从轮船到这里,傅侗文算是给了她一个见识的机会。
  傅侗文瞧她没动,笑了:“不乏吗?”
  哗地一声轻响,窗帘被他带了大半,挡去床上的光。
  他走来,弯腰替她脱了鞋。温热的手,忽然近了,沈奚将脚缩着,心跳得快了。
  他偏过身子来,也上了床。长裤的布料从她脚面上滑过去。她脚趾头被刺激,蜷起来,下意识地、局促地只有个念头冒出来,去拿另一个枕头,拿另一个……
  黑胶唱片滋滋转动,里头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是这句:“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听着没有?”他低声问,“三哥我……好比是鱼儿吞了钩线。央央,是不是?”
  她觉得脑后硬,是顶在了墙壁上,眼见着他人过来。湿热的触感,真实落到嘴唇上。他不急不忙地将她嘴唇吃进去,一会含着,咬着,一会又小口小口地吮着。这样湿漉漉的亲吻,像被他突然推下深海,失了重,无力地沉下……
  没了氧气,眼前都是水。
  “小孩,外头……”她推他。
  “三哥有分寸。”他笑,手在解自己衬衫领子的纽扣。
  被单子是累赘,被她搅在身上、腿上,像多穿了一层衣裳。他吻她,是在吃荔枝,去了壳,吮着水,将细白的果肉地吃下去。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吻人的法子。
  七月的广州,裹多一层布料出汗太容易。
  他的后背也很快湿了,汗浸透的衬衫布料,湿热着。
  他说:“这样和我好,你就不能许别人了。”
  他又说:“许了别人,可不成样子。”
  他再笑:“你倒和三哥说说话。”
  清白的小姑娘经不得这样的调戏,面红着,等被他抱着,滚在床上,身子倒不像是她自己的了。
  一个洗尽妆容呈素姿的心上人。
  就算云雨不成,可黏腻在一块,两情相和,总有千般温存,万种疼惜的手段。
  ……
  最后清醒,是汗被他擦掉。
  他下床去给她从楼下拿了热水来,让她润喉。润了唇齿喉舌,他又低头去吃了会儿她的唇舌,蜜渍的杏,在两人舌上兜转着,最后还是他诱着她,喂给了他。
  那黑胶唱片来来去去地听,七八分钟换个曲儿,听到尽头,没了声响。
  “好香……”她后知后觉闻到了,不会是被香薰过吧?
  “从楼下找的,点来试一试。”他低声说,把玩她领口的纽子,额头压在她额头上,望着她的眼。沈奚困了,想阖眼,可想着他总有话要说。
  她这套衣裳的布料有暗纹,在昏暗的房间里变幻着,她动一下身子,那上头的花纹就换个样子。他赏看了会儿,说:“有两句话,我说,你听着。”
  “嗯。”
  “你家人过去是做革命的,清朝虽亡了,但北洋一派和革命党是势不两立。沈家也还有仇人在世,所以除了我和庆项,你不可对第三人说自己的身世。”
  她应了。这个她懂,在纽约也始终守口如瓶。
  “外头想要我命的人很多,把我们的事藏在心里,”他说,“三哥不想做你的催命符。”
  那天陈蔺观对傅侗文的唾弃,她还记得,船上那唱戏的男人,她也还记得,这并不是在唬她。沈奚又点点头。
  见他不说话了,她倒心慌慌的:“还有吗?”
  他的手指,压到她眼皮上:“歇一歇,我定了黄包车,天黑前走。”
  沈奚抱住枕头,依着他,闭了眼。
  天黑前,水退了不少。
  傅侗文给老夫妇留了钱,是给屋子陌生的妇人和孩子的。沈奚要走了,还在左右拽着床单,想拉平了,可又总觉有“可疑”的褶子。这女孩子的纠结害羞落到傅侗文眼里,倒是可爱,在沈奚临出门时,把她换过的衣裳都丢在上头。
  凌乱着,归还本来面目。
  到码头上,天黑透了。
  月在云雾里,很小,光也黯淡。游轮的烟囱冒着滚滚黑色浓烟,从她这个角度,将月都吞没了,和儿时见过的一比较,完全是两种样子。
  古人还是错了。那明亮的,是在心里梦里的故乡。
  管家看他们在开船前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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