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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第4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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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问,都是终极问题。
  花海叶雪,无声有声。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两人跃上假山,李从璟声如轻歌。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人越过游廊、越过湖面,李从璟声如钟磬。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跃上小亭之顶,李从璟收了长剑,声如海浪。
  花落,叶落,花园重归平静。唯有丁黑、敬新磨等一大群人,急急忙忙赶过来,抬头望着亭子顶上相对而立的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茫然。
  桃夭夭也收了剑,脸上无悲无喜,“你悟了?”
  李从璟随手一挥,长剑滑过一刀干净利落的直线,插进丁黑脚前。
  李从璟眼中似有三千世界,又似空无一物,“你悟了?”
  桃夭夭顿了片刻,“似悟似没悟。”
  李从璟负手看着桃夭夭,“无所谓悟,无所谓不悟。”
  两人落回地面,一起来到亭中的木栏前,并肩望向干净清澈的湖面。
  片刻后,李从璟道:“始皇大业,无字可述,太宗功业,有迹可循,然则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他们。”
  桃夭夭终是笑了,她看着李从璟的侧脸,笑意犹如天边的一抹晨霞,“你不会像始皇帝一样,太过威重,也不会向太宗一样,骄傲自满。天下功业如今到了你眼中,也不过是云天的一抹远景。身为皇帝,你不会弃之不顾,但作为李从璟,哪怕是抓在手里了,你也不会因之骄狂,你会时常看着,却不会有太多留恋。”
  “弃之不是弃之,也不是不弃之,抓住不是抓住,也不是不抓住。”李从璟笑了笑,“风过疏竹,雁渡寒潭,事来则应,事过则休。在其位则谋其政,活这一世,便是这一世。”
  桃夭夭没有去依偎在李从璟怀里,李从璟也没有去握着桃夭夭的手。
  李从璟握住了桃夭夭的手,桃夭夭也依偎在了李从璟怀里。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就是意义。
  存在没有意义。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无所谓有没有意义。
  一阵微风拂过花园,有花开,有花落。


第902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八)
  黎明是黑暗的花朵。
  吴生被伍长吴春叫醒,他睁开眼,看到天地交界的远处,有一团团半黑半红的云霞。河畔上的堆堆篝火还未熄灭,炭火依旧在燃烧,灰尘在晨风中蒲公英似的飞散。几块石头堆叠在一起,在远近各处围成了不少简易灶台,柴薪在其中燃烧,铁锅里冒着热气,饭食的气味像是未曾睡醒的清晨,晕眩沉重的让人脑门不适。
  前方的战阵依旧严整,交战声此起彼伏,激烈的一塌糊涂,将校的喝令声从未休止,不停有伤员被抬到阵后来。河面上的浮桥像是一柄巨大长剑,在血火中从东岸刺到了眼前。桥上的定难军将士密密麻麻,一如山风被挤在峡谷里,呼啸声如泣如诉。箭矢在四处横飞,尸体在河面上沉浮,血腥味盖过了鱼腥味。夏日的清晨无关朦胧,金黄的阳光洒落,吴生感受不到半分暖意,他觉得自己就像身在冰天雪地中,空气清冷寒风凛冽,让人从骨子里感到恶心作呕。
  站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都在撕裂,寸寸筋骨都如同插上了细针,似乎有箭头钻进了脑袋里,刹那间的刺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周围都是起身的同袍,和吴生一样在勉力活动着四肢,迎着还不太刺眼的阳光,吴生看到黄河彼岸上延伸着一道铜墙铁壁,抢戟如林旌旗如云,游骑奔驰的脚步卷起缕缕沙土,有种叫你壮烈赴死的残忍气质。
