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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1-6部全)-第2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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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也!”
触子在幕府廊下仰望漆黑的夜空,轻松地长吁了一声。雨天无战事,这是春秋战国的老规矩了。真想让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是淅沥泥泞的连绵秋雨一般。联军远来,军粮必然有限,但能阴雨旬日,敌军大半便会不战自退,岂不天遂人愿?思忖一阵,触子大步走回幕府出令室,提笔给齐王写了一份军情急报:“大军开赴济西与联军对峙,臣本欲立即出战,奈何大雨连绵,唯等放晴之日尽灭五军,擒获乐毅以献阙下!”写罢泥封,交给中军司马,“立即快马呈报临淄!”便轻松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传令两营大将:趁雨善加休整,天放晴后大战。”将令发完,便对站在寝室门口的少年军仆一伸手,“来,就寝了。”
俊秀如少女的少年军仆轻盈的飘了过来,抱起触子便进了幕府寝室。
久做中军司马,触子熟悉所有齐军大将的享受路数。一做上大夫,触子便从新军中给自己精心遴选了一个俊美的少年军仆侍奉起居。一经试用,大是满意,便成了随身军仆。大将入军,历来不许带眷属侍女,这少年军仆便是他别出心裁的享受。踩着厚厚的地毡,少年将触子轻轻放在特制的宽大军榻上,轻柔利落的剥去了他的衣甲战靴,又端来一盆事先架在燎炉上的热水,仔细地擦拭了他的每个角落,便给他盖上了一方轻软干爽的丝绵大被。收拾完衣物水盆,给燎炉加好了木炭,少年军仆便吹熄了军灯,悄然无声地钻进了丝绵大被。
一阵剧烈的喘息躁动,触子便抱着光滑鲜嫩的肉体发出了沉重地鼾声。
沉沉大梦之中,突兀山呼海啸!少年军仆一声尖叫,触子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粗鲁地骂了一句:“蝎子钻裆了!叫!”少年瑟瑟发抖,赤裸裸一指帐外,便软软地粘在了触子身上。瞬息之间,连天杀声如大海怒潮般卷来,闪烁的红光映红了整个幕府大帐。
懵懂的上将军顿时一身冷汗,竟情不自禁地尖叫一声,猛然推开粘在胳膊上的肉体,赤裸裸跳下军榻:“快!衣服甲胄!鸟!都在哪里!”及至草草裹上一领大袍,衣甲散乱的中军司马正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燕军偷袭!上将军快走!”
“走到哪里去?”触子摘下剑架上的长剑便是一声大吼,“出营杀敌!”
风快地冲出幕府,触子却瘫在原地不能动弹了。但见漫山遍野的火把冲杀而来,几乎每座齐军营帐都燃起了大火,丢盔弃甲的士兵们狼狈窜突,大将竟是一个也不见露面,却是如何收拾?中军司马一声大喊:“护卫骑队在幕府后边!上将军快走!”不由分说便夹起触子向幕府后奔来。三千护卫骑队本来驻扎在幕府左右后三边,可左右两营已经卷入乱兵大火,两名千夫长也不见了踪迹。后营一千骑士正在无所适从地乱做一团,恰恰中军司马夹着触子赶到:“上将军在此!上马列队!”不由分说便将触子塞上一匹战马,大吼一声,“东渡济水!快!”马队便背着战场大火风卷东去。
堪堪逃到济水岸边,正当清晨时分,蒙蒙细雨之中败兵红压压从身后弥漫卷来。败兵之后,棕色皮甲的辽东骑兵高扬着丛林般的闪亮长剑,正从远处山塬呼啸压来。此刻便是登船,也必是被争相逃命的败兵拖入河底无疑,弃船泅渡,便分明要被箭雨钉穿在河面。触子面如死灰,连长叹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愣怔在马背上打着圈子。便在这片刻之间,又见西南山塬无边败兵涌来,黑色的秦军铁骑与红色的魏赵铁骑正潮水般压在身后追杀。
“快!逃回去禀报齐王。”触子对中军司马嘟哝了一句,便艰难地滑下战马,“我要殉国了。”突然夺过中军司马的短剑,猛力插进了腹中。“上将军!”中军司马一声嘶喊,抱起触子尸体大吼:“将军遗尸,护军死罪!守住渡口,护尸泅渡!”
