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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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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小道邪说,惑世诬民,而持是非以与之辩,未有能息者也,而反使多其游词,以益天下之惑。是与非奚准乎?理也,事也,情也。理则有似是之理,事则有偶然之事,情则末俗庸人之情,易以歆动沈溺不能自拔者也。以理折之,彼且援天以相抗,天无言,不能自辩其不然。以事征之,事有适与相合者,而彼挟之以为不爽之验。以情夺之,彼之言情者,在富贵利达偷生避死之中,为庸人固有之情,而恻隐羞恶之情不足以相胜。故孟子之辩杨、墨,从其本而正其罪曰“无父无君”,示必诛而不赦也;若其索隐于心性,穿凿于事理者,不辩也。君子之大义微言,简而文,温而理,固不敌其淫词之曼衍也。太宗命吕才刊定阴阳杂书,欲以折其妄而纳民于正,然而妄终不折,民终不信,流及于今,日以增益,且托为吕才之所定以疑民者;折之于末,而不拔其本,宜其横流之不止矣。夫此鄙猥不经之说,何足定哉?定之而孰必信之?乍信之而孰与守之?且托于所定以乱人道之大经,如近世择婚以年命,而使配耦非其类者,佥曰才所定也,历官乃以赘敬授民时之简末。呜呼!祸亦烈哉!夫才所据理、征事、缘情以折妄者,宅经也,葬法也,禄命也。三者之不可以妖妄测阴阳,而贼民用、蔑彝伦、背天理、干王制,不待智者而洞若观火。先王虑愚民之受罔而迷也,为著于礼经曰:“假于时日卜筮以疑众,杀。”刑当其辜,勿与辩也。然且贪懦之俗,微幸锋端之蜜,苟延蟪蛄之生,日向术人而谋行止,忘亲蔑性,暴骨如莽而不收,争夺竞讼以求得,为君师者,尚取其言而删定之,不亦亻真乎!夫王者正天下之大经,以务民义,在国则前朝后市,在野则相流泉、度夕阳,以利民用,而宅经废矣。贤者贵,善人富,有罪者必诛,诡遇幸逃之途塞,而禄命穷矣。慎终追远,导民以养生送死之至性,限以时,授以制,则葬法诎矣。然而有挟术以鬻利者,杀其首,窜其从,焚其书,而藏之者必诛不赦,以刚断裁之,数十年而可定。舍此不图,屑屑然与较是非于疑信之,咸其辅颊舌以与匪人争,其以感天下,亦已末矣。吕才之定,适以长乱,言虽辩,谁令听之?

【二○】立子以适,而适长者不肖,必不足以承社稷,以此而变故起于宫闱,兵刃加于骨肉,此人主之所甚难,而虽有社稷之臣,不能任其议也。魏王泰投太宗之怀,曰:“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褚遂良即以此折泰之奸,伟矣;而唐几亡于高宗,遂良致命以自靖,弗能靖国焉。故曰人主之甚难,而社稷臣不能任其议也。丹朱不肖,尧以天下与舜,圣人创非常之举,非后世所可学也。舜立而丹朱安虞宾之位,魏王不窜,能帖然于高宗之世哉?太宗能保高宗之容承乾与泰,而不能必泰安于藩服以承事高宗,则抑情伸法以制泰,事有弗获已者;自投于床,抽刀欲刎,呜呼!英武如太宗,而欷以求死也,亦可悲矣哉!或曰:“立适长而不能贤,择人以辅之,勿忧矣,”似也;太宗之世,忠直老臣,无有过魏征者,固以师保之任任之矣。乃征尝为建成之宫僚,效既可睹。征以正月卒,而承乾以四月反,征即不死,固无能改于其德,大难兴,征为袁淑而已,纥干、承基之流,于征何惮焉?教者,君父之反身也,非可仅责之师保也。光武废东海、立明帝、而汉道昌,东海亦保其福禄,不待窜也,光武之为君父者无鬼也。太宗蹀兄弟之血于宫门,早教猱以升木,窜逐其所宠爱,以徇长孙无忌之请,知高宗之不能克家而姑授之,置吴王恪之贤以陷之死,夫亦反身不令,故无以救其终也。汉文守藩代北,际内乱而无窥觊之心,迎立已定,犹三让焉,然有司请建太子,犹迟久而不定,诚慎之也,非敢执嫡长以轻天位,况太宗之有惭德也乎?

