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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之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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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九节鞭乃精钢所制,共分为十三节,又称为十三连环。此刻舞动起来,响环急响,如疾风骤雨突来,兜头蒙面地向陆绎扑来。

陆绎并无兵刃,赤手空拳,面上却未有丝毫惧色。沿着九节鞭招式的走向,袍袖轻拂,顺势而上——任凭鞭刃将袍袖割裂,布条正好绞缠而上,死死绕在鞭身上。

顿时,银芒暴减,褪为一条笔直的线,寒气逼人,仿佛月华凝结。

这端握在蒙面人手中,另一端则牢牢地被陆绎衣袖卷住,被他擒在手中。

两人对峙而立。

河面上带着水汽的夜风掀动衣袍,飒飒作响。

听见外间的打斗声,沙修竹焦躁不安,着实无法留在船舱内等候,将刀架在今夏脖颈上,低声命令道:“起来,跟我出去!”

“这位哥哥,容我提醒一句,小可不过是贱吏一名,我的性命在陆绎眼中不会比阿猫阿狗值钱。”今夏知道他的用意,“挟持我,多半是一点用也没有。不如你放了我,我出去替你引开陆绎。”

沙修竹将刀紧了紧,喝道:“闭嘴。”

今夏暗叹口气,只得不再说话。

沙修竹虽瘸着条腿,但要他倚在女人身上是断断不能,一手持匕首架今夏脖颈上,一手撑在她肩上,推搡着她往外走。

以今夏的身手,并非脱不了身,但她倒也有心让沙修竹走脱,便由着他挟持自己,再见机行事便是。

两人出了舱口,才迈出一小步,便堪堪怔住——陆绎与蒙面人各持九节鞭一端,以内力相拼,两股大力凝在九节鞭上,震得鞭上响环咯咯直颤。

眨眼间,啪啪啪几声爆裂,精钢所制的九节鞭竟然断为几截,蒙面人踉跄后退几步,险些跌倒,口中咒骂着。

陆绎盯着他,从方才内力比拼,他有所察觉,冷道:“你有伤在身,负隅顽抗,不过是耽误些功夫罢了。”

“兄弟,你快走!”沙修竹此时方知蒙面人有伤在身,焦急喊道。

陆绎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淡淡扫过他们,即使看见匕首就架在今夏脖颈上,眸中也未见一丝异常,如往常般冷漠。

“哥哥,你快从船尾走!我与他来战。”九节鞭虽然断了,蒙面人知道对陆绎不能小觑,抖了下九节残鞭,往右踏出两步,将沙修竹护在身后。

沙修竹是吃过陆绎亏的,当下哪里肯走,朝陆绎喝道:“你敢过来,我就杀了她!”说着,示威般将匕首往今夏脖颈上顶了顶。

“这位哥哥,你最好冷静点。”今夏连忙好言劝他,匕首不长眼睛,他一错手可就不妙。

陆绎微侧了头,神情间不见丝毫紧张,只看着今夏淡淡道:“我早就猜到,你与他们是同一伙人。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么?”

今夏脑中嗡得一声,首个反应便是——完了,被他扣上这罪名,肯定会连累头儿的,这下糟了。

“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是被他们挟持……”

陆绎冷冷打断她:“不必再做戏了,你们不如三个一起上,我还省些功夫。”

“哼。”

蒙面人重重一哼,虽然明知陆绎身手,但着实看不惯他这般倨傲,手腕轻抖,九节残鞭刷刷刷地攻过去。陆绎也以手中半截残鞭应对。

只见两道银光,如剑如刀,相击之处,有火星迸发。

“我若是你,就趁着现在快走!”为了不让陆绎听见,今夏从牙缝里挤出气音朝沙修竹道。

匕首死死架在她脖颈上,却丝毫威胁不到陆绎沙修竹放心不下蒙面人,沙修竹只恨自己帮不上忙,紧张地关注两人打斗,生怕自家兄弟吃亏。

“别看了,你还指着他们俩打出朵花来。”今夏催促他,“小爷算是被你们坑苦了。”

“闭嘴!”沙修竹朝蒙面人喊道,“好兄弟,这厮厉害得很,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别管我了!”

蒙面人倒是气性足得很:“哥哥休要长他威风,平白灭了自家志气。他不就是严嵩手底下一条狗嘛,打狗老子最在行!”

他说话分神之时,陆绎手中劲道猛增,招式凌厉,猝不及防地在他胳膊上划出一道裂缝来,鲜血涌出。

“卑鄙!”

蒙面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遮住口鼻的黑巾一起一伏。

“兄弟快走啊!”

