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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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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光景,就不说也明白了。但淳于意还未想到他三女婿的病情,已是危在旦夕,叹口无声的气说:“别哭,把他近来的情形说给我听,看看该用什么药?”

三姊依旧流着泪,只说了两个字:“呕血。”

“多不多?”

“多!”

淳于意半响作声不得,好{炫&书&网}久,顿一顿足,万分无奈地说:“只怕我身在此地,不是当面诊察,便无从想什么办法。姑且拟个方子试一试吧!”

听到父亲这话,三姊顿觉愁怀一宽,眼泪自然而然止住了。拭一拭眼再看,父亲已走到屋角,在布衾上坐了下来,就着“具狱辞”的笔砚,慢慢地开了一张药方。

“不能再耽搁了。拿了药方快去吧!记住,一日一剂,连服十天。”

三姊以兴奋发抖的双手,接过那方简牍,神魂飞越,已到了丈夫身边。但卫媪还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她心里焦急,脚下却未移动半步。

“怎的还不快走?”淳于意催促着说。

“我有些要紧话。”卫媪接口回答。

“那就快说!”

“阿萦和我,明天也启程上京……”

“胡闹!这,这,怎么行?”

卫媪不理他,管自己说了下去:“四位姊妹今大都到齐,明天送你动身,看家的人也安排好了,”她指着三姊说:“是他们小夫妇。”

“嗯!”淳于意点点头,“这其实于病体有益。只怕你舅姑或有异议,但也不必过虑,你只说是我的意思。料想他们总还信得过我这个行医人的话。”

这一说法,正合三姊的心意。她原来就是想以医病的话为借口。居然父亲也是这么说,更见得自己的想法不错。等手里这张药方见效,父亲的话就更显得权威了。一念倒此,就恨不能立刻回到夫家,照方煎药,立见起色,那以后的一切,便都要改观了——最好的是,夫妇厮守,爱怜由心,不必再看夫家任何人的脸色,岂不大妙!

看到三姊心神不属的表情,以及局促不安的脚下,再又听到主人不住口地在催着尽速回去,卫媪心里真有无限的感慨。天下做父母的,无不为儿女操心,做儿女的究有几分报答父母?那就很难说了!

但这个念头刚刚转完,立即发觉自己太武断了些。至少这样的想法,对缇萦是一种冤屈,将来她出了阁,是不是会像二姊和三姊那样,事事把夫家摆在前面,那自然还保不定,但眼前的缇萦,可真是没有什么批评的了。

于是她说:“那就走吧!我也不放心阿萦……”

一句话未完,提醒了淳于意,急急问道:“缇萦这两天如何?”

“乖得很!真懂事!”

“好,好!”淳于意浮现了极满足的笑意。

这下,该说的话,该问的事,是真个都提到了。卫媪谢了狱吏,带着三姊一起回家,说了探监的情形。其实也平淡无奇,可是缇萦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十分安慰。

“那么,三妹呢?”二姊问道:“得赶紧回去料理汤药啊!”

“是啊!”缇萦也说,“早点走,太阳下山以前,还能赶得到家。”

说是这样说,卫媪现在成了一家之主,得要有她一句话,事情才能说怎么就怎么。因此,三姊妹不约而同地转脸去看卫媪的眼色。

卫媪半扬着脸,不响。三姊机警,立刻就说了句:“我今天不回去,等明天送了爹爹动身再说。”

这时卫媪才开口,看着三姊手中的药方,慢条斯理地说:“病人要的是药,不是药方。”

“啊!”三姊醒悟了,随即起身,“我看看爹药囊里,可有这张方子上要用的药。”

“自然有的,你且莫忙!听我说完。你们先去配药,我出去替你们找个得力的人,一骑快马,不等太阳下山就送到了。”

没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事实上这也是最好的安排。于是三姊妹一齐动手去找药称分量,等她们检点妥贴,卫媪也把人找到了,细细嘱咐了一番话,随即遣走,了却一件大事。

这一来,三姊的心境比较开朗得多。她走过的路,比姊妹们都多。一面在厨下做干粮,一面为缇萦细细讲解旅行的经验。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听得擂门如鼓,开门一看,大姊带着她那刚生不久的婴儿,与四姊一车子到家了。

五姊妹都到齐了,多少年来难得如此团聚,倘或是归宁探亲,或者娘家有什么喜庆吉日,特地回来祝贺,一堂聚首,但闻欢笑,不是灯前闲说家常,便是检点旧时妆台,有着数不尽的乐事,忆不尽的温馨。而此刻呢,斜阳影里,泪眼相看,凄苦的问讯叙述之中,只听见不断的叹息。容颜如花的一群少妇少女,在这花气袭人的春日,酿出了孤舟嫠妇、秋夜不眠的凄凉。