【二一】长孙无忌曰:“太子仁恕,实守文之德。”此佞者之辩也。太宗不能折之,遽立治而不改,唐几以亡。仁恕者,君德之极致,以取天下而有余,况守文乎?无忌恶知仁恕哉!不明不可以为仁,不忠不可以为恕。仁者,爱之理也,而其发于情也易以动,故在下位而易动于利,在上位而易动于欲。君子之仁,廓然曙于情之贞淫,而虚以顺万物之理,与义相扶,而还以相济。故仁,阴德也,而其用阳。若遇物而即发其不忍之情,则与嚅沫者相取,而万物之死生有所不恤。阴德易以阴用,而用以阴,乃仁之贼,此高宗之仁也。恕者,推己以及人,仁之牖也。以己之欲,推之于物,难之难者也。难之难者,以其所推者己之欲也。故君子之恕,推其所不欲以勿施于人,而不推其欲以必施,以所欲者非从心而不逾矩,未可推也。然而不欲者,亦难言矣。夺己之声色臭味,而使不集于康,固人之所不欲也;以此而不欲夺人,则屈己之道,屈天下之情,以求免于人之怏悒,皆可曰恕,而以纵女子小人佥壬谗佞者弥甚。忠也者,发己自尽之谓。尽己之所可为,尽己之所宜为,尽己之所不为而弗为,而后可以其不欲者推于物而勿施。不然,人且呼吁以请,涕泣以干,陈其狎之私,以匍伏而待命,女子小人佥壬谗佞未能得志之日,方挟此术以怵我,而己于义利理欲之情未定,则见为不可拂而徇之,以恣其奸邪,皆曰是不可欲者勿施焉,恕也。故仁恕者,君子之大德,非中人以下所能居之不疑者也。高宗竟以此而不庇其妻子,不保其世臣,殃及子孙,祸延宗社。长孙无忌恶足以知仁恕哉?挟仁恕之名以欺太宗,而太宗受其罔,故曰佞者之辩也。太宗明有所困,忠有所诎,遂无以折佞人之口而使雠其邪,此三代以下,学不明,德不修,所以县绝于圣王之理也。

【二二】负慝而畏人知,掩之使不著,以疑天下,小人之伪也。其犹畏人知也,有不敢著、不忍著之心,则犹天良之未尽亡也。抑不著而使天下疑,则使天下犹疑于大恶之不可决为,而名教抑以未。无所畏。无所掩,而后恶流于天下,延及后世,而心丧以无余。太宗亲执弓以射杀其兄,疾呼以加刃其弟,斯时也,穷凶极惨,而人之心无毫发之存者也。史臣修高祖实录,语多微隐,若有怵惕不宁之情焉,夫人皆有之心也,且以示后世,与宋太宗烛下斧影之事同其传疑,则人固谓天伦之不可戕也。而太宗命直书其事,无畏于天无惮于人而不掩,乃以自信其大恶之可以昭示万世而无惭,顾且曰“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谁欺乎?周公之诛管、蔡,周公不夺管、蔡之封也;季友鸩叔牙,季友不攘叔牙之位也。建成、元吉与己争立,而未尝有刘劭之逆,贻唐室以危亡,而杀之以图存,安忍无亲,古人岂其口实哉?且周公之不得已而致天讨也,鸱之怨,东山之悲,有微辞,有隐痛,祸归于商、奄,而不著二叔诛窜之迹;东人之颂公者,亦曰四国是皇,不曰二叔是诛也。过成于不忍疑,事迫于不获已,志窘于不能遂,言诎于不忍明,天下后世勿得援以自文其恶,观过而知仁,公之所以无惭于夙夜也。若夫过之不可掩,而君子谓其如日月之食者,则惟以听天下后世之公论,而固非己自快言之以奖天下于戕恩。况太宗之以夺大位为心,有不可示人之巨慝乎?至于自敕直书,而太宗不可复列于人类矣。既大书特书以昭示而无忌矣,天子之不仁者,曰吾以天下故杀兄弟也;卿大夫之不仁者,亦曰吾以家故杀兄弟也;士庶人亦曰吾以身故杀兄弟也。身与家之视天下也孰亲?则兄弟援戈矛以起,争田庐丝粟之计,而强有力者得志焉,亦将张胆目以正告人曰:吾亦行周公季友之道也。蛇相吞,蛙相啖,皆圣贤之徒,何惮而弗为哉?史者,垂于来今以作则者也,导天下以不仁,而太宗之不仁,蔑以加矣。万世之下,岂无君子哉?无厌然之心,恻隐羞恶,两俱灰烬,功利杀夺横行于人类,乃至求一掩恶饰伪之小人而不易得也,悲夫!

