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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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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意愕然:“不是姓扁名鹊么?”

“非也,真正的扁鹊姓秦,越人,渤海郡郑县人氏……”

“老师!”淳于意打断他的问话:“怎么叫‘真正的扁鹊’?难道还有冒充的扁鹊?”

“正是有此一说。战国之际,扁鹊遍天下,王畿洛阳有‘耳目痹医’的扁鹊;赵国邯郸有‘带下医’的扁鹊;秦国咸阳有‘小儿医’的扁鹊。扁鹊成了良医的别名。这许多扁鹊,可就是一个人?这话有两说,一说是第一位扁鹊成名之后,他人掠美冒名。一说是许多扁鹊,确是一个人,他的行医,随俗而变,王畿敬老,所以为‘耳目痹’,秦国重小儿所以为‘小儿医’。”一口气说到这里,阳庆有些累了,歇下来微微喘气。

淳于意一向对老师侍奉得极周到的,这时赶紧走到置放饮具的地方,揭开竹筐,把一个用棉絮遮盖保温的铜壶取了出来,斟出一杯热米浆,捧来为阳庆饮用。

一面侍奉,他一面笑道:“照此说来,邯郸多娼女,视美妇人为一宝,所以扁鹊一到那里,就成了‘带下医’了?”

“一点不错。”阳庆也微笑回答。

“然则依老师看,究竟是哪一说为是?”

“我是深信后一说的。”

“请问其故!”

“我曾细参扁鹊的遗书,他原是无所不能的。”

“可又何必随俗而变。”

“此正是扁鹊不得已的苦心。化名扁鹊,不愿以真姓名示人即有自隐之忧;随俗而变,亦依旧不过是不愿世人识破真相。”

“这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想苟且全生。天下虽大,人心甚狭,一个人的名气大了,必定遭人妒忌,于方百计要来打击你!扁鹊深知其理,所以避名唯恐不及,饶是如此,依旧不得善终。秦国的太医令李醯,到底买出刺客来,刺杀了扁鹊。唉——”

阳庆闭目长叹,须眉皆动,内心的悲愤,仿佛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淳于意可以想象得到,这位高年的恩师,大概也曾有过类似扁鹊的遭遇,抚今追昔才会如此激动。对于这一个猜测,他很希望求得证实,但以不忍再触动老人的伤感,所以几番想开口动问,而仍归于默然。

慢慢地,阳庆的情绪平伙了,重又呈现了那种仿佛有所内愧的神色,“我实在很难对你说什么,学医所以救人,而我习于安逸,对于病家深夜叩门求治,甚以为苦,因而唯恐世人知我懂得医道,此是一。再则,古书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深知行医不是一种好营生,唯恐阿殷知医而又享了大名,所以不愿传授他,却传授了你,这不是不仁吗?有此两层缘故,我真个不知怎么对你说才好!淳于一“他伸出那双筋络虬结而枯瘦的手,按在他的唯一传人的肩上,痛苦地说:”你不知道我心里是多么为难!“

那一双衰迈老翁的手,在淳于意觉得有千钧之重。他了解恩师心里的为难,更了解那双手所交付在他肩上的期望。一种绝学,一种可以救活天下后世无数生灵的秘艺,已在这斗室中完成了授受。授者说不出课以责任的话,而受者又不必对授者负责,只无奈天下后世何?

就这一念之间,他感到肩头非常沉重,可是,越是如此沉重,心头愈有一种充实的喜悦和庄严的满足,他伸起双掌,捧住老人的手,尚未说话先投以宽慰的眼色。

“老师,我决不辜负你的传授,为老师弥补遗憾我要尽力以医救人,并昌大你的绝学。”

阳庆噙泪而笑,心中的舒畅是他多年来所未有经历过的。平生的疚歉,终于可以弥补,他对淳于意的感激,非言语所能形容,觉得必须有一些具体的表示,让淳于意来知道他的心。

于是略略想了一下,他说:“淳于,我有点意思,说出来你别拦我:我深知你居官清廉,管‘太仓’时,粒米不入私囊,至今齐人谈起‘淳于仓公’皆有敬意。你的境况不好,又有五个女娃而无子,助不得你的生计。至于行医资以谋生,其格便低,再则病家的势财,就像专负他什么,如果是那不治之症,势必生出许多怨言,你的脾气又生得刚,叫我不放心。因此我有一个计较,你尽管放心去行医,家中日常用度,归我负责。至于行医不必计值,医好了那有钱的人,自有谢礼。若是他不送,你也不须介意。能这样格就高了,也省却无数是非。你看可是?”

