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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与子归-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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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先帝真有意传位太孙,那今上便是名不正言不顺,甚至有弑侄之嫌,毕竟当年四岁的太孙是在今上的王府里走失的。可明眼人都知道,走失是假,早夭是真。

思及此,年轻儒生不竟满头冷汗,三人的清谈也就此戛然。

“在想什么。”俯在她耳边,上官意轻问。

“那是山么?”余秭归凝着城下那个坟包似的小土丘。

“曾经是。”

她转过脸,看向他。

“其四,国者江湖寄处,宗亲垢所,士族窃祖盖为其间,天下干戈不离其由,应毁之。而国之建筑,疆之两极,全因一人之欲,盖出一姓之家。”两眸春泓轻轻漾起,“帝王,当诛。”

出人意料地,她很是平静。

“猜到了?”句是问句,上官意却很肯定。

“嗯。”她的目光再次调向小土丘,“从前有座山啊。”

“圣德帝即位之初,发布的第一条御令便是夷平此山,焚尽《伐檀》,毁其天下雕版。君心昭昭,不过是想以此警示流落在民间的‘五绝’信徒罢了。”

“文字之书好绝,可心中之火难灭,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秀眸瞥向他,“我若是子愚,便不会纵其星火渐弱。”

“哦?”他眼中带笑。

“斗垮几个玩‘贼开花’把戏的官员真能解恨?”她轻轻低吟,牵出浅浅的梨涡,“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余氏家训第一训。”

“原来如此。”他黑眸渐暗,逡巡的目光愈发幽沉,“秭归,我说过你跑不了了,可是?”

其实,跑不了的是他,一直在身后追逐的也是他。

余秭归,与子归,

将她的碎发绾在掌心,面对依然懵懂的佳人,他轻柔笑开。“夜已深了,早些休息吧。”

她应了声,将他披来的棉袍扯下。“你不懂武,你用。”

“我是男人。”瞥了她一眼,他重新将袍子覆在她身上。

她还想争,却被他的目光镇压住。“那我就不客气了。”

半晌,见他坐在那里似睡非睡,淡薄的布衫鼓满了风,像随时便会被夜色吞没似的。

她有些不忍,轻唤道。“子愚。”

“嗯?”他有些鼻音,细密的眼睫微微掀起。

“你坐近点,夜里冷。”

长睫下波光流转,他扫了一眼身后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我坐这帮你挡着。”

又是一阵风,他难以抑制地轻颤,虽是几不可见的动作,可她眼力好看得清楚,清楚到心头柔软,就这么不由自主地拉住他有些发凉的手。

他朦胧睁眼,很是无辜。

“靠着睡吧,你帮我挡风,我分你袍子,怎样,很公平吧。”

她有些内疚,一时竟没发现他半推半就,没花她多大的力气。

盖好身上的棉袍,余秭归盘腿打坐。

“晚安,子愚。”

“晚安。”

这一声低哑且柔,笼罩在她身侧的味道虽然陌生却很是好闻,一如本人般霸道。她盍目微笑,却不知在睡着后,身边人换了姿势将她满满抱在怀里,静静地看着她,整整看了一夜。

天还没亮,朝鼓便已响起,接过守城人勘验过的路引,余秭归看了一眼身后想要进城却不得的灾民。

“走吧。”

收回目光,她默默地跟在他身侧。半晌,方开口问道:“子愚见过敏怀太子么。”

“见过。”

“那五绝先生呢。”

“也见过。”

“为何两人能成为师徒呢。”她有些迷惑。

“因为他们虽不同道却同谋,为天下的心都是一样的,两个傻人。”

他语调带讽,她却听着不是。

余秭归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子愚是在赞赏他们?”

“傻人只有在死后或别人以为他离世后,才会得到称赞。”唇畔溢出轻笑,上官意看向她,“你刚才在想若是敏怀太子还在,那些灾民便能入城了,可对?”

