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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者长存-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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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书张敞传》:京兆尹张敞常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画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后来,“张敞画眉”被传为千古美谈,张敞也落得个“画眉太守”的雅号。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金?元好问《同儿辈赋未开海棠二首》

第七章修改之后把皇帝老爹如何上位的一段换成了长公主血泪史,然后这段移植到了本章。这样承接更为合理。

☆、柳府

长流下马车的时候,柳府一干人等皆在门口跪迎。她赶忙上前扶起头发花白却体态尚算康健的柳青纶,笑道:“本宫特来拜望。外祖父不必多礼。”心知柳家事先并不知道她要来,只怕阖府的人跪的都是随波。她这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一回。

随波也立刻上前笑道:“皇姐,我们搀外祖父、外祖母进去吧。外头风大。”

柳青纶还是第一次见到长流,看她衣着、车马并不显得如何华丽,却都讲究在细处,又见她身量虽小,举手投足却气度不凡,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长流见他老辣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的严厉,反笑道:“外公,您瞧我长得跟母后像不像?”

柳青纶努力回想了一下,那个已经去世的庶女在他脑海中实在面目模糊,却仍旧干笑一声,道:“公主自然同先皇后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长流欢喜道:“长流想去看看母后的闺房。”

“那是自然,公主稍事歇息,待老臣安排妥当。”

一路行至客厅奉茶。

长流见二老坐定,遂上前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她此番如此做作,一是不想落人口实说她认楼家人为亲,却鄙弃了自己的亲外祖家;二是想看一看上辈子无缘得见的母后入宫前的居所。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王素芝自然笑眯眯地受了她一礼。

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王素芝便带着长流跟随波一起到内院拜见柳思岚。

二人磕了头双双起身。柳思岚漫不经心地对长流道:“你退下吧。”

长流倒退几步,转身走了出去。

柳思岚将随波拉到身边,心疼道:“这是怎么了,才出去大半天,怎么回来眼眶就红了。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母后替你出气。”

这不提还好,一提随波的眼眶更红了,带着细弱的哭腔道:“母后,父皇赐给儿臣的西凉马被人踢死了。”

“谁这么大胆!?”

“是轩哥哥的大哥。”

“我的儿,别伤心了,让你父皇再替你找一匹就是了。乖,外头玩儿去吧。”

待侍女领了随波出去,王素芝才道:“听说顾家这个庶子从嘉陵关回来是带着军功的。”

柳思岚冷笑一声:“难怪这么飞扬跋扈。连御赐之物都敢打杀。”

“顾家跟咱们家以前的情形倒是一样的。庶出比嫡出大个几岁,难免家宅不宁。”

柳思岚细眉一挑,道:“想必孟夫人为这个庶子也操了不少心。不如本宫借此向她卖个好。”

想到顾轩,王素芝即刻换了话题道:“没想到她倒乖巧,今天不请自来,叫人一丝错儿都挑不出。”

“早知道会是如今这样的局面,还不如当初就把她放到本宫眼皮子底下。现在反让楼家钻了空子,叫外人看笑话。”

“是啊。哪有不亲近亲外祖家,却去攀附别人家的道理。”

“谁让楼家有太后撑腰,就是皇上碍着一个‘孝’字,也得有所顾忌。”

“等娘娘有了小皇子自然就好了。现在你虽然正位中宫,楼书倚那个贱人只怕也未必服气。”

“本宫不是不想,只是如今我年岁也大了,皇上便是来我宫里多半也只为了看随波,极少留宿。”

“总之娘娘要抓紧了。千万不能让宫里别的什么人抢先生下皇子。”

柳思岚叹了一口气,不再接口。

柳思萦的院子比柳思岚从前住的小了不少,却极幽静。柳思萦入宫的时候,长流的亲外祖母已经去了,为皇家脸面考虑,名义上柳思萦是记在王素芝名下的嫡出。

院子里原先的下人早就打杀的打杀、发卖的发卖,现只有几个老仆妇负责看门洒扫。

虽然门窗大敞,屋子里仍能闻到一股阴霉气味,混着临时洒扫留下的水汽,叫人心头生出一种异样的潮湿来。

柳思萦的闺房陈设极普通,只有中间摆的一张双面绣大屏风颇为抢眼。虽然丝面因年岁长了有些发黄,上面的人物却颜色依旧,栩栩如生。一个青衫落拓的背影手执玉箫,隔着迢迢不绝的如带江水,遥遥望着对岸青山逶迤,隐于天际。右侧则用墨色丝线绣了两句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长流盯着这幅《玉人吹箫图》仔细看了半响,暗道:只怕那个背影便是顾涛了。看题诗的日期应该就是他随凉王出征的前夕。而那人手中的竹节玉箫,就连上面佩的黄绦和红穗都跟母后在宫中经常吹的那管一模一样。

“和风,去问问院子里的下人,可有从前服侍过我母后的。”

“是。公主。”

不消片刻,和风便带了一个粗使婆子进来。

那妇人跪下后并不敢抬头看长流,只一味盯着眼前的地面。

“你可认得我母后?”

