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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萦-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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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这样子才是朱文所怕的,所以陪着笑解释:“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些势利小人,最爱笑人,我见得多了,你越怕他笑,他越得意,所以我不在乎他们。如果是笑我笑得有道理,我怎能不怕?”

“当然有道理。譬如你跟阿媪去说什么,阿媪口中不说,心里在笑你,把你看轻了——原来你跟爹爹共患难,不是想着爹爹对你的好处,是有图谋来的!”

这话可叫朱文受不了!猛然一跳而起,指着缇萦,只把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地似乎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缇萦有些害怕,也失悔话说得太重了些。但事已如此,只能沉着应付,仰脸看着他,把语气放缓和了问道:“我冤枉你了吗?”

“哼,哼!”朱文连连冷笑,壮阔的胸脯,一阵高一阵低,仿佛要爆炸了似的。

“何用气得这个样子?”缇萦强笑着,心里颇为不安,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他的气平伙下来。

朱文多少天来所受的委屈,这时一下子都集中了。气血上冲,把记忆中一切好的、美的东西都遮盖住了,这时唯一的一个意欲,就是如何用有决绝的表示,来证明他赴难师门的一片心血,洗刷了受自缇萦的、平生最大的污蔑。

然而他到底还有些男儿气概,耻于把脾气发在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所以只是不断跺脚击掌,自己抓自己的头发,像头被困住的猛虎似的。

缇萦忽然伤心了!觉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都是只把自己看得极重要的。也不过一句话重了些,便做出这副受了天大冤屈的样子!他就不想想,人家为他受过多少无法向人倾诉、唯有背人挥泪的委屈?要照他那样子,不就应该投井上吊吗?

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对他的那一片心,到头来毕竟枉抛了!这样就不但伤心,更成绝望。自怜的一念初起,陡觉双眼发热,旋即模糊,眼泪无声地流得满脸。

月光闪烁在泪珠上,朱文偶一回头,立即发现,冲口说道:“你哭什么?就会哭!”

这一声,把缇萦的悲伤化为愤怒,而愤怒恰有止泪之功,她用手背把眼泪一抹,霍地转了个身,背对朱文咬着牙说:“你管我哭什么?总不是为你!你去死!休想我有一滴眼泪给你!”

朱文怒不可遏!一跳跳到缇萦面前,蹲身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使劲的摇撼着说:“谁要你的眼泪?我告诉你,冲你刚才一句话,你要嫁给我,我都不要!”

缇萦气得手足冰冷,只不断地说:“好!好!”然后冷不防使劲一推,把朱文推倒在地上,自己却又背过身去了。

发泄了怒火的朱文,头脑突然间清醒过来!想一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倒抽一口冷气,几乎瘫软在地上。

怎么办呢?是如何一下子鬼迷了头,把她得罪成这个模样?“该死,该死!”他不住地捶着头骂自己。

受了气的缇萦,正要起身回屋,忽然听见他那样在骂,一时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借着站起的势子,偷偷一望,才知道他是在自责。

这是个太出意外的发现——同样地,她也如他一般,那一骂一推之中,其实已消除了大半的火气,这时看他那么大个子的一个人,这样坐在地上自怨自艾的一副可怜相,不由得心软了。

“哼!”她微微冷笑,“刚才那副狠劲儿,到哪里去了什一听这话,朱文真如喜从天降,一跃身,兜头长揖,嘻嘻地笑道:”一切是我糊涂、荒唐。另性气!“缇萦自然还有些气,特意把身于避开冷冷答道:”你请吧,我不敢意你!亏得你没有带剑,要带着,还不一剑把我杀掉!“

“怎说这话?”朱文大为局促,“叫我置身何地?”

“然则你所说的话,叫我又置身何地?”

“好了!”朱文只好涎着脸说,“这一段你就揭了过去吧!”

“我不像你那么善忘,也不像你那样善变。一会儿工夫,就能从老虎变成一只老鼠。”说着,想起刚才他那拚命捶头,仿佛不知道疼痛的怪模样,倒又忍不住要笑了。

“好了,我现在说句正经话,你听不听?”

“说正经话,我自然会听。”缇萦将信将疑地说,“不过,我从不知道你哪一句是正经话?”

“这,你未免太不信任我了!至少关于师父的大事,我说的总是正经话。”

缇萦想了想,这不错!便不作声,作为默认。

“我现在要说的一句话,还是与师父有关。”朱文加重了语气说,“等师父的大事办妥了,那时候你怎么说?”