她微颔首。

“可最善变的就是帝王心,那时的敏怀也许是一个一心为天下的明君,可若活到现在,说不定也会下同样的抑或是更加残酷的旨意。”他漫不经心地看向四周,那些一早起来为生活汲汲营营的城民,“所以他的早殇是一件好事,至少让大魏子民不至于心死于黑暗里,也让那个与他不同道但同谋的五绝先生尚存一点美好的回忆。”

见她瞠目望来,他假装惊讶。“怎么,我说漏口了?”而后微眯眼,贴近她耳边笑道:“我忘了说,当年敬慈长公主用了两袋金子才让阿匡小听了一席。不似昨晚两个老儒生说得那般超然出世,五绝先生是个贪财的人呢。”

双眸几乎爆成满月,她僵硬地任他牵着,连早饭也是食不知味。待到城南渡口,听着拍岸的波涛声她微微缓神,这才听见身侧一直未绝的轻笑声。

“原来还想抱着你上船,没想到这么快就醒了。”他语气有些哀怨。

她恨恨一瞪,不理他想要扶她的动作,只身跳上船缘。

他收回手,依旧笑着。

等船到了金陵,他有得是时间跟她耗,何必急于一时。

“妈的,看什么看,老子又不是有意撞你。”像是意识到自己的不对,那人叽叽咕咕了几句,而后又是恼羞成怒地大吼,“下次闪开!”

身侧纤影跃过,上官意跟着跳下客船。

“娘们儿唧唧,跟老幺似的。”

腰间别着官府的吊牌,长相邪恶的捕快念念转身,三角眼突地一跳。

“看错了看错了,老幺又不是曹操,哪能说到就到。”

稍稍安慰下自己,他立起上钩眉,表情吓人再回身。

“早啊,八师兄。”

迎着朝阳,美人甜笑。

薄薄的脸皮鼓了又鼓,最终化为惊天动地的恸叫。

“真他娘的见鬼,老幺来了!”

十月初八这天,下县的人们看到两大奇景。

一是本县的邪气捕快带着很不经典的奇怪表情一路狂奔而去,速度之快世间罕有。

二是一俊美公子看着悠悠离岸的客船,面色之厉比那捕快平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道是笑到最后才是真,公子你笑早了!



第五章为乐当及时

秋高气爽,长空如浅溪一般清湛,天尽处流溢几缕恬淡闲云。

咚。

青色小豆弹跳在竹篓里。

咚、咚。

小豆相互撞击着,一如剥豆人平静外表下的诡异心思。

“咦,这么快就收拾完一篓了。”布条扎紧过宽的袖口,小伙房里余秭归探出头,略显惊讶地看向其中一人,“子愚,没想到你做起家事来竟不输我师兄。”

上官意朝身侧微微一瞟,随即眼波轻荡看向她。“我会的很多,秭归大可一试。”

“要试也不需要我家十二吧。”傅咸不动声色地拿起竹篓,“上官公子爱慕者甚多,一一试来还不知到猴年马月了。”偏淡的眼眸晲了一眼上官意,旋即将豆子递进窗里。

“师兄与子愚是旧识?”感觉到两人之间暗波涌动,余秭归轻问。

“旧识谈不上,只是见过几面罢了。”坐回院中,傅咸看向对面的俊美青年,“金陵上官府锦衣玉食,私宅的粗茶淡饭怕不合公子胃口。”

这逐客令下得委婉,谁知某人非但不理,反而道:“傅兄不必自责,吃食方面在下向来不计较。”

心头冷哼,傅咸眼眸紧盯某人。“三年前那一别,上官公子喝得可尽兴?”

“尽兴得很。”

“哦?”

同是布衣长衫,乍看两人都是文人气质,细细观来却大有不同。若说傅咸是“洗开春色无多润,染尽花光不见痕”,那上官则是“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

“若不是傅兄的那杯‘好酒’,我与秭归又怎会相识。”见他一脸不信,上官意似笑非笑向她求证,“秭归,破庙那夜下得是小雨吧。”

“开始是,后来下的有点大了。”没注意到两人的异样,她埋头切菜,随口的这声听得傅咸变了脸。

“敢问上官公子如何解的‘酒’?”

“哼,傅兄现在急不嫌晚么。”上官意俊瞳一瞟,掠过异样神采,“当日醉酒的何止在下?傅兄如何解的在下就如何解的。”

“你——”

放任他想歪,上官意依然道:“如此说来,还多谢傅兄呢,若不是傅兄好意促成,在下与秭归又怎会相知、相识,进而相守呢。”

这厢两人话音轻轻,就听外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老六,天龙山出了什么事!”

锦衣公子踉跄闯入,精美的嘴角微微扭曲,慌乱间竟忘了以扇遮面。待看清院里的不速之客,扭曲程度更是成倍加剧。

“你、你、你!”执扇的手不雅颤着,“老六,他在这儿做什么!”