而这一份凄凉,孝心最深的缇萦,感受得却不深,一种可以为父亲去谋干大事的成长了的骄傲,和对一个海阔天空的世界的憧憬,使她得以排遣眼前。而四位姊姊对这个将要代替她们去尽孝心和责任的小妹妹,在这乳燕离巢,振翅远征的前夕,有着无可形容的离愁和关切,尽皆寄托在絮絮不断的叮咛中,让她没有多余的工夫去发愁。特别是大姊对她,从小扶持携抱,植下一片如慈母般的感情,这时把她揽在怀中,侧脸拿一双抑郁而又欣慰的眼,不时怔怔地看着她。这一份深厚的爱心,为她带来了这几个月少有的恬适和温暖,于是,她不知不觉间抛开了一切,神补于儿时的回忆中了。

忽然,又有叩门的声音,是左右的邻居,得到消息来探望。有的慰问感叹,有的有所馈赠,都由大姊和卫媪出面应付。这样去了一拨,又来一拨,川流不息地,例显得像办喜事般热闹,好{炫&书&网}久才能安静下来。

检点了行李,又谈妥了卫媪和缇萦去后的家务,已过午夜,“大家就和衣打个吨吧!”卫媪说,“也不过闭一闭眼,就该收拾动身了。宁可早点到行馆门前,官差可不会等人的。”

就这一句话,在每个人手头勾勒了一幅老父的形像,憔悴衰颓,身在囚车。天涯一别,音容渺茫,三姊第一个举起衣袖,拭着眼泪。

“哭什么!”卫媪掠一掠飘萧的白发,以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气说,“一切还有我呢!”

那种雄心万丈,慷慨担起艰巨的神态,倒提醒了大姊。抬头扫遍几个妹妹,向卫媪下方一站,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爹爹这件祸事,多亏得阿媪。如今干钧重担,都由阿媪挑了,这番恩德,报答不尽。大家都来!”

说着她做了一个手势,连缇萦在内,都明白她的意思,按照长幼次序,比肩站成一排。卫媪方在诧异,不知她们有何动作?大姊已领头跪了下去,一齐向卫媪叩头。

“这是干什么?”卫媪踉踉跄跄地避向一旁,伸手来搀扶大姊起身。

“阿媪!”大姊颤声说道:“爹爹的事,可全在你身上了。还有,阿萦也交给你了。”

卫媪未曾开口,只深深地点一点头。从此刻起,她重新体认了自己的责任和淳于意对她的期望,立下事不成不生还的决心。

08

也不过天际才有淡淡的一层白色,淳于意家五姊妹就已来到行馆门前。灰绰绰五条伶俜的影子,如传说中的游魂那样,在行馆对面的照墙下晃荡。

行馆暗沉沉地,不闻声息,不见灯火。各人心里都在说,来得太早了些!但谁也不想说这句话,仿佛在此时此地一开口,便是亵渎了什么似的;只让心底的哀愁,凭借春风向行馆的老树低诉。

而此晓寒最重的一刻,春风亦似秋风,薄薄春衫,在感觉上像件罗衣,又凉又滑,尤其是宽大衣袖中的两条手臂,冻得似乎有些麻木了。身子最单薄的四姊,第一个受不了了,顾不得再保持庄重的仪态,笼起衣袖,把两手环抱在胸前,瑟缩地同卫媪低语:“阿媪,你跟五妹先上车去坐着吧!这里太冷,别受寒致病。”

老少六个人中,还是卫媪和缇萦,为了怕旅途的天气有变化,衣服穿得最多。“我跟阿萦倒不冷。”卫媪伸手在四姊臂上捏了一把,“你们都像是穿少了。来,到这里面来。”她把四姊拉到身后正好避风的墙角。接着,其余的也都移动脚步,围绕在卫媪左右。

这一下算是打破了沉默,她们小声交谈着,她们都是为卫媪和缇萦设想,其实是一个接一个地发问,那些旅途中的种种顾虑,无非多费卫媪一些唾沫,——提出解决的办法,才能证明她们的发问是多余。而就在这虚耗的时光中,行馆中亮起了错落的灯火,街道上也出现了三两条人影——其中一个,望去是女人。