然则已经来不及了。辽东铁骑已经率先杀到,在惊天动地的“杀光齐人!复仇雪耻!”的怒吼中,长剑翻飞箭如疾雨,河岸与水面变成了巨大的屠戮场。随后燕军步兵赶到,三万余弓弩手对着泅渡齐兵大肆射杀,六万余步兵列成方阵堵住河岸,十万铁骑便在山塬间尽情追杀。追击齐国新军的四支联军也是如法炮制,四面截杀。到得午后时分,整个济水西岸便在潇潇雨幕中沉寂了。
伴着军营的粗大炊烟与弥漫河谷的欢呼,五国将领聚到了仓促扎起的中军大帐前。
望着漫山遍野的尸骨,望着血红的济水,乐毅的声音沉重而又嘶哑:“此次杀尽四十万齐军,为的是震慑齐国。此等杀法,下不为例。”
“岂有此理!”魏国主将新垣衍一脸不悦,“齐军当年背弃盟约临阵脱逃,死了多少三晋将士?只有绝杀之战,方可雪我心头之恨!如何便下不为例了?”
“征伐有道,绝杀只可一次。”乐毅络腮胡须的黝黑大脸第一次显出了凛冽肃杀,“将军若不赞同我之战法,便请转道夺取老宋国,地利分毫不少魏国。”
“如何?要我提前转道?”新垣衍冷笑连声。
“是将军不遵将令。”乐毅也是冰冷如铁。
韩将暴鸢便红了脸:“这这这,这却如何使得?说好的五国分齐,仗没打完便要我等回去么?”因原先议定韩国与魏国一起分宋,暴鸢便生怕魏国提前脱离而单独取宋,情急之下,便将韩国与魏国绑在了一起说话。
“将军莫急,韩军也可提前脱开联军,与魏军一起取宋。”乐毅平淡之极。
“上将军何须动怒。”韩军主将韩举心中大石落地,便笑着转圜,“大战未了,何能自乱?我等辅助上将军攻下临淄,再走不迟了。”
乐毅正色道:“法度立后可成军。要打仗,便须统一将令,违令者军法从事。”
“窝囊!”新垣衍立时便黑了脸,“这仗打得乏味,告辞!”说罢转身对着司马便是一声大喝,“号角拔营,走!”竟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上将军,这这这,你当请回新将军的。”韩举竟急得结巴起来。
乐毅淡淡一笑:“韩将军,你也去吧。”
“快走!还说个甚来?”暴鸢一拉韩举,两人便疾步去了。
“鸟!”胡伤骂了一句,“虽说是绝杀痛快,可也得令行禁止不是。秦军没说的,跟上将军打到临淄!”
“我也是!”赵庄慨然拱手,“上将军领我大赵丞相,燕军赵军便是一家!”
“多谢两位将军了。”乐毅拱手一礼,“当年燕齐结怨,便是齐军入燕杀戮无度之恶果。恶杀复仇,循环往复,天下兵道何在?乐毅无奈为之一,可使燕国朝野恶气稍伸,以利举国同心,绝非要在齐国大开屠场。此中苦心,尚望两位体察一二了。”
赵庄便有些困惑:“上将军之言,大道也,方才何不对魏韩两将说明?”
