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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英雄-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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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堂之后,牛道存跟周二到签押房来!我另有话说。”

签押房是县官办公的地方,照县衙门的规制,总在花厅后面,上房西首,由大堂进去,得有一段路。牛道存就在这个过程中,已悄悄嘱咐了周二,不可随便附和县官的话。

“你们两个是我得力的人,我可要格外拜托你们,务必多费心,多出力,将汪直捉拿到手。”谭兆奎兴奋地说,“巡抚对这件案子,十分重视,你们帮本县露一露脸,我自然见你们的情。”

“是!这一案关系着大老爷的前程,书办跟捕役岂敢有丝毫疏忽。回大老爷的话,刚才大堂上悬下赏去,事情就难了!”

“怎么?”谭兆奎七分诧异、三分不悦,“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悬赏有什么不对?”

“勇夫在这里!”牛道存将手往旁边一指,先捧一捧周二,然后又说:“书办不敢说大老爷悬赏不对,怕的是打草惊蛇,将汪直吓跑了。”

“啊,啊!”谭兆奎(炫)恍(书)然(网)大悟,“既然如此,你刚才在堂上怎么不说?”

“大老爷令出如山,书办在那种地方,怎么敢驳大老爷的回?”

这句话很动听,谭兆奎心服了,“看起来是我欠考虑。”他搓着手说,“如今,该怎么补救呢?”

“只有一法,请大老爷再下一道手谕:缉拿要犯,只许私下查访,不准骚扰徽州人所开的当铺、笺纸店等等,违者重办不贷。”

“好!这个办法好!”

谭兆奎欣然提笔,按照牛道存所说的意思,一挥而就,写完交下,随即由周二趁大家还未散去之前,赶到班房里去宣布。

“大老爷,书办有句话,怕不中听。不知该不该说?”

谭兆奎对牛道存的印象已经改变,所以立即和颜悦色道:“不要紧,不要紧,你说!”

“说老实话,像这样的案子,扎手得很,犯不着自找麻烦。”牛道存不便直指谭兆奎躁进冒失,便作了个譬仿,“譬如书办,自告奋勇,在大老爷面前拍胸担保,一定有办法捉到汪直。捉到了固然有面子,如果捉不到,大老爷心里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呢?谭奎兆设身处地去体会,当然是轻视牛道存:这个小子,只会吹牛!这样一想,顿如芒刺在背,局促不安地问说:“那,那我应该取何态度呢?”

“依我说,大老爷只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巡抚大人面前,当然要表示尽力协助,绝不会因为是军犯而分彼此。”

谭兆奎到底是两榜进士出身,听出牛道存话有含蓄,地方官只管缉捕鸡鸣狗盗之徒,像汪直这种海盗,出动大军围剿,且由巡抚亲自指挥主持,性质不同。而且押解汪直,由军营派兵监护,事前并未通知所经各县,出了事地方官自然不能负责。不过看在公事分上,理当从旁协助;抓到了是意外之功,抓不到亦不会受什么处分。

一想通了,越发对牛道存另眼相看,“你说得不错。”他很坦率地,“我就照你的意思做。不过,暗底下,你仍旧要上紧!”

“那是一定的。书办也巴不得大老爷有面子,衙门里上上下下都好沾光。”牛道存感于县官的信任,觉得不妨先透一点好消息,“大人请放心,书办督促捕役,暗底下上紧去办,有半个月的功夫,事情大概就有眉目了。”

※       ※        ※

话是这么说,其实呢,牛道存不但不“督促上紧”,反而关照周二有意无意地在茶坊酒肆放空气,汪直脱逃这一案与县衙门无干。

他们的说法是如此,冤有头,债有主,办公事要有分寸,不该管的事,不可以乱插手,不然一定搞得灰头土脸,自讨没趣。汪直是何许人物,一百多兵丁押解,眼睁睁看他逃走,钱塘县的捕快又有什么把握,能拿他捉到手?再说,汪直又不是什么下三滥的小毛贼,也没有在杭州做案,河水不犯井水,落得‘城隍山上看火烧’,放些交情给汪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些话当然会传到徐海耳中。说来入情入理,先使他相信了一半,到处留心,冷眼细看,果然没有什么动静,便又相信另一半。因此,本来是日中或深夜,趁王九妈客人较稀时,才溜入王翠翘的妆阁,悄悄温存一番,五、六天以后,就公然来去,甚至日以继夜,以勾栏作逆旅了。

然而王翠翘却起了疑心,“阿海,我倒问你;你这趟到杭州来,到底是做什么?”她故意板起一张粉脸,“要说实话!”