果然是女人,而且正是觅了她们来的,那是李吾。

她一来,就抓住了缇萦的手,气喘吁吁地说着话,她说,她特为起了个早赶到淳于意家去为缇萦送行,不想已经晚了,幸好还能在这里见面。不过是这样一句话,听来带着些责怪,也带着些笑声,倒像是女伴们相约哪里去玩,独独遗漏了她,而偏又让她追着了似的。仅仅她一个人的这份神态和语气,便把这清冷凄凉的一角之地,挑弄得很热闹了。

然后,她又照缇萦的称呼,把其余的人都招呼到了,最后落到卫媪身上,“阿媪”她说,“昨夜会烛,大家都在说,你老身子真健旺。他们知道我今早要来送行,叫我带信来,说此刻你心里烦,不来打扰送别。等你长安回来。醵了份金,替你置酒洗尘,听你说京城的繁华。”

卫媪一向不大爱理睬李吾,此刻却觉得她语言可喜,观感一变,触起一件久藏在胸的心事,正好与李吾谈一谈。

于是,她极和蔼地说:“阿吾,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卫媪要说的是什么,李吾连想都无从去想,不过从不假以词色的卫媪有此表示,在她已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应了一声,欣然跟着卫媪走去。

避开几步,卫媪站定了脚问道:“你哥哥此刻在何处?”

“大概在咸阳。原说夏天要回家,此刻或者已经动身了也说不定。”

“阿文呢?可是跟你哥哥在一起?”

这使得李吾立刻想起,不多久以前,缇萦也曾同样地如此打听过。而且她也可以想象得到,卫媪此一问的用意,与缇萦的打算相似,都是在这急难的当儿,想有朱文这么一个年轻力壮,又机警、又听话的人来供使唤。她也还记得她当时回答缇萦的话:“朱文说过:半年以后,回来看你。算算日子,已经到了,也许就在这几天会突然出现。”但这是闺中的私语,不知卫媪对朱文与缇萦之间的那一段情,究竟持何看法?所以朱文的半年之约,不可造次揭破;而且那多半也只是安慰缇萦的一句空话,关河千里,资斧不少,凭他一个穷小子,哪里就能说什么时候来定是什么时候来?

因此,李吾此时的话就含蓄了:“我不知道朱文可是跟我哥哥在一起,但是说不定随时会有消息。阿媪,倘或他突然回到阳虚,我该怎么跟他说?”

卫媪的干瘪而少血的嘴唇翕动着,欲语又止。一终于把万般无奈都归入一声喟叹之中:“唉!跟你说了也白说。哪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就在这几天口来了!嗯!”这一声短促的叹息是绝望的豁达:“不谈了吧!没有阿文,许多事不一样也办了么?”说完,她回头走了。

蹒跚的步伐,在晨曦中曳出一条迟滞的阴影——行人多了,每一个都是老远就注视着淳于家的五姊妹,越近越清楚,便越看越诧异,看她们虽是布衣练裙,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却是一个个如翠竹、如白梅,风姿高雅,出尘脱俗,像是长年不出深闺的人,何以大清早起,抛头露面?而且啼痕宛然,面有重优,此又是何故?

经过面前的路人,几乎无不是死盯着看一阵。五姊妹自出娘胎,从未接触过这么多怀疑的眼光,一个个窘得背身面墙,躲开了他们。但有那相识的,不免还来问讯,更叫人难以回答。幸好有个李吾可以代言——知道仓公遭了横祸,一个个嗟叹不绝,有些没有急事等着去,或者曾经受过淳于意的恩惠的,都站住了脚,要为仓公送行。这一下,立刻招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约略估计,总在一百以外。

“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顿时引起不小的骚动。淳于意家五姊妹,入耳心惊,仓皇回头,只见行馆的大门虽已洞开,却是空宕宕地,一无动静,不知是什么“来了”?

再左右看一看,方始明白,隐隐然闷雷初起声中,伴随着一片湖上骤雨、乱洒菰蒲的清脆繁响——几十双马蹄,敲打着青石板,一迎着晨曦,拉“来了”六辆车子。

行馆将近,第一辆车上的御者,长鞭一扬,左手往里一带,奔得正欢的四匹青花马“啼幸幸”昂首长嘶,随即改成小跑的步子,缓缓行来,这领头的一辆,朱轮蒲裹,皂绘覆盖,左右各插一面车幡,一看就知道是两千石大吏所乘。果然,等车子停住,下车来的正是阳虚的内史,他向人群中略略打量一下,随即跨入行馆的大门。

第二辆也是朱轮朱幡的蒲车,不过幡只车左一面,簇新的朱帛所制,颜色极艳,迎风飘拂,衬着新皂布的车盖,红黑相映,显得极其威严深沉——照这辆车的体制看,自然是为俸禄在三百石以上、一千石以下的延尉曹椽杨宽所准备的。

