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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昊-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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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勒看向他:“水。”他嗓子沙哑,发出的音节都难以辨识,好在对方听懂了,赫骨身后跟着的一人扶起哲勒,递了一壶清水过来想喂给他,哲勒避开,强自伸手自己接下水壶,腕关节上的青紫淤痕被银壶衬得愈发刺眼。
他喝得急,一壶几乎有小半顺着下颌打湿了前襟,饮毕,他才低声问道:“他回来了?”
赫骨当然知道哲勒所说的“他”是谁,男人点头:“是的,吾王。”
哲勒一愣:“吾王?”
“您的哥哥哲容畏罪潜逃,”赫骨说得理所当然,“图戎能继任王位的只有您了。”
“宋明晏呢。”
“他去追哲容了。”赫骨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哲勒把银壶一丢,翻身下床就要往外走,刚站起来时身体因为虚弱而微晃了晃,赫骨的声音在晕眩里传来:“您要去哪?”
“出去一趟。”待视线清明,哲勒回答。
赫骨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您被哲容在础格鲁上吊了三天,现在还要向他展示汗王的仁慈吗?”
掀开的帐门就是哲勒的回答。
宋明晏骑上灰烟,询问了数人是否看见了哲容离开的方向,确定消息后立即策马而去——哲容跑不了,他的那匹套着芙蓉金鞍具的战马如今没准已骑在了帕德胯下,现在估计只能抢牧民的驽马骑。
宋明晏咬住牙。他一路行的急,没空包扎手臂,浅青色的衣袍自手肘往下全染成了黑红色,湿透的布料紧贴伤口,摩擦时便会传来细密的疼痛。然而这疼算不得什么,赫骨刚刚那句话才是一把匕首,正狠狠扎在了他的肋骨上。他想要的确实是哲勒的平安,所以他才不敢见哲勒——只一眼,哪怕是一瞥,他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或许他会立即挫败与溃不成军的放弃,但他更怕的是自己的目光中必将泄露的欲念与疯狂。
骄阳与疾风呼扇在两颊,猎猎生疼,小半时辰之后,空旷原野上已经能看见三骑急驰的身影。哲容果然延水而逃,看方向想是要去寻末羯那位黑狼的庇护。宋明晏一夹马腹,灰烟会意提速,在离目标二百步远时,宋明晏从马鞍侧边的箭囊里抽出了三只羽箭,他的箭是平睛白鸢,箭簇以静水钢打成,穿风无声,一支价值相当于等重的黄金,戈别曾笑他出手这样阔绰,只怕将娶媳妇的钱都花在了这东西上。及近至百步时,宋明晏已将一支挽于弓上,其余两只夹在指缝。
“着!”宋明晏低叱一声。一箭破空后他迅速再满弓,其余两箭追着前一箭的尾巴射出,但方向自离弦后并不相同,哲容左右护卫一箭贯头,一箭穿胸,射向哲容的那箭则穿透了他的侧腹,男人骤然吃痛,身体一个哆嗦,从马上跌下,而他那两位立时毙命的护卫座下驽马仍无知无觉,扛着尸体继续向前跑去。
百步距离在灰烟蹄下不过一瞬,宋明晏已至哲容身边,他一跃而下,哲容已是穷途末路,反倒生出了百倍力气,他一发狠折断箭杆,起身连连数刀劈向宋明晏,刀风划开空气,呜呜作响。他的对手左闪右避,只在一倏空隙里突然拔刀挥向哲容。空中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那东西划出一道弧度,狠狠直插入地面。是哲容的刀,刀柄上还挂着一只手。
宋明晏顺势一脚踢在他心口,男人向后踉跄翻去,仰倒在硫磺泉边,宋明晏摸出狼头短刀欺身而上,先一刀断了哲容仅剩的左手筋后,才将刀锋隔在了哲容颈边,哲容痛极也绝不肯惨叫,朝宋明晏吐了带血的唾沫:“宋明晏,你要还是个战士,现在就杀了我!”
宋明晏本想就此一刀了结了哲容,却仍忍不住恨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哲容神形几乎癫狂,他声嘶力竭吼道:“夏里是杂种,哲勒跟他是一个妈生的,难道就不是杂种?我只恨自己当年没在哲勒马下也安个铁蒺藜!”
“你明知道他和你都流着穆泰里的血。”宋明晏不由齿冷。
“那又如何?我不杀他,哲勒他年即位时难道就不会杀我?”
“他不会!”
