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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1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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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的人,织云忧虑重重他说,我觉得五龙太可怜了。
  绮云不再应声,渐渐地响起了均匀舒缓的鼻息。织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绮云冰凉的手指。这一夜使她恐惧,她觉得孤立无援,她觉得哀伤。绮云朝南的房间同样浸透了黑暗和寒气,布帘后面的马桶隐隐散发出一股酸臭。而玻璃瓶中的两枝腊梅早已凋零,织云在入睡前听见窗外的风吹断了檐下的冰凌,冰凌掉在院子里,声音异常清脆。
  几天来织云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早晨织云倚在米店的门口,一边嗑着南瓜子一边朝街口那儿张望,事物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她真的开始牵挂起新婚丈夫了。早晨织云的怀孕之身经常有下坠的感觉,这使她心情抑郁,有时她希望腹中的血胎来自于五龙,她不知道这种想法有什么意义,但她确实这样想了。
  织云看见五龙出现在街口时惊喜地叫出了声,她捧着一把南瓜子朝他奔跑过去,南瓜子沙沙地从指缝间纷纷飘落。她抓住五龙的手臂摇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五龙背着褡子闷着头走;他说你抓着我干什么?我要回去见你爹。织云泪眼朦胧地跟在后面,织云仍然想不出核对五龙说什么话。她一路小跑跟在五龙的后面,抬起手背擦着湿润的眼睛。
  五龙带着一种空寂的神情走进米店。冯老板和绮云都在店堂里。冯老板的脸有点发白,他的苍老的身体从柜台后面慢慢地挺起来,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五龙没有回答,他朝柜台后面的父女俩横扫了一眼,突然飞起脚踢翻了一只米箩。
  两般米都运回来了吗?绮云愣了一会儿突然问。
  在码头上。你们自己去拖回来吧。五龙的目光追逐着在地上滚动的米箩,他走上去又踢了一脚,米箩滚到院子里去了,这时候五龙猛然回过头盯着冯老板,眼睛里那道熟悉的白光再次掠过,他说,你付给船匪的钱太少了,他们只朝我的脚上开了一枪,他们说那点钱只够买一根脚趾,买不了一条人命。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要是累了就去屋里躺一会儿吧。冯老板镇定自若他说,他推了推身旁的绮云,绮云你去倒点热水,给他擦擦脸。
  你们看看我的脚,五龙弯下腰脱掉一只棉鞋,脱掉一只粗布袜,然后他把左脚架到了柜台上,看看吧,一根脚趾打断了,那天流了好多血,你们应该好妹地看看它,这样才对得起你们花的钱。
  冯老板扭过脸不去看那只血肉模糊的脚,他扭过脸剧烈地咳嗽起来,绮云在一旁突然喊起来,把你的脚放下去。放下去,多恶心。
  恶心的是你们,五龙仍然将受伤的左脚高高翘在柜台上,他回头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的织云,他说,你们把这个贱货塞给了我,又想方设法害我,我不知道你们一家玩的是什么鬼把戏。
  你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织云躲避着五龙犀利的目光。她缩在角落里啃着指甲,显得惶惑不安。
  你们害不了我。五龙终于把脚收回来,重新穿鞋的时候他的嘴角上有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他说,我五龙天生命大,别人都死光了我还死不了。
  五龙微瘸着朝院子里走,他看见出门前洗的衣裳仍然挂在晾衣绳上,衣裳上结了一些薄薄的冰碴,他伸出手轻轻地捻着那些冰碴,手指上是冰冷刺骨的感觉,他脑子里固执地想着在芜湖附近江面上的遭遇,想着黑衣船匪跳上贩米船后说的话,想着铁弹穿透脚趾的疼痛欲裂的感受。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着我不放,我从来没有招惹他们,他们却要我死。五龙狠狠地拍了下坚硬的衣服,然后坚决地把它们从竹竿上扯下来。