“奴婢从前是这院子里花木上的人,见过小姐几次。”

和风欲出言提醒她称呼皇后,却被长流摆手阻止。

“你可知道为何这间屋子空荡荡的,母后入宫前用的摆设器物都去哪儿了?”

“奴婢……奴婢不知。”言罢那仆妇抬头飞快地看了长流一眼。

长流使了一个眼色给和风。和风会意,摸出几颗银裸子塞到那仆妇手中。

那仆妇果然双眼放光,开口道:“谢公主。谢公主。奴婢只知道早些年宫里头传来皇后娘娘有孕的消息,夫人便命人整理了些娘娘还在闺阁的时候用的东西送到宫里去。”

长流忽然想起来,柳思萦对她说过,那管玉箫是怀着她的时候家里让送来的。长流当时只觉得母后吹箫甚为清越通透,便缠着要学,对玉箫的来历并未在意。

此刻她心下不由冷笑:早就猜到皇帝老爹知道母后跟顾涛的旧事是柳家人自己拆的台,却不知王素芝耍得如此好手段,故意在母后有孕的时候将这管玉箫送进去,好提醒她不忘前人旧事。柳家敢如此行事,无非是因为柳青纶把持朝政,谅皇帝老爹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迁怒柳家。皇上知晓了母后跟顾涛有旧最多厌弃了她,并不会祸及整个柳家,柳思岚进宫照样获得圣宠,取母后而代之。如此说来,母后入宫时是下过决心斩断情丝的,不然她不会把玉箫留在家中。只怕我不姓“君”这样的诛心之言也是柳家人自己传出来的。老爹这个皇帝当得还真窝囊。柳家敢隐瞒母后与人有私在先,又敢主动揭发在后。而顾涛这个先帝爷亲封的大将军直到现在还当得好好的。

既然这两家皇帝一个都惹不起,长流便理所当然当了替死鬼,被庆帝厌弃多年。

长流不禁暗下决心:日后定当竭尽所能报答柳家这份厚礼。

作者有话要说:招财不是洛轻恒。洛童鞋晚点出场。其实招财的身份一直是有提示的,很好猜的。

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月下飞雪

“传皇上口谕:宣大公主即刻前往清风阁。”高胜居高临下瞥了长流一眼,轻慢道:“公主,您请吧。”

长流站起来,向和风使了个眼色。和风即刻上前递给高胜一个蜀锦荷包。

长流道:“因恐父皇等急了,今儿个就不请公公吃茶了。不知父皇宣召本宫何事?”

高胜捏了捏手中轻软,才阴阳怪气地道:“皇上刚从皇后娘娘那儿回来,龙颜震怒。其他的,老奴也不清楚。”再看一眼一边从容问话,一边让宫人替她整理衣饰的长流,高胜不禁暗忖:这位公主倒是比她的亲娘要开窍得多。那位要是不那么清高自守,也不至于失宠这么多年。就算护驾送了命,皇上也未必念着她的好。

趁着和风蹲下替她整理衣冠,长流轻声郑重道:“一个都不许跟来,也不许搬救兵。”

和风略作迟疑后点了点头。

几人送至殿外,直到看见长流跟高胜的背影消失在宫廊的转角处,绛雪才开口道:“公主不许我们跟,是怕我们一同受罚。只是为何不准我们再去向太后求情?”

和风摇摇头,轻声道:“公主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吧。”

到了清风阁,长流叩了头,迟迟听不到庆帝叫起,便知果然大事不妙。

“朕听闻你惊了随波的马,害得她又跌下马背,是不是?!”