“说实话,是来看病。”

“什么病?”

“相思病!”徐海笑道:“来请你治我的相思病。”

“我拿刀杀了你!抽你的筋,剥你的皮。”王翠翘气得狠狠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唷!唷!”徐海有意喊痛,装出委委屈屈的声音:“说实话你又不相信,我还有什么事,还不是想来看看你。”

王翠翘又恼又气,但也又爱又怜,想一想,正色说道:“那我再问你,头一趟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来,倒要先找笺纸店的小徒弟来探路?”

“还不是为你。”

“又是信口开河!”王翠翘撇着嘴说:“与我何干?”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我那四空叔,不准我到你这里来。”徐海编说,现编现说,“我说进城买些零碎东西,随便逛逛,四空叔不相信,派个小沙弥紧掇着我。你想讨厌不讨厌?”

“哼!”王翠翘生气冷笑,“那贼秃,什么好东西?又偷荤又偷婆娘,他凭什么不准你来看我。”

“自然是怕我让你给迷上了。”

“啐!”王翠翘娇嗔着,然后偏着头想了一会,突然不服气地问:“你话倒说说清楚,到底是我迷上了你,还是你迷上了我?”

“自然是我迷上了你。”

“那还差不多。”王翠翘满意地笑了,“以后呢?”

“以后?”徐海装作不解。

“你别装蒜。那小沙弥一直掇着你,以后呢?”

“自然是想法子把他摔掉。容易得很,一盘素包子就把他吸引住了。我看他吃得正香,脚底下明白,趁早开溜。走到巷口才想起来,那小沙弥知道你的地方,怕他找不着我,先赶到这里来坐等,所以托笺纸店的徒弟来探路。”

王翠翘本性忠厚,竟信了徐海的话,“他也敢!”她笑着说,“小沙弥敢到这种地方来,我掀他两个大耳刮子,还要揪着他的耳朵送到‘僧纲司’,一顿戒尺,不把他的手心打得砖头样厚才怪!”

“用不着僧纲司打,我那四空叔就饶不了他。骂他嘴馋,光头上凿了七八个栗爆,倒像长了热疖子似地,肿起好多疙瘩。”

“你呢?也挨了骂?”

“没有!我不承认到你这里来,骂我干什么?”

“你就承认何妨?堂堂男子汉,自己的行动,自己作不得主,倒要受人摆布。教我哪只眼睛看得起你?”

徐海笑笑不答。一只手伸了过去,将她的细得如杨柳般的腰肢一抱一揽,王翠翘立脚不住,倒在他的怀中。

可是她很快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躲开两步,正色说道:“别闹!我还有话跟你说。你知道不知道?王九妈昨天跟我谈过了。”

“谈什么?”

“自然是谈你——”王翠翘欲语又止。

这在徐海便不能不关心。他知道她的脾气,如果仍是嬉嬉笑笑,不当回事的神气了,她有正经话就不会肯说。因而换了一付肃然静听的样子,催促她说下去。

“王九妈说,她跟你有缘,换了别人休想!她已经许了我了,再帮她两年,便放我跟了你去。当然不是白白地放人。”

“要怎样才肯放?”

“你想呢?”

“‘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必是要钱?”徐海问道:“她要多少?”

“要三千银子。”

“不多!”徐海脱口答说:“只要我有钱,拿几十斤金子照真人大小,打个金翠翘都值。”

话是恭维到家了,但细细想去,这句话的本意是:三千两银子虽不多,无奈拿不出来——拿不出来不要紧,彼此平心静气商量,总有个凑合的办法能想出来,他现在的说法,竟是嫌王九妈漫天要价,语含讥刺,有点不受商量了。

“哼!”王翠翘冷笑,回敬以讥讽:“口气倒真阔,金子论斤算。”

“那算不了什么!一旦时来运转,不但金子论斤算,还论斤送人呢?”

“越来越阔了。”王翠翘由好气变为好笑,“可不知你哪天才得时来运转?只怕我头发都要等白了!”