  织云看见五龙腋下夹着衣裳走出来,嘴里骂着最脏的脏话。织云拦住他说,你去哪儿?五龙用力抡开她的笨重的身体,继续朝门外走。织云追着他,去扯他棉祆的衣角,五龙,你要去哪儿?五龙在台阶上站住了,他迟缓地转过身来,淡档地看着织云,他说,我去澡堂。你以为我要走?我为什么要走?我是你的男人,我是这米店的女婿,即使你们赶我也不走了。他将干结的衣裳在墙上抽打着,加重语气说,我不走。
  起初五龙是侧卧着的,与织云保持着一拳之隔的距离。当织云吹灭油灯时看见五龙坐了起来,盘腿坐在棉被上,用指尖拔着下巴上的胡子茬,这样静默了很长时间,织云听见五龙说过一句话。真黑,满眼都是黑的,织云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房间确实是黑漆漆的。五龙端坐的影子酷似一块石碑。这不奇怪,织云想,这是难耐的冬夜,太阳很早就落山了,每个人都在想法对付这样的夜晚。
  织云睡着后又被什么弄醒了。她想肯定是五龙,五龙模糊的密布阴影的脸现在离她很近,他在审视着她的睡容。织云爬下床,摸黑坐到马桶上去,她悉悉索索地撕着草纸,掀开布帘看五龙,五龙仍然像一块石碑竖在床上。
  你老这样坐着,你老是在夜里偷看我,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着什么鬼念头?织云睡意朦胧他说,你的眼睛让人害怕。
  我要看看清楚你们这一家人。你们想让我死,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样恨我。
  不关我的事,别问我,织云嘴里咝咝地呵着气,迅疾地钻进被窝,蒙住整个头部和身体。她说,冻死我了,我只想睡觉,既然你平安回来,我就不用操心了。
  可是我的脚被穿了一个洞。五龙突然后声大喊,他一把掀开织云身上的被子,那只受伤的脚搁到了她的脸上,他说,看见上面的血迹吗?我要让你们舔干净,你若是不舔就让你爹舔,你爹若是不舔就让你妹妹舔,反正是你们一家害了我,我让你们尝我的血是什么味道。
  你疯了?织云拼命从五龙手上抢她的丝棉被,她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六爷崩了你,六爷枪法准,他不会打你的脚,我会让他照准你的脑袋打,你就不会来烦我了。
  别拿六爷吓我,五龙的肩耸了耸,紧接着他狠狠地打了织云一记耳光,小婊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过是一只破鞋,男人穿两天就会扔掉,你现在让六爷扔到我脚上了。现在随便我怎么治你,我是你男人。
  织云捂着脸在黑暗中愣了半天,然后哇地一声尖叫着朝五龙扑去。她用枕头砸他的头,用头撞五龙的胸,她用最恶毒的语言骂着五龙,你以为你是个人了你竟敢打老娘的耳光了,你怕我夹不断你的小鸡巴?但是五龙腕力过人,五龙一次次地推开织云,织云最后半跪在地上,抓到五龙的另一只脚,她攥紧其中的一颗脚趾,用尽力气咬住,她听见了五龙的狂叫和骨折断裂的清脆的声音。
  冯老板和绮云在外面敲门,冯老板隔门叫道,五龙你要敢对织云下毒手我明天就送你蹲大狱,你快给我住手。五龙从床上捞到织云的鞋子朝门上扔过去,他忍住疼痛捧起另一只脚察看伤情,一边对着门外说,你们来干什么?这是我们夫妻吵架,没你们的事。你们滚回去睡觉。冯老板仍然在外面捶着门,他说,五龙你别以为抓住什么把柄,你脚上挨的是船匪的枪子。你说是我害你有什么凭证?你拿不出任何凭证。五龙冷笑了一声,他把被织云咬伤的那只脚朝空中伸了伸,他说,这回有凭证了,你女儿咬断了我的第三根脚趾。我没法走路了,我还怎么为你们卖命干活?以后你们就养着我吧,我不怕你们撵我走。
  织云冲过去拔开门栓,发疯般地捶打着冯老板的肩膀,她一边抽泣一边跺着脚,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嫁给他,这个畜生,这个歹毒的乡下佬。
  冯老板的身体无力地摇晃着,他一言不发,绮云举着蜡烛朝房间里照了照,噗地吹灭了火苗。她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边走边说,怨谁呢?是你愿意嫁他的,说来说去还是怨你自己。这是活该。!