【二三】隋之攻高丽而不克也,君非其君,将非其将,士卒怨于下,盗贼乱于内,固其宜矣。唐太宗百战以荡群雄,李世、程名振、张亮,皆战将也,天下抑非杨广狼戾以疲敝之天下,太宗自信其必克,人且属目以待成功,乃其难也,无异于隋,于是而知王者行师之大略矣。太宗自克白岩,将舍安市不攻,径取建安,策之善者也,而世不从。高延寿、高惠真请拔乌骨城,收其资粮,鼓行以攻平壤,而长孙无忌不可。乃以困于安市城下,而狼狈班师。夫世、无忌岂不知困守坚城之无益,而阻挠奇计,太宗自策既审,且喜闻二高之言,而终听二将以迁延,何也?唯天子亲将,胜败所系者重,世、无忌不敢以万乘尝试,太宗亦自顾而不能忘豫且之戒也。向令命将以行,则韩信之度井陉、刘裕之入河、渭,出险而收功;即令功堕师挠,固无系于安危之大数,世、无忌亦何惮而次且哉?苻坚不自将以犯晋,则不大溃以启鲜卑之速叛;窦建德不自将以救雒,则不被禽而两败以俱亡;完颜亮不自将以窥江,则不挫于采石,而国内立君以行弑;佛狸之威,折于盱眙;石重贵之身,禽于契丹;区区盗贼夷狄之主,且轻动而召危亡,况六宇维系于一人而轻试于小夷乎?怯而无功,世、无忌尚老成持重之谋也。不然,土木之祸,天维倾折,悔将奚及邪?王钦若诋寇准以孤注,钦若诚奸,准亦幸矣;鼓一往之气,以天子渡河为准之壮猷,几何而不误来世哉?春秋书从王伐郑,讳其败以讥之,射肩而后,王室不可复兴,桓王自贻之也。故曰天子讨而不伐。

