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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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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家人住在一条缺乏绿化的街道左侧,街道左侧和右侧在我转身之际会发生混淆,所以你须去分辨孙某一家的准确方位,你想分辨也不一定就能分辨清楚,要知道我们所处的城市北区以统一规划和规划统一而著称,每户人家的窗户和阳台甚至窗帘的色彩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所以我提醒你不要用手指着别人家的窗口谈论这个孙某以及他的家庭。
            
  孙某家的窗台上养着一盆仙人掌,那种热带植物不管被移植到什么地方,一般都能存活下来,但你别指望它像植物园里的仙人掌那样长得怒气冲冲或者喜气洋洋的。在消极的主人手里仙人掌仅仅是活着而已,它的肉刺均匀地附在绿色掌茎上,但当你去捻动那些细小的肉刺时,它们很可能会驯服地粘在你的手心里。
            
  那天孙某的手心就粘了几颗仙人掌的肉刺。孙某站在窗前,把手放在窗框上蹭了几下,他觉得右手手心处很痒,于是更加用力地又蹭了几下,没想到刺痒的感觉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厉害了。孙某就关上了窗,靠在窗边用左手抓挠右手。他看见妻子和女儿在家里慌乱地窜来窜去,妻子在找她的钥匙,女儿却在找一只红色的发卡,很明显她们把寻找东西的希望都寄托在孙某身上。
            
  小孙,你把我的钥匙放哪儿了?
            
  老孙,看见我的发卡了吗?红