“别说笑话了,东州来的小崽子,你看看这方天地,千年来有几个汗王坐上位置时能有兄弟在侧?”哲容狂笑不止,“说起来我倒差点忘了,不止北边,你们东州,你自己不就是吗!”
宋明晏脑子里轰地一声嗡鸣起来。
哲容的话像是一道机关,一把钥匙,硬生生撬开了他不愿再去想的那些记忆。
那个多年不曾出现的鬼魅声音再次响在了宋明晏耳畔,它变换着声线,时近时远,缠绵似爬藤,更如跗骨之蛆,驱之不去。
晏儿的脾气怎么还这么软,当心你三哥又欺负你,到时候再哭鼻子了可别找我帮你出头呀。是阿姊的声音。
朕对明晏期望甚厚,明晏亦不曾叫朕失望,很好很好。是父皇的声音。
殿下宅心仁厚,将来定是一位心系苍生福泽万民的贤王。是太傅的声音。
四殿下心肠又好,模样也好,将来不知道要迷倒泰燕多少闺阁女儿呢。是宫女冰素的声音。
明晏,走,我带你出宫看灯会去!是少司徒卢允央的声音。
……
若没有那些乾坤变幻,他本该按着所有人的希望,亦顺利长成所有人希望的那个样子,是阿姊身边的撒娇幼弟,是父皇期望的温润君子,是太傅赞许的优秀学生……宋明晏眼底升腾起一股迷离的狂热之色。
身下哲容还在叫骂什么,但他的咆哮诅咒皆被宋明晏脑中嘈杂絮语盖去,竟一个字也听不清。连男人那张极怒极恐的面容也在宋明晏眼前不断地扭曲变幻。
最终变成了宋泽仪的脸。
顷刻间,宋明晏掌中短刀用力切入了哲容的脖颈,鲜血霎时飙洒出来,溅了宋明晏一头一脸,有几滴猩红液体钻进了眼眶,和青年眼中湿润泪水混在一起,生生刺痛了眼球,宋明晏用力闭一闭眼,最终不曾有半点滴落出来。
35
哲勒赶到时,灰烟正在河畔悠然吃草,而他的主人则呆立在河边,留给哲勒一个背影。哲勒一扯缰绳,白电发出一声嘶鸣,缓缓减速,亲昵地停在了灰烟身边。
“宋明晏。”
对方缓缓转身,映入哲勒眼中的那张脸上血迹灰尘斑斑,像是刚从修罗道里爬出来的凄厉恶鬼。而宋明晏在看到哲勒的那一刻原本凝固的五官终于有了松动的裂纹,呆滞纷纷剥落换上了惊讶,惊讶转瞬又被慌乱替代,身体第一反应居然是向后退了两步,硫磺泉边土壤松软,马靴踩在上面时微微下陷半分,刻出一个鞋印。
“哲容呢。”哲勒问他。
宋明晏咬住嘴唇,这漫长的十二个时辰里他从未觉得害怕,现在反倒失去了所有开口的勇气,心慌意短方寸大乱,几乎不敢看向他主君漆黑的眼睛。
“我杀了他,尸体就在那边。”宋明晏低声回答,“我忍不住,我知道按部中律法我应该把他活捉回去交由长老与执法队,可我忍不住……孤涂殿下,你是为此而来吗?”
他口气里甚至带上了一抹绝望,自己却不知这绝望从何而来。
哲勒松开缰绳朝他走去,向来沉稳脚步如今有些虚浮。宋明晏愈慌,更要后退。
“你再退,就掉进水里了。”
他连忙站住不敢再动。
哲勒来到宋明晏面前,平视着他的眼睛,“你在心虚?”
“我……”
“我不是为哲容而来。”
宋明晏因为这句话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哲勒垂眼看见了宋明晏的手,他伸手去握住那还半湿的袖口,抿着嘴不再说话。摩雷那一刀划得极深,加上宋明晏一直也没去管,布料黏在皮肉上,长长一道有些惨不忍睹。
“这是谁的血?”
“有摩雷的,有哲容的……我不记得了。”
“难道没有你的?”
