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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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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是斯瓦希里语,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斯瓦希里语呢?”“不记得了,我当时也半睡半醒,并且我也不懂斯瓦希里语。”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喊出来的是斯瓦希里语呢?”“你那像野兽叫声一样的语言,当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语言呀。”

鸟对妻子认定他的喊声是斯瓦希里语的误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语。

“前天和昨天,妈妈说你住在了那边的医院里,那时我就怀疑,你又酪酊大醉了,还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个吧,鸟。”

“我没有想这类事情的空闲哟。”

“看,脸全红了吧?”

“那是因为生气呀。”鸟激烈地说:“我为什么要往什么地方逃呢,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候。”

“当你知道我怀孕的时候,你不是被各种蚂蚁群似的念头纠缠着走不出来吗?你真的盼望孩子吗?”

“不管怎样,这都应该是孩子恢复健康以后再谈的事。不是么?”鸟试探着摆脱窘境。

“是呀,鸟。可孩子能不能恢复健康,和你选择的医院,和你的努力大有关系呀。我自己下不了床,所以连孩子的病究竟在内脏的什么部位也不清楚。我只能相信你呀,鸟。”“哎,请相信我吧。”

“我在考虑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完全了解你。你是那种即或牺牲自己,也要为孩子负责的类型吗?”妻子说,“哎,鸟,你是责任感强、勇敢的类型么?”如果我曾经参加过战争,那我可以明确回答,我勇敢还是不勇敢。鸟屡屡这样想。在和人吵架斗殴之前,在参加考试之前,他都想过,结婚之前也考虑过。而他为自己一直不能准确回答而深感遗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风土里考验自己,也是因为他觉得那可能是专为自己而设的一场战争。不过,鸟觉得现在没有必要考虑战争,也没有必要考虑非洲之旅了,他已经清楚自己是一个不足信赖的卑怯的类型。

妻子对鸟的沉默很不满,她把放在他膝盖上的脏兮兮的手攥了起来。鸟犹豫着是不是该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他觉得妻子的拳头充满灼热的敌意,几乎碰上就会被烫伤。

“鸟,当一个弱者最关键的时候,你抛弃他。你不就是这样类型的人吗?你抛弃过一个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说,并像监视鸟的反应似的,大大睁开了疲惫迟钝的眼睛。

菊比古?鸟想。当鸟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时候,菊比古是一直跟着他的朋友。鸟曾带着菊比古,到邻近的一座城市去体验一种奇怪的生活。他们接受了寻找一位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的工作,整夜骑着自行车在城里转。年轻的菊比古渐渐对这个工作讨厌起来,最后甚至把从医院借来的自行车也弄丢了。而鸟,却耐心地向市民们打听疯子的情况,后来又十分着迷地调查疯子的人格,一直热心地寻找。据说疯子恐惧地把这现实世界看作地狱,把狗看作乔装的鬼。因此,天快亮的时候,本应放出医院的狼狗群来搜索,但不论谁都说,如果被狼狗围住,疯子会吓死的吧。于是,鸟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当菊比古没完没了地说不干了,要回家的时候,鸟怒火升腾,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顿。他把菊比古是美国占领军一个文化情报员的同性恋情人公之于众。菊比古乘末班火车回家途中,看到鸟仍然骑着自行车在寻找着,便从车窗探出头,拖着哭腔喊:

“鸟,我害怕呀!”

然而,鸟把可怜的菊比古置于脑后,仍然去搜寻他的疯子。结果,仅仅是在市中心的山上发现了吊死的疯子。但这一经验促成了鸟的一个转换期到来。那天早上,在装着疯子死尸的三轮摩托车上,鸟坐在驾驶员的身旁,像他自己预感到的那样,宣告了与孩提时代彻底告别。翌年春,他进了东京的一所大学。后来听说,朝鲜战争爆发的时候,鸟当年那些在地方城市游手好闲的伙伴,都被强制征入警察预备队送到朝鲜去了。我那天夜晚断交的菊比古后来怎么样了呢?鸟想。从他已经逝去的时光暗影里,旧日友人的小小亡灵浮现了出来,好像是在寒喧招呼。

“可是,你为什么想起用菊比古的故事来攻击我呢,我连曾经跟你说过菊比古的事都忘记了呀。”鸟说。

“因为我想过,要是生个男孩,就给他取个名字叫菊比古。”妻子说。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话,鸟怯怯担心地想。“对我们的孩子,你要是见死不救,我想,我可能会和你离婚吧,鸟。”妻子说。毫无疑问,这是她支着腿躺在床上,眺望着窗外绿叶时深思熟虑的话。