  “战事已经进行了两日两夜,贼军攻势愈发猛烈,看来贼将急于渡河,他们不想再拖下去了。”蹲在地上就着肉汤吃蒸饼的时候,吴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吴生,他的腮帮鼓如鱼泡,咀嚼的动作分外用力,这些都表明他想尽快结束手中这个无关战斗的差事,“但凡上阵,至少得战斗两个时辰,我们是最先跟贼军对上的,也是最为疲惫的,今天或许就是最后一战……咱们伍已经只剩下你我俩人了,不要给死去的兄弟丢人。”
  缺了个口的陶碗里冒着热气,哪怕是清晨,也让人感到热得不舒服,吴生点点头,一口气将肉汤喝干净,麻木的舌头没有尝出热汤有甚么味道,事实上他甚至忽略了汤还滚烫,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正在激战的河畔,定难军的浮桥已经搭建了大半,最后的数十步是最关键的部分,也是绝佳的战场。
  两天两夜了,没有一刻消停,将士们轮番上阵、歇息,黄河里早就又多了数百具尸体,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事了,似乎只剩死人这一个主题。彼此厮杀,这是军士的职责,也是军士不可回避的命运,吴生期望着能把定难军赶回去,对方若是知难而退自然最好,但这种可能性很小,除非有巨大的伤亡。
  日上三竿。
  吴生跟着战阵来到河畔,准备替换前阵的同袍。浮桥的尾端,也就是西岸面前,是排排并列的船舶,上面还只有简易木板,铁锁未来得及将他们串联,定难军要完成这最后的工程,将浮桥修完,就必须将河岸清理出一块空地,朔方军要阻拦对方搭桥,就必须守住这最后的阵地。
  弓弩是主力,河岸上地形宽广,朔方军的排排弓弩手可以发挥最大战力,一轮攒射之下,浮桥就变成了刺猬。浮桥上的定难军弓弩手,无法将阵型摆宽,威力逊色不少,但他们到底是有备而来,大盾很多,这就要靠朔方军的近战士卒,将他们杀回去。
  浮桥不止一条,而是两条。
  但也仅此而已,定难军准备得再充分,也无法无视河面的宽度。
  浮桥西端两侧的河面上,双方都有船舶纵横,船上将士以弓箭手居多,各自策应己方将士,同时也将对方船舶作为射杀目标。
  战斗很残酷。
  浮桥西部尾端,船舶上横搭的木板已经叫鲜血染透,没有一寸地方还是本来颜色,插进木板、船体的箭矢,散落各处的兵刃,密集到几乎没有容人落脚的地方。断手断脚也到处可见,还有些看不出部位的碎肉,血腥的船体上还有处处焦痕,那是朔方军意图火烧船舶留下的残迹。
  就在方才,定难军的冲锋被打退,浮桥尾部空缺了一段出来,但是定难军很快又重新扑上来,不给朔方军毁坏浮桥的机会。
  吴生来到阵前,透过盾牌的缝隙,可以清晰看到箭雨下定难军在不断前行,他们的大盾丝毫不弱于朔方军,虽然路途中有不少将士中箭倒地,但空白很快就被填上,整个战阵已经快要逼得很近,吴生甚至都能看到盾牌后那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尤其是一双双嗜血而冰冷的眼神,如同鬼火一般。
  随着都头一声令下,早已把横刀换作铁斧的吴生,和同袍一起上了船舶,踩在那一条条不稳定的木板上。
  两阵撞在一起,盾牌手们齐齐大吼。这一轮比拼的就是哪一方的盾牌手更加强壮,若是己方盾牌手能在撞击、挤压时,将对方撞翻、挤翻,那无疑会让对方露出空档,而己方就能趁机杀进。盾牌手都是身强体壮之辈,撞击声沉闷而又浩大,震得人心颤而又血液沸腾,同袍们紧紧跟随其后,死死盯着前方,在心中默默计算出手的时机和方位。战阵之中的残酷搏杀,很多时候将士只出手一次,就能取得杀伤敌人的效果,或者落入被敌方杀伤的境地,所以不出手则已,出手必定竭尽全力,在这种情况下,时机和方位的把握、争取就分外重要。
  吼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刺中对方的将士身体前躬,被刺中的将士身体后弯,砍中对方的将士气拔山河,被砍中的将士栽倒在地。时间在双方最前面的将士第一波出手的时候,似有霎时间的定格,然而不等战果被看清,紧随其后将士的第二波出手已经发起,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缝隙。船体在摇晃、起伏,将士们脚步越是重,动作越是大,船体摇晃、起伏的也就越激烈,吴生看到通道两段的将士,在撞击中身子不稳,接二连三的倒进河中。
  阳光在此时本不该太热,然而此时照耀在将士的甲胄上,却显得分外炽烈,耀眼而又刺眼,挥斩的兵刃仿佛带着金光,流汗的一张张面孔通红得犹如烙铁,飞溅的鲜血格外不真实,谁看谁都觉得像是怪物,连惨叫怒吼声都似远似近,好像在空气中飘荡碰撞。
  ——然而,如果有将士产生了这种感知,就意味着他已经受伤,即将死去。