这话叫缇萦好难回答,既不明白表示,也不肯率直拒绝,只好含糊其词地答道:“时候还早呢!现在谈不到此。”

“不,现在就谈。”

朱文坚决地说。

“你这不是逼我吗?”

“世上有许多事是非逼不可的。”

“你如果一定要这样子地逼我,就显得你对爹爹,不是一片真心了!”

“这话不然。”朱文极从容地辩解,“我不是拿替师父办事来作为要挟,你允许了我就办,你不允我就不办。不是那样!不管你对我如何,我一样尽心尽力替师父去奔走。但你就是不愿意,总也得说一个字,好让我死心!”

这下缇萦真是再无闪避的余地了!同时也颇欣慰于他所显示的那种光明磊落的态度。但要她亲口明明白白私许终身,总觉得是件万万不可的事。所以千回百折地思量,终归于无话可答。

忽然间,她想到了一个自以为极好的说法:“这话,你应该跟爹爹去说。”

其实,这已是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答复,而朱文却意犹未足,更进一步地问:“师父不许,我自然无话可说。师父许了,你又怎么说?”

“我说什么?”缇萦生气骂道:“我说你是块死木头!”

“喔!喔!”朱文终于愉悦地笑了起来。渐渐地,两人又并肩偎坐在树下了。月光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各有一层神秘的光辉,也都是傻嘻嘻地笑着。

“我就不懂,”缇萦问着:“你看我有哪些好?”

“这你可把我问住了!”

说了这一句,朱文用双手捧着她的脸,痴痴地望。她觉得被他看得心里发慌,然而她并无任何挣扎。

“我该怎么说呢?反正是真的好看,不是我心里以为你好看就好看!像这样子看着,我看一辈子都看不厌。”

“哼!”缇萦笑着推开她的手,“若有一天你敢说一句‘看厌了’,那时我再跟你算帐!”

“永远不会。将来你就是成了阿媪那个样子,我仍记者你此一刻的形象,到死都不会改变的。”

如水满则溢,蓄积在缇萦心中的、无数的关于朱文的往事、感觉、想象——不管是恩怨爱憎,此时都化作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叫一声“阿文”,一扑扑在他怀中!

10

长安在望了,人也累极了!

昼夜急驰,几乎衣不解带,到此才可以定下心来松一口气。朱文最怕的一着,是与阳虚侯途次相左,到了长安扑个空。幸好一路迎了上来,凡遇官驿邮亭,细细打听,都说只见阳虚侯一个多月前入朝,却未见他回国。现在有把握不会扑空了,不妨先歇一歇,最好能把这满身风尘,略略拂拭,免得进城拜客,叫人看着狼狈不堪。

恰好不远之处就有人家,策马到了那里一看,浓阴匝地的榆、柳树下,驻足暂歇的旅客行人,还真不少。也有卖浆、卖胡饼的贩夫,忙忙碌碌地在做交易。再往里看去,竹篱内围着一大片瓜田,碧绿的藤上累累结实。有个小女孩正在细心地捉枝叶上的毛虫。

“嗨!”朱文最爱吃甜瓜,牵着马望竹篱内喊道:“卖几个瓜我吃。”

“瓜不熟不卖!”小女孩口齿极其伶俐:“瓜熟了,你尽管来吃不要钱。”

朱文咽口唾沫笑一笑已经走了,忽然看见竹篱内有口井,便又住足,高声问道:“瓜不能到口,可能让我汲桶井水?”

小女孩偏着头看了看他,很神气地说:“你的马可不许进来!”

“当然罗!”朱文笑道:“踏坏你的瓜田,我也舍不得。是不是?”

小女孩笑着走过来,开了竹篱上的白木板门,等朱文系好了马,把他放了进来,指着井台说:“你要当心,井绳朽了,会断!爹说要换老不换——绳子都有了,就是懒得动手,只爱喝酒。”

看她老练而又稚气地数落她父亲,朱文觉得十分有趣,便逗着她说:“有你这等能干的女儿,你爹自然乐得偷懒了!”

“可是我不够高,井绳系不上架子去。而且我力气也不够大,打结打不结实。”

“好了,别这么要哭的样子。井绳在哪里?我来替你换!”