“子愚是我的客人。”纤细的人影自伙房走出,一如几年前的娴雅淡定,“七师兄,好久不见。”

啪嗒,纸扇落地。

“天也不热啊,七师兄你怎么一头汗。”

和天气无关,他这是冷汗。

“老八呢?”额上暴起青筋,死老八竟无耻到这样骗他回来!

傅咸指了指后院。“老九在和他‘沟通感情’。”

很好,看来上当的不止他一个。

捡起扇子,他掩住眼中的狠厉,头也不回地走向后院。

“贵派交流感情的方式还真特别啊。”意有所指地瞟过比西洋画还要精彩的三张脸,上官意轻笑。

容冶啪地打开扇子,藏起泛青的眼角。

不耐他执扇的手总是挡着自己,荀刀怒瞪。“妈的,又不是女人,你遮什么遮!”

“还不都是你!”扇后容冶咬牙切齿道,“说好不准打脸,要留疤了怎么办?”

“身上没疤的不是男人!”荀刀一撸袖子,露出满是疤痕的左臂。

容冶难以忍受似的闭上眼。“真难相信我和这个丑八怪同门了这么久。”

“你说什么!”

“没品位,再加上一身疤,呃——”满脸菜色,容冶立马离座。

“你吐什么吐,浪费粮食啊!”

“呃——”

“妈的,真恶心!”

两人闹得起劲,却不见自上桌就没说话的老九正持续不断地将鱼肉堆进他俩的碗里。

“我煎的鱼很难吃么?”月牙眼弯弯。

看着那盘焦黑如昆仑奴的鲫鱼,卫长风深深吸了口气。“好吃。”两个字像要他命似的。

将鱼翻了个个儿,余秭归夹了一块与锅底接触最久的部位。“那九师兄多吃点。”

死鱼眼放空得更加厉害。

“上官公子也不要客气,这是我家老幺每顿必做的名菜,公子尝尝。”傅咸“热情”地将剩下的鱼肉全部夹进上官意的碗里,温良地鼓励着。

饭桌上静了下来,几双眼一同看来。

姿态优雅咬了口鱼,上官意面色如常,没有出现期待中变脸效果。“如果能多放点油,那就更好了。”

“真的么。”余秭归很是欣喜。

假的,假的,十二你看看师兄的口型,假——的!

老七止了吐,于扇下不住动嘴。

“你狠,你狠!”荀刀佩服地看向吃鱼也能很英雄的某人。

天意。

死鱼眼看向傅咸,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视老九的暗示,傅咸剜了一眼正给老幺夹菜的上官。“八字还没一撇,做人不要太嚣张。”

俊眉轻扬,带点暧昧的神色。“有没有撇,傅兄心中清楚。”上官意转过脸,随即笑道,“秭归,明日有船去江都,你答应我的可别忘了。”

淡眸微眯,傅咸柔声道:“十二,你方才不是问,为何你八师兄九师兄‘交流感情’要脱上衣么。”

见她的注意力果然转移,傅咸轻轻叹了口气。

“你也知道老八老九不像你七师兄,他家在本县,回去有人照料。而老八跟在县令身边做事,你九师兄更是一人在外城谋生,成日在外奔波,衣服脏了也没空洗,肚子饿了更无人问津。适才你两位师兄是怕弄脏衣服,这才赤膊上阵。”

原来他们这么惨啊,老八老九互看一眼。

“如此看来,傅兄这兄长做的有点失职啊。”上官意冷笑一声。

“不怪公子误会,毕竟外人哪知本门事。”他有意咬重“外人”二字,“我有气喘病,一下冷水就……”似是被饭粒呛着,他背过身咳了几下。

“我吃好了。”余秭归放下碗筷,“脏衣都在哪儿?”