这以后还有几辆,不过普通行旅所用的帷车。但最后一辆便大不相同了,无帷无盖,光秃秃一辆破旧不堪的小车。一看这辆车,卫媪第一个就觉得心酸,这辆车是囚车!果然,别的车子都停在行馆门前,只有那辆囚车,越次向前,越过行馆大门,左折沿围墙驶入夹弄。那是由侧门进入行馆后院,让狱吏料理淳于意上车去了。

“啊呀!不好!”卫媪失声一喊,目瞪口呆。

一般都是怵目惊心、泫然欲涕的五姊妹突然间听得她这一声,无不吓得身子一抖。五双如受惊小鹿的眼睛,齐齐落在她脸上,仓皇问道:“怎的?阿媪!”

卫媪连看她们一眼的工夫都没有,睁大了一双昏花老眼,环顾搜索,一眼瞥见虞苍头,顿时起脚,也不知她哪来的气力,双手乱推,推开闲人,跌跌撞撞地直奔了过去,口中大喊:“虞公,虞公!”

“啊!”虞苍头紧走两步,迎着了她说:“我正觅你。内史已经跟左官说妥了,准你们随着官差一起走,只是在城里得要避一避。你们先到西城等候吧!”

“噢!多谢!虞公,还有一番下情,务必要请你成全。”卫媪向行馆大门看了一眼,又说:“可能借一步说话?”

语气配合着眼色,她要找个僻处谈话的意思,虞苍头自然明白。好在行馆的守卫,尽皆熟识,便徇从她的希望,悄悄答道:“好吧!跟我来。”

进了行馆大门,右首就是司阍的小屋,正好空着。卫媪想想时机紧迫,来不及细说缘由,一掀衣襟,摸出一饼黄金,双手奉向虞苍头,用很轻但很清晰的声音说道:“拜托虞公,向那几位狱吏托个人情,起解之时,务必为犯人稍留体面。”

如何叫做“稍留体面”?虞苍头得要略想一想,才能明白,但仍不免踌躇。

“事不宜迟,千万拜托。”卫媪把那饼黄金,硬塞向他手里。动作竟是带着强迫的意味了。

“事情有些难处。内史这两天特别叮嘱,在仓公这件案子上,诸事小心。”虞苍头稍一沉吟,表情忽然变得轻快了:“我们走正路办,我替你悄悄跟内史去说一句,让内史跟差官一提,无有不允之理。”

这一转折,就慢了些。但此刻再无丝毫工夫可以花在商议上。卫媪所求的是快,因而一叠连声地说:“好!好!快讲吧!”

交还了那饼黄金,虞苍头真个疾步进内。卫媪有些打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要在这里等着,听一个回话?就在这沉吟的片刻中,陡然听得人声嘈杂、高亢凄厉的哭声,入耳令人心悸!

“坏了,坏了!”卫媪连连顿足,右手扣着左腕,指甲入肉——皮肉的苦楚,远不抵心头的惨痛。事事顾虑周详,偏偏就漏了这顶要紧的一着,她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

嘈杂的人声倒是低了些,哭声却一阵高似一阵,石板地上,那种桀骛梗涩的声音,卫媪人在门内,双眼却仿佛在门外,那幅怵目惊心的景象,很清晰地展现着。她的双腿发软,挪动不得一步,从来没有这样气馁过。

忽然,随风飘来动人心魄的声音:“阿媪——阿媪呢?阿媪——”那是缇萦在喊。

凄苦的呼喊,为卫媪带来勃发的勇气,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外。第一眼就看到那辆囚车,立刻,她也忍不住哭了。

那是噩梦;那是大病发烧、魇幻中所见的魑魅;那是女巫作法所拘来的恶鬼!

一向看来是沉毅中显得飘逸清雅的淳于意,被作践得不成人形了,颈上枷着“钳”、脚下锁着“钅大”,一上一下两梯刑具的铁链,恰好拴在车上那根为了擎盖用的木柱上。双手虽未绑住,但直挺挺地锁得上下不能动弹,那双闲散的手,仿佛没有个摆处,只好软软地垂着。一身偷工减料的赭色囚衣,又破又脏,胡乱裹在身上,用条草绳束住,敞着胸口,露出了嶙嶙瘦骨。就这样已经够了。卫媪不忍也不敢再去看主人的脸。

这时囚车正从行馆左面的夹弄中驶出来,那五姊妹追逐在车子两旁,且哭且号。车快人慢,有些跟不上,攀不住,但快到行馆正门前时,囚车慢了下来,渐渐地,恰好在卫媪面前停住。

卫媪不自觉地跪了下来,仰面颤声喊道:“主人!我在这里!”