沙修竹眼见蒙面人受伤,无计可施,眼见陆绎又攻上前,两人复缠斗起来,蒙面人虽然气势颇盛,却渐渐落在下风,身上又复被划出几道血口子。

此时,又有一人从舱口急掠出来,正是杨岳。他是听见打斗声之后急忙赶来的,见眼前景象先是吃了一惊,再看见刀刃就架上今夏脖颈上,更是惊上加惊。

“你,你……你快放了她,有话咱们好好说。”杨岳急道。

“大杨,我没事。”今夏用最小的幅度扬了扬下巴,示意他闪到一旁,“我们要去船尾,你快让开。”

“哦哦,好好好。”

杨岳连忙闪到一旁,给沙修竹让出路来。

“快走啊!”

沙修竹急得不行,只是瞧着蒙面人还在与陆绎交手,他手中匕首一动,原想杀了今夏,而后转念又想到陆绎方才的态度,这小捕快不过是贱吏,便是当真死了,估摸着陆绎连眼皮都不带抬的。

颈部的匕首紧了紧,今夏已经察觉到危险,手肘蓄力,就预备往后撞去。与此同时,杨岳一直在旁等机会,想趁着沙修竹分心之际,扑过来救下今夏。

同一时刻——

今夏手肘朝后用力击去。

沙修竹将今夏朝着九节鞭交斗方向猛力一推。

杨岳朝沙修竹扑过去。

陆绎手中的九节残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奔蒙面人的咽喉。

场面怎一个乱字了得。

下一刻,沙修竹腹部遭受重击,还未及痛呼,紧接着被杨岳扑翻在甲板上。而另一边,今夏跌入九节鞭的攻击范围之内,正挡在蒙面人前面。九节残鞭已经出手,陆绎目中寒光一闪,来不及收住去势……

她眼睁睁地看着银芒划过自己的脖颈,冰冷之极。

那瞬,月华仿佛冻结。

我命休矣!

今夏脑中一片空白,这是唯一的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今夏!”杨岳大惊,厉声喊道。

脖颈上风刮般凉嗖嗖的,今夏动作迟缓地将手伸到颈上,触手湿滑粘稠,再一看,满手的鲜血……

“快走!”沙修竹朝蒙面人嘶吼,面目狰狞,猛力掀开杨岳,扑过去死死抱住陆绎双腿。见蒙面人尚在迟疑中,他又吼道:“快走!别让我对不住老爷子!”

似终于下定决心,蒙面人将九节鞭甩射向陆绎,狠声道:“老子还会回来取你狗命的!”话音未落,他已纵身跃入河水之中。

陆绎欲上前,却被沙修竹牢牢抱住双腿,拖得动惮不得,只听见河中水花溅起的声音。

“今夏今夏……今夏……”杨岳已紧张地冲到今夏面前,见她脖颈上都是血,慌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你觉得怎么样?”

伤在脖颈上,今夏自己完全看不见,只能用手去摸,现下也开始察觉到疼了,呲牙咧嘴地看着杨岳:“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快死了?”

陆绎抬不动腿,又见衣袍被沙修竹弄得满是血污,扬声唤杨岳道:“过来,把他拖回去关起来……她只是皮外伤,何必大惊小怪。”

这种时候,杨岳岂会再听他的吩咐,朝陆绎怒道:“你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陆绎冷道:“其一,她是在骤然间被沙修竹推过来的,替那贼人挡了这鞭;其二,当时我已经撤了内力,她的伤势不会比被一根树枝划到更严重;其三,沙修竹是带伤之人,以她的能力,即便被他挟持也应该有能力逃脱,她为何迟迟不逃?”

杨岳被陆绎说得呆愣在当地……

“我若当她是贼人同伙,便是杀了她也不为过,”陆绎语气已有明显不善,“她眼下只受这点小伤,已是我手下留情。”

今夏呆了一瞬,忍不住问道:“你……你之前不是已经说我和他们是一伙人么?”

陆绎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朝杨岳不耐烦道:“还不把他拖回去关起来!”

这下,杨岳不敢再抗命,上前架住了沙修竹。因见蒙面人已经走脱,沙修竹放心了一大半,腿上伤口开裂,鲜血几乎浸湿了整条腿,他也无力再反抗,任杨岳将自己拖开。

厌恶地掸了掸衣袍,陆绎抬腿而行,准备回舱。

一旁的今夏终于想明白什么,恍然大悟的同时怒不可遏,道:“你当时这么说,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不必理会我死活!”