  



第六章

  冬天对于织云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梦,她曾听瓦匠街上的妇女谈到过流产,她们认为在第四个月的时候可以轻而易举地促成流产,那要靠男人的力气,织云有心地尝试过,夜里五龙粗暴的行为充满杀机,给她带来了疼痛和另一种煎熬。她希望那团讨厌的血块会掉在马桶里,但事实上是一无所获,她觉得孩子在腹中越长越大,甚至会活动了。有时候她细微地感觉到孩子的腿蹬踢的动作,孩子的手在盲目地抓挠着她的脂肪和血脉。
  织云在冬天过后明显地胖了,她的脸上长满了褐色的蝴蝶斑,有时候她坐在柜台一角观望伙计卖米的过程,她的忧郁和倦于思想的表情让人联想到早逝的老板娘朱氏。没有人猜得透织云心里的事。也许她的心里什么也没有,她穿着多年以前六爷送的水貂皮大衣,绷得很紧,妇女们评价织云的衣饰时充满恶意,她们说织云为了招摇,穿什么都行,什么都不穿也行。
  织云喜欢闲逛的习惯依然不改。有一天她在花鸟市选购一枝石竹花时看见了六爷,六爷被几个家丁簇拥着走到卖鸟人的摊子前,六爷将手伸到乌笼里去触摸一只绿鹦鹉的嘴。织云的心就莫名地提了起来。她站在那里用石竹花半掩着脸,想回避他又想被他看见,花鸟市人流匆匆,而织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她看见六爷提着鸟笼朝这边走过来,几个家丁放慢了脚步跟在后面,有个熟识的家丁边走边对织云扮鬼脸。
  几天不见肚子这么大了?六爷俯视着织云被旗袍绷紧的腰腹,六爷笑起来时就露出上下两只黄澄澄的金牙,女孩就是这样,说变丑就变丑了,眼睛一眨鲜花就变成狗屎。
  你管我丑不丑呢。织云转过脸,用手上的一枝石竹花轻轻拍着自己的肩,我又不是你的姨太太,我也不是你的干女儿。
  听说你嫁了一个逃荒的?六爷的目光沿着织云弧形的身体渐渐上移,最后停留在织云的脸上,他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嫁给了一个逃荒的?多可惜。
  不要你管。我想嫁谁就嫁谁,我就是嫁给一条狗你也别管。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六爷朝身后吆喝了一声,那条高大的洋狗从垃圾堆旁窜过来,咬着六爷的皮鞋,六爷对织云说,你想嫁狗就嫁给我的狗,那也比逃荒的强。
  织云朝地上响亮地啐了一口。畜生,我懒得跟你们斗嘴,织云扭过脸想走,六爷用鸟笼挡住了她的身体,那只绿皮鹦鹉在笼里跳着,勾状的喙部触到了她的胸,织云尖叫一声拍开了鸟笼,她说,别缠我,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六爷将鸟笼拎高了看着绿皮鹦鹉,又看看涨红了脸的织云,他说,你别发火,让鹦鹉来给你消消气吧,它会学人话,我说什么它也跟着说什么,然后六爷的手伸进马笼摸了摸鹦鹉的羽毛,他憋细了嗓门突然说,贱货#####货。
  #货——#####货。织云清晰地听见了鹦鹉学舌,鹦鹉跟着六爷骂她#货。六爷和家了们快活地笑起来。织云下意识跳了一步。她摔掉手里的石竹花,愤怒和屈辱使她的眼睛熠熠发亮。织云突然朝六爷扑过去,她想用指甲抓他的脸,但旁边的家丁蜂拥而上架住了她的双臂,织云臃肿的身体半悬在空中,她咬着牙骂,我当初怎么没把你的老鸡巴割下来喂狗我怎么鬼迷心窍让你破了苞。织云仰着脸,眼泪止不住淌落下来。周围的路人都仰起脸看她。
  R丁们在六爷的示意下松开了织云,织云的脚踩在那枝石竹花上,身体簌簌发抖,六爷把鸟笼交给一个家丁提着,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织云,他用手指细父地将头发朝两侧分,然后他想到了什么,走过去用手摸了摸织云隆起的腹部,那只手停留了很长时间,织云没有反应,她捂着脸低声地哭泣着咒骂着,我恨,我恨透了男人,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男人。
  别骂了,六爷突然凑在织云的耳边说,语调是温柔可亲的,也许你怀着我的种子,孩子生下来如果像我,我就认养他,我还要用八抬大轿把你接来做我的五姨太。
  直到六爷和R丁们离开花鸟市,织云才如梦初醒。在意外的悲伤和羞辱过去后,她回味着六爷最后对她的耳语。五姨太?谁稀罕?我不稀罕,织云掏出小手帕擦着眼睛。她穿行在花鸟市的鲜花和鸟禽之间,竭力回忆当初受孕的准确细节,但是她怎么也分不清腹中的婴儿是谁留下的。那时候她像一只小猫穿梭于两个男人之间,她无法分清。这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织云想到她的唯一筹码就押在分娩的那一天了,就使她的心情非常惶惑无主。
  米店里正在出售一种来自浙江的糙米,那垛糙米在店堂里堆成一座小山,颗粒很小,色泽有些发黑,即使是这样的米,人们也在排队争购。绮云忙着过秤,她把长辫盘成髻子顶在头上,舍子用一根镶宝石的银簪子插着,织云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换了以往的日子,织云会毫不客气地把银簪从绮云发髻上拔下来,但现在她无心这么逗事。她蹙紧双眉把买米的队伍分成两半,侧着身子从缝隙中穿过去,她说,成天挤着买米,卖米,烦死人了。她听见父亲在柜台那里对她喊,把你男人叫出来,这里没有人手,他却躲在仓房里睡大觉!