等她一跪,五姊妹也都随着她一起跪下。那一片哭声,真个惊天动地,老远老远的行人都闻声赶来看个究竟,行馆门前黑压压数不清的人头,但都是默默无语,面有侧然之色,而且许多人把头低着,很明显地表示出对仓公的同情和敬意。

然而淳于意却似乎领略不到这一层意思,每一道投射过来的视线,在他都是一把利刃,粉碎了他的自尊心;以致于他的脸上,是那种说不出的悲伤、羞惭和恼怒的表情。他的心里,渴念着那包被狱吏搜出没收了的毒药。

因为如此,他对五个女儿的哭声,厌恶极了!那样的痛苦,只能为他带来更多的屈辱。如果是五个儿子,不,一个就可以了,一个硬铮铮的男儿,这时候大说一句:“爹!大家都知道你是冤枉的,是齐国太傅的无辜陷害。你请暂且忍耐,到了京城,有圣明天子作主,一定要把官司打个明白。”这样,自己在这囚车上就能站得住足了。

于是淳于意激动了。凭借养气的工夫,多少天来压抑在胸的积愤不平,加上此刻所遭遇的奇耻大辱,都为五个女儿的悲啼痛号所挑起。只觉得胸膈之间,有一股排荡横决的冤气怒火,不断地往头顶上冲,一阵阵地突现一种想杀人或自杀的强烈欲望!但是,他无法有任何行动,不能泄愤,便只有迁怒了!

“哭有何用?”他用嘶哑的声音骂道,“只恨我生了你们一班无用的东西。到了紧要时候,一点都着不得力!”

这一骂反应不一,大姊、二姊听出父亲心烦,勉抑悲声。四姊看见父亲发怒,不敢再哭。缇萦却是深有领悟,哭无用处,拭一拭啼痕,以求援的眼色投向卫媪。只有三姊,伤心人别有怀抱,泪如泉涌,一时哪止得住?只是号啕痛哭,变作哽咽抽泣而已。

就这片刻间,人丛中挤出来两位须眉皓然的老者,是淳于意家左邻的庞公,右邻的陈老。他们身后跟着小僮,手里托个漆盘,盘中有两支牛角装的敞口酒尊,肩上背一个大腹小口的皮酒壶。两老走到车前,齐声叫道:“仓公!”接着深深一揖。

淳于意只能稍稍侧脸,看着他们,报以惭窘的苦笑,勉强想出句话来应酬:“恕我缧绁在身,不能答礼。”

“昨夜我为足下虔占一卦,主得异人相助,绝处逢生,”大吉。仓公。你请宽心!“陈老以卖卜为业,所以开口不离本行。

庞公老于世故,深沉平和,他说:“仓公,你是如何触犯国法,我们不敢打听。不过相知有素,不管将来得何结局,你仓公在我们心目中,仍是一位恺悌君子。天佑善人,而且时逢盛世。一时的年灾月晦,不必措意。来,来,先奉一尊,聊表心意。等你安然归来,痛饮不晚。”

这番话比陈公的吉卦,较能安慰淳于意。于是,坦然领受了他们饯别的尊酒。人丛中受过淳于意恩惠的人,不在少数,先在胆怯不敢有所表示,等庞陈两老一开了头,便纷纷上前,或表敬意,或致慰问,反把五姊妹都挤在外围了。

正热闹的时候,忽然一声暴喝:“闪开!”接着是“刷啦”一声,皮鞭抽风,动人心魄。

闲人一下都散了。满脸横向的吴义,端着个大肚子,一直来到卫媪面前,冷笑一声,用他那劈竹子似的豺声吼道:“你说,要怎样替犯人留体面?”

卫媪一愣,心里埋怨虞苍头不会办事,不然,吴义不会有如此一副负气的狰狞面目。同时她心里也不免生气,憋了好些日子的委屈仗着这么多人壮胆,且先发泄发泄,好歹也落个痛快。

于是,她斜睨了一眼,冷冷答道:“公门里何处不能积德?吴公,你也有儿有女。听着这五姊妹哭得这等悲痛,竟丝毫都不动心么?”

“少说废话。”吴义把手里的钥匙一晃,“我要听听,如何替犯人留体面。”

看在钥匙的份上,卫媪还有一大串的刻薄话都咽住了,“吴公!”她放轻了声音说:“一切知情!”贪残如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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