陆绎停住脚步,微侧了头,淡淡道:“都是官家人,话说得太白,不好。”

“你……”今夏气得脖颈上伤口直疼,连忙用手捂着。

胸口隐隐传来疼痛,知道是方才内力收得太急所致,陆绎隐忍下痛楚,斜瞥她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似懒得与她多言,他不再停留,径直回了船舱去。

甲板上只剩今夏,歪着脖子捂着伤,憋着一肚子窝囊气,牙根恨得直痒痒。

次日,站船依旧一路南行。阳光洒落甲板,船工拿着大刷子,跪在费劲地刷洗着甲板上的血迹。

今夏所在的狭小舱室被一股浓郁的香甜味儿溢满,全然取代了原先的霉味。

小桌上,粗碟内,细细长长晶莹剔透的糖丝裹着炸得金黄的山芋块儿,看了就叫人打心眼里欢喜起来。今夏心花怒放,一筷子一个,满嘴鼓囊囊,吃的正欢。

“……晚饭我还要吃这个……说好了啊……”

她口齿不清地朝杨岳道。

杨岳扶着头看着她,无奈道:“这顿还没吃完呢,你就想着下一顿了?”

“说明你厨艺好,小爷欣赏。”她又挟了一块,欣赏地看着亮闪闪的金丝儿,然后一口咬下去,香甜满口。

正吃着,有人敲门。

杨岳起身开了门,恭敬道:“爹爹。”

今夏见杨程万,也赶忙站起来,只是筷子还舍不得放下,唤道:“头儿……吃了没有?大杨做的拔丝山芋,您也来尝尝?”

杨程万摆摆手,坐了下来,满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显是有话要说。今夏筷子上还戳着块山芋,见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舱内凳子不够,杨岳便只得站着。

“伤口如何?”杨程万问她。

“没事,已经开始收口了。”今夏忙道,“不过这陆绎当真可恶,摆明了是给我们下马威嘛。”

杨程万盯着她,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们就该收敛些。”

“头儿,你怎么还偏帮着他说话?”今夏不服,一口咬掉筷子上的山芋。

杨岳在旁也不服道:“爹爹,昨夜里那情形你没瞧见,他瞧见今夏跌过去,压根就没停手的意思。”

“别不知好歹了,他若存心,今夏还保得住命么,也就是吓唬你们。按你所说,他瞬时撤了内力,那可是极易受内伤的。今日我先告诉你们俩,对陆大人须得恭敬,不管案子怎么查,礼数都不可缺,记住了?”

见杨程万如此,今夏和杨岳也没敢再说什么,只得点头都应了。

“昨夜里的蒙面人是何来历,看出来了么?”杨程万接着问道。

今夏边嚼边回想着:“身量约七尺二寸;虽然说官话,可听得出有江南口音;那袭玄衣的料子是冰蚕丝,总之,这位爷家境殷实,颇有些来头。他还与沙修竹说,他若入了水,陆绎便是八臂哪吒也拿他不住,可见此人水性极佳。”

听罢,杨程万沉思不语。

“爹爹,他会是谁?”杨岳低声问,江湖上的门帮派别不少,他委实想不出究竟是何人会与沙修竹以兄弟相交。

杨程万不语,一径想着什么。

今夏想着:“沙修竹是曾将军的手下,说不定这蒙面人也与曾将军有瓜葛,看他年纪也就二十出头,那么多半是他的父辈与曾将军有故。”

杨程万仍不语。

“曾将军是被仇鸾所害?莫非当年,仇鸾与曾将军有仇?”杨岳问道。

杨程万摇摇头:“没有,仇鸾此举是受严嵩指使。”

“曾将军得罪了严嵩?”今夏好奇问道。

“没有,严嵩与曾铣无冤无仇,他真正想害的人并非曾铣。”

“可他明明就是害了曾铣,”今夏一头雾水,愈发弄不明白:“头儿,你把我们弄糊涂了,他到底想害的人是谁?”

“夏言。”

杨岳知道此人:“他是在严嵩之前的首辅大人。”

“你们应该知道,边将结交近臣是什么罪名。”杨程万缓缓道,“仇鸾折子上告的便是曾铣结交首辅夏言。”

今夏与杨岳静默了,他们自然知道。边将结交近臣,是圣上最忌讳的事情之一,因为它意味着图谋不轨,有犯上作乱之嫌,被按上这样的罪名,只能说必死无疑。

夏言,字公瑾,江西贵溪人,正德十二年进士。嘉靖七年,言调吏部,得世宗赏识。嘉靖十年,任礼部左侍郎。嘉靖十五年,擢武英殿大学士,入参机务,不久任首辅。嘉靖二十七年,被诬陷结交边将,弃市。妻苏流广西,从子主事克承、从孙尚宝丞朝庆,削籍为民。言死时年六十有七。