宋明晏脱口而出:“不碍事。”
他的主君眉头皱得死紧,宋明晏的胳膊这么抬着也不是,缩回来也不是,他刚要动,哲勒掌中收紧,稍稍一拉,宋明晏的肩便撞上了他的肩。身体严丝合缝,如每次宋明晏回营时与哲勒的拥抱并无二致。宋明晏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他多想如往常般回拥哲勒,然而垂在身侧的手掌满是血污,肮脏可怖。
二人两样伤痕,一样狼狈,连吹过的风都是腥甜的。
“你不用逞强。”
宋明晏听见他的主君如此说道。刹那间他只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这句话是他救命的稻草,溺毙前的浮木。他终于缓缓抬手,攥住了哲勒的衣服,柔软的布料上立刻印出了两个暗红的手印,他一分分用力,那红色愈透愈深,哲勒仿佛毫无知觉,他继续说道,“宋明晏,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宋明晏猛地低下头,将要出口的呜咽死死忍住。
他不想松开。
36
二人休息了会,哲勒便朝这一切事件的元凶走去。
他的兄长横倒在地,身体正在逐渐失去温度,几只蝇虫早已迫不及待地围上了男人血迹斑斑的鼻梁嘴角,尸体齐腕失了一手,仅剩的那只手腕处也有一道血口,最致命那一刀则开在颈侧,切口齐整而深,几乎旋断了哲容小半的脖颈。宋明晏刀法干净利落,确实与他一脉相承。
“要将他带回金帐吗?”宋明晏问道。
哲勒径直弯下腰,解下了象征哲容身份的豺狗营令牌与镶金腰饰,然后回头对宋明晏道,“搭把手。”
宋明晏依言过去,和哲勒一人一边提起了尸体的一只衣袖。二人将哲容的身体拖行了数十步后同时松手,男人高大的身躯向前倾去,落入水中时发出沉重地一声闷响。静静流淌的硫磺泉迅速吞没了他。
哲勒三日来除了苏醒时的一壶水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入胃,光是做完这一点小事,几乎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他眼前有些发黑,但仍然撑着不愿让宋明晏看出半分。等晕眩感褪去后,他垂眼轻声道:“众星为吾祖之眼,群山为吾祖之躯,是有子民哲容,生时长驱四野,死后展翅八荒……”
宋明晏听见了哲勒的念颂。北漠人相信自己的灵魂生于地面便是苍狼,死后则为白鹄,那位年迈的大祭司都教过他,他听得懂,也听得清。他的主君声音沉静,不疾不徐,可宋明晏只觉刺耳。
念完祷词,哲勒难得又解释了一句:“如果带哲容回去,他的身体将被群马踩踏之后丢散四野,魂魄不入轮回。”
“原来如此。”
哲勒眉心微动,侧过头看向宋明晏:“你口气很不对,是觉得我做错了?”
宋明晏不肯回答。
“你觉得我应该带他回去吗?”哲勒的唇角渐渐抿起,疑问中带上了一丝诘难,“你觉得我该立威,该愤怒,该恨他吗?”
“不是该不该,是你根本不会。”
“你很了解我。”
宋明晏摇头:“不,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或许是先前心绪起伏过大,他再开口时语气不由带了一丝激愤:“孤涂殿下,你为什么要为他祝祷?他不是什么苍狼,死后更不该成为自由的飞鸟。他做了那样的事,弑父亲,刑兄弟,篡王位,若是我——”
“若是你,你已断他一手,斩他性命。”哲勒打断了他。
不,还不够,他还有无数报复未曾加诸在那人身上,这样让他死已经算是太便宜,胸中有恶犬在如此狂吠。
“只因为他是你的兄长?”
“继续追责下去,图戎可以又多上一万的奴隶,其中还能包括古狄部的朵丽,哲容的妻子。”哲勒说道,“至于础格鲁……当初他以你的归期与我相赌,你既然已经回来,我不想再计较。”
宋明晏倒吸一口气,瞳孔灼灼:“如果我没有赶回来呢?你是不是就任由他将你喂了秃鹫?”他再难克制,大步过去,按住哲勒的双肩,声音发颤:“你为什么就不能多为在乎你的人想想?!”
“你别晃我,头晕。”哲勒皱眉,抬手按住额头。
宋明晏连忙收回了手,青年脸上浮着异样的潮红,气息更是紊乱不堪。他向来温文自持,这样言行已经算是放肆之极:“抱歉。”
哲勒定了定神,他被对方刚刚的一句问话勾起了心事,思忖片刻,于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宋明晏,这东西当时哲容并没收走,想是觉得留在哲勒身上更像在嘲讽他弟弟的愚蠢。宋明晏在看清哲勒掌中的婀娜芍药时脸色一变,顿时语塞。
“我……”
“宋明晏,我给你看这个,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吊在础格鲁上的那几天,我想了很多,也包括你。”哲勒每说一句,便要停一停,“刚看到这东西时,第一个念头是‘我果然什么都留不住’。你如果真的回了东州,也无可厚非,那是你的家乡。”
“我不会走。”
哲勒把手帕递给宋明晏,对方接过后转手便丢进了水里。这举动颇孩子气,哲勒苍白的唇角因此往上翘了翘,声音也比方才要柔和了些,“我知道。所以我刚刚才说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在哲勒看不到的地方,宋明晏的手紧攥成拳。
“你还是在生气?”哲勒凝视着他唯一的金帐武士,“气我?”