  吴生一脚重重踏在木板上,铁斧用力砍在对方的大盾上,他感到大盾往后挪了一分,那应该是对方盾牌手脚步被震得后退的结果,不等吴生举起铁斧再度斩下,身旁的同袍已是一斧头砍在大盾上,这下让那未站稳的盾牌手彻底没了重心,身体栽倒、盾牌也歪了,吴生和同袍抓住时机,挥动铁斧杀入对方阵中。
  铁斧虽然不如横刀灵活,但威力无疑要大些,但凡用力用到了实处,砍在敌人身上一定破甲,轻则带出一片血肉,重则直接将对方砍倒。用铁斧作战的将士,若是出手间不能一击伤敌,则会吃铁斧不灵活的亏,在回手再击的空档中,被对方杀伤,所以善用铁斧者,不出手则已,出手一定有战果。
  脚下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因为血流在木板上而不是地上的原因,不时有人踩着血滩滑倒,撞倒一片人,木板到底不是将船舶全都覆盖了,所以还有人在逼仄的船体中厮杀,一击不中就得抱着对方摔进河里——落水的越来越多,双方纵横在浮桥两侧的船舶,彼此射杀,既杀对方的落水者,也抽空救己方的落水者。
  各种声音杂乱无章,轰炸着人的耳膜。
  场面看起来混乱不堪。
  一个多时辰的厮杀,朔方军仗着甲坚兵利,取得了一些进展,将定难军逼退了不少的距离,但战斗远未到停止的时候。到得此时,朔方军将士开始用巨斧去砍浮桥,尤其是去斩铁链。铁链本身就很坚固,需要力壮者用巨斧不停劈斩,船体晃荡的厉害,挥斩铁链的难度不小。还有后进者不停往船体上泼油,只待撤退的时候就纵火焚烧。
  双方的将校都在大声喝令,定难军要保浮桥、保铁链,朔方军要断浮桥、断铁链,血淋淋的厮杀犹如野兽在撕咬,战斗中的将士,不是畏惧了就是疯狂了,后者在鲜血与死亡的刺激面前,已经毫无理智可言,杀红眼的只想往前冲,哪怕与敌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吴生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连带着撞到两三人,好歹铁斧没丢,拼命在身前挥舞,一名定难军将士寻机扑了上来,与他扭打在一处,两人在血泊中滚了半晌,沾了一身血,落进了船体里。
  吴生被对方抵在角落,掐住了咽喉,没多时一张脸就涨成了青紫色,战斗多时,他早就疲惫了,此时双臂拼命拍打对方,去抓对方的眼睛,却因为力道不够,没发挥甚么用。不时,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不是别人的,是他的鼻孔里涌出了两道血来。鼻血淌进了嘴里,染红了牙齿。
  太阳正在对方头顶,金灿灿的,刺得吴生睁不开眼,对方的脸庞在烈阳下成了一团阴影,看不清,但吴生能感受到那张脸的疯狂与扭曲。此刻,死亡就在阳光里,在极度明媚的阳光里。极光明的地方,一定会有黑暗,正如对方那张脸。脑袋在船体上挤歪了,吴生的念头疯狂转着,他忽然不去试图抓瞎对方的眼睛了,被对方骑在身上,他也够不着靴子里的匕首,他拼了命的解下自己本就已经歪斜的兜鍪,抓住了就用尽全力朝对方脑门上砸去。
  他失去了一部分距离感,兜鍪没有砸到对方太阳穴,而是挥在了对方脸上,对方哀嚎一声,手上动作立即就轻了,吴生又使劲砸了两下,终于让对方遭受重创,生命最危急的关头,求生的本能比甚么都强,他竟然从对方身下挣脱出来,他没忘记手中唯一的武器,逮着对方一轮一轮的挥砸。
  晃荡起伏的船体像是温床,又像是驶向黄泉的马车,刺痛眼膜的阳光让吴生极度不适,他想要呕吐,他支撑不住将要倒下了,但他没有,因为面前还有一个正努力想杀死自己的敌人。兜鍪上染了血、也黏上了碎肉,吴生没有注意到,一只眼珠子就吊在兜鍪上,随着他的动作,飞进了河里,嘭的一声,落水声很清脆。血肉溅了吴生一脸,他心中没了念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层血色,只是不断挥击兜鍪。
  他忽然觉得鲜血的味道分外诱人,他听到对方哭爹喊娘的惨叫,竟然觉得说不出的悦耳,这些都刺激着他手中的动作更快更有力,终于,他忍不住疯狂的叫喊起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喊出来、必须喊出来,因为吼声就在胸口处,就在咽喉处,他不知道,他放肆的喊声和猖狂的笑声夹在一起,像极了鬼哭,不,鬼哭也不能如此让人不寒而栗。