乐毅颇为神秘地一笑:“新垣衍有魏王密令:只助燕一战,便疾取宋地。”
“啊!他要撇开韩国?”赵庄惊讶得目瞪口呆。
“鸟!这便是山东六国嘴脸。”胡伤冲口而出,却顿时面色胀红。
“实话实说,无妨无妨。”乐毅哈哈大笑,“此等恶习,原当诅咒了。”
“上将军闻过则喜,真大贤也。”胡伤这次是真心敬佩了。
“将军如此褒奖,却是不敢当了。”乐毅又是一阵大笑,“走!痛饮一番辽东山酒,再议下战。”拉着两人便大步进帐去了。
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开,齐国朝野震动了。
多少年没打过败仗了,如何生龙活虎的四十万大军一夜之间便被斩尽杀绝了,可能么?联军向来无战力,莫非一夜之间变成了蚩尤神魔?燕国穷得几个人穿一条粗布裤,倏忽几年便有如此厉害的大军,可能么?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议论蜂起,大多临淄国人竟是连连摇头,一口声的“俺不信这邪!”嘴上如此说,心里却直发毛,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市井巷闾之间竟是躁动纷乱得一团乱麻了。
王宫之中,齐湣王却是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诛灭触子九族!连传统刑场也没有,一夜之间,三千余人便被王室禁军斩杀在大小府邸,血腥气息弥漫在临淄巷闾,国人无不毛骨悚然。齐湣王却是余怒未消,清晨便擢升临淄守将达子为上将军,率领剩余的二十三万大军西进祝柯 ,要据险击溃联军。
达子原本是齐国新军的步军副将,因了训练士卒技击术分外扎实,在王宫校武中屡次获胜,便被齐湣王破格擢升为临淄大将。做大将以来,达子最主要的军务还是操持王宫校武,还从来没有带兵出临淄的机会,更没有单独率军打过大仗,此次骤然飚升为上将军,达子顿时热血沸腾,决意死战到底以报王恩。
兼程疾行三日,大军堪堪望见祝柯城堡的箭楼,便见漫天烟尘裹着隆隆沉雷从济水东岸压来,烟尘中旌旗猎猎号角声声,恍惚之间仿佛天地塌陷一般。
“大军列阵!”达子拔出长剑嘶声大喊。
为了快速截住联军,达子的二十三万大军不是步骑一体开进,而是骑兵在先步兵随后,辎重更在步兵之后。如此疾行三日,一路连绵断续竟拉开了将近二百里。达子的谋划是:祝柯以东一马平川,直到临淄几乎无险可守,只有将乐毅联军堵截在祝柯以西,临淄才能平安;惟其如此,八万铁骑先行进入祝柯要塞凭险堵截,后续步军辎重晚到半日一日,正好在要塞背后的山塬上构筑壁垒,形成第二道防线。大军开拔之前,斥候报来的军情是:联军内讧,魏韩两军已经退出,乐毅下令大军休整旬日再酌情东进。齐湣王哈哈大笑:“乌合之众也!合纵联军几曾成过气候?达子,放手狠狠杀!战胜之日,本王亲自劳军!”达子毕竟行伍出身,对齐湣王的一言一行素来奉为神明,加上此等军情,达子便是信心陡长。然则万万没有料到,内讧的乐毅联军却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内便过了济水压到了眼前。
仓促之间,陆续涌到的八万骑兵,便在尖利的牛角号中隆隆横展开来。本来就是人困马乏,更何况全然没有急战准备,后队茫然不知所云,人喊马嘶中正在乱哄哄列阵,对面蓝边红底的“燕”字大旗,与两翼的秦字黑旗赵字红旗已经山呼海啸地压了过来。天幕般的烟尘扑面疾滚,棕色的皮甲雪亮的丛林狂野的杀声,辽东铁骑的棕红色怒潮雷霆万钧般瞬息湮没了紫色的孤岛。仅仅一个时辰,怒潮烟尘便平息了。齐军八万铁骑几乎被包抄全歼,只有小股游骑落荒逃走。刚刚佩起上将军大印六日的达子,死战不退,竟被辽东铁骑砍成了三截。
乐毅厉声下令:“步军拖后掩护!铁骑悉数疾进,包抄齐国步军!”