“你头发白了,我还是要你,还是当你天下第一大美人儿。”

王翠翘心头一震!这句话打入她心坎了,可是她不能信以为真。思量又思量,总觉得相信他的话是件很危 3ǔωω。cōm险的事,而欲待不信,却又不愿。

“王九妈还说些什么?”

“就是那一句话。”王翠翘突然下了决心,“阿海,我问你句话,你可要摸着良心回答我。”

“这话我不要听,你当我是没良心的人?”

“你的嘴太油,也不知你哪句话是真话。你说我头发白了还是要我,这话说出口以前,你可曾在心里打过一个转?”

“用不着打转,本来就是我心里掏出来的话。”

王翠翘深深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道:“既然如此,我要跟你商量,你打现在起就存钱,三年功夫,可能够积得下一半。”

“还有一半呢?”

“那你不用管。”

这就是说,王翠翘有私房钱,愿意贴补在这里头。徐海虽是到处拈花惹草的浪子,此刻却不能不为她的真情所感动,也因为如此,他不肯随口敷衍。心里在想,如果说三个月之中要一千五百两银子,或许想它一条刀头上舐血的生财之道,倒能弄得到手。三年功夫靠省吃俭用,积存一千五百两银子,其事之难,难于登天。

于是他笑着答道:“你看我是能存得下钱的人吗?”

这句话将王翠翘惹恼了,“听你的口气,根本不想存钱!”

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也不是不想存钱,根本不是想要我!罢,罢,你请吧!算我痴心妄想在做梦!”

“你别急嘛!我话还没有完。一千五百两银数目也不算太大,何必等到三年以后!你看我几个月就把它弄到手。”

“你倒说得轻松。徐大官人,”王翠翘故意这样称呼,“请问,你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还是地下长出。”

“天上不掉,地下不长,自有人会送来。”

“谁啊?”王翠翘有些担忧,但又不便说得太率直,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试探着问:“莫非是烫手的钱?”

烫手的钱是来路不明的黑钱。徐海正就是想要找这样的钱来用,但钱未到手,并不觉得烫,因而也就不在乎她是这样的问话。

见他含笑不语,王翠翘颇为不悦。但她也知道徐海的脾气,正面规劝,没有什么用处,不如自己表明态度。

“那种钱,我可不要!”她板着脸说。

“只要你干娘要就行了!”

“干娘”是指王九妈,这还是南宋传下来的称呼,义母叫干娘,姑母也叫干娘,而如西门庆、潘金莲对着王婆,为表示尊敬而亲切,也叫干娘——王九妈之与徐海,就是这种干娘。

王翠翘答得很干脆,也很透澈,“干娘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奇qIsuu。cOm書)她说,“就算干娘肯了,我不肯也是枉然!”

“好!有志气!”徐海翘一翘大拇指,然后急转直下收束:“现在说,都是白说。让你再静一静,好好想一想。你相信我,就不要多问,总归一句,我晓得你的心、你的意思就是了。”

第五章

徐海是想到了与汪直临别之约。半个月的约期,转眼将到,该当有个妥当安排,否则不但接不上头,而且惹祸上身。他有他的打算,说得准足些,是该有一番打算。这是由王翠翘表白了深情真心才兴起的念头。既然决定跟她一起过日子,当然要想法子去弄那三千两银子,至少也要弄一半。而她又不要烫手的钱,这个算盘就难打了!

难打也罢,易打也罢,有一点是很清楚的,眼前动什么脑筋,都离不开汪直。所以非跟汪直派来的人接上了头不可。

汪直是相信得过的。毛猴子呢?他将当时的情形又从头到尾,点滴不遗地回想了一遍,始终觉得等汪直打马走后,毛猴子先要请他进城洗澡吃饭,从而又问他的住处,实在是件可疑之事。因为有了这样的戒心,他决定多费一道手脚,避开王翠翘找到王九妈,先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干娘!”然后投其所好地问道:“你老人家想不想买珠花?”

王九妈最爱珍珠,听他这一问,先就喜逐颜开,“想倒是想,”她故意客气一句:“就是买不起!”

“是便宜货。”徐海答说,“‘肥水不落外人田’,本来我不打算管闲事,只为想起干娘专收好珠子,为啥不效效劳?”

“好说!好说!阿海,你先说说,东西怎么样?怎么个便宜?”