“离婚?我们不离婚哪。”

“即便不离,我们也会没完没了地议论这个话题的呀,鸟。”

而那结果,就是认定我是卑怯而不足信赖的人,然后与这样一位不合适的忧郁的丈夫过日子吧。鸟想。现在,孩子正在那非常明亮的病室里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我,只是在这里等待他死亡。但妻子却拿我们的未来生活打赌,来考验我究竟是否对孩子的健康恢复尽了责任,我似乎是在玩一场败局已定的游戏。即便如此,在现在的时刻,鸟也只能尽他的责任。他极为遗憾地想,嘴上则说:“孩子不会死的。”岳母这时端着红茶回来了。她想掩饰刚才和鸟在走廊里内容深刻的谈话,妻子也不想让母亲感觉到自己与鸟之间的紧张,因此,三个人边喝红茶边聊天的时候,便开始出现了日常家庭生活的氛围。鸟努力想搀和一点幽默,讲起了那个没有肝脏的孩子和那孩子父亲的故事。

为了慎重起见,鸟回头看了看对面医院街树叶茂密的窗口,确认那里已经完全被绿叶遮掩住了,这才转身走向那辆红色的赛车。火见子像裹着睡袋似的,身子横在方向盘下,头枕在低低的安全带上,睡着了。鸟弯下腰摇晃火见子,同时产生了一种逃离外人的围困、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的心情。他又回头看了微风摇动的茂密的银杏树树梢。火见子像美国女学生似的招呼了一声“哎,鸟,”抬起身给鸟打开车门,鸟急急地钻了进去。

“能先开到我的家吗?然后想去孩子住院的医院,顺路去一下银行。”

火见子把车启动起来后,立即哧哧地急快加速,鸟的身体一下失去平衡,就那样倾在安全带上,向火见子说明去他们夫妇租借的房子那儿的路线。火见子的粗野开车方式,让鸟充分体味到了晕船似的味道。

“你还没有完全睡醒吧?你是不是想在梦境里的高速公路上飞?”

“当然睡醒了!鸟,刚才在梦里我和你性交了呀。”鸟惊讶地问:“你的脑袋里,就一直只想着性交吗?”

“像昨天那么少见的好的性交之后,就是这样呀。那确实是少有的,我不知道和你那样的紧张能持续多久,鸟。我很想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能让那样难得的性交长久持续下去。鸟,我们相互之间,面对对方的裸体哈欠不止的厌倦时刻很快就会出现的呀。”

鸟想说,我们现在才刚刚开始!但火见子开得飞快的赛车已经冲过他的家门前的篱笆,溅起地面的碎石,驶进了院子里。

“五分钟后下来,这回请你别睡,五分钟里大概也做不成什么重要的性交的梦吧。”鸟说。

鸟走进自己的房问,收拾准备住在火见子那儿的必需用品,婴儿床摆在那里,鸟觉得像一个小小的白色棺材,他转过身,把东西塞到手提包里。最后,鸟又把一本非洲人用英语写的小说也放进手提包,从墙上揭下那张非洲地图,仔细叠好,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

鸟重新坐到车里向银行赶去的时候,火见子敏锐地发现了他衣袋里的地图,她问:

“那是行车交通图吗?”

“嗯,是啊,是实用地图。”

“你进银行的时候,我来找找去你孩子住的医院有什么近路,鸟。”

“不行啊,这是非洲地图。”鸟说,“非洲以外的地方的实用地图,我都没有。”

“你在祈望真正使用这张实用地图的日子到来呢。”火见子不无嘲笑地说。

在大学附属医院前面的广场,鸟把钻到方向盘底下睡觉的火见子丢在那里,自己去给孩子办入院手续。围绕鸟的孩子没有名字的问题,鸟和窗口的女办事员发生了纠纷,争吵一番后,鸟终于郑重其事地说:“我的孩子眼看着就要死了,也许现在已经死了,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取名字呢?”女办事员狼狈不堪地表示让步,那时,鸟毫无理由地感到孩子已经衰弱而死,因此,他甚至向女办事员打听了解剖和火葬的手续。

可是,接待鸟的特儿室医生,却立即粉碎了鸟的幻觉。他说:“什么?你那么着急地盼望自己的孩子死吗?这里的住院费并不贵呀,你没有健康保险证吗?不管怎么说,你的孩子虽然身体很弱,但还好好地活着呀,你好好地拿出个当父亲的样子,啊!”