片刻之间,辽东铁骑居中,秦赵铁骑两翼,在茫茫旷野展开成一个十多里宽阔的巨大扇面,仿佛苍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展翅,向东面逶迤而来的十多万齐国步军压了过来。
却说齐军步兵正在兼程疾行,突兀便见浑身带血的骑士乱纷纷迎面撞回。一阵纷乱的叫嚷,前行步军大将顿时面色苍白地钉在了当场,军士们哗然骚动,只作势便要回头。步军大将愣怔得片刻,便是一声吼叫:“快!回防临淄!”话音落点,前军回头便跑。“快回临淄”的惊慌喊声却是比军令传得快了许多。片刻之间,十五万步军便漫无边际地撒开大步向东逃跑。顿饭辰光,与长蛇阵一般的辎重牛车大队相遇,不管步军大将如何呼喝要护卫粮草一起回防,惊恐的乱兵只是绝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便在傍晚时分,三国铁骑披着血红的霞光终于追了上来。辽东铁骑居中掩杀,秦赵铁骑却从两翼超前包抄,及至将溃逃的齐军兜头截住,号称“技击强兵”的齐国步军竟是纷纷丢下长矛盾牌,高举着双手投降了。
此时,高举乐毅令箭的中军骑士飞向了战场各个角落,一路喊将过去:“齐军兄弟们,放下兵器,便可回家,联军绝不追杀!”喊声此起彼伏,四面包抄的联军铁骑也让开了东边旷野,一队队赤手空拳的齐军步卒络绎不绝地缓缓涌出了包围圈,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暮霭里。

六、军前谋国君臣心
当晚,乐毅在幕府聚将厅为秦赵两国大将举行了简朴的军宴。
宴席未开,幕府廊下的军吏便是一声高报:“燕王劳军特使到!”乐毅与秦开迎出幕府,上大夫剧辛正从特使轺车前大袖飘飘而来,看见乐毅便张开双臂开怀大笑:“快哉快哉!上将军狂飙两战,天下震动,国人弹冠相庆,乐乎哉不亦乐乎!”乐毅也不禁大笑:“正要好酒,便有劳军特使,正当其时也!”剧辛转身高喊:“快!搬十坛王酒进来!”便主人一般拉着乐毅大步进了将厅。
“两位将军,这是燕王犒军特使上大夫剧辛。”乐毅一中介,胡伤、斯离、赵庄便与剧辛相互见礼。剧辛豪放之士,谈笑风生地对两国将士大加褒奖,将厅便顿时热烈起来。一时开宴,剧辛便宣读了燕昭王对两国将士的嘉勉诏书,特赐胡伤赵庄锦缎各二十匹、辽东貂裘一领、黄金百镒,并特许将两次大战之战利品全数由秦赵均分,将士人人有份。
自来大将出征,稍有见识者都极是看重战胜之后对军卒的赏赐。更有许多名将,将君王对自己的赏赐与将士均分共享。如今,两次大战俘获之财货全数交由秦赵均分,这可是大大出乎两军将士之意料。赵军回兵有河间之地可得,尚不消说。秦军却是事先说定的不分财货不得寸土,虽说军法严明将士不会异议,但用命他国一无所得,对于浴血疆场的秦军士卒毕竟是心有不平。如今诏书一读,胡伤便第一个拍案赞叹:“大哉燕王!真明君也!”须知当时的齐国富甲天下,六十余万大军的财货辎重集中起来,几乎抵得一个小诸侯国的全部财富,盟主燕国舍弃不要而馈赠联军将士,这在战国之世的合纵史上还是头一遭,却是谈何容易?一时之间消息传出,秦赵两军的将士便在幕府外欢呼雀跃,“燕王万岁!”“大哉燕国!”的喊声直是弥漫原野。
中夜时分,军宴散去,大军营地又恢复了井然有序的森严与肃静。
幕府大厅的军灯熄了,只有隐秘的军令室依然亮着灯光。卸去甲胄的乐毅与剧辛正带着酒后的亢奋,面色胀红地啜着浓酽的煮茶,兴致勃勃地谈笑着。当年两人同时入燕,那时的燕国还是一片战火后的废墟。倏忽二十三年,以攻齐大胜为标志,两人便都算是功成名就了,如何不感慨万端。虽则如此,两人毕竟明睿深沉之士,只是兴致勃勃地任意评点着入齐见闻,一句张扬之辞也没有。说得一时,剧辛突兀低声问:“燕王散齐军财货于秦赵,是否太迂阔了些?”