【二四】刘洎之杀,谓褚公谮之者,其为许敬宗之诬,固已。乃使褚公果以洎之言白于太宗,亦讵不可哉?太宗征高丽,留守西京者,房玄龄也;受命辅太子于定州者,高士廉、张行成、高季辅、马周,而洎以新进与焉,非固为宗臣,负伊、周之独任也。兵凶战危,太宗春秋已高,安危未决也,太子柔弱,固有威福下移之防。洎于受命之日,遽亢爽无忌而大言曰:“大臣有罪,臣谨即行诛。”然则不幸而太宗不返,嗣君在疚,玄龄之项领,且县于洎之锋刃,而况士廉以下乎?又况其余之未尝受命者乎?人臣而欲擅权以移国者,必立威以胁众,子罕夺宋公之柄,用是术也。而曹操之杀孔融,司马懿之杀曹爽,王敦之杀周ダ、戴渊,无所禀承,犹无择噬;矧洎已先言于当宁,挟既请之旨,复何所忌以戢其专杀乎?魏王泰未死,吴王恪物望所归,洎执生杀之权以诛异己,欺太子之柔,唯其志以逞,何求而不得?然则伊、霍之事,洎即不言,抑必有其情焉;且又恶知洎之狂悖,不果有是言哉?或曰:洎谨即行诛之对,刚而戆耳,非能有不轨之情也。曰:所恶于︹臣者,唯其很耳。戆者,很之徒也。无所忌而函之心,乃可无所忌而矢诸口,遂以无所忌而见之事。司马师、高澄、朱温、李茂贞唯其言之无忌者,有以震慑乎人心,而天下且诧之曰:此英雄之无隐也。当其曰“谨即行诛”,目无天子,心无大臣,百世而下,犹不测其威之所底止,而可留之以贻巽Й之冲人乎?使褚公果劝太宗以杀洎,亦忠臣之效也。或曰:唐处方兴之势,而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以开国元臣匡扶王室,洎虽狂,无能为也。曰:人之可信以无妄动者,唯其慎以言、虑以动而已。不可言而言之,则亦不可为而为之。朱Г孤军无助而走德宗,苗傅、刘正彦处张浚、韩世忠之而废宋高,皆愚戆而不恤祸福者也。藉曰洎为文吏,兵柄不属焉,范晔、王融亦非有兵之可恃,又孰能保洎之无他乎?使伏其辜,非过计而淫刑,审矣。

【二五】星占术测,乱之所自生也。史言秘记云:“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谁为此秘记者,其繇来不可考也。太白之光,群星莫及,南北之道,去日近而日夺其光,去日远则日不能夺,而书见五纬之出入,历家所能算测,而南北发敛,历法略而古今无考,使有精于步测者,亦常耳。而太史守其曲说,曰“女主昌”,与所谓秘记者相合,太宗不能以理折之,而横杀李君羡以应之;李淳风又曰“天之所命,人不能违”,以决其必然,武氏之篡夺,实斯言教之也。凡篡夺之祸,类乘乎国之将危,而先得其兵柄,起而立功以拯乱,然且迟回疑畏而不敢骤;抑有强干机智之士,若荀攸、郗虑、刘穆之、傅亮、李振、敬翔之流,赞其逆谋,而多畜虎狼之将佐,为之爪牙,然后动于恶而人莫能御。今武氏以一淫妪处于深宫,左右皆傅粉涂朱猥之贱士,三思、懿宗、承嗣辈,固耽酒嗜色之纨,一︹项之邑令可鞭笞而杀之庸竖也。乃以炎炎方兴之社稷,淫风一拂,天下归心,藏头咋舌于枷薰灼之下,莫之敢抗,武氏何以得此于臣民哉?天下固曰:前圣之秘记然也,上天之垂象然也;先知如淳风者,已曰天之所命,人不能违也。淳风曰:当王天下,武氏曰:吾当王也;淳风曰:杀唐子孙殆尽,武氏曰:吾当杀也。呜呼!摇四海之人心,倾方兴之宗社,使李氏宗支骈首以受刃,淳风一言之毒,滔天罔极矣。甚哉!太宗之不明也,正妖言之辟,执淳风而诛之,焚秘记、斥太史之妄,武氏恶足以惑天下而成乎篡哉?有天下而不诛逐术士、敬授民时、以定民志,则必召祸乱于无穷。人有生则必有死,国有兴则必有亡,虽百世可知也,恶用此哓哓者为?

【二六】以利为恩者,见利而无不可为。故子之能孝者,必其不以亲之田庐为恩者也;臣之能忠者,必其不以君之爵禄为恩者也;友之能信者,必其不以友之车裘为恩者也。怀利以孝于亲、忠于君、信于友,利尽而去之若驰,利在他人,则弃君亲、背然诺,不旋踵矣,此必然之券也。故慈父不以利畜其子,明君不以利饵其臣,贞士不以利结其友。太宗迁李世为叠州都督,而敕高宗曰:“汝与之无恩,我死,汝用为仆射,以亲任之。”是已明知世之唯利是怀,一夺予之而相形以成恩怨,其为无赖之小人,灼然见矣;而委之以相柔弱之嗣君,不亦愚乎:长孙无忌之勋戚可依也,褚遂良之忠贞可托也,世何能为者?高祖不察而许为纯臣,太宗不决而托以国政,利在高宗,则为高宗用,利在武氏,则为武氏用,唯世之视利以为归,而操利以笼之,早已为世所窥见,以益歆于利,“家事”一言,而社稷倾于武氏,所必然矣。若谓其才智有余,任之以边陲可矣,锢之于叠州,唐恶从而乱哉!