“真的?”她把眼睛张得大大地,又惊又喜:“陪,井绳在那里!你替我换,我去看一看,也有长好了的瓜,摘来给你吃。”

“好极了!不过先让我喂了马,回来就动手。”于是小女孩去摘瓜。朱文到井台边,很小心地打了一桶水上来,自己先埋头下去,痛饮一饱,然后去喂了马,回来替她换井绳。

“你的运气不坏!”小女孩走来笑嘻嘻地说——兜起衣襟中,有三个极大的甜瓜,朱文也刚换好井绳。顺手汲了一桶水上来,把瓜洗一洗,咬了一口,甜脆多汁,平生所未尝过的美味。

“好瓜!”朱文大嚼着,连声称赞。

“自然好罗!”那小女孩把脸一扬,骄傲地说:“我家的瓜,天下有名。”

“嘿,”朱文笑道:“年纪小,口气倒不小。”

“你不相信么?我看你没有到过长安。”

“怎么呢?”

“到过长安的人,没有不知道‘东陵瓜’的。”

这一说,朱文才想起曾听师父说过这个典故,广陵人邵平,在秦曾被封为“东陵侯”。秦灭以后,隐居长安东南的青城门外,种瓜为生。瓜极美,号称“东陵瓜”。不就是这个地方吗?

于是他又问道:“你可是姓邵?”

“当然罗。我不是姓邵,敢说‘我家东陵瓜’吗?你的话问得好笨。”

“对,对!”朱文对这口角伶俐的小女孩,真是心服口服,笑着承认:“遇到你,我就变得笨了。”

小女孩得意而又难为情地笑了。刚取了第二个瓜递给朱文,突然屋中有个嘶哑的口音喊道:“青子!你在跟谁说话。”

“一位过路客人。”青子高声回答,“他把我们的井绳换好了。”

“那该谢谢人家啊!”

“他要吃瓜,我摘了瓜给他吃!”

“好!”屋中又喊:“你快来吧!我又动弹不得了。”

青子一听这话,便把甜瓜往朱文手中一塞,歉意地说:“我不能跟你说话了,我爹在喊我!”

“慢着!”接瓜在手的朱文,顺势拉住小手:“你爹怎的说是‘动弹不得’?”

“我爹的腿有病,今天一定又犯了。要我替他捶半天才能起身。”

“让我看看你爹的腿。”

“你会治病?”青子不信似的问。

“对了!我就是专门替人治病的。”

迟疑了一下,青子终于带他进了屋。掀开院东厢的门帘,朱文看见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躺在寝席上。枕旁一盏灯台,一卷简册,再就是一个皮酒壶,还有杂用什物,丢得满处皆是,几乎都无下足之处。

“爹!”青子把什物推一推开,指着朱文说:“这位客人要替你治腿。”

“噢!”青子的父亲,微微转脸,向朱文以目示意,“恕我左足强直,不能起迎!请教尊姓?”

“我姓朱。”朱文自觉有些冒昧,为了取信于人,便又说了句:“家师淳于仓公!”

“啊,啊!原来是仓公的高足。幸会,幸会!”

青子的父亲惊喜地要挣扎起身。朱文抢上两步,半跪着按住他的身子,“不必多礼!”他按一按他的左腿,病人立刻攒眉闭目,作出不胜痛楚的表情。

朱文有意炫耀一下本事,不问病情,只凭诊察其实是习见的病,用不着细诊,就已了然,替他的左腿,先按摩推拿了一阵,只见青子的父亲不住地哼着,是那种又痛苦又舒服的呻吟。

推拿按摩,全靠手劲,朱文虽然年轻力壮,但久已不习此技,手指僵直,格外觉得吃力,所以病人逐渐轻松,他却累得满头是汗。

幸得青子乖巧,拿块手巾,不住替他擦拭头面,这份真纯的情意,着实使朱文感动,虽苦犹乐,手上就更起劲——

“如何?”朱文认为差不多了,歇下手来问。

青子的父亲翻过身来,伸一伸腿,霍然而起,大声喊道:“舒服,舒服。真是神乎其技!”

于是重新见礼致谢,这人是邵平的独子,名叫邵哲,他自己说,虽以种瓜为业,但对于瓜田里的一切,还没有青子懂得多。平生嗜好是读书,但读的又不是儒、法两家和黄老之学的“正经书”,所喜者,异闻怪谈,小说家言。

正说到这里,鼓着滴溜溜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睛在一旁看着的青子,忽然插嘴问道:“爹!你就爱读书吗?”