鸟从笔记本上扯下一页,写上火见子家里的电话号码,交给医生说:如果孩子出现了什么重要情况,请往这儿打电话。鸟感觉得到,特儿室的所有成员,包括护士们在内,都觉得自己是个很讨厌的家伙。因此,鸟连保育室的孩子也没看看,就直接返回停在广场上的赛车旁。鸟虽然从医院的背阴处跑回来,浑身的汗却一点不比睡在车里的火见子少。他们把生腥的汗味和汽车排出的废气一起抛到身后,为了在盛暑的午后,赤裸地躺在床上等待婴儿的死讯而出发了。

整个下午,他们都一直在注意电话机的动静。傍晚出去买菜的时候,因为担心会有电话来,鸟就留了下来。晚饭后,他们一起听收音机里播送的苏联一位著名钢琴家的音乐,但仍神经紧张地关注电话铃,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得低低的。入睡以后,鸟也几次在睡梦里听到电话铃响,睁开眼睛,溜下床去确认。放下话筒后,他还曾经梦见医生通知他说孩子已经死了。几次醒来的时候,鸟都感到自己是处于被判缓期执行的悬空状态。但鸟现在不是孤独一人,他是和火见子一起度过漫漫的夜晚,他从这一事实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深刻而强烈的鼓舞力量。成年以来,鸟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他人的重要。



  第二天早上,鸟去补习学校的时候,借了火见子的体育赛车。在补习学校学生成群结伙的校园里,纯红色的赛车总是散发着丑闻的气息;鸟把车钥匙放到口袋里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一点。他感到,自从孩子的异常事件发生以来,自己意识的皱褶里就出现了一些欠缺。鸟绷着脸,从围在赛车四周的补习学校的学生中间穿过。在教员室里,那个总是日侨派头、穿着花哨短外套的矮个子外语专业主任告诉他说,学校的理事长要见他。但主任的通报恰巧潜入了鸟的意识里被腐蚀的部分,因此,他的反应非常平静。

“鸟,该怎么说你呢,人不可貌相,胆量惊人,或者傲慢自大?你很果断呐。”主任像开玩笑似的快活地说,同时用锐利的目光研究鸟。

走进上课的大教室时,鸟不能不胆怯。今天上课的学生和前天的学生不是一个班,而在补习学校,班与班之间没有横向联系,今天的学生,大都不会知道我那丢人的事件吧。鸟这样给自己打气。上课的时候,鸟确实看到了几个似乎知道自己底细的学生,但他们是从东京都的高中来的都市浮浪少年,他们把鸟的行为滑稽地理解为英勇的举动,当他们的目光与鸟的目光相遇时,甚至送来充满亲爱情感的揶揄的微笑。而鸟彻底地无视他们的表示。

下课后,鸟走出教室,在螺旋楼梯口,一个学生在等他。他就是前天为鸟辨护,把鸟从学生暴动中救出来的那位。这位学生放弃了别的教室的课,特意来到阳光暴烈的螺旋楼梯等待鸟。他鼻翼上沁出的汗珠闪耀着光,贴着楼梯坐着的蓝色劳动布裤子上带着干泥巴。学生微笑着打招呼:

“啊!”

“啊。”鸟回报了一声。

“被理事长传唤了吧?那个坏蛋,真的直告到理事长了呀。你呕吐的证据,他也用小型照相机拍了去!”学生有些羞涩地微笑,露出了很整齐颗粒很大的牙齿。

鸟也微微笑了。那家伙大概平时总是带着小型相机,以便抓住我的缺点去告发吧。

“他向理事长告密说,老师宿醉未醒,上不了课了。我们有五六个同学想证明说,不是酒醉,而是食物中毒。我们想和老师统一一下口径。”学生狡猾地说。

“那天确实是宿醉未醒啊,你们错了,事情确实和那个正义派人士告发的一样。”鸟说着,从学生身旁擦过,沿螺旋楼梯往下走。

学生紧跟了上来,一定要说服鸟:

“可是,老师,你要是坦白了的话,会被解雇的呀。学样理事长是禁酒同盟文京区的支部负责人哪。”

“瞎说!”

“现在正是这样季节,就说是食物中毒,怎么样?工资低,自然要吃一些不太新鲜的食品。”

“是宿醉未醒,我不想骗人,也没要你们做伪证呀。”“嗯,嗯,”学生说:“这儿的工作不干了,你去别的地方工作吗,老师?”