捂着嘴,傅咸边咳边指向后院。

“师兄,子愚,你们慢吃。”微颔首,她离席而去。

待她走远了,上官意面色不豫地放下筷子。“没想到北越王世子也会耍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什么世子,早就不是了。”转过身,傅咸喘也不喘,“在户部黄册上,北越王世子、镇国府少将军以及世缨卫家二公子,都已是死人。”他很是默契地接过空碗,为老八老九各添了一碗饭,“还有,我家七弟顶的是他死去孪生兄弟的名字,容冶而不是容冽,若他日商场相逢上官公子可别叫错了。”

先帝在时,老八老九尚能偷偷回家。谁知今上即位后,血肉至亲竟不敢接纳。直至那时,文书上的死人才真的心死。

“容冶,容冶,原来如此。”上官意眄向对座,“我道江南水粉怎么不在近年大内的采买名册上,原是被容氏抢了风头。”

俊眸瞟过容冶,再扫向其他几人。

“昨夜与秭归谈到灾民不准入直隶一事时,我总觉奇怪,这里灾民的数量为何相较于周边各地少了许多。如今看来并不是下县运气好,而是有人懂得瞒天过海。外城谋生?行走捕快?京师皇商?还有掌管县仓的小小书簿。”

黑瞳轻转,透着了然。

“怎么,这回不再纸上谈兵,而是付诸实战了么?”

傅咸尝了口鱼。“不管是纸上还是实战,都不关你的事。”

“若不是秭归,在下也懒得问。”

听他意有所指,容七不由笑道:“老幺甚至连师父是谁都不知道。”

“那是以前。”

“什么?”兄弟几人皆愣。

“今早我告诉她了。”

“姓上官的!”

“秭归是寻常女子?该瞒她么?而且——”俊眸抹过诡谲的光芒,上官意看向傅咸,“如今只有让她去金陵这一条路了,不是么?”

夜有些凉,傅咸颀长的身影落在风里,显出几分单薄。

一想到上官意离去时姿态之嚣张,偏淡的瞳眸就不禁眯起。

尽在老幺面前装大方,说什么和师兄弟多聚几天也好,其实是算准了今夜他一定会来劝老幺离开,真是可恶。

十岁甫见他就不爽此人,十几年来更是添上新仇旧恨无数桩,连老八也会拽文,说他俩是既生瑜何生亮。三年前为恶整此人,他不惜以身试酒这才诱得此人喝了一小杯。谁知老天是非不分、善恶不辨,关键时刻竟让上官碰到了老幺。

淫乐无边夜夜春,这毒怎么解,如何解。

想到这儿,傅咸气的喉头发痒,掩唇低咳起来。

“师兄。”余秭归惊讶地看着门外人,“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不欢迎?”他直起身,笑容依旧无害,只是落在阴影里的半张脸显得有些阴险,“也对,十二现在是大姑娘了,眼中只有情郎了。”

闻言,她识相闪身,将“可怜”的兄长迎进屋内,再倒了杯温茶奉上。

呷了口,傅咸悠悠开问:“十二这两年都去了哪些地方?”

月眸有些惊讶。

“师兄们虽然下山五年,可并不代表不关心师门了。”

言下之意,门里一直有人在与他暗通书信,至于这人是十师兄,还是十一师兄,抑或是同时拥有这两条单线,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先是在永州桂林游历,而后在蜀中待了一年,沿长江而下到了湖广,再至京师。”

“那一路上,可遇到有缘人啊,你今年十九了,算算也到时候了。”

“有不有缘我不知道,一切还在摸索中。”毫无遮掩,她答得坦白。

“还在摸索啊。”他稍稍宽慰了些,语重心长道,“十二,当年师兄们之所以逃家,并不是不喜欢你,而是我们当你是师弟,是小妹,却没有男女之情。若听任师傅拉郎配,那便是害了你,这点你可明白。”

“明白。”她毫无芥蒂地微笑。

“我就知道你懂,十二你自小聪明,什么事只要教你一遍你便能做得有模有样。论到天资,除了去世的大师兄,师门里无人出你之右。小丫头你惊讶什么,明明已经知道了,还装。你这点和大师兄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惜他英年早逝,不然见了你一定喜欢。”

烛火映亮了他略显平淡的面容。

“还记得当年撞破你是女儿身时,为兄说了什么?”

那时她刚九岁,上山还不满一年。有天夜里她偷偷练功,不料心急练岔了气,一头栽进了深潭里。待她醒来,身上已是干衣,六师兄坐在床边不住咳着。

“真有你的小丫头,连我都被你瞒住了。”他笑意浅浅地看来,半晌叹了口气,“何必把自己逼得这么急,有首诗为兄本打算过些时日再教你,可如今却不得不提前,十二你听好了——”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如今,她轻轻吟道。

“嗯,有点味道了。”他欣慰颔首,“其实对于你的率性离家,为兄很是赞同。十二你终于学会任性了,虽然晚了点但总算没到七老八十。”

闻言,她瞪眸。“师兄,其实你是我爹吧。”

“……”

“我爹也说过同样的话。”

“咳,为兄的意思是说人生得意需尽欢,人啊要对得起自己。”他说着再看她,宠溺又笑,“为兄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你突然开的窍。”

老十絮絮叨叨写了十几页,说老幺是因相亲失败受了刺激。而十一则道是在江都开了眼界,十二难以忍受廉州的沉闷于是跑了。都是推己及人,这两人真是。

突地脑中灵光一闪,他眼眸骤亮。“是因为他?”

