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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痕-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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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荷生道:“顺时自保千金体。”言下惨然。荷生更觉难受。大家急将别话岔开了。

第八次轮到小岑。小岑喝了酒道:“我说个‘琴德忄音忄音’的‘忄音’字,何如?”荷生道:“好得很!”大家也贺一杯。说个词曲,是“北里重消一枕魂”。

第九次又轮到秋痕。秋痕喝了酒,说道:“我再说个‘焉得谖草’的‘谖’字,说句词曲是‘情一点灯头结’。本分的令是:

“怕不是梅卿柳卿。” 大家都说好,各贺一杯。 第十次轮到掌珠,喝酒说道:     “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

剑秋瞧着掌珠,笑道:“你还等夏旒么?”掌珠两颊飞红,急得要哭。痴珠向剑秋道:“你何苦提起这种人!”掌珠早借着吃水烟,拭了眼泪,才行归坐。 不想十一次又轮到掌珠,只得又喝了酒,说道:“我说个‘螉’字。”剑秋赶着喝:“好!”大家也齐声赞好,满满的各喝一杯。掌珠瞧着秋痕道:“我说句词曲,是‘漏尽钟鸣无人救’。”秋痕接着道:“愿在火坑中身早抽。”就叹了一口气。荷生道:“讲酒今怎的都讲起心事来?起鼓,给痴珠说了,收令吧。”

这是十二次,又轮到秋香。秋香喝了酒,说道:

“只怕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

十三次又轮到秋英。秋英喝了酒,说道:

“梦孤清梅花影,熟梅时节。”

十四次又轮到秋痕。秋痕喝酒,说个“杯箸”。荷生道:“灵便得很!”大家各贺一杯。秋痕又说个词曲,是:“说到此悔不来,惟天表证。”说个梅是:

“便揉碎梅花。”

剑秋笑道:“往下念吧。”秋痕道:“剑秋,你今天怎的尽糟蹋人!我改一句念给你听:

则道墓门梅,立着个没字碑。”

荷生哈哈大笑。

小岑道:“他得罪你,你骂他没字眼怎的把我唤做墓门梅?”剑秋笑道:“他近来肚里沾了痴珠点儿墨汁,凭什么人都说是没字哩!”痴珠道:“算了,不说顽话,我还没轮到呢。”秋痕吩咐起鼓。这是十五次,轮有三匝,花到痴珠,鼓声停住了。荷生道:“你快说,无已不早,好收令吧。”痴珠喝了酒,说个“囗”字,又说个“领袖”,说句词曲是“温柔乡容易沧桑”。荷生道:“好!‘虹’字起,‘囗’字结。‘领袖’二字,近在目前,却没人想得到。我们贺他一杯酒,散了吧。”秋痕催上稀饭,大家用些。 小岑、剑秋急去看病,便先走了。掌珠、秋香、秋英,荷生、痴珠每人各赏了十两银,也去了。荷生见秋痕笔砚放在北屋方案,就检张纸,写一首诗,向痴珠道:“赋此志谢。”痴珠念道:

“香温酒熟峭寒天,画烛双烧照绮宴。

檀板有情劳翠袖,萍根无定感华年。

边城茄鼓催残腊,文字知交信夙缘。

却念故山归未得,一回屈指一凄然!”

念毕,也检一笺,和道:     “第一番风料峭天,辛盘介寿合开宴。

酒筹缓缓消残夜,春日迟迟比大年。

知己文章关性命,当前花月证因缘。

新巢满志栖双燕,我为低徊亦畅然。”

荷生、采秋齐声赞好,喝了茶,然后同回偷园。正是:

胜会既不常,佳人更难得。

搔首忆旧游,残灯黯无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离恨羁愁诗成本事 亲情逸趣帖作宜春

话说痴珠二十三靠晚,偕秋痕到愉园送行。见骊驹在门,荷生、采秋依依惜别,两人怆然,不能久坐,便自告归。

是夕人家祀灶,远近爆竹之声,断续不已。痴珠倚枕思家,凭秋痕怎样呼觞劝酢,终是闷闷不乐。秋痕因说道:“你前说要作《鸦片叹》乐府,我昨日替你作篇《序》,你瞧用得用不得?”说着,便向案上检出二纸,递给痴珠。痴珠接着,念道:

“闻诸父老:二十年前,人说鸦片,即哗然诧异。迩来食者渐多,自南而北,凡有井水之处,求之即得。败俗倾家,丧身罹法,其弊至于不忍言。而昏昏者习以为常,可为悼叹!尤异者,香闺少妇,绣阁雏姬,或亦间染此习。至青楼中人,则什有人九。遂令粉黛半作骷髅,香花别成臭味。觉岸回头,悬崖勒马,非具有夙根,持以定力,不能跳出此魔障也。孽海茫茫,安得十万恒河沙,为若辈湔肠涤胃耶?作《鸦片叹》。”

念毕,说道:“很讲得痛切,笔墨亦简净,你何不就作一篇乐府,等我替你改?我是不止说这个,还有几多时事,通要编成乐府哩。头一题是《黄雾漫》,第二题是《官兵来》,第三题是《胥吏尊》,第四题是《钞币弊》,第五题是《铜钱荒》,第六题是《羊头烂》,第七题是《鸦片叹》,第八题是《卖女哀》。”

秋痕斟一杯酒,喝一半,留一半,递给痴珠道:“乐府我没有做过。”痴珠喝了酒,说道:“你没有做过乐府,那白香山《新乐府》三十章,你不读过么?香山的诗,老妪能解,所以别的诗不好,乐府最妙。学他那样做去,便是正体。”秋痕又斟一杯酒,给痴珠喝一半,将剩的自己喝了,说道:“这个你也和我讲过,只我总不敢轻易下笔。你随便起两句,我接下去学学,好么?”痴珠道:“我念你写。”便随口念道:“外洋瘠中土,制作鸦片烟。”秋痕端过笔砚,写着。痴珠道:“你五字的做两句吧。”秋痕故意想了又想,说个不大条畅的句,惹着痴珠笑了;又分喝了几杯酒,让痴珠几箸菜,才说道:“我做一联对偶,你看好不好?”就写起来。痴珠瞧是“媚骨胜鸾胶,流毒如蛇诞”,说道:“这就好,音节也谐。”秋痕擎着酒杯,笑道:“我又不晓得怎样接了,你提一句吧。”痴珠便道:“如今耍转仄韵才好呢。”念道:“愚夫不解身中毒,”秋痕写着,笑道;“我接句‘夜夜吹箫品玉竹’。”痴珠笑道:“你说个品萧还好。”秋痕道:“我想那神情就像。”痴珠道:“这不是给人笑话?”秋痕道:“我和你讲,怕你笑话么?其实我是这一句,你瞧吧。”痴珠瞧着,是“短榻烧灯枪裂竹”,便笑说道:“好好的句,却故意要那般说。以下你自己做去,我替你改。”

秋痕剪着烛花,笑说道:“我不,我要和你联下去。”痴珠道:“我酒也不喝,诗也不能做,躺一会吧。”秋痕不依,痴珠只得又念道:“生涯万事付一枪,”秋痕写着,接道:“万事如烟过瘾忙。朝过瘾,暮过瘾,……”痴珠早向床上躺下。秋痕便站起来,跟到床前,伏在痴珠身上,说道:“怎的?”痴珠道:“你要替我解闷,却叫我做诗,不更添闷么?你好好的替我唱那《紫钗记·;闺谑》给我听,我便不问了。”秋痕笑道:“你又来歪缠人家。我和你说,今天是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行不得也哥哥!”