“不,”宋明晏小声道,“……我在气我自己。”
哲勒不再说话。前方的河面洒下了碎金的光斑,漂行的尸身逐渐被水流牵引着远去,他转身去牵马:“你洗一洗手和脸,准备回去了。”
37
哲容的尸体是在两天后的硫磺泉支流孔雀河上发现的。
午后炎热,放羊的男孩们哪里耐得住,早脱了衣服跳进了孔雀河里嬉戏起来。才四个月大的羊羔睁着一双湿润的眸子,好奇地低头叼起了男孩的新褂子,将它当成一片口味独特的新草,乳齿立刻蠕动起来。“哎呀我的衣服!”男孩光着屁股连忙上岸去抢,人羊滚做一团,惹得还在河中玩耍的伙伴们哈哈大笑。
男孩好不容易将褂子扯回怀中,刚要回河滩中洗一洗沾了满身的草屑羊毛,突然他发现从上游隐约漂来一样东西:“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早有年纪更大些的反应过来:“是、是死人啊!”
河滩顿时乱了起来,少年们慌忙上岸在草垛里找到自己的衣裤套上。“要去告诉大人吗?”有人问道。大伙面面相觑一会,一个瘦小的男孩已套上靴子往回跑:“我叔叔是白鹰营的什长,我去叫他来!帮我看好我们家的羊!”
半个日分之后,他叔叔还带了几个白鹰营的人赶来了。大人们来到岸边后,将手中的长棍探出,几番尝试后,长棍上的铁钩终于挂上了尸体腰上的金钩。男人们一边将尸体勾上岸,一边驱赶着围成一圈的少年:“你们还杵在这干嘛,去去去,这不是小孩们该看的,到时候晚上做噩梦了,可别钻到你们阿妈的怀里哭。”
有男孩涨红了脸不服气地反驳:“你别瞧不起人!我今年开春已经行了成年礼,是战士了!”一人发声,其余的更不甘示弱表示浮尸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男人们都笑了,其中一个指指年纪最小的男孩:“这不是图哥家的小儿子吗,我记得你阿爸叫你杀只兔子都不敢,也算是战士了?”被他指着的小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过去就要揍人,奈何还不到男人的腿根高,先前还充满着紧张和恐怖的空气里,如今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什长冷下脸:“别闹了,快来搭把手!”
白鹰营的人将尸体拖上了岸,发出湿物坠地的清脆声响。男孩们纷纷捂住双眼,眼睛却忍不住从指缝间悄悄向前望去。
“是马贼干的?”男人们围成一圈,有人拿靴尖指指尸体断了的那只手,“真可怜,估计他家里的婆娘还等着呢。”
“看起来是个身手相当厉害的马贼。”又一个人看到了脖子上的刀口,“如果让我见到他,我愿意出五枚金币买他的马刀。”
什长此时却皱起了眉头,他蹲下身,抓起了尸体的袖子仔细翻看一番,又屏住呼吸伸手去摸尸体的怀里,半晌脸色凝重地站了起来:“我们恐怕得叫阿拉扎过来一趟。”
“怎么了?”阿拉扎是末羯汗王身边最得力的金帐武士,要让他过来,白鹰营的人都有些诧异。
“这人……总之去叫就行了。”什长摇摇头,转头向河沿走去,他得洗掉粘在指尖的难闻腐气。
阿拉扎来了,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墨桑。
“吾王。”众人纷纷行礼。男孩们只在庆典时的人群中央见过墨桑,如今能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汗王,连他腰间那柄弯刀上的收翼苍鹰图案都能瞧得如此清晰,各个小脸上泛起了激动的光。
什长也不承想墨桑会来,连忙先迎了过去:“打扰了,吾王。我曾在东州边境的富商手里见过一回死者衣服料子,叫什么花信春,绝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加上我又没有发现可证明身份的信物,所以……”
阿拉扎快步过去,男人在看清死者的脸之后咧嘴笑了:“要什么信物,他这张脸就是最好的信物。吾王,你可赌输了。”
“哦?”墨桑挑眉,他缓步过去,阿拉扎也不怕气味,用他少了一只大拇指的手掌将死者的脑袋一拨,一张死白的脸顿时暴露在墨桑的视线里。尽管皮肤已泡得肿胀,但五官尚清晰可辨。
“哦。”墨桑眉角放了下来,他微不可闻地挪动嘴唇,“……不中用的废物。”
“这人到底是……”
“住在咱们前头狼窝的大人物哩,”阿拉扎啧啧有声,“‘白狼’他哥哥,听说过没?”
