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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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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差不多有那么点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吃他一杯喜酒啊!』『阿祥是老爷买来的,凡事要听老爷作主;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再说,这桩闲事也管不了。』『怎么呢?』

『办喜事要——。』

胡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

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来。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大好意思;显然的,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几?』

『十七。』

『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问∶『「他们家大小姐」几岁?』

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祥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阿祥大窘,嗫嚅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九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

『连人家的时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此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严,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

『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预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为情,跟我说实话。』『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有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要娶她女儿就要入赘。』『你怎么说呢?』

『我装糊涂。』

『为啥?』胡雪岩说∶『是不肯入赘到魏家?』『我肯也没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到底还薄,明知是个极好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打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搭讪着问道∶『老爷恐怕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接着便喊∶『素香,素香!』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哝了一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里,(炫)恍(书)然(网)大悟;怪不得问她阿祥在哪里?她有点懒得答理的模样!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祥倒辜负她了。

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叫王宝和。』『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宝和,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

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思;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

『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

『蛏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干。』『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干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一定要!』胡雪岩固执地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

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

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正在吃酒,阿祥来到。』阿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

『不是清闲,是无聊。』

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啧啧地咂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烧酒的味道好。』『呕!』张胖子抬头四顾,『倒有点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叹息着;一仰脸,干了一碗。

『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地说∶『啥事情不开心?』

『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张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

『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

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了,睁了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

『为啥?』

『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钾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

『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

胡雪岩楞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

『好啊!』张胖子秀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

『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姻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

『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魏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借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

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干;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

『看你别的菜不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胡雪岩点点头,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煨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煨芋头的滋味,特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人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也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张嘴吃刁?』

『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

『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从前也不晓得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这就难怪了!你由学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胡雪岩从他的牢骚话中,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心里自然也很难过。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不久联络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太,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不正好让张胖子也凑一股?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只要他下手帮忙;无论如何比株守一爿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

话已经要说出口了,想想不妥;张胖子嘴不紧,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的计划,是有作用的,不宜让他与闻。要帮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个主意,『老张,』他说,『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不过时世不对,暂时要守一守。我的钱庄,你晓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断,就没有源头活水了!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摆功夫下去。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老胡,实在对不起,饭庄饭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从前那个东家,我那样子替他卖力,弄到临了,翻脸不认人。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吃官司都有份。从那时候起,我就罚过咒,再不吃钱庄饭!自己小本经营,不管怎么样,也是个老板。』说到这里,张胖子自觉失言;赶紧又作补充∶『至于对你,情形当然不同。不过我罚过咒,不帮人家做饭庄;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不好当耍。老胡,千言万语并一句∶对不对你!』说完,举杯表示道歉。

『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两句话请问你,你罚咒,是不帮人家做钱庄?』

『是的。』

『就是说,不给人家做伙计?』

『是的!』张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张,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做啥?』张胖子愕然相问。

『做股东。等于你自己做老板!这样子,随便你罚多重的咒,都不会应了。』

『做股东!』张胖子心动了,『不过,我没有本钱。』『本钱我借你。我划一万银子,算你的股份;你来管事,另外开一份薪水。』胡雪岩说,『你那家小杂货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盘给阿祥,他自然并到他丈人那里。你看,这不是顺理成章### 的事?』

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交情,照常理说,张胖子应该一诺无辞;但他仍在踌躇,因为第一,钱庄这一行,他受过打击,确实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将心换心,惟其胡雪岩如此厚爱,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后,没有把握打开局面,整顿内部,让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辞谢,还可以保全交情。

当然,他说不出辞绝的话,而且也舍不得辞绝;考虑了又考虑,说了句∶『让我先看一看再说。』『看?你用不着看了!』胡雪岩说∶『阜康的情形比起从前王雪公在世的时候那样热闹,自然显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实说一句,比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阜康决没有亏空,放款出去的户头,都是靠得住的;几个大存户亦都殷实得很,不至于一下子都来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摆在上头;原来请的那个大伙,人既老实,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气沉沉,没有起色。你去了,当然会不同;等我来出两个主意,请你一手去做,同心协力拿阜康这块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闪亮。』照这样说,大可一干;不过,『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说,『钱庄的规矩,你是晓得的。』钱庄的规矩,大权都在大伙手里,股东不得过问;胡雪岩原就有打算的,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来说,你是股东;对阜康来说,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伙计,是替自己做。』这个解释很圆满,张胖子表示满意,毅然决然地答道∶『那就一言为定。主意你来出,事情我来做;对外是你出面,在内归我负责。』『好极!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慢来。』张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问∶『原来的那位老兄呢?』

『这你不必担心。他身体不好,而且儿子已经出道;在美国人的洋行里做「康白度」,老早就劝他回家享福。他因为我待他不错,虽然辞过几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现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张胖子释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饭碗!』他又生感慨,『我的东家不好;不能让他也在背后骂东家不好。』『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种人?』胡雪岩问道,『老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此刻起,我们就算合伙了!倒谈谈生意经;你看,我们应该怎么个做法?』

这一下,将张胖子问住了。他是钱庄学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讲内部管理,要看实际情形而定;谈到外面的发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如要他凭空想个主意出来,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会,他说∶『现在的银价上落很大;如果消息灵通,兑进兑出一转手之间,利息不小。』『这当然。归你自己去办,用不着商量。』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是,长线放远鹞,看到三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下子窜了起来。』『这——』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

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总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张胖子在胡雪岩面前不敢不说老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不过长江以南;他们的内幕,实在没有机会见识。』『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这方面,我平时很肯留心。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这几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还有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极轻。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的。』胡雪岩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两的借据,实付七千——』『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还要凶!』『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

『怎么呢?』

『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譬如某人放了你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哪一样不用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这样子做法难道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帐?』『不会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据;如果赖债,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不准人赖债。为啥呢,一班穷翰林平时都靠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了再借,日子依旧可以过得下去。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来,说做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样;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丢官。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号。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

『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酒,『我正就是这个意思。』

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第一是放给做官的。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变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由京里补缺放出来,自然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知县,调升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

『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象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处,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赚他些,来弥补倒帐。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一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

第二项呢?『

『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为然,『救急容易教穷难!』

他说,『非吃倒帐不可!』

『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尽了!江浙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我倒有个做法。』『你说!』

『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须动问。

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老胡,这两项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复了,才有收回的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

『当然打算过。只有放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何见以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

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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