痴珠将手挽住秋痕道:“我不信。”秋痕笑把指头向痴珠脸上一抹,道:“羞不羞?你通不记今天是祭灶日子么?”痴珠黯然道:“我在客边,我没灶祭。”秋痕笑道:“我没爹役妈,那里还有个灶?”痴珠道:“我有妈也似没妈,有灶也似没灶!”因吟道:

“永痛长病母,五年转沟壑;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一面吟,一面伤心起来。秋痕惨然,将痴珠的手掌着自己的嘴,道:“这是我不好,意你伤心。我还唱那两支《玉交枝》吧。”痴珠泪眼盈盈道:“我这会曲也不能听了。”接着高吟道:

“当田欲一哭,泪下恐莫收;

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

便说道:“我还喝酒吧。” 于是秋痕斟了热酒,送给痴珠。痴珠又高吟道:

“少年努力纵谈笑,看我形容已枯槁。

喜君颇尽新礼乐,万事终伤不自保!”

就将酒喝干。秋痕珠泪双垂道:“这样伤心,何苦呢?龙蛰三冬,鹤心万里,愿君善保千金躯哩!”痴珠微笑一笑,说道:“唤他们收拾睡吧。”晚夕无话。次日,下了一天雪,痴珠并没出门。

第三日清早,外面传进一柬,说是韩师爷差人送来的。痴珠拆开,见是一张小笺,上写的是: 采秋归矣!孤灯独剪,药裹自拈,居者之景难堪;冲寒冒雪,单车独往,行者之情尤可念也。叠《梅花》诗原韵,得春镜楼本事诗八首,录请吟坛评阅。知大才如海,必更有以和我。痴珠吾师。荷生白。

秋痕笑道:“诗债又来了。”痴珠念道:    

“断红双脸晕朝霞,乍人天台客兴赊。

青鸟偶传书郑重,朱楼遥指路欹斜。

可能偎传销愁思,便为飘零借岁华。

自笑无缘赏桃李,独寻幽径访秋花。

似曾相见在前生,玉样温柔水样清;

月下并肩疑是梦,镜中窥面两含情。

随风柳絮迷香国,初日莲花配艳名;

最是四弦听不得,樽前偏作断肠声!” 叹道:“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又念道:     

“同巢香梦悔迟迟,调怅情怀只自知。

卿许东风为管领,侬家南国惯相思。

针能寄恨丝千缕,格仿簪花笔一枝。

莫把妆梳比浓淡,芦帘纸阁也应宜。

如墨同云幂远村,朔风吹泪对离樽。

雪飞驿路围鸿爪,柳带春愁到雁门。

姑射露光凝鬓色,阏氏山月想眉痕。

多情不为蚕丝茧,但解价才合感恩。”

瞧着秋痕道:“春蚕作茧将丝缚,我四个人,竟是一块印板文字!说来觉得可喜,也觉得可怜。”又念道:

“箜篌朱字有前缘,小别匆匆竟隔年。

束指玉环应有约,凌波罗袜总疑仙。

凄其风雪真无赖,况瘁轮蹄剧可怜!

毕竟天涯同咫尺,一枝春信为君传。

小院红阑记旧踪,便如蓬岛隔千重。

云移宝扇风前立,珠缀华灯月下逢。

碧玉年光悲逝水,洛妃颜色比春松。”

秋痕道:“这‘松’字押得恰好!”痴珠点头,又念道:

“久拚结习销除尽,袖底脂痕染又浓。  

孤衾且自耐更残,锦瑟弦新待对弹;

尘海知音今日少,情场艳福古来难。

谁怜绝塞青衫薄?却念深闺翠袖寒。

愿祝人间欢喜事,团(外囗内栾)镜影好同看。

桃花万树柳千枝,春到何曾造物私。

恰恰新声莺对语,翩翩芳讯蝶先知。

团香制字都成锦,列炬催妆好赋诗。

絮果兰因齐悟澈,绿阴结子在斯时。”

念毕,又叹道:“天涯多少如花女,头白溪头尚浣纱!采秋就算福慧双修了!”因提笔批道: “茧丝自理,泪烛双垂;惜别怀人,情真语挚。然茶熟头纲,花开指顾,来岁月圆之夜,即高楼镜合之时。从此绿鬟视草,红袖添香;眷属疑仙,文章华国。是乡极乐,今生合老温柔;相得甚欢,我辈皆输艳福。何必紫螺之肠九回,红蛛之丝百结也?痴珠谨识。”