  对方早已不动了,吴生停下来的时候,身体一阵脱力,他无意识的坐倒在对方身旁,靠着船舷,大口呼吸着,周围的环境闯入他的感知,他从未觉得阳光如此血腥,还很黏稠,船外波光粼粼的河水都让他阵阵眩晕,好似天地自在旋转。渐渐的,他的瞳孔恢复了焦距,这时,他向身旁的望去,当他看清面前人那张残破的脸时,他吓得肝胆欲裂——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五官早已没了踪影,半个脑袋也已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血肉模糊的凹面,骨头渣和碎裂的牙齿裹挟在血肉里,没有甚么人的脸能这样狰狞,它就像一个盛放碎肉的血盆。在这个盆里,吴生看到了对方的咽喉、食道,因为那里在不停往外冒血。忽然间,血不冒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空洞,看不到底,就像一个漩涡,要拉扯着人的灵魂沉进去,碾成粉末。
  吴生再也忍不住,趴在船舷上疯狂呕吐起来。


第903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九)
  浮桥还是被点燃了,黄蓝火焰从木板、船舶上蹿起来,很快就将它们赖以寄生的物什吞噬,它们像是濒死之人伸出的手,不由分说的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存在。在火焰上方,空气被火烧得有些扭曲。
  火焰彼此汇聚融合,很快就大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热浪。火海将浮桥隔绝成两个世界,谁也不能逾越半分,蒸腾的空气和水汽,和死去将士的灵魂一起升入空中,热火难耐的天地间,似有丝丝寒气透出来,冰寒彻。时近正午了,烈阳当头本就难受得紧,铠甲下的战袍早已贴在身上,将士们行动间都能滴出水来,哪里还能忍受大火的烘烤,所谓刀山火海、烈火油锅,不外如是。
  火烧木头的味道并没有能将血腥味掩盖下去,染血木板、船体在火海中的味道说不出的怪异,屡屡黑烟在火焰中袅袅升腾,尸体、断肢残骸、脏腑、碎肉,合着战袍甲胄,在火烧下不停蜷缩,皮肉寸寸皲裂,肌肉渐渐焦糊,尸油滴滴渗出,猩红的铁甲边缘红透了,将融未融,人肉被烧熟的场景、味道,跟羊肉、猪肉差别并不太大,浓浓的恶心感挥之不去。
  眼前的场景,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像河水涛涛声萦绕在脑际,又像是午夜的噩梦,让人心烦意乱。这般折磨人的光景,让人恨不得挖掉自己眼珠子不去看,割掉自己的鼻子不去闻。
  吴生趴在船舷上还未吐完,就被火熏得浑身燥热,他回头看到瞬间燃烧起来的火海,再也顾不得胃中的不适,从船舷旁一惊而起,手脚并用爬上浮桥,跟在火速撤退的朔方军同袍后面,向河岸歇斯底里的奔跑。
  他跑的时机太迟了些,跳到岸上的时候,腿上的战袍已经烧起来,他连忙滚进泥沙里来回打滚,在左右同袍七手八脚的帮助下,好歹将火势扑灭,再看膝盖上下,已经一片不正常的红烫痕迹,气泡都起了好几个,格外醒目,吴生却顾不得这些,不由自主望向燃烧的浮桥,眼中还有惊魂普定的神色。
  浮桥上还有一些伤员,或者来不及从火海中撤离的将士,或者被火海吞噬了身躯,或者被火焰咬住了战袍,后者还好一些,尚可逃离,哪怕是跳进河水中,也有一线生机,前者的境遇就分外悲惨,任他们在火海中如何扑腾,都已经爬不起来,更不会有人去救他们,整个人渐渐被烧成了黑色,连痛苦的挣扎动作都显得那样僵硬,渐渐的,场外的人只能看见他们身体四肢的轮廓,绝望痛苦的惨嚎声划破长空,让人闻之手脚冰冷,最后,这些身体不由自主的蜷缩成一团,没了声息也没了动作,肉身中被火烧出来的人油,反过来又助涨了火焰的燃烧之势,尸体在火海中静静的燃烧,化成了火海的一部分,便是尸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也不能传出多远。
  吴生本就没有吐完,看到这一幕,再也忍不住,又弓着背四肢趴在地上作呕,只是他的肠胃虽然不停痉挛,腹中却已没有东西可吐,只有一道道清水黄水,黏稠的像是鼻涕一样,从他嘴中延伸到地上,他干呕的格外用力,脖颈上、脑门上,青筋暴突,便连眼珠子,也似要因为用力过猛,从眼眶里蹦出来。
  河畔上的朔方军将士,有许多都面对着浮桥无言,他们望着彼处地狱般的惨状,默默流下泪来,那些葬生火海、葬生战斗中的将士,有许多就是他们的亲友。但是很快,他们就抹干净了污渍密布的脸上的泪,在将校的喝令下转身列队。
  战争不需要眼泪,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悲戚,不需要感伤,甚至不需要过去不需要将来,不需要一切与战斗无关的东西,他们没有时间去心怀激荡,他们唯一能做唯一要做的,就是全力准备接下来的厮杀。
  战争需要的是战争机器,而不是有感情的人。
  吴春不知何时来到吴生身旁,帮他拍着后背,在吴生稍微消停片刻的时候,吴春不无欣慰的说:“好样的!”