谈来谈去,看着将王九妈的兴致引起来了,徐海便编了一套鬼话,说是在钱塘江的渡船中,遇见一个大言炎炎的乘客,讲的是一套海外奇谈的见闻。这只好骗骗乡愚,在徐海根本无心听它,奇怪的那乘客气爱与他搭讪。三言两语一过,那乘客请教他的姓氏,便随口答说,人称“周四官”,做的是酒生意。

“干娘,”徐海说道:“我是假冒的。也不是存心假冒,看他吹牛讨厌,我想拿句大话给他压住。干娘,你晓得周四官在我们绍兴是何等样人物?”

“我不晓得。想来名气响当当?”

“他的名气外头人不晓得。晓得的人晓得他是这一个,”徐海将大拇指一伸,“最殷实的土财主。那个家伙吹得天花乱坠,说是结交多少多少阔人,所以我特冒充周四官,心里在说;考考你!这个人你晓得不晓得?如果你连周四官都不晓得,就趁早闭嘴免谈。”

“噢!”王九妈兴味盎然,好奇地急急追问:“那么,他晓得不晓得呢?”

“我也不晓得他是不是晓得?当时只是他换了一副面孔,拿我从头细看到脚,方始点点头说:”都说周四官少年英雄,我一直不大相信。今天看你的气派,果然名不虚传!‘“

徐海装模作样,讲得一本正经,而在王九妈心目中,越正经,越滑稽。笑得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插得一头的通草花,起码掉了一半。

这一笑,将院中的姑娘都惊动了,无不想知道,是什么有趣的新闻,如此好笑?一个个掀帘张望,甚至有人走到面前,含笑驻足,出神地望着徐海,好像在想分享他的快乐。“干娘!你也是!”徐海轻声埋怨她说,“当着这么多人,下面有出入的话,我就不便讲了。”

王九妈慢慢收敛了笑容,站起身来;很沉着地说,“阿海,你要是骗了我,怎么说?”

“任凭干娘处置,哪怕从此不准我上门,我也认了。”

“好的,我们换个地方谈去。”

换到一处极隐秘的地方,是王九妈的卧室,也是她接待不同泛泛的客人的地方。

“干娘,昨天下午我又遇见他了!”徐海装出又惊又喜的表情问道:“你们猜,这是个什么人?”

“我猜不出!”王九妈答说,“不要卖关子,细细讲给我听!”“他是镇守太监的贴身厮,替镇守太监把家,外号人称十千岁——”“十千岁不就是万岁了吗?”王九妈四面张望了一下,很紧张地说:“这个称呼实在不好。以后呢?”

“以后就跟我谈生意了!他当我是真的周四官,我也冒充到底,装出一副大老板的派头。”

其实王九妈久历风尘,见多识广,加以吃到这样一碗“门户饭”,什么人的眼色都要当心,所以鉴貌辨色,本事是第一等。只要徐海叮嘱一句:有人来找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应该如何应付?她亦一定能够如言照办,保险妥妥当当。不过那一来,徐海为移名改姓,并且变了身分,就必然会在她心里掀起重重疑云。徐海为了不愿启她的疑窦,不能不煞费苦心,大兜大转地编一套谎话。等将她说得深信不疑,喜孜孜地只想着有一副又好又便宜的珠花到手时,徐海却觉得比十天以前,设计脱汪直于难还要累。

※       ※        ※

到了第十四天晚上,牛道存半夜里就醒了。一醒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那封信。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三个信封上写的是:“从今天数起,到第十四天上午,再拆这个信封。”如今已过午夜,一交子时,便算第十四天,此时拆信,不算错误。

念头转到这里,好奇心勃然茁发,片刻都不能忍耐,赤脚下地、剔亮了油灯,将早就锁了在“枕箱”里那个信封取了出来。细细看完,又惊又喜,定一定神,从头细想,觉得信中所说的情形,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其事子虚乌有,让人开了一个玩笑,亦无损分毫,何乐不为。

这件事不难,难在事先的布置,切忌打草惊蛇。这样想着,随即作了一个决定,一切都是自己动手。

于是,等天色一亮,先到后园照信上的指示,用小刀在柳树上切一块一寸宽、五寸长的树皮,斜切两半——毛猴子真是下了苦心,想得极其周到,连如何斜切,留下的是上面一半,还是下面一半,都画了图,细细注明。按图行事,毫不困难。