鸟决定不理睬这个学生。他现在没有认真研究所谓新策略的情绪。他现在变得极其保守。这也与他出现欠缺的意识皱褶有关。

“那么说,你是没必要干补习学校老师的工作了吧。我看见那辆红色赛车了。理事长想辞退开这样车子的老师,也总有些不好下手呀。哈哈!”

鸟目不旁视地走进教员室,并没有再回头看看那个放声大笑的学生。当他把粉笔盒和教科书放到文件柜里的时候,看到了一封寄给自己的信。这是那位斯拉夫语研究会负责人的信。研究会的紧急会议上,关于戴尔契夫的对策已经决定了吧。鸟本想拆开信封读信,但他猛然记起学生时代一个盖然率的迷信说法:两件内容不明的紧要事情同时出现的时候,如果一件包含着不幸,另一件就应该包含着幸福。想到这里,鸟把未拆封的信放进衣袋,就向理事长室走去。如果和理事长的谈话非常糟糕,鸟就有理由对衣袋里的信寄予最高期待。鸟向写字台对面理事长仰起的脸看了一眼,立刻预感到这次会见将产生最坏的结果。鸟想,无论如何,在会见理事长的这段时间内要保持好情绪。

“出了麻烦呀,鸟,其实我也很为难。”理事长说。像企业题材小说里的精明的经营者似的,他的态度既实际又庄重。三十多岁的时候,他把遍地可见的学习塾转换为大规模的综合补习学校,现在又在筹划建立短期大学。他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大而难看的脑袋剃得精光,戴着一副特制的、厚厚的、悬着檐滴水型圆轮的眼镜,相貌的特征由此得到了突出强调。然而,那虚张声势的眼镜里面的眼睛,一直对鸟流露着淡淡的好意。

“明白了,那是我的责任。”

“来告密的学生,其实是一个经常给考试杂志投稿的家伙,很讨厌的家伙。如果引起大骚乱就麻烦了。”

“哎,哎,”鸟答应着,他想让理事长的情绪立刻放松,抢先说:“暑假的特别讲座,秋季开始的讲座,都辞掉吧。”理事长仰头叹息,脸上浮现出悲愤交集似的表情。

“对教授很不好呢,但是,”理事长说,这大概是让鸟对岳父解释一下的意思吧。

鸟点了点头。他感到,自己如果不立即起身告辞,可能马上就会表现出焦躁神情。

“可是,鸟,听说也有些人说你是食物中毒,威胁那个告密者。那告密学生说是你煽动的,不会吧!”

鸟严肃地摇头否认,说:“那么,我告辞了。”

“辛苦了,鸟。”理事长眼镜后面的鼓胀眼睛里满含着感情,声音也蕴含着真实的情绪。“我很喜欢你的性格啊,实在遗憾。那么说,你确实连醉了两天?”

“嗯,是的。”鸟说着退出理事长室。

鸟没有再经过教员室,而打算从杂役室前到内院去。此时的他,完全像是遭受了无端侮辱似的,觉得阴郁而激奋。老杂役工已经听到了关于鸟的消息,打招呼说:“老师,辞了工作了呀?真让人舍不得呢。”鸟是杂役室里名声很好的讲师。“这学期里还请多关照。”鸟说。他觉得如果对老杂役工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的表情掉头不顾,那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走到停在内院的赛车门前,鸟弯下腰,那位一直援助鸟的学生,顶着灼热的阳光,正愁盾苦脸地等在那里。因为鸟是从杂役室里门突然出来的,学生慌慌张张地站起身。鸟钻进了车内。

“怎么样?咬定说是食物中毒了吗?老师。”

“那是喝醉了呀。”鸟说。

“你看,你看!”学生很不高兴地嘲笑鸟,“老师会被解雇的呀!”

鸟插上车钥匙,引擎开始发动。突然间,鸟的下肢像洗蒸汽浴似的汗流不止。方向盘热得发烫,鸟的手指一挨上,马上缩了回来。

“这畜生!”鸟骂道。

“被解雇后,您干什么去,老师?”

我被解雇后,准备干什么去呢?鸟想,还有孩子和妻子的住院费问题。但是,他那暴晒在太阳里的脑袋,一个有效的办法也想不出来,只是大量地往外沁汗。鸟再一次茫然而不安地发现了自己的极度保守状态。

“去当导游怎么样?不挣应考学生那点儿小钱儿,可以大赚国外旅客的美金呀!”学生愉快地边笑边说。

“你知道导游介绍所一类的东西吗?”鸟产生了兴趣。“马上可以调查清楚,到哪儿给你报告呢?”