乐毅大笑一阵连连摇头:“原是剧兄把得忒细了些,却非燕王迂阔也。战场之利,与偌大齐国却是几何?一座临淄城,便抵得整个燕国,况乎七十余城之富庶财货?燕王之志,岂在区区战场之利市也。”
“乐兄是说,燕王要夺整个齐国?”剧辛骤然便是一个激灵。
“剧兄以为呢?”
“你也如此谋划么?”
“剧兄以为呢?”
“不可,万万不可!”剧辛嘭嘭敲着座案,“齐国广袤富庶,民风好武强悍,成军潜力极是深厚。若孤军深入,一旦受阻,悔之晚矣!上上之策,便是趁战胜余威,夺取与燕国接壤的城堡关隘并渔猎水面,将齐国疆域压缩到济水之东,使燕国变成实实在在之天下大国。”
“剧兄之策,却非审时度势了。”乐毅淡淡一笑,“寻常作战,夺取接壤城池自是正途。然则,今日齐国情势却大为异常,非寻常可比。其一,齐国自绝于天下,没有他国救援。其二,齐王暴虐乖戾,人心尽失。其三,齐国六十余万大军一朝覆灭,举国震恐人心弥散。有此者三,若不能见机立进,便是拘泥太甚了。若沿边地逐一夺城,齐国便有喘息之机。若齐人再拥立一个新王,对齐湣王暴政改弦更张,燕国便会永远失去一个天赐良机了。”
剧辛默然一阵,突然压低声音:“楚国十万大军,可是在我背后?”
“剧兄,若楚国真心救齐,又何待今日?”乐毅目光炯炯,“战国之世,一个丧失了抵抗力的大国,能等来的只会是落井下石。所谓唇亡齿寒雪中送炭,必是利害关联之时,绝非奄奄待毙之际。淖齿引而不发,只能是在等待另外一个时机。”
“另外时机?”剧辛惊讶了,“乐兄进军齐国,淖齿会有阴谋?”
“说不清楚。”乐毅一笑,“只要不与我为敌,且任他如何盘算了。”
剧辛默然良久,便是喟然一叹:“邦交相争,原只有赤裸裸利害也!”
“尽是赤裸裸也好,只怕未必总是赤裸裸也。”乐毅却是笑了。
“乐兄,好自为之了。”
直说到五更刁斗打响,方见朦胧曙光,两人便顿时一起软在草席上大放鼾声。待军务司马赶来,两人竟是抵足倒地沉沉酣睡了。
三日之后,二十万燕国大军从祝柯出发了。十万辽东铁骑左右两翼,十万步军居中,大型攻城器械全部揭掉了苫盖篷布,威势赫赫的排在队列之中,不疾不徐地向临淄浩浩推进。济水之东原是齐国最丰腴富庶之地,官道宽阔村畴密佈,短短二百余里之间便矗立着三十余座城堡,竟占了齐国七十余城的将近一半。
时当五月初旬,正是芒种节气。芒种者,既是有芒的黍谷稷下种之时节,又是有芒的大麦小麦收割的时节。农夫们大忙之时,偏偏也是酷暑炎夏即将来临的大热天气,这便是芒种火烧天。按照齐国的独特节令,这时节叫做“中郢”。但不管如何叫法,农家忙种忙收却都是铁定的。寻常年月,这片辽阔富庶的丘陵平原上,此时正是农人遍野牛车与商旅争道的繁忙日子,一切扰民的徭役征发与官府政事都会自行终止,更没有那个国家会在这与天争食的要命关头打仗。