男孩们咬着耳朵:“‘白狼’是谁?”
“我也不晓得,你们认识吗?”
孩子们不知道,什长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听说穆泰里可使唤的儿子只有两个。”
“现在已经死了一个,”阿拉扎嗅着食指上的腐气,“汗王,你该准备贺礼恭喜你妹夫成为图戎的新主人了。”
墨桑冷笑一声:“贺礼我当然会准备,只看哲勒接不接得起。”
阿拉扎皱起鼻子做出一副苦相,看来他也得去洗洗手了。
墨桑吩咐白鹰营的人,“把他找个好地方埋了吧,好歹也是北漠亲贵,他弟弟倒也忍心让他就这么漂着。你,”他指了指什长,“很好,提百长。”
什长,如今该称百长了,他努力克制欣喜之色,招呼手下们将哲容的尸身收拾收拾,拖去了另一边。墨桑回头看到周围的牧羊男孩们仍不肯离开,不由笑起来问道:“你们不害怕吗?”
“回汗王,我们都是战士,不怕!”男孩们嗷嗷叫着,用力拍着细弱的身板,恨不得让墨桑马上将自己分入白鹰营,黑枭骑。
墨桑点头称赞:“不怕死人,很好,不怕死人的战士才上得了战场。小战士们,去找管刀库的赫里拿一把新刀吧,算是褒奖你们的勇气。”
听说有刀可以拿,男孩们集体爆发出狂喜的欢呼声,你推我搡地一溜烟跑了个干净。
河滩上只剩末羯汗王与他的金帐武士。墨桑走过去,踩在方才哲容尸体横躺的地面上,漫不经心地问阿拉扎:“北漠有多久没发生战争了?”
“战争每天都有,抢人老婆也算战争。”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说的是战争,不是抢个草场,剿一窝匪徒的小孩游戏。”
“那就得有二十七年了。”阿拉扎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我婆娘死后,我每年去一趟天命山,一共二十七次。”
“真够久的。”墨桑摩挲着指腹上的银色苍鹰,“久得足够生出两代人,多得这片草原快要装不下了。”
阿拉扎叹了口气:“装不下怎么办,只能死人。饿死,冻死,或者战死。我么,是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部中多的是饿得嗷嗷叫的崽子,汗王,再这样下去,没准哪天您的孩子连口乳酪都喝不上了。”
墨桑的第一个孩子今年夏天就要满周岁,是个相当漂亮的黑发男孩。阿拉扎这时提起他,虽然描述夸张,但正好击中了男人心中不多的柔软之地。
墨桑看向孔雀河的上游。在他视线所不可及的地方,那里有沃野千里,句芒草场草木繁盛,水土肥美,是被春神所赐福之地,他知道他一生中最大的对手正自由地在上面驰骋。这片土地从来容不下两只头狼,这是他十年前就知道的事。
“自三百年前赤云王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个部族敢有资格将自家的金帐王庭称为斡尔朵。”有几缕蜷曲的发丝落在墨桑额际,是和他瞳孔一样幽深的乌檀色,“阿拉扎,我打算做第二个赤云王。”
“这是末羯之幸,吾王。”阿拉扎躬下身,随即他又有些迟疑,“不过汗王,您的妹妹还在图戎,您是要……”放弃那两个字男人没敢出口,然而墨桑已经明白过来。他摇摇头,“我有办法。”
阿拉扎又行了个礼,不再提出疑问。
“阿拉扎,你打过仗,我父亲也打过仗,我却从没有,但我天生就知道该怎样做,就像我天生就知道该怎样骑马,怎样挥刀。”男人唇线平直,冷硬如锋,“我知道他也一样。”
38
时间前推两日,回到宋明晏与哲勒刚到王畿时。豺狗营的火早已扑灭,赫扎帕拉也在正午准时赶回了王畿,和执法队一起将哲容的余党收押在了马棚。所以当灰烟与白电踏入这片土地时,金帐四方比任何时候都要肃静。
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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