长流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柳思岚告状定然不会将整个过程说清楚,故意说几句语焉不详的话引到长流身上,好让她为了洗脱自己将顾非咬出来。不论是非曲直,顾非损毁御赐之物是事实,皇上只要一句话便可以降罪于他。如此一来,非但柳思岚可以卖孟颜秋一个人情,也可以让顾涛对长流心生不满。何况,据长流所知,皇帝老爹正愁抓不到把柄向顾家发难。此次顾非进京既是带着军功而来,皇帝势必要封赏。只是皇上对顾家已然如此忌惮,怎会允许顾家继续坐大。那匹马死了已经是既成的事实,就是此刻庆帝不知,早晚也会传到他耳朵里,瞒也瞒不住。如今支持顾轩跟长流婚约的人只有顾涛,长流怎么也得将这桩婚事保住,一直拖到玳国求娶和亲公主。

“儿臣当时只是坐在远处观战,还请父皇明鉴。”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朕说清楚!”

“皇妹学骑马时日尚短,难免骑术不精,加上拼抢之时犯规,这才惊了马。顾非为了救儿臣于马蹄之下,危急之时别无他法才将马踢死,使儿臣捡回一条命。父皇不分青红皂白就问罪于儿臣,难道在父皇眼中,儿臣的性命竟抵不过一匹马么?何况顾轩飞身去救,已令得皇妹安然无恙。皇妹是父皇的女儿,儿臣难道便不是么?父皇若执意怪罪,儿臣甘愿受罚。此事儿臣愿一力承担,只求父皇不要责怪他人。”

“这么说你是一丁点儿错处都没有。好,朕这就成全你,去外头跪着,跪满四个时辰才许起来。”庆帝见长流跪在地上,看似低眉顺眼,说话却掷地有声,质问连连,越发气得胡子乱颤,只觉一股气被她堵在心口。

长流朗声道:“谢父皇应允儿臣不再怪责他人。”便也不再辩解,起身跨出门槛,在殿外的丹墀上跪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要说是跪,就是她的大好头颅,皇帝若是想要,也没奈何。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向来大抵如是。她方才言辞激烈,就是拼着激怒庆帝领一顿责罚,只要顾家领情便好。

少顷,天空竟飘起雪粒,锋利如细碎刀锋一般,凛凛然扑面而来,直刮得她脸上生疼,却又很快融成了一片冰冷濡湿,如同盖了一块在冰水中浸润过的丝帛,叫她透不过气来。

落雪纷纷而下。这一跪就跪到了夜深人静。

头顶飞檐上青铜铸就的铃铛在呼啸的风中清泠作响,除此之外别无他声。

前世她因随波被罚跪,没想到今生竟还是逃不过,难道天命不可违?不,她不信。

不知跪了多久,长流只觉头脑一片昏沉。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清润好听的声音:“殿下,时辰够了。奴婢接殿下回宫。”

长流一抬头便见到一个容颜似月色般清透寒凉的少年提着一盏宫灯站在自己面前。再细看,他剑眉之上凝了一层素淡霜华,衣袍下摆处有几道深深的折痕,遂弯了弯唇:“我不是命你们不要跟来。你一直在我身后跪着?”不过短短一句话,她却说得断断续续,连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是。主子跪在这里,做奴婢的岂可置身事外。”他亦在冰天雪地里跪了好几个时辰,说话却与平常一般无二。

招财见长流脸孔与雪色并无二致,嘴唇冻得干裂发紫,瘦弱双肩不住轻颤,忙将她搀扶起来。长流双腿早已跪得麻痹,半起之时,竟毫无支撑之力。招财一把托住她下滑的娇小身躯,轻声道:“臣逾越了。”说罢便用手掌抵住她的一双膝盖。长流只觉一股暖流从膝盖骨下一处穴位涌入,如同温泉水一般轻柔回护,遂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多谢。”又看了他一眼,忽道:“你蹲下。”

招财虽不解,却仍依言蹲下,与她齐高。见长流清冷目光如月华一般照过来,他只觉这位公主虽受了这样重的责罚,却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长流忽将一双冰冷的小手伸进他的袖管中,握住他的手腕。

招财不防她会这样做,一时只觉手腕上扣了一团轻软冰雪。脉门被制,他出于本能便要使出小擒拿手反制,只听一个细小孱弱的声音道:“你别动,让我捂一会儿就好。”一顿,才又听她轻声道:“母后从前就是这般为我暖手。”不知怎的,他终究还是没有将手抽出来。

片刻之后,长流果然松手,轻道:“我走不动,你背我吧。”

“是。”

“你不是会武功么,能不能做到踏雪无痕?”

“殿下是在考较臣?”