然则,今年却是不同。开春以来联军攻齐,百姓们还真是没有太在意。不管齐王如何暴虐失政,齐国的六十多万大军却是实在的,六十多万打不过四十多万,这是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及至连续两次大败,六十余万大军竟在一个月中灰飞湮灭,庶民百姓顿时懵了。懵懂之中便弥漫出一种深深地恐惧——往昔的齐国已经不在,强大富庶早已经被这个齐王葬送了!于是,“宽缓阔达,多智好议论”的齐国人骤然紧张了,一边大骂昏君误国,一边惶惶不安地蜂拥出逃了。历来两国交兵,寻常百姓一般是不逃的,逃跑的只是富庶大族而已。可这是燕军杀来,谁敢不逃?当年齐军入燕,将蓟城几乎屠戮一空,除了辽东,燕国的精壮男子大多被当作俘虏押到齐国做了苦役。更有甚者,燕国本来就穷得叮当,那点儿可怜的财货粮食皮张,也都被齐军用几千辆牛车咣当咣当地运到了临淄大市,买了充做军赏。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如今燕国翻了过来,能对齐国人留情么?穷人虽没有多少财货可抢,可被抓做苦役埋骨他乡,也是谁都害怕的。四十三万大军被全部斩杀的消息一传开,齐国老百姓便认定:燕国辽东大军要杀光齐人了!恐慌瘟疫般弥漫了朝野山乡,便在达子率二十三万大军第二次迎战的时候,居住在田野村畴的农人们已经纷纷逃往大小城堡,稍微富庶者便一律逃往临淄。毕竟,邦国都城是一国命脉,国府定要全力防守,燕军再厉害,还能攻下临淄?
于是,燕国大军东进之时,原野便是一片萧瑟,无垠的麦浪翻滚着金色的长波,空旷的村畴一片沉寂。没有袅袅炊烟,没有鸡鸣狗吠,六丈多宽的林荫大道上竟没有一人一车。只有成群的鸟雀遮天蔽日地掠过原野,扑入麦田唧唧喳喳地肆意蹂躏着。无边无际的丰沃原野,在空旷冷清中弥漫出一种紧张恐惧与仇恨交织的怪诞气氛,竟连这支隆隆推进的大军也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
斥候总领飞马禀报:“上将军,齐人几乎逃光,村畴皆空。”
“下令全军,”一直凝视原野的乐毅断然道,“军马不得入田入村,不得拣拾道边遗弃财货,违令者立斩不赦!”
“嗨!”总领一声答应,便率几名军吏飞马出了大队。
秦开马鞭遥遥一指:“沿途城池颇多,若不拿下,我军背后隐患也。”
“毋得理睬。”乐毅长剑一指前方,“改常行为兼程疾进,直压临淄!”
“嗨!”秦开大是振奋,打马一鞭便向前军飞去。
次日黄昏,燕军隆隆开到临淄城下,二十万大军分做三大营围住了西北南三面,唯留东门做了缺口。临淄是天下大都,也是齐国财富聚集之地,只要防守齐军弃城突围,乐毅便决意任其而去,不在城下截杀。这便是乐毅用了“围师必阙”这个老战法,只三面包围临淄的道理。大军扎定,乐毅与秦开骑劫一起登上了西营的云车,遥遥望去,但见临淄城头遍佈旌旗弓弩,甲士密密麻麻站满了女墙垛口。秦开便道:“看来有一场恶战了。”骑劫本是辽东猛士,狠狠骂道:“鸟!恶战才痛快!不杀光齐人,能叫复仇么?”
乐毅向四面郊野凝望良久方才回头:“齐军虚张声势,临淄一战可下。”
“虚张声势?”秦开大是困惑,“都城被困,能不全力抵抗?”
“临淄情势大非寻常,二位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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