  吴生露出一个苦笑,想要说话,嘴里还未发出声音,肠胃又是一阵痉挛,疼得他像个虾米一样趴在地上,嘴里的话也尽数消散,只能摇摇头。
  吴生知道吴春那三个字,不是表扬他作战英勇,而是说,能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就是好样的。
  定难军将士前赴后继的冲到火海处,一袋袋河沙抛洒出来,将火焰覆盖。
  朔方军点燃浮桥很仓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虽然占据了上风,将定难军击退一段距离,但定难军到底人多势众,本身也不缺乏悍勇轻死之辈,很快就能组织起反扑之势,这中间的空档时间并不充裕,他们燃烧了浮桥,但要一次性将其烧毁,却无可能,还得多进行几次才行。
  关于建设与毁灭的战斗,在永无休止的进行着。
  ……
  十多日后。
  在定难军一浪接一浪的攻势下,朔方军被迫从河岸撤离。
  战事后段,定难军已经急了,帅斥将,将斥校,校斥卒,战法也变得毫不讲理,渔船被打成了斗舰,不顾利箭飞驰冲撞,不顾己方翻船也要拉着朔方军落水,船不翻就挺身肉搏,将校领头冲阵,不惜伤亡不顾代价,党项人的野蛮之风完全发挥出来,披着湿衣就敢冲上燃烧的浮桥,黄河之上横尸抵浪,河水为之嫣红,到得最后,已是掷兵浅滩,便成道路的情景。
  拼却数倍伤亡的代价,刘知远终于率领定难军渡河抵达西岸,而此时,朔方军已经回防定远、崇冈、新堡三城,在定难军渡河待发的时候,朔方军也在利用难得的片刻喘息之机聊作休整。
  柴克宏回到定远城后,就在城墙之上布置城防,寸步不离,当日夜,蒯鳌便将伤亡数字统计了出来,急忙来向柴克宏禀报,“连日苦战,将士伤亡颇大,总计已经超过八百之数……”
  柴克宏抚墙远眺,面上并无太多神情变化。
  卢绛声音沉重道:“定远城一线,拢共不过三千余兵马,十多日便折损了十之二三,这还是在把守浮桥尾端这等险要地形的情况下,往后贼军大举来袭,三城全面开战,伤亡必会与日俱增……”
  柴克宏抬起手臂,干净利落制止了卢绛往后的话,他当然知道,若非朔方军甲坚兵利、强弓劲弩,伤亡定然远不止于此,但那又如何呢,“贼寇入侵,三军唯战而已。多余的话便不必说了,两位各自下去准备战事吧。”
  卢绛、蒯鳌相视一眼,“将军不向灵州求援?”
  柴克宏道:“求援?求什么援?定难军若是围城打援,那该如何?”
  卢绛、蒯鳌两人不复再言,齐齐退下。
  吴生身上的伤口不少,不过多是不值一提的小伤,真正有分量的一处在左臂根处,口子拉得很大,军中大夫给他缝了十多针,本想给他绑个布条拴在后颈,被他拒绝了。
  “离断臂还差得远,没甚么大的妨碍。”吴生接过吴春递来的水囊,扬起脖子狠狠灌了几口。
  吴春在吴生身旁坐下,瞅了吴生肩膀上的伤几眼,“如今大夫疗伤的手段可是比以往高明多了,听说这回下派来的十多名大夫,都是在灵州受过演武院军医教导的,这手法果真不错。”
  吴生笑道:“伍长的箭法亦是分外高明,让我长了见识,以伍长这些时日的杀敌数,此战之后必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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