话是说得如此恳切委婉,淳于意即使心有未安,也不能不领受这番思德,便即伏身下拜,却让阳庆一伸手挡住了。

“不必如此!各人行其心之所安。”阳庆略停一停又说:“还有句要紧话,你千万记住:可以为贵人治病,不可为贵人侍从。省会得我的意思么?”

“听老师谈了扁鹊的故事,我原来的打算也是不受医官之识,不独免了李醯之类的人忌我,而且我受了老师的成全,也不能仅仅侍奉贵人,我要腾出工夫来治那些非我不能治的病。”

“好极了,好极了!”阳庆不胜欣赏地称赞,“数百年来,天下之医,盛称‘秦派’,如今看来,‘齐派’要取而代之了!”

02

“我行医十二年了,一直谨守先师之戒。十二年中走遍穷乡僻壤,经我的手得以不死的人,不知凡几?倘或我——”淳于意指着唐安说道:“如你一般,身为王府侍医,无分日夜,听候传唤,这样子,那些我不治的病人,不都要枉死了吗?”

“听老师这一说,我的主意算是打定了。”唐安斩钉截铁地说:“我决计辞出王府。”

“只怕辞也不容易。”宋邑也有牢骚,“凡是贵人无不自私,最好只伺候他一人。”

“这话也不然。”淳于意说:“如阳虚候就是极通达的人,也颇敬重我,又能体谅我的志向,我亦全靠他庇荫,才能免于贵人的羁绊”

一句话未完,只听堂屋中“哗啦”一声巨响,叫人吓一大跳。作为主人的宋邑,首先起身去探望究竟。

脚述未跨出内室,就看清楚了,一架屏风被撞翻在地,一个高大的青年。正弯着腰把它扶了起来,他身旁地上放着藤编的药囊,药囊上面又放着一个绢包。这时刚好抬起了头,一张英俊而稚气的脸,红得有些异样——那不是撞到了屏风的羞愧之色,他,是从不知道害羞的。

“阿文!”宋邑一面走来,一面叫他。

“宋二哥!”他站直了身子答一声,嘻嘻地笑着,一脸不在乎的神气。

走近了,宋邑闻得他口中的酒味,这才知道了屏风被撞倒的原因,脸一沉,低声喝道。“还不快躲开!老师告诫你多少次了,不准你喝酒。今天又喝醉了回来。快走!老师心里正烦着呢,他不骂你个狗血喷头!”

阿文吐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又笑了。悄悄取起药囊和那个绢包,蹑足退了出去。

“站住!”

正走到堂屋门口的阿文,一听见身后的声音,不由得一哆嗦。逃不掉了!他这样想着,立刻有了主意。极快地转过身来,放下药囊,捧着那个绢包,满面堆欢地迎了上一会。

“师父!”他跟淳于意的关系,与唐安、宋邑大不相同,所以一直用这样的称呼,“我带了好东西来孝敬你老人家,看!”

一面说,一面解开绢包,里面包着一大块烧羊肉。这是胡地传来的吃法,整口肥羊剥洗干净了,架火烧烤,名为“貊炙”,非豪富之家,不能有此名贵的食物。阿文又精灵,挑的正是腰胁下的肋条肉,肥瘦相间,色香俱胜,不能再好了。

淳于意酷嗜烧羊肉,这时看在眼里,闻在鼻里,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心里恨此徒弟不成材,气得要命,可就是发不出脾气来、唐安和宋邑却都是想笑而不敢。这个小师弟常把老师摆布得啼笑皆非,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阿文不容他们开口,抢着又说了下去:“我知道你老人家一定又要骂我,不守你的规矩,偷着去喝酒。平时该骂,今天有个缘故。今天,师父不是叫我到大贾伟家,去看他小儿子的病吗?伟家主人正在大宴宾客,留我喝酒。我说:师父有命,酒,我是不喝的。不过君家的‘貊炙’,我要乞取一块,带回去孝敬师父。伟家主人回答我:”貂炙‘多的是,唯君所欲。但要喝酒,不喝就不能让你割肉。我想想’貊炙‘难得,只好饮下一觥,才割得这么一块肉。“

明知道他的话,起码有一半靠不住,却是抓不住他的把柄,淳于意只得算了。宋邑则正要设法为老师破忧解闷,倒是恰好借此凑兴,留下唐安,陪淳于意小饮,共享“貊炙”。

饮着酒,又谈到了齐王府准备辟征淳于意的事。唐安和宋邑已完全了解老师的抱负,异口同声劝他早离临淄为妙。淳于意自己也如此打算,但不能说走就走,留下那些尚未痊愈的病人不管。

“顾不得那许多了!”唐安身在王府,深知其间情况的迫切,“我奉劝老师,明天一早,就带着阿文回阳虚吧!这里的病家——”说着,他把视线投向宋邑。

这就不能不叫宋邑自告奋勇了。

“老师!”他简洁明了地说:“都交给我吧!”