“下周上课的时候,拜托了。”

“放心吧!”学生高兴而昂奋地喊。

鸟慎审地把赛车开上马路。摆脱那个学生的麻烦,鸟想拆开那封信看。然而,车加速跑起来后,他又感觉到自己很感谢那个孩子气的学生。如果没有这学生带来的开玩笑似的气氛,那对于开着一辆半新不旧脏兮兮的红赛车从被解雇的学校出来的鸟来说,该多么凄惨啊!像他弟弟一样年轻的小伙伴确实救了他的急。鸟想着,把车开进一座加油站。略一思索,他说要高辛烷汽油,然后拆开信来读。按他学生时代的那个盖然率玩笑,这封信百分之百有希望带来好消息。朋友的信这样写道:戴尔契夫先生毫不理会公使馆的招唤,仍在新宿和那位不良少女同居。但戴尔契夫既不是从政治方面对他的祖国不满,也不是想做间谍,更没有亡命避难的意图。他只是离不开那个日本姑娘。当然,公使馆方面最担心的,是戴尔契夫事件被政治利用。如果西方势力把戴尔契夫的隐遁生活当材料进行宣传,那肯定要引起很大的风波。因此,公使馆想尽快把戴尔契夫收容回馆,然后遣送回国。但是,如果请日本警察出面,事情就会公开化;如果公使馆馆员自己动手呢,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抵抗运动的斗士,戴尔契夫肯定要拚命抵抗,最终还是要诉诸警察。左右为难的公使馆因此请托戴尔契夫信任的日本人团体——鸟们的斯拉夫语研究会,希望他们秘密劝说戴尔契夫。

星期六,下午一点,在鸟的母校前面的西餐厅再一次召开紧急会议,请与戴尔契夫最亲近的鸟一定出席。鸟想,星期六,也就是后天,我去参加吧。他把信又放回衣袋,向加油站的青年工作人员付了油钱。像蜜蜂浑身散发着蜂蜜的味道一样,那青年浑身满是刺鼻的汽油味。不要说今天,就算明天,后天医院方面报告孩子死讯的电话不来,能够充填那空虚烦燥时间的事情来了,这真是够幸运的。鸟想,这封信确实是一封吸引人的好信。赛车发出猛烈的排气声,开出了加油站。

在食品店,鸟买了鲑鱼罐头和麦酒。回到火见子的家前,停好车,抱着装东西的纸袋刚要登上玄关,发现房门锁着。鸟想,火见子外出了吧?他的脑海里立刻鲜明地浮现出电话铃长时间空响的情景。鸟立时窜起一股自私的怒火。即便如此,鸟还是慎重地把纸袋倚放在门旁,绕到卧室窗下,他一呼叫,火见子的眼睛便出现在窗帘的缝隙间。鸟喘着气,流着汗,又返回玄关口。

“医院来电话了?”鸟神情僵硬地问。

“没有啊,鸟。”

鸟感到,他驾着红色赛车绕着夏日的东京奔驰,是一个半径庞大的徒劳行为,他极度疲劳。似乎如果医院方面孩子的死讯来了,他这天的全部行为就被赋予了意义和正确的位置。鸟抱怨说:

“你为什么大白天也锁门呢?”

“总觉得害怕呐,觉得会有倒霉不幸的鬼推门进来。”“鬼来吓你?”鸟惊讶地说:“现在任何不幸都不会来纠缠你了吧。”

“我丈夫自杀的时间并不长呀,鸟。你是不是想自豪地说,被不幸的鬼纠缠的人只有你一个?”

鸟受了猛烈的一击。可是,火见子并没有再次出手,而是迅速转身返回了卧室,鸟因此幸免被击出界外。鸟注视着火见子裸露的丰满的肩膀,同时穿过客厅。客厅光线暗淡,且凝聚着猫肚子似的温热而沉滞的空气。鸟本想直接走进卧室,但途中狼狈地停住。室内弥漫的香烟的雾蔼里,一位和火见子同样不很年轻的大块头女人,裸露着肩膀和胳膊,坐在床上。

“好久不见了,鸟。”那女人沙哑的声音从容不迫地打招呼。

“啊,”鸟无法掩饰自己的疑惑,随口漫应着。

“不想一个人在家等医院的电话。所以请她来了,鸟。”鸟问:“今天广播电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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