她虽未答,可脸上破天荒出现的红晕让一切不言自明。

原来如此,若是那人,就说得通了。毕竟论起及时行乐,上官若称第二,这世间就无人敢称第一了。

虽然他很不得自己的意,可也看得出他对老幺是真的上心。

思及此,他站起身。“明日卯时开船,你早点睡吧。”

“我不走。”

“小丫头,真当师兄们照顾不了自己。”习惯性地拍了拍她的头,“睡吧。”

“我不走。”

他眉一蹙,再看去。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师兄的乐又是什么呢?”洞若观火,月眸中是让人无所遁形的明白,“记得我刚入师门时,八师兄给我带了个拨浪鼓,虽只是个小物件,可也精巧绝伦,对此我爱不释手。以至于两年后被十一师兄弄破,我试图想粘好它,却没想在鼓皮的内侧发现了一行小字——‘敕造镇国公府’。这件事我都快忘了,直到今早,子愚告诉了我五绝先生之事方才想起。先生五绝,绝江湖,绝宗室,绝士族,绝国家,绝帝王,可谓离经叛道,世所不容。可门下弟子偏偏是宗室后裔,王侯之子。若不是标新立异,那便是深谙俗人不知的独乐了。”

烛火冉冉,在清秀的脸庞上交织出些许光影。

“夷山不平志,焚火不融心,师兄你们当年逃家,怕不只是为躲避被师父拉郎配吧。还有,如今你们回到昔日除名之地,也不仅仅是为了讨生活吧。”

“是为兄小瞧你了。”温眸又喜又忧,“但是十二,你必须走。”

“为何。”

“因为师兄的乐并不是你的乐,这点你还不明白么?”

“不明白的是师兄吧。”

他愣住。

“我留下为的不是师兄,而是自己。虽不知以后,可我十九年来最大恨便是被爹娘抛下。虽然爹娘的初衷是为我好,可到最后还是没有回来,终是伤了我,狠狠地伤了我。”眼中似哀似怨,她一瞬不瞬地凝来,“以此反推,师兄应该知道我的平生之乐是什么了。”

十二……

“所以我要留下,不为师兄,而为自己。”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将风灯挂在房檐上,听着身后久久不绝的低吟,傅咸享受地闭上眼。

一肩残月,两掌秋水,小楼上的风灯轻轻摇曳。

远远的,如星光般。



第六章铜板大侠

天老爷又在哭了,上个月哭淹了家乡,这回又要哭掉什么?他和娘明明就没有惹天老爷难过啊,为何天老爷不放过他们呢。

娃子乖,等到皇城就好了。

真的么,娘。

自然是真的,因为皇帝老爷是天子啊。

什么是天子?

就是天老爷的儿子,而我们则是天子的子民。

皇帝老爷是天老爷的儿子,他和娘又是皇帝老爷的儿子。呃,虽然辈分乱了点,可总归是亲戚么。夫子说过世上没有不疼孩子的爹娘,一路上娘总将讨来的粮食先给他吃。看来只要到了皇城,他们就有皇帝老爷疼了。

哼哼,到那时,他要去告天老爷一状,让皇帝老爷好好说说他爹去。

如斯想着,就不再饿得难以忍受了。待他与娘满心欢喜地来到直隶,连皇城也没望见,便被城门卫乱棍打出。

娘,娘,为什么不准我们进城?皇帝老爷不要我们了吗?

娘没说话,只抱着他,滴下的泪淡淡的没有咸味。他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到盐了,久到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

娘,我好饿,好饿好饿。

娃子,张嘴。

熟悉的草腥味弥漫在嘴里。

咽下才有力气,娃子乖,快咽下。

吞,吞,他真的很努力了,可身体还是不自觉地做出反应。伴着酸酸的胃液,草腥味自鼻孔、嘴角涌泉似的喷出。

娃子,娃子。

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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