批毕,随手作一复函,交来人去了。跛脚端上饭,两人用过。 正苦岑寂,恰好秃头送来县前街十数幅春联,痴珠因唤秃头照样买了好几张朱红笺纸,就在东屋大大小小裁起来。秋痕一边磨墨,痴珠一边写。一会,将县前街的春联写完了,就写着秋华堂大门的联句,是:

别梦梅花萦故国;迎年爆竹动边城。

秋华堂一付长联是:

七十二候,陆剑南酿酒盈瓶;

三百六旬,贾浪仙祭诗成轴。

西院门联是: 自作宜春之帖;请回赶热之车。

西院客厅楹联是:

结念茫茫,未免青春负我;

为此寂寂,徒令白日笑人。

西院书室的联是: 思亲旦暮如年永;作客光阴似指弹。

卧室的联是:

岁幸云暮;夜如何其。

厨房的联是:

此为春酒;祭及先炊。 秋华堂月亮门的联是:

坡翁守岁;唐祀迎宵。

秋痕道:“你如今替我也写了吧,却都要这样不俗的才好。”痴珠笑道:“我写的就怎样俗,也比你那门首的什么‘燕语’、‘莺声’强。”秋痕道:“那是他们闹的。”痴珠笑道:“你就凭他们闹去吧,何苦教我写?”秋痕道:“你不住在这里,我也不管。如今倘是不好,人家却笑着你。”痴珠笑道:“你替我装袋水烟,做个笔资吧。”就取一幅长笺,作个八字的联云:

领袖群仙,句题蕊榜;

山河生色,颂献椒花。

秋痕道:“不好。出句是个实事;对句我不配。要让采秋,他有篇《大阅赋》,才替山河生色哩!”痴珠道:“我要这般持论,就这样写出来。所谓扬之可使上天,抑之可使人地,何必是实,也何必不是实?难道将此十六字榜着你的大门,就有人家出来说话么?”秋痕道:“人家那里来管许多闲事?只是我自己问心有愧,便觉得不好。”

秋痕取过一对纸,痴珠道:“这一付给你正屋贴上吧。”秋痕见写的是:“富可求乎?无我相;人尽夫也,奈若何!”秋痕道:“你怎的写出这些话来,就是骂那老东西,也怕他们懂得。”痴珠笑道:“你要不俗,又句句要我说实事,我如今扫尽春联习气,实实在在说出十四字来,你又怕了。我将对句四字改个‘母也天只’何如?”秋痕道:“也不好,你这一付,只胡弄局,备个成数吧。”痴珠只得换一付,写道:

消来风月呼如愿;卖尽痴呆换一年。

秋痕道:“似此便好。我房门的联,你先写吧。”痴珠道:“你房门我只八个字:‘有如皎日,共抱冬心。’”秋痕道:“好极!写罢。”

痴珠写毕,说道:“西屋是这两句:‘绣成古佛春长在;嫁得诗人福不俚。’”秋痕道:“也好。月亮门呢?”痴珠道:“要冠冕些,是八个字:‘浴寒枸杞;迎岁梅花。’这里是你梳妆地方,我有了这两句:‘春风双影圆窥镜;良夜三生澈听钟’。”秋痕喜欢,一一看痴珠写了,说道:“厨房还要一付哩。”痴珠道:“也有。”便检纸写道:

司命有灵,犬声不作;

长春无恙,鸡骨频敲。 秋痕笑道:“关合得妙!必须如此,他们才不晓得。”

当下雪霁,痴珠吩咐套车,到了县前街,然后回寓,复由寓到了大营,拉荷生同到秋心院。秋痕早把春帖子换得里外耳目一新。荷生一一瞧过,微微而笑。秋痕将那付“富可求乎”一联,告诉荷生。荷生说道:“尖薄,何苦呢?”痴珠便留荷生小饮,至二更多天,始叫车送回大营。短景催年,转瞬就是除夕了。正是:

热梦茫茫,年华草草;

独客无聊,文章自好。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秋心院噩梦警新年 搴云楼华灯猜雅谜

话说西北搬马解女人,尽有佳的,腊底太原城里来了姑嫂两人,都有姿色。嫂名胭脂,男人给贼杀了;姑名柳青,年才十七岁。到了太原,有个将门少年,系武进士出身的官看上了,聘以千金。

柳青对着大家,向少年说道:“我自有夫,只你老爷是此地一个英雄,我也愿依你终身。成婚这夕,我要老干十斤,取猪蹄二只,饽饽五十个,我醉饱了,凭老爷成亲吧。譬如老爷自己不能如愿,便当给我再找男人,这聘金却不归赵哩。”大家都说道:“你怎的讲出这些话来?”柳青道:“话须预先说明,免得后来淘气。我们走江湖的人,再不受人委曲,也不委曲人呢。”那少年虽觉得柳青说话跷蹊,却自信拿得稳的,便答应了。柳青便请署券交金,给他嫂嫂收了。

日未晡,就欣然艳妆而往。少年迎入,婢仆环观,柳青饮啖自若。约莫定更,自起卸妆,挥老嬷丫鬟出去,嫣然向少年说道:“吾醉矣!”登床尽褫亵衣,付少年道:“凭你闹吧!”不想柳青坦然裸卧,这少年用尽气力,竟然终夕不能探他妙处。无何天亮,柳青跃起,少年遁去。以此柳青名色,哄动一时。

却为年残,紫沧已归。小岑娶了丹翚,剑秋娶了曼云,赶着正月内都要进京。荷生筹拨各道军饷,检点年终汇奏事件,更忙得发昏。 痴珠虽是闲人,缘无伴侣,就也懒做的,这日除夕,便在秋心院和秋痕围炉守岁。秋痕只怕痴珠忆家,百般的耍笑。到五更天,两人和衣躺下。痴珠不曾合眼,秋痕竟沉沉睡去。痴珠怕他着凉,将两边锦帐卸下,悄悄假寐。不一会,天发亮了,万家爆竹,声声打入心坎里。正在难受,秋痕突然坐起,瞧一瞧,抱着痴珠,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此时外面正在敬神,十分热闹,房中只他两人。急得痴珠抱在怀里,再三诘问,秋痕一言不发,只哀哀的哭。约有半个时辰,才说一句,是:“我和你怕要拆散了!”说着又哭。痴珠顿觉惨然,说道:“这话从何处说起,却这样的伤心?”秋痕呜咽说道:“我做一个大不好的梦,即刻想要生离!”就抱住痴珠的头,哭得灯光无焰,炉火不温。痴珠委实诧异,说道:“大初一,你这般哭,实在不好。”秋痕方才住了哭。

一会,跛脚进来,秋痕哭声已住,就也不觉。剔着灯亮,拨着炉火,见两人静悄悄的,只道是睡,再不想是哭。转怕惊醒,蹑手蹑脚的走了。

这里痴珠问起梦境,秋痕又淌下泪,说道:“我梦和你一块儿走,也不晓是要到那里。忽然见个大山,四面都是峭壁,并无橙路;回头一望,有无数的狼,远远的赶来。我和你前后左右都无去路,抱着大哭。你说道:‘哭也无益,我们舍命爬上山吧。’你爬上一层,拖着我,还没上去,两人都滚下来。那一起的狼就近在咫尺,我只怕咬着你,将身遮住你,你还拉我上山。一个狼扑上身来,我也不怕,正和狼死命的挣,忽见那峭壁洞开,两个女人拥个老人将你抓了进去,峭壁复合,犹隐隐的听见你在峭壁里喊着我的名字,我心里一痛,就和狼一起倒地。醒了见了你,怎的不伤心?以后越想越不好,怎的不哭?咳!以前你说个无缘,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说到这一句,又哭起来。痴珠听了,也自可伤。 这会丽日上窗,见秋痕面黄于蜡,目肿如桃,没命的抽咽,只得说道:“幻梦有何足凭?但这屋你说有鬼,我明日带你西院住去吧。”停了一停,秃头、穆升带着车,拿着衣帽,都来伺候,痴珠就出门去了。