邵哲一时倒愣住了,“还有什么?”

“酒!”

“不错,不错!酒。”邵哲大笑,“提起酒,我倒想起来了,还有些舍不得喝的佳酿,正好款待嘉宾。”

“多谢,多谢!”朱文赶紧推辞,“老实奉告,正待赶进城去,谒见一位贵人。虽有酒意,大为不便。”

“既是贵人,理应一早去见。”邵哲又说:“而且足下风尘满身,这样子去见贵人,亦未必相宜。”

朱文想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意思便有些活动了“。

“你别走!”青子也牵着他的衣服说,“我爹从不留人喝酒。一个人越喝越多,到天亮都不停。你跟他一起喝,劝他少喝些。”

“你看,我这个女儿,”邵哲笑道,“人小主意大,专门出我的丑。”

朱文也笑了,觉得这父女俩,实在有趣,只此一念,便不由得点头答道:“既如此,我就厚颜叨扰了。”

听他这样表示,邵家父女俩好不高兴,唤来两名婢仆,烹鸡煮黍,忙作一团。朱文好{炫&书&网}久未曾领略这样热闹温暖的气氛了,因而益有恋恋不忍遽去之意。

等斟上酒来,朱文想起他的病,便正色相劝:“邵公,尊恙名为‘颠跛’,起出于湿热贪凉,风寒入骨。喜欢酒的人,醉后出汗,随意睡在风头里,沉沉不醒,最易致此疾。”

“一点不错!”邵哲拍着腿说,“你就像亲眼见及我醉态。”

“现在还不要紧。但要早治,回头我给你写一个方子下来。照方服用,百日以后,可以痊愈。”

“感谢之至,真是感谢之至!”

“爹!”青子在一旁又说了,“你也要谢谢我。”

“对,多亏你把朱家叔叔留下来。该谢,该谢!”说着拈了一块极大的肉脯,塞在青子嘴里。

“朱老弟!”邵哲改了称呼,“你从令师几年了?”

不提师父还好,一提起来,朱文停杯不饮,脸上立刻浮起一层阴暗的颜色。

这黯然不欢的神情,立即引起了邵哲的关切,但苦于不知从何问起?那就唯有陪着他一起沉默了。

青子虽然聪明,对于这些情形,到底还不明白,只觉得谈得很热闹地,忽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令人奇怪,于是开口要问,刚喊得一声“朱叔叔”,随即为她父亲所喝阻:

“别跟朱叔叔噜嗦!”

这一下,朱文才发觉他替邵家父女带来了不愉快的情绪,一方面感到抱歉,一方面又觉得邵哲的关切之情可感。多少天来的奔波,心头也积下许多抑郁,如果有一个合意的朋友,可以倾吐心事,未始不是一快。而且自己对师父的官司,大包大揽地拍了胸脯,其实颇有惶惑之处,无法解决,也许旁观者清,真不妨听听邵哲的意见。

因此他决定把他师父的官司,原原本本说与邵哲听,但这些悲惨的经历,他却不愿让天真无邪、看得世间一切无不善良的青子听见,所以看着她说道:“我请你办件事,行不行?”

青子点点头:“行。”

“我想请你替我看住我的马。我马上还有东西,别叫人偷走了。”

“嗯!”青子稍微有些不愿意,但终于还是答应了下来,“我替你看住。你可快来!”

“好,我跟你爹爹说完了话就来。”

于是等青子一走,朱文把淳于意被祸的经过,尽自己所知,都说了给邵哲听。当然孔石风如何自愿相助,周森如何慷慨好义,也都附带叙述在内。

这一大篇讲完,颇费一些工夫。邵哲只是静静听着,等朱文讲完,他才点点头说:“原来你我都不是外人!”

“喔!”朱文颇感意外,“请教!”

“石风不知道我,我倒知道石风。这话眼前不必去说它,总之你我叙起来,都是有渊源的。仓公的事,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效力!”

朱文愣住了,不想无意间有此奇遇。而邵哲却又言词闪烁,神秘难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疑问一下子不易想通,反正邵哲的话,必有诚意,那是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的。既然如此,眼前便只有先称了谢再说。

于是他伏身一拜:“多谢邵公关爱。我‘混’的日子浅,请邵公多赐教导!”