●卷二十一○高宗【一】房遗爱狂,与妇人谋逆以自毙,而荆王元景、吴王恪骈首就戮,李道宗亦坐流以死。呜呼!元景之长而有功,恪之至亲而贤,道宗之同姓而为元勋,使其存也,武氏尚未能以一妇人而制唐之命也。夫长孙无忌之决于诛杀,固非挟私以争权,盖亦卫高宗而使安其位尔。乃卫高宗而不恤唐之宗社,则私于其出,无忌之恶也。原其所自失,其太宗之自贻乎!承乾废,魏王绌,太宗既知恪之可以守国也,则如光武之立明帝,自决于衷,而不当与无忌谋。如以高宗为嫡子而分不可紊,则抑自决于衷,而尤不当与无忌谋。疑而未决,则在廷自有可参大议之臣,如德宗之于李泌,宋仁宗之于韩琦,资其识以成其断。唯无忌者,高宗之元舅也,而可与辨高宗与恪之废立乎?乃告无忌曰:“雉奴弱,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事既不果,无忌所早作夜思以疑恪、忌恪、畏恪之怨已而欲剿绝其命者,终不忘矣。唐无夹辅之亲贤,而己以先后已谢之威灵,不能敌房帷之亲宠,终亦必亡者,皆其所懵焉不顾者矣。太宗一言之失,问非其人,而不保其爱子,不永其宗祧。易曰:“君不密,则失臣。”岂徒君臣,父不密,且失其子矣。无忌怙外戚以为揽固之图,太宗不察焉,顾谓无忌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愈发其隐,而无忌之志愈よ矣。房玄龄、褚遂良之赞立高宗,义之正也;太宗之疑于立恪,道之权也;无忌之固请立高宗,情之私也。挟私而终之以戕杀,无忌之恶稔,而太宗不灼见而早防之,不保其子,不亦宜乎!或曰:褚公受顾命辅国政,不能止无忌之奸,且道宗之窜,公实与谋,岂亦挟私以翦宗子乎?夫房遗爱已探无忌之意旨,诬恪以求自免,言已出而若有征,褚公未易任其无患,恪且死,骂无忌而不及公,则谓公之陷道宗者,亦许敬宗之诬,史无与正之与?

【二】刘文成公自言“疾恶太甚,不可为相”。相者,贤不肖之所取裁,以操治乱之枢机者也,好善不笃,恶恶不严,奚可哉?刘公之言何以云邪?今绎其语而思之,太甚云者,非不能姑纵之谓也,谓夫恶之而不如其罪之应得,不待其恶之已著,而レ发之已亟也。形于色,发于言,无所函藏,而早自知其不容,一斥为快,而不虑其偾兴以旁出也;如是以赞人主赏罚之权,而君志未定,必致反激以生大乱。赵高邑为总宪,欲按崔呈秀之贪,而考未速,嗔恨先形,乃使投权奄以杀善类,古今之如此者多矣,然后知刘公之自知明而审几定也。长孙无忌之恶李义府,正矣;既熟察其凶险之情,则不宜轻示以机而使之自危。乃不待其罪之著见而无可逃,而遽欲谪之于蜀徼;抑不能迅发以决行,而使得展转以图徼幸。于是义府之奸,迫以求伸,用王德俭之谋,请立武氏,一旦超擢相位,而无忌不能不坐受其穷。然则为相臣者,不能平情以审法,持法以立断,徒挟恶恶之心,大声疾呼,颜奋袂,与小人争邪正,以自祸而祸国也有余。好恶赏罚,治乱之枢机,持之一念,岂易易哉!韩魏公之处任守忠也,其气不迫,而后其断不疑,函之从容,而决之俄顷,故守忠弗能激出以反噬。申屠嘉一失之邓通,再失之晁错,皆疾恶甚而无持重之断,以一泄而易穷也。刘公之言,为万世大臣之心法允矣。