  仓房的柴门虚掩着,织云从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她看见五龙坐在米垛旁,手里抓着一把米想着什么问题,然后他开始将米粒朝地上一点档地洒,洒成两个字形,织云仔父地辨认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五——龙。那是他的名字。织云推门走进去,五龙没有抬头,他的受了伤的双脚裸露着,可以看见两种形状的伤疤。
  看不出来你还会写字,织云踮足碾着地上的米粒,说,你写个织云给我看看?我的名字你会写吗?
  我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五龙收拢双腿蹲坐在麻袋上,双手抱紧了膝盖,他说,你又来骚情吗?你不知道我烦你?
  我去花鸟市逛街了,你猜我碰见谁了?
  随便你碰见谁,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碰到了六爷,织云的手下意识地拉着仓房的柴门,柴门一开一合,发出吱吱的刺耳的声音,她说,你猜那老杂种怎么说,他非说我怀了他的种。
  那很有可能。你是天底下最贱的贱货。五龙冷冷他说。
  如果真是那样,你会怎么办?织云试探着走近五龙。手伸过去搓着他的肩胛,她怀着一种歉意注视着五龙,告诉我,你会怎么办?你会气疯的是吗?
  不会,五龙忽然古怪而恶毒地笑了,他抓过一把米从空中抛起来,张大嘴去接那些米粒,米粒准确地落进他的嘴里。五龙喀嚓嚓地嚼咽着。腮帮鼓了起来,他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们以为我是傻瓜,把我当一块石头搬来搬去,堵你们家的漏洞,堵人家的嘴,堵得住吗?其实你们才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织云闪烁的眸子倏地黯淡下去,她觉得什么东西在内心深处訇然碎裂了。那是最后的一缕遮羞布被五龙无情地撕开了。织云突然感到羞耻难耐,她的喉咙里吐出一声含糊的呻吟,浑身瘫软地跌坐在米垛上。她的脸紧贴着米垛,一只手茫然地张开着,去抓五龙的衣角。五龙,别这样,对我好一点,你别把我当成坏女人。织云几乎是哀求着说,她觉得整个身心化成一页薄纸,在仓房里悲伤地飘浮。
  五龙平静地看着米垛上的织云,他的脸部肌肉是僵硬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后来他插上了仓房的柴门,很利索地解开织云旗袍的襟扣,他说,让我来对你好,我会对你好的。织云知道他的意思,她没有力气反抗,只是抓住短裤说,别在这儿,别在这儿。五龙强劲的双手迅速扒光了织云的所有衣裳,他低声吼道,住嘴,闭上你的眼睛,你要是敢睁眼,我就这样把你扔到大街上去。
  你又发疯了,你就不怕被人看见?织云说着顺从地闭上眼睛。这是她新的难以理喻的习惯,她开始顺从五龙。她感觉到五龙粗糙冰凉的手由上而下,像水一样流过,在某些敏感的地方,那只手里起来狂乱地戳击着,织云厌恶这个动作,她觉得五龙的某些性习惯是病态而疯狂的。
  后来五龙就开始把米拢起来撒在织云的身上。米从织云的乳沟处向下滑落,那些细小光洁的米粒传导出奇异的触觉,织云的身体轻轻颤动起来,她说,你在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五龙没有回答,他盯着织云隆起的腹部,嘴里紊乱地喘着粗气,然后他咬着牙抓过一把米粒,用力塞进织云的子宫,他看见织云睁开眼睛惊恐地望着他,你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五龙沉着地摁住织云摆动的双腿,他说,闭上眼睛,我让你闭上眼睛。
  该死的畜生,织云捂住脸呜呜地哭诉着,你在干什么呀?你要把我的身体毁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怀着孩子?
  你哭什么?五龙继续着他想干的事,他喘着气说,这是米,米比男人的鸡巴干净,你为什么不要米?你是个又蠢又贱的贱货,我要教你怎么做一个女人。
  你老是这样我没法跟你过。织云悲怆地捏紧拳头捶打五龙的背部,她说,我嫁了你,你娶了我,我们认命吧,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待我,你非要逼死我吗?