淳于意沉吟了好一会,点点头说:“好!我交代给你。吴家小儿,胸隔烦虑,不思饮食,用‘下气汤’,三服可愈。左邻老者,难于大小溲溺,其病在肾,‘火齐汤’必可见效。”

就这样,淳于意把正在诊治中的几个病人的情势。处方,以及可能的变化和应付的方法,都细细嘱咐了宋邑,一直谈到夜深,方始安排妥贴。

而阿文却是叫不迭的苦,且是有苦难言。他完全没有想到有这番意外的变化。

师父带了他到临淄来,原说有三个月的勾留,要等秋凉,方回阳虚。现在还不到一个月就要走了,又是说走就走,如此迫促,有许多未了之事,怎能得以抽出工夫来办一办?

手里忙着收拾行李,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总觉得无论如何要争取一天两天的时间,稍稍料理,才能放得下心。

于是他试探着问说:“师父,咱们倒是什么时候走啊?”

正在竹简上用漆书记录诊病心得的淳于意,放下了竹笔,不经意地答道:“天热,只有一早一晚能赶路。明天总来不及了,后天破晓动身吧!”

阿文得到这样一个答复,顿觉浑身轻松,不由得说了句:“这太好了!”

“怎么?”淳于意定睛看着他问。

话中出了漏洞。但也不难解释,“我是不放心伟家小儿。”他说,“那小儿颈后的肿疡,聚而不溃,今天我给他敷了药,明天可以破头出脓,还得要给他好好看一看,再多留下些药。”

原来如此。淳于意深为嘉许:“做事是要这样负责才好。你的资质,绝顶聪明,只是从小没有父母,在市井中流浪,沾上了许多恶习,是你的大病。自己的病,自己要知道,我用了多少猛药攻,只可惜收效不大——”

师父又开了教训,这是阿文最痛苦的时候。不可不听,听又听不进去。但这夜还好,夜深人倦,师父没有长篇大论,说个不休,略略训了几句便罢手了。

隔着一重方目轻绢的帷帐,里面淳于意已鼾声大起,外面当门而卧的阿文,却是翻来覆去,不能入梦。仰望着迢迢的银河,想到归途,神魂飞越,已归阳虚。快一个月了,他在想:缇萦在家,不知可觉得寂寞?这时在干什么?可也像自己一样,想念着天那一方的远人?不会的!他又对自己说:已是深宵了,何况夜凉如水,一定很舒服地睡着。可不知道有梦否?梦见些什么?是梦中相会,携手笑语么?于是,恍恍惚惚地,阶下的虫鸣唧唧,都变作缇萦的切切私语了。

蓦地里,一颗彗星,曳着长长的光尾,自东而西,划过暗空,转眼消失。这下,把阿文从痴迷的幻景中惊醒过来。誊星不祥,偏偏叫自己看见了,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厌恶。

睡醒一觉,但他把昨夜的若星,已忘得无影无踪,心里只惦念着一件大事,急于要去办妥。

这件大事是为缇萦买一件绣襦,那是他随师父离家的时候,私底下许了缇萦的。为了这件绣襦,他不知道到东市去过多少次了。临淄的富庶,四海闻名,商旅辐辏,集中了海内所有的名物,特别是由于“劝女工,极伎巧”的传统,所以享有“冠带衣履天下”的盛名,“阿缟之饰,锦绣之衣”,所有闺阁中所梦寐以求。他决意要替缇萦买一件最最好的绣襦,于是一次又一次去看、去挑,只等积够了钱去交易。

然而现在是不容他再等了,算一算手头的积蓄,还可以买一件中上等的货色——不能让缇萦穿最最好的衣服,他觉得在她是委屈,在自己是遗憾,只有在颜色花样上加意挑选,尽力使得缇萦将来能满意,他以为才可以稍减他的疚歉。