将半块柳树皮用棉纸包好,揣在怀中,然后就出门了。杭州人一早也爱上茶馆,各行各业,皆有固定的去处,打听行情,有所交易,便在茶馆中接头,名为“茶会”。牛道存这天要去的是个典当业的茶会,座落在岳飞部将施全刺秦桧的众安桥边,招牌叫做“双清阁”。有个朝奉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雨无阻,每天必到,洗脸吃点心,不在话下,连登坑都要在双清阁,不然就会便秘,自道是“入阁办事”。

牛道存是凡有茶坊酒肆,无不相熟,进得门来,茶博士老远就喊了一嗓子:“牛大爷到,腾桌子!”

原来熟识茶客,有天天坐惯了的地方,而如牛道存这种在市井中极受礼遇的人物、就得安置在当门中间的一张桌子——茶桌皆是八仙桌,唯独这一张是长方桌,名为“马头桌子”,不是有头有脸,估量自己能够罩得住的人不敢占用。这一天坐在“马头桌子”上首的,是个私盐贩子,一见牛道存,忌惮三分,不等茶博士催促,便即起身让位,陪笑招呼,悄悄避到一边。

牛道存当仁不让,居中坐下,立刻便有许多朝奉前来招呼问讯,他一面敷衍着,一面问道:“吴大炮怎么不见?”

“那不是!”

牛道存抬头一看,矮胖的吴大炮踮屁股似地,一耸一耸奔了来;走到马头桌子前面,满脸堆欢,鞠躬如也,“牛大爷,久违、久违!”他说,“我正在打算着,等下到府上去请安,不想就在这里见着你老人家。岂不是我心诚之故!”

“你必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存好心。”牛道存问道,“怎么,又出了什么纰漏?”

“小事,小事!回头我请牛大爷喝酒,慢慢儿谈。”

“我也有事托你。我们借一步说话。”说着,牛道存向左右望了望。

左右的闲人识趣,纷纷回避,吴大炮便放低了声音问道:“牛大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可是县太爷想找点什么有趣的东西?前天收进来一部书册子,十二大本,工细非凡,真正大内流出来的——”

“不是,不是!”牛道存打断他的话问:“你有什么事找我?先说,不必客气,就别磨功夫!”

“小事,小事!无非捕厅老爷为查贼赃,太顶真一点,想请牛大爷关照一声,请捕厅高抬贵手。小号自然知情!”

“可以。我替你说一声就是。现在要谈我托你的事了!”牛道存说,“我要跟你借一个人用。”

“说什么借?”吴大炮说,“牛大爷看中了我那里什么人,派人来通知一声,我叫他去伺候,何用亲劳大驾来吩咐?”

“就因为不能派人。”牛道存说,“我也没有看中你那里什么人,只是想要这么一个人一用。你听好了!”

“是。”

“第一,要徽州人——”

“那自然。典当行里要徽州人还不容易?”

“第二,要新来的,面孔越生越好。”

“这有些难,一时还想不起。”吴大炮搔头皮答说,“且莫管!请牛大爷说完了再讲。”

“第三,要聪明伶俐!不,要脑子清楚,听得我的话。”

“还有呢?”

“还有,第四,千万要嘴紧!”

吴大炮不敢马上答应,“牛大爷,”他说,“这四样要合在一起,只怕很难,万一四样不全,哪一样可以迁就?”

“第二样。”

“好!”吴大炮立即答应,“只要不是新来的,当铺里小倌聪明靠得住的很多,我替牛爷找一个好的来。”

“拜托、拜托!”牛道存又加了一句:“麻烦你马上就办。找妥了,中午请你带到舍下来。”

“是了!”吴大炮站起身来,“我马上就办。”

吴大炮办事很巴结。也不过牛道存刚刚到家,喝得一碗茶,门上便来通报,说是恒济典的吴朝奉,带着个后生来求见。

牛道存吩咐在书房接见。所谓“书房”有档案无书籍,向来是牛家的一处“禁地”,下人非奉呼唤,不准擅入,所以门上听得这样交代,心中有数,来客非比等闲,很客气地将吴大炮与那后生引了进来,在院子里等候,直到牛道存出现,方始带入书房。

“这位就是牛大爷。小松,能替牛大爷办事,是你的造化来了!”

那名叫小松的后生,圆圆的脸,黑黑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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