  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五龙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站起来搓了搓手,走到门边去拉木栓,他一只脚跨出去,另一只脚还停留在仓房里,回头轻蔑地瞟了织云一眼,织云脸色煞白地从米堆上爬起来,他看见细碎晶莹的米粒正从她白皙的皮肤上弹落下来。没有人偷窥这种游戏,织云的啜泣在偌大的仓房显得空洞乏力,它不能打动五龙坚硬的石头般的心。
  一些浴客亲眼目睹了冯老板突然中风的情景。冯老板从热水池里爬起来去拿毛巾,他把毛巾卷起来在肋骨搓了一下,对池子里的熟人说,看我瘦剩了一把老骨头,店里店外全靠我一个人。冯老板的话显然没说完,但他突然僵在那里不动了。浴客们看见他的眼珠突然鼓出来,嘴歪扭着流出一滩口水,他的干瘦枯槁的身体砰地撞在一块木板上,他们把冯老板往外搬的时候,冯老板已经小便失禁了,暗黄的尿液都浇在他们的身上。
  绮云看见父亲被抬进米店立刻哭起来。她跺着脚说,天天泡澡堂,这下好了,泡成个瘫子,你让我怎么办?冯老板被放到红木靠椅上,用凄凉的眼神注视着绮云,他说话的口齿已经含糊不清。我辛苦一辈子了,我要靠你们伺候了。柜台上放着那把油漆斑驳的算盘,珠子上的数字是五十,那正好是冯老板的年龄,冯老板的目光后来就直直地定在两颗珠子上,他绝望地想到这一切也许都是无意,他日渐衰弱的身体对此无法抗拒。
  米店打烊三天后重新打开店门,人们到米店已经看不见冯老板熟悉的微驼着腰背的身影。一个上了年纪的瘫子总是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的。有时候从米店家的厨房里飘来草药的味道,那是在给冯老板煎药,提供药方的是瓦匠街上的老中医。老中医对绮云说过,这药只管活络经脉,不一定能治好你爹的病。其实他是操劳过度了。他烦心的事太多,恶火攻心容易使人中风瘫痪,你明白这个道理吗?绮云的脸色很难看,她说,道理我都明白,我就是不明白冯家怎么这样背时?我爹瘫下来倒也省心,让我怎么办?织云光吃不做事,全靠我,我这辈子看来是要守着这爿破店去入土了。
  冯老板睡的房间现在充满了屎尿的臭味,织云推诿身子不方便,从来不进去,每天都是绮云来端屎倒尿。绮云一边给她爹洗身子一边埋怨说,我过的是什么鬼日子?什么事都推给我,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冯老板的枯瘦的身体被生硬地推过来摆过去,浑浊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说,绮云,你怨我我怨谁去?怨天吧,我觉得冯家的劫数到了,也许还会大难临头,你去把店门口的幌子摘下来,换面新的,也许能避苘邪气?
  绮云站在门口举着衣杈摘米店残破的幌子,她个子瘦小,怎么也够不着,绮云又回到店里搬凳子。她看见五龙倚着门在剔牙。压抑多日的怨恨突然就爆发了,她指着五龙的鼻子说,你的脸皮就这么厚?当真享福来了,看我够不着就像看戏,你长着金手银脚,怎么就不想动动手?五龙扔掉手里的火柴棍,大步走过去,他朝空中跳了一下,很利素地就把那面千疮百孔的布幌扯下来。然后他抱着它对绮云笑道,你看我不是动手了吗?这样你心里该舒坦些了。绮云仍旧阴着脸说,屎拉得不大哼哼得响,你得再把新的幌子打出去,说着把写有大鸿记店号的新布幌挂在木轴上,扔给五龙。五龙接住了很滑稽地朝布面上嗅了嗅,他说,这没用,换来换去一回事,这家米店是要破落的。这是街口占卦的刘半仙算出来的。绮云充满敌意地看着五龙,你等着吧,你就等着这一天吧。
  五龙把新制的布幌挂好了。仰脸看着白布黑字在瓦匠街上空无力地飘摇,他敏感地意识到这面布幌标志着米店历史的深刻转折。他用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绮云也在仰首而望,春天的阳光稀薄地映在绮云瘦削的脸上,她的表情丰富而晦涩,一半是世故沧桑,另一半是浓厚的忧伤。她的手搭在门框上烦躁地滑动着。五龙擦着她的身子走进门里,他的肘部在绮云的胸前很重地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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