因为是这样的打算,在东市所花的工夫就多了,目迷五色,每一件都好,也每一件都不好。最后,总算在旗亭附近的一家铺子里买停当,是一件紫色绮罗,白色丝绣,边缘镶饰深红牙条的短糯,他想象着缇萦穿上它,会显得分外娇俏。

办完了这件大事,他才想起另外一件事,关系也不轻,日影近半,得要赶紧去办。

从东市南口出来,向西转过两条街,到了临淄也是通国的巨贾伟家的屋子,有六百间之多,养着上千的僮仆,替他家主人南来北往做买卖。阿文前两次来替伟家的小儿子诊病,都从西面的车门进去,此刻他仍是背着药囊,径投西面。

汗流浃背地跑到了门口,抬头一看,他愣住了。

门内院主系着一匹白马,眉心正中,圆圆一块黑斑,一点不错,是宋家的马专门拨了给师父代步的。师父在这里?怎么来的?来做什么?这样一路想下来,他的心猛然往下沉,头上似金蝇乱飞,三伏天惊出一身滑腻腻的冷汗。

壮健得一头豹子似的阿文,此时竟似支持不住了,他扶着门框,站稳了脚,定神细想了一会,决定先回宋家看动静再说。

一路上他只希望那匹马是宋邑骑了来的,甚至于幻想着那是另外一匹马,只不过毛片完全相同,才让他受这场虚惊。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那就只有寄望在宋邑了——虽然也少不了麻烦,毕竟还好办些。

这个不断在心中默默祷祝的希望,一到家就被砸得粉碎。宋邑好端端在家,一见他就诧异地问说:“你上哪里去了?可曾见着老师?”

一听这话,不问可知,师父千真万确地在伟家。阿文咬一咬牙,准备承担一切,这样,说话反倒从容了,且不答宋邑的话,先问一句:“师父可是到伟家去了?”

“是啊!”宋邑大声答道:“刚走不多时,是伟家派人来说,那小儿的病险得很,疡处肿得老高,疼痛非凡,小儿哭得都快抽筋了,却不见你去复诊。师父怕出乱子,匆匆骑了马去的。”

阿文听他说完,发了半天呆,跌足嗟叹:“唉,我早去一步就好了。”

“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还不是诊病,先到别家,多耽搁了一会。”阿文随口搪塞着,不愿再多说、慢慢地踱了开去,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定一定心再说。

心乱如麻,哪里定得下来,加以火辣辣的太阳直逼下来,屋里像蒸笼,越发叫人心烦意躁。他脱了上衣,着条犊鼻裤,走到后院井台边。汲起一桶清凉的井水,高举过顶,夹头夹脑地往下一浇。要这一下。才觉得心里好过些。

就这痛快的刹那,倒又让他吓一跳,“嗨!”是那种尽可能发生阻止效用的呼喝。阿文赶紧抹一脸上的水渍,张眼来看,正好与宋邑的不以为然的眼色碰个正着。

“宋二哥!——你——?”

“寒热相激会成病。你在我这里生病倒不要紧,明天随老师回阳虚,在路上病了。不是替老师添麻烦吗?”说着。宋已随手取过一大块称为“答布”的粗布。卷作一团,抛了给阿文,然后转身关上了后院的门。

阿文心想,且舒畅一会再说。随手一抽。解掉了带子,褪去犊鼻裤,倒又汲了一桶井水,大洗大抹,闹了一阵,才拿那块干“答布”围在腰际,坐在一株蝉唱亢远的大梧桐树下,与宋邑闲话。

说着说着,他忽然想到了夜来所见,于是毫不考虑地说:“宋二哥,昨夜我看到了彗星。”

“别胡说!”几乎连阿文的话都未完,宋邑就这样大声叱斥,“太平天下,哪来的彗星?”

阿文没有想到他所得到的答复是如此。但也由于宋邑的反应,他才明白,有没有彗星是一回事,能不能谈发现香星又是一回事,但是他觉得这世俗之见,应该不存于他们同门之间。真的真,假的假,他应该再说一遍,让宋邑知道他决非“胡说”。

于是,他浅笑一笑,平静地说:“我相信你,我也相倩我的眼睛:昨夜,夜很深了,我看见彗星,”他举起手来,很有劲地在空中一划,“就这样,从东面到西面,好亮的一条光,尾巴撒着,像把扫帚,眨眨眼就看不见了。”

宋色也是看见过彗星的,承认他说得不错。但是,这个小师弟鬼花样多,总教他不能放心,所以有保留地沉默着。

“无怪乎我今天要倒楣!”阿文又说:“这颗不祥的彗星,必是应在我的身上。

这一说,宋邑可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呸!人间的帝王将相,才上应星宿。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样笑骂着,他忽又意识到虽是玩笑,可也太不客气了,于是换了一种语气,一叠连声地说:“走,走!去穿衣眼,等老师一回来好吃午饭!”