“自己人不必说客气话。”邵哲喝了口酒,沉吟了一会,忽然双目一睁,逼视着朱文问道:“你可曾想过?令师一入狱,便完全要听别人的摆布了!”

朱文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怔怔地望着他,无从置答。

“我老实告诉你!”邵哲坐近朱文,指一指地下,低声说道:“这下面便是一个地窖。已经有三个人在里面,总在两三天以内,便可脱身远去。令师要不要也到这下面来躲一躲?”

朱文听他的话,第一个感觉,以为他在故作惊人地开玩笑。这样一个连自己的起居都照顾不周全的酒糊涂,会是敢于“藏匿亡命”的人吗?“

因此,他不能非常认真地看邵哲的脸色。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可是他无法顾到这一层了。

当然,邵哲是会原谅他的,理由就在他所表现的态度。是真诚的,近乎幼稚的……如果他在游侠之中,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就不会如此,既然如此,证明他是个新进的小兄弟,则惊诧亦不足为怪。

倒不是从邵哲脸上看出了什么,是朱文凭自己经验判断,邵哲没有胡说的道理!果真胡说,他不是跟别人开玩笑,告到当官大举搜查,怕不踏平了他的瓜田!那不是他自己开自己的玩笑吗?

因此,他对邵哲在他叙述往事时所表现的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以及在他说完以后,他所透露的那种神秘莫测的态度,都有所意会了!邵哲是一个隐名的游侠,他的作用和势力,也许比一般人所知道的大游侠还要大。

这样作为此道中的后辈的朱文,立刻便肃然起敬,“邵公!”他再一个顿首致礼,“后生新进,全仗前辈指教。”

“不敢当。”邵哲以从容表示他的身分。“我们就事论事,刚才我所提议的办法如何?”

“多承关顾,不但是我,家师知道了也一定感激,只是——”朱文想了想,决定以率直报答:“家师的性情,异常耿直,邵公的美意,只得心领。”

当时最重师友之间的忠义。邵哲自然尊重朱文对淳于意的态度,所以只惋惜地说:“我亦不过尽其在我。既然仓公本意如此,并且过去也有机会可以脱罪而不愿走这条路子,那么,我的话自然是嫌多余了。”

这话使得朱文很不安,既不能解释,唯有默然——而这默然,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是有苦难言的表示。

因此,邵哲对朱文是充分了解的,他换了称呼,叫他:“老弟!我的办法不谈了!你就只当我未说这话,不必放在心里。且谈你现在所走的路子,我先问你一句话,你知道廷尉是怎样一个人吗?”

“不瞒邵公说,我未曾打算走廷尉的路子。”

“嗯!”邵哲漫声回答,没有再作任何表示。

这是不以为然的神气,朱文自然看得出来,但不愿追问一句,他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邵哲应该知无不言。要问了他才说,那就不够意思了。

邵哲皱着眉,抓抓这个,摸摸那个,手足无措似的,与他一直所表现出来的那股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劲儿,大为不称。这就可以知道,他口虽不言,心中正在苦思。因此,朱文非常感动,觉得世间真有所谓“急人之急”这回事,就是他此刻的心境了。

邵哲终于说话了,却只是重复着的一个字:“难!难!”

朱文大为失望,而且还稍有些不服气;但亦不便多说什么,沉着地听他再说下去。

“不过,天下事也难说得很。”邵哲茫然的眼光,这时才收拢来投注在朱文脸上,“老弟,我们虽然一见如故,但究竟不过初见。彼此的情形,自不能在一席倾谈中,完全了解。令师的事,你自然深思熟虑过的。既然不愿走我所说的一条路,那么你不妨尽力去走你的那条路子,但愿畅行无阻,诸事顺利。万一有走不通的时候,你别忘了,千万来看我,也许还有办法好想。”

这番话说得极其恳切,话中还暗示着另有第三条路好走,这使得朱文在感激以外,便有欣慰,所以不断地点头称是,把他的话紧记在心。

“事不宜迟,你就进城去吧!”邵哲又奉一觞,“请浮此一白,以志你我今日的订交。”

“遵命!”

朱文欣然干了酒,起身告辞,邵哲送到门外,看着马的青子又过来牵着他的衣服,絮絮叮嘱,务必再来,朱文满口答应着,上马进城。

人是走了,心却还在想邵哲的神秘、青子的天真,以及他们父女对他的那一片深厚的感情,给朱文带来了无可言喻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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