言起自微寒,豪迈而有俊才,纵横驳辩,人莫能屈,虽身处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怀万民,然终为严嵩所害。

言死,嵩祸及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中所提到的历史人物,如仇鸾、严嵩、夏言,曾铣都是真有其人,写其平生的段落根据明史。只有周显已是杜撰的,他生平也是狮子所编,请诸位看官分辨明细。

第十三章

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

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

淮王去后无鸡犬,炀帝归来葬绮罗。

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官河。

站船缓缓停靠在扬州官驿码头,风已是江南的春风,带着些许凉意,轻轻拂动衣袍发丝上。

今夏掮了行装,与杨岳跟在杨程万后头下船。走在最前头的自然是此行官阶最高的大理寺左寺丞刘相左,头戴乌纱,身穿青绿锦绣圆领袍,袍上绣着白鹇,银钑花带,脚穿皂皮靴,规规矩矩,绝对没有半分越逾之处。

陆绎行在其左后,仍旧是一袭飞鱼服,神情淡淡地,与天色相得益彰。

码头上,一早就得了信的扬州城内大小官员高高矮矮站了一堆,粗粗数过去估摸着至少有数十人。再一眯眼,为首者所穿常服上绣孔雀,可知是三品大员。

今夏撇撇嘴,这些人自然不是来迎她的,而是冲着刘相左和陆绎。刘相左是大理寺左寺丞,也不过五品而已,还没有能耐让三品大员亲自到码头相迎。唯一能有此“殊荣”的自然就是陆绎,虽是七品锦衣卫经历,但有个锦衣卫最高指挥使的爹,得到待遇当然不一样。

看着陆绎既不失礼数又不失倨傲地向扬州大小官员一一见礼,又见他朝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使说了几句什么。按察使点了点头,转头吩咐了随行,随行之人快步上船去,不多时便将那八口黑漆樟木箱抬了下来,又把沙修竹也押了出来。

他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沙修竹?还有这套生辰纲?今夏想不明白,陆绎行事完全无法猜测。

眼下看着箱子被抬走,更是想不明白,今夏捅捅杨岳,低声道:“你说,那些箱子会搬哪里去?”

杨岳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此处,按老规矩接着会有顿接风宴,江南名菜甚多,官员亦是富得流油,他脑中正猜想着待会儿会请他们上哪里吃去。

“哪里去?最好是七分阁,听说扬州七分阁的菜是原先宫里御厨所开。这时节的春笋最鲜。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江南的春笋金皮红斑,拿肥肉放在春笋上,一同入锅蒸,蒸好之后肥肉弃之不食,笋则饱沾肉汁,滑软香糯,味道叫一个好……”他叨叨着。

今夏已经浑然忘了自己之前的问题了,急道:“肥肉就丢了呀,太糟蹋东西了!”

“那肉给你,我吃笋。”杨岳倒是很好说话。

“不行,笋我也要吃。我记得你还说过有一种空心肉圆,中间包猪油,一蒸猪油就化了,好吃得不得了。

“没错、没错……”

两人说得直咂嘴,越说越兴奋。

而此刻,前头的陆绎已婉言谢绝了扬州知府的宴请,表示皇命在身,不敢懈怠,希望现在就能开始调查此案。大理寺左寺丞刘相左连日晕船,面青齿白,其实也无甚胃口。

对于此番接待陆绎,扬州知府所秉持态度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不得罪,别让陆绎回京后告自己黑状就成。于是,见刘相左与陆绎皆推辞,他也不勉强,送上车马轿,又派了两名司狱来协助他们查案,才率一众官员离开。

此刻的刘相左,头晕脚浮,恨不得立即找张不会晃的床踏踏实实地躺上三天三夜才好。当陆绎与他相商时,忙表示自己愿意先去查看卷宗,查验尸首并勘探案发地点就要劳烦陆绎。陆绎倒无异议,只是为难地表示自己还需要人协助。刘相左当即慷慨表示杨程万等三人由他任意差遣,粗活脏活都使得,不必有顾虑。

将杨程万唤过来,交待他们听从陆绎的差遣后,刘相左便上了轿子。

陆绎才施施然上了另一顶轿子。轿夫稳稳当当地起轿。杨程万唤上尚在一旁窃窃私语的两徒儿,示意他们上马。

“头儿,咱们这是哪吃去?”今夏翻身上马,兴致勃勃问道。

“北郊。”素知这两徒儿的本性,杨程万直接将她话中的“吃”字忽略掉。

杨岳思量着嘀咕:“没听说北郊有啥好吃的呀。”