【三】至弱之主,必有暴怒;至暗之主,必有微明。使弱以暗者,必无偶见之明、无恒之怒,则巨奸犹不测其所终,而未敢凌乘以逞;明乍启而可蔽,怒忽动而旋移,然后伎俩毕见,可迫驾其上而无所复忌,君子之欲辅之以有为也,难矣。而抑有道焉:苟知其明之不审而怒之易移,则豫防其明与威之不可继,而因抵隙,徐以养之,使积之厚而发之以舒,庶乎其有济矣。即其不济,而在我有余地,以待他日之改图;在彼无增长之威,以成不可拔之势。故惟慎重以持权者,能事昏主、宰乱朝,而消其险阻,斯大臣之所以不易得也。高宗以厌祷故怒武氏而欲废之,使其废也,社稷之福也。虽然,废后大事也,恶有倏然怒之,倏然言之,而即倏然废之者乎?倏然言之,即可倏然废之,则其人虽不废,亦无能害于国凶于家矣。悍狡如武氏,而可以偶然之忿黜之须臾乎?懦夫之懦也,惟其忿怒偶发而悻悻不能俄顷待也,暴雨之盈沟浍,操舟而之以指江海,上官仪之不审,愚亦甚矣哉!使于此持重以处而渐导以机,从容谓帝曰:后之不可为天下母,臣等固知之而未敢言也,今幸上知之矣,而固未可轻也,姑宽之以观其骄,渐疏之以观其怨,斟酌于心,而正告群臣,悔前此之过,然后正祖宗之家法,与天下共黜之,臣且达上意于公忠体国之大臣,咸使昌言以昭天下之公论,今未可以一纸诏书快须臾之怒也。如此,则高宗之志可渐以定,武氏之恶可察而著,忠直之言可牖而纳,佞幸之党可次而解,而懦夫易消之怒,以无所发而蕴于中,武氏之涕泣无所施,而危机自阻。其终废也,社稷以宁,即不终废也,亦何至反激其搏噬、劫群臣以使风靡哉?上官仪之不及此也,识不充,守不固,躁率而幸成于一朝,丧身殃国,仪欲辞其咎而不能矣。虽然,论者曰:“彼昏不知,不可与言,仪之不智以亡身,与京房等,则非也。身为大臣有宗社之责焉,缄口求容,鄙夫而已矣,仪忠而愚者也,未可以苛求也。

【四】张公艺以百忍字献高宗,论者谓其无当于高宗之失,而增其柔懦。亦恶知忍之为道乎!书曰:“必有忍,乃克有济。”忍者,至刚之用,以自︹而持天下者也。忍可以观物情之变,忍可以挫奸邪之机,忍可以持刑赏之公,忍可以畜德威之固。夫高宗乍然一怒,听宦者之辞,而立命上官仪草诏以废武氏,是惟无激,激之而不揣以愤兴,不忍于先,则无恒于后,所以终胁于悍妇者正此也。夫能忍者,岂桎梏其羞恶是非之心以使不行哉?不任耳而以心殉之而已矣。任耳而以心殉之者,如急水之触矶、沸膏之蘸水,谮甫及而颜耳热,若高天厚地之无以自容,正哲妇奸人所乘之以制其命者也。故王后伉俪之恩,太子贤、太子忠、毛里之爱,长孙无忌渭阳之情,闻谮即疑,而死亡旋及,一激即不能容,他日悔之而弗能自艾,不忍于耳,即不忍于心,高宗之绝其天良,恶岂在忍哉?公艺之忍而保九世之宗,唯闻言不信而制以心也,威行其中矣。不然,子孙仆妾尊沓背憎以激人于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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