“哪里还吃得下午饭?唉!”阿文摇摇头,一脸的无奈。

这叫宋邑不能不诧异,在他的印象中,他的这个小师弟精力充沛,心胸开阔,而且习钻古怪,专门想些异样的主意,从不知人间忧患哀愁以及不能应用的难题,那么,他所叹的这口气,是从何来的呢?

他还未开口,阿文却又说了:“不但我,只怕师父也吃不下午饭。”

越说越奇了:“为什么?”

“师父一定气饱了。”

“气谁?”

“还有谁?”阿文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你看着好了,师父回来,要大发脾气,骂人骂得昏天黑地。”

宋邑这时才省悟,阿文从一进门到此刻,言语态度,诸多可疑之处,其中必有蹊跷,于是神色严重地问道:“你又闯了什么祸!快说与我听!”

阿文一声不响,忧思怏怏地乱转着他那双灵活的眼珠。

“说呀!”

“二哥!”阿文答非所问地说:“我拜托你帮我一个忙,回头你附和着师父骂我,要比师父还骂得凶。”

“这,这是何意?”

“为了替师父消气,且让我少挨几句师父的骂。”

看样子他闯的祸还不小,宋邑越发不放心,“你到底在外面干下了什么荒唐行径?倒是先说一说,也好让我心里有个数啊!”

“回头你就知道了,包管你听了也会双脚乱跳。”

如此惫赖,真叫宋邑啼笑皆非,还要再说什么时,只听蹄声得得,仿佛是老师回来了。宋邑抢先迎了出去,阿文愣了一会,终于也跟了在他身后。“

果然是淳于意,面凝严霜,一语不发,径自向自己屋中走去。

这样子连宋邑也有些害怕,他用眼色止住了畏缩如鼠的阿文,跟着淳于意到了屋内,才悄悄问道:“伟家的小儿症如何?”

“原是轻症——”淳于意的语气未完,却不知道还有句什么话未说出来。

由手气氛的沉闷,更觉得屋子里热得要令人窒息似的。宋邑把能开启的门窗,尽皆打开,向淳于意轻轻挥扇,含蓄地劝道:“老师请先宽宽心。我替老师备了烧肉、炙鱼,日长无事,慢慢喝酒吧!”

“我不想饮酒。”淳于意摇摇手,“你先去吃饭。吃了来,我有话说。”

这话,自然是关于阿文的。不弄个明白,宋邑一样也是食不下咽,于是答道:“那就请老师此刻吩咐。”

“朱文不可救药了!”

一开口便不妙,老师对阿文称呼都改了,这连名带姓的叫法,显然不拿阿文当自己人看待。宋邑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必须拦着老师,不让他说出什么决裂的话来,但等想到,却已晚了。

“我决意‘破门’。”淳于意平静地说。一个字、一个字极其清楚而坚决,听得出这个主意,已在他心里不知盘算了多少遍?

“这,这,这是,”宋邑结结巴巴地说,“为了什么?惹老师生这么大的气。”

“我不生气。犯得着为他生气吗?”淳于意话是如此说,脸上却是无法掩抑的惨淡悲痛的颜色,“自从他十岁我收容,至今整整六年之中,我不是没有管教他,耳提面命,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却不知道他天性甘于下流,从小养成的种种恶习,丝毫不改。撒谎不用打腹稿,你不知道他哪一句话是真的?我算是怕了他,趁早断了关系,将来还少受些累。”

淳于意的情绪,终于开始激动,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把朱文的荒唐无状,整个儿揭穿。原来伟家小儿只不过长了个无足为奇的疖子,宝贵人家不免把病痛看得重了些,加以宠爱幼子,就越显得张皇失措。朱文一看这情形,起了不良之心,特意把症状说得凶险非凡,又说用的药料如何珍贵。伟家听是“仓公”——齐鲁之间对淳于意的尊称——的学生所说,自是深信不疑,等诊完了病,把他奉为上宾,进觞行炙,说了多少感谢的话,送上一笔丰厚的酬金,朱文吃了喝了拿了,意犹未足,还跟主人要了一块“貊炙”。

“你看他那个贪念!”淳于意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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