“没准是新开的。”今夏喜滋滋地夹着壮硕滚圆的马肚子,“都说江南好,你瞧瞧,连马都喂得油光发亮。”

北郊,草芽儿初发,嫩得像玉雕一般精致,燕儿低飞,在空中往返穿梭。

近无山庄,远无村郭,今夏颇惆怅地张望四周,着实不像个吃饭的地方。她捅了捅杨岳,示意他去问问。

“爹,我怎么觉得这里像乱葬岗?”杨岳挨近杨程万,问道。

杨程万点头淡淡道:“周显已被葬在这里,经历大人要挖坟重新验尸。”

“应该有验尸格目。”

“经历大人做事严谨,要亲自验尸。”

“可是……眼看就到吃饭的档口……头儿,你该饿了吧?”

今夏不无失望,就算没有美酒佳肴,也不用挖坟掘尸吧,落差着实太大了些。

杨程万瞥了她一眼:“我不饿,你们俩最好也别饿,挖坟可是力气活儿。”

今夏不敢和头儿顶嘴,扭头又与杨岳唧唧咕咕:“你说他堂堂一个锦衣卫经历,怎么连个随从都不带,存心想使唤咱们是不是?”

杨岳长叹口气:“当差这么久,我学会两个字,想与夏爷您共勉。”

“哪两个字?”

“认命。”

今夏听罢,送给他一个大白眼:“小爷偏不。”

帷轿在细雨中起伏着,陆绎闭目养神,面上神情淡然,修长的手指一直轻轻搭在轿窗边缘,轿帘拂动,外头的动静听得分明。

直行至一株老柳树旁,引路的司狱翻身下马,示意轿夫停轿。他朝帷轿恭敬禀道:“经历大人,周显已的坟就在此处。”

一轿夫忙撩开轿帘,另一轿夫已撑好油布伞候着,陆绎缓步出来,看了看那座新坟,一句废话都没有:“挖吧。”

他没说让谁去挖,今夏楞了下,指望着没准是让本地司狱去挖。而杨程万就已经抬脚过去,见状,她和杨岳连忙赶上前。

“爹,我来。”杨岳忙道。

“头儿,这种粗活我们来,您看着就行。”

她从司狱手中接过铲子,没敢耽误功夫,与杨岳一人一边,一铲子一铲子刨下去,土屑飞溅,弄得旁人都不得不退到一丈外看着。

能被拖到乱葬岗的,都是胡乱了事,埋得不会深,有棺木的都算是走了运,多半是裹上破席就埋上。瞧这两人干活模样着实蛮得很,陆绎不得不担心哪一铲子下去把周显已脑袋给铲下半边来,正欲开口,便听今夏“啊”了一声……

“这有东西!”说话间,她已经将物件捡了起来,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好奇端详,“是个香袋儿……”

陆绎大步过去,伸手接过来瞧,见是个藕荷色的香袋儿,上头用丝线绣着并蒂莲,娇艳动人。

“这针线活做的还真鲜亮。”今夏探着头啧啧道,“拿市面上少说也能卖两吊钱以上。”

“你接着挖吧,当心点,别伤着尸首。”

陆绎淡淡吩咐她,然后拿着香袋转身走开,行到杨程万身旁,递给他道:“杨前辈,您看看这个香袋。”

杨程万躬着背,恭敬接过香袋,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又嗅了嗅。

“闻香气,里面应该是兰花瓣,像是女人用的东西……”他抬起头来,将香袋儿递还回去,朝陆绎道,“据我所知,周显已此行并未带家眷,或许是旁人遗落在此?”

陆绎颔首,顺手将香袋儿揣入袖中,这时候就听见咚咚咚几声闷响,是铁铲撞着棺木的动静。

“挖着了!要撬开吗?”今夏拄着铁铲喊过来,她饿得紧,巴不得能早点完事回去吃顿热乎饭。

陆绎仰头看了眼天色,点头:“撬开。”

棺木中的周显已葬下去已有数日,尸体必定已经开始腐烂,今夏一面在心里抱怨着这倒霉差事,一面自怀中取了块布巾掩口掩鼻地裹好,这才一铲子顶在棺木盖上。

杨岳与她一般,也将铲子顶上棺木盖接缝处。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用力,棺木盖吱吱做响,几枚棺材钉不情不愿地被硬拗了起来,棺材被顶开个豁口,一股恶臭涌出。

尽管捂了口鼻,今夏还是被这股浓烈的尸臭熏得差点当场呕吐出来,赶紧手脚敏捷地跃到坑外,苦着脸直皱眉,手挥来挥去的试图尽可能驱散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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