初二日,李夫人便招痴珠、秋痕,就秋华堂院子看搬马解。只见那姑嫂两人,短服劲装,首缠青帕,带两匹马,跟一个老头子来了。柳青穿件窄袖红缎绣袄,约以锦绦,足缠绿滕,倒插青绉印花裙幅。胭脂穿件白绫绣袄,约以青绦。足缠绿滕,倒插红绉印花裙幅。两人双翘皆不及寸许,伶俏之至。各走了一回绳,舞了一回刀枪,耍了一回流光锤,就搬起马来。

先前柳青是站个白马,胭脂是站个黑马,各跷一脚,分东西缓走两回,便一面跑,一面舞,一面唱,已令人耳驰目骇;末后东西飞跑间,两人就在马上互换了马,如风如电,如抛彩,如散花,如舞蝶翩跹,如游鱼出没,更令人神骋心惊。正在痴看,不道两人早已下马,站在台阶讨赏。李夫人喜欢,各赏了一锭银。痴珠就也陪赏。奈这两人见痴珠发下赏来,却走向前:笑道:“你不是韦痴珠老爷么?我两人却不要你赏银,只要你赠我们一首诗。”痴珠哈哈大笑道:“这怪不怪,你怎晓得我会做诗哩?”李夫人也笑道:“总是先生诗名传播得远,他们也自闻风倾慕。”

痴珠于是招入西院,取出秋痕画过的折扇,信笔挥来。李夫人倚在案头,见歪歪斜斜写道:

凤阳女子有柳青,柳青选婿轻沙陀。

盘雕结队蠕蠕主,驰马快过月氏驼。

我为革牵跃而起,春风陡触雄心多。

可能从我建旗鼓,雕鞍飞鞚双蛮靴。

旄头指顾忽坠地,嫣然一笑舒流波。

人生得此聊快意,呜呼吾意其蹉跎!

再将那一把扇,写道:

胭脂索我歌,我歌唤奈何!君不见药师马,红拂驮,蕲王鼓,红玉挝?龙虎风云有成例,郁郁居此负名花。吁嗟乎!儿女恨填海,英雄呼渡河。会当努力中原事,勿使青春白日空销磨!

痴珠写完,掷笔而起。李夫人笑道:“先生这两首诗,好激昂慷慨哩!”痴珠微笑。

柳青、胭脂谢了又谢。秋痕将扇两边都盖了图章,两人喜跃而去。痴珠留李夫人吃饭,定更后带阿宝大家走了。秋痕便住在西院,自此就不回去。牛氏只教小丫鬟玉环跟定身边。在痴珠免了往来,在牛氏省了供给,这都是两边情愿之事。只秋痕为着初一早的梦,触起痴珠华严庵的签,总是闷闷不乐,因向痴珠问起草凉驿梦里碑记来。痴珠从书簏中检来检去,总寻不出,就也撂开。

十四这一天,李夫人接秋痕逛灯去了。痴珠一人正在无聊,恰好小岑、剑秋趁着灯月,步行而来,拉着痴珠走了。不多时,到了南司街,便人山人海拥挤起来,还夹着些车马在里头。三人走路,就不能齐集,痴珠招呼两人道:“这些灯也没有什么好瞧,路又难走,我们到柳巷找荷生罢,还听得有好灯谜。”剑秋道:“甚好,花神庙也有灯看。”便转入小巷,慢慢的走。

一路闲谈,小岑道:“荷生这几天高兴得很。”痴珠道:“采秋是腊月甘六抵家,他从初五起,天天在新屋里催督工程,要赶二十内收整停妥哩。”剑秋道:“他怎的还有工夫制起灯谜?”小岑道:“荷生住了搴云楼,适值花神庙今年是个大会,借园里轩轩草堂结个灯棚,热闹得很。他一人夜里无可消遣,就想出这个玩意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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