“不是。月下飞雪这样的景致也是难得一见的,我只是不想污了脚下这片洁净颜色。”

“好。”

长流负在他背上,又从他手中接过那盏宫灯。

“我重不重?”

“殿下轻如飞雪。”

招财只觉得她的双臂细弱短小,连自己的脖子几乎都环不住。耳边传来她轻缓的呼吸声。周身是月色笼罩下的茫茫飞雪,片羽吉光一般划过他的记忆深处。此时此刻,他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背上背着的是他的小九。他的小九还活着,轻声问他:“七哥,我重不重?”他却故意逗她:“重。七哥都累得走不动了。”然后她便会如两人一同捉来的小豹子一般,龇牙咧嘴地咬他的耳朵。

长流手提宫灯,将他脚下方寸之地照得一片晶莹。落雪似泼天珠玉簌簌而下,覆在碧瓦飞甍之上,一时天地都换了颜色,平日里看惯的一楼一阁竟别样陌生。再回头望,一路走来,地下半点痕迹都无。果真应了她那句不要污了好颜色。

其实长流也知道这雪早晚有人来踏,只是既得一时洁净便享得片刻静好。哪怕天亮以后又是另一番光景。如同他们两个之间,只怕早晚有一场兵戎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尔虞我诈也可以风花雪月的。

☆、聂七

楼书倚正歪了头靠在美人榻上等信儿,见招财背着长流入殿,忙起身道:“快,和风去把备好的姜汤端过来。细雨,准备香汤给公主沐浴驱寒。”

长流见楼书倚一脸关切,扯出一抹笑,道:“我没事。别担心。”

楼书倚挨着长流坐了,握住她的手含泪道:“好孩子,这大雪天的,难为你了。别怨怪你父皇,他也是听了别人的挑唆。”又从银霜手中接过一只手炉递给长流,再命人将炭盆摆在长流近前。

长流点点头,却暗暗好笑:你这难道就不算挑唆?我只让和风别去搬救兵,却也没阻止你去求情。

招财忽道:“元宝,去取一块厚实些的锦帕来。”

元宝正愁没个插手处,欢欢喜喜地去了,很快便回转。

招财接过锦帕,将那只紫铜喜鹊绕梅镂盖手炉细细包起来,才塞回到长流手中,道:“殿下的手太冰,若是一下子碰了太暖的东西反而容易生出冻疮来。”

见和风端了姜汤来,招财又道:“奴婢来吧。”便接过汤碗一口口喂长流喝。

楼书倚见一碗姜汤下去,长流脸上略恢复了些血色,便擦了泪,对招财道:“你倒是细心。把公主服侍好了,本宫有赏。”

“谢贵妃娘娘恩典。”

长流心中却在感叹,这厮别要她脑袋已经算是不错了,如此殷勤服侍,她可消受不起。

绛雪又端了鸡粥上来。招财方要接过碗,长流伸手道:“本宫自己喝。”她的手已经不僵了。

招财遂蹲□子,替她将脚上的高底弓鞋脱下,换上圆头“寿”字绣牡丹平底棉鞋。

长流也不挣扎,任他动作。她饿了一天,知道不能一下子吃太饱,待喝了大半碗粥,便推了碗。恰巧细雨进来说香汤已经备好了。长流便起身去了浴池。

宫里有地龙的地方只有皇帝住的正阳宫,有温泉浴池的却有三处,正阳宫、凤箫宫、碧横宫。不过听闻在建的皇后新宫也会凿池引泉。

长流命侍女卸去钗环,放下一头乌发,踏着玉石铺就的台阶慢慢走入水中。她看着晶莹的水柱从金龙嘴中喷出,闻着玫瑰花香,任凭温柔的水波轻轻拍打着肌肤,这才放松下来。直到感觉身上的寒气都驱尽了,被水汽蒸得微有些气闷,她才缓缓起身。

走出浴池,招财已拿着一块布巾候着。长流在榻上靠了,让他擦头发,心中不免感慨:这双手从前握过剑,执过笔,打过马,张过弓,沾过血杀过人,唯独没有服侍过人,谁知手法却这样轻柔。

“本宫累了,想要就寝。就留招财一个值夜,其余人都下去休息吧。”

“是。”

招财方要去灭灯,长流轻声道:“跟本宫说说西凉吧。”

招财心中一惊,却微笑道:“殿下为何想听这个?”

“因为那匹西凉马,你挨打,我罚跪。自然是要问问的。”

招财即刻释然笑道:“公主可知为何人都说凉州大马横行天下?”

长流其实是知道一些的,不过此刻她自然只是摇头,满脸好奇地望着烛光下“肌肤如玉鼻如锥”的少年。

“凉州的雪域高原之上冰瀑如镜,每到春夏两季却可以看见万涧争流的奇景。雪域之下紧挨着的却是大漠瀚海,胡杨红柳随处可见。中部一马平川的绿洲盆地水草丰盛,牛羊遍地,自然也是牧马的好地方。凉州的春天有一望无际的绿野和落了满头的杏花。夏天草原上遍地都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和紫色的马莲。”其实他最怀念的却是秋天草木摇落,金风肃杀的气息,也许是因为他七岁那年第一次跟随父王跃马疆场便是在秋天。

“怪不得西凉有‘塞北江南’之称。从前母后教我念过‘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写的便是凉州繁华吧。”

招财点头笑道:“公主好学问。凉州元宵节夜市灯火之盛堪与京城媲美。‘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逦迤以如昼,清荧煌而似春’说的便是了。”那时候他跟小九都不耐烦人跟着,便常常配合默契地甩开王府侍卫,像普通老百姓那样逛夜市。回去之后虽然免不了被母妃念叨几句,但只要送几盏别致的绢灯,母妃便再也绷不住脸,一边命人将灯挂在檐下,一边摸着小九乌亮的发辫,夸他们有孝心。

“那你会不会弹琵琶?‘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却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用拨划出风雷之声。”她记得前世那名刺客死了以后,从怀中搜出的东西只有一枚象牙拨。

“公主说笑了。臣在顾将军麾下效力,虽在西凉打过虏寇,却不通音律,自然是弹不出这裂帛之声的。”小九从前最喜欢听母妃弹琵琶,总以为“百万金铃旋玉盘”的美妙乐声出自那枚神奇的象牙拨,便千方百计讨了来。他永远忘不了小九手中紧紧捏着象牙拨,倒在血泊中的样子。

聂七忽然觉得面上有些痒,伸手一摸才发现湿漉漉的,再一看,烛光下长流素着一张小脸已经合上了眼睛,睡着了。他用袖管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走到烛台边熄灭了殿中所有的蜡烛,靠着廊柱慢慢滑□子,坐在一片黑暗里。月色水一般漫进殿中,浸润着少女垂落在莲纹锦被上的乌发。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第一次谈起梦中故土,却是对着这样身份的一个人。

那一晚聂七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天山之顶白如玉,六月披裘忘暑溽”的地方。听到大漠驼铃,遥响边外。看到家家户户将生了紫皮的大蒜跟红艳艳的辣椒串在一起,挂满门头檐下,院子里堆满金灿灿的苞谷。他又站到了儿时常常站立的城头,顶着高悬的烈日,任凭朔风吹去颊边的汗水,为凉王的猎猎旌旗出现在尘土飞扬的大道尽头而雀跃欢呼。梦到他在军营里同父王手下的军士一道架起烧锅,将大块大块的肉扔进泉眼一般沸腾的水中,用缺了口的茶缸粗杯与他们划拳斗酒。

从前,聂七是凉王府的小王爷,过的一直都是葡萄美酒、烈马狂沙的日子。而现在他每天睁开眼睛便要自称奴婢。

作者有话要说:长流殿下自然是在装睡,否则还不被小王爷灭了。

现在还有人支持招财童鞋做男主么?小九怎么死的,大家应该都知道了。

张祜《王家琵琶》:“只愁拍尽凉州破,画出风雷是拨声。”

唐李端《胡腾儿》“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

“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北魏温子升《凉州乐歌》

“千条银烛,十里香尘。红楼逦迤以如昼,清荧煌而似春。”王颛《玄宗幸西凉府观灯赋》

元稹《琵琶歌》:“骤弹曲破音繁并,百万金铃旋玉盘。”

“天山之顶白如玉,六月披裘忘暑溽”《天梯雪霁》

☆、蝴蝶效应

晨曦的第一道阳光透过窗格碎金一般落到少年如玉如瓷的脸上。聂七只觉眼前一片血光,惊喘之间只听“咔哒”一声,他奋力睁开双眼,又眯了眯,才看清昨夜捏在手中的象牙拨落到了脚边。他的目光一一掠过殿内的青砖、廊柱、帷帐,终于确定此刻自己身处帝都皇宫,而非血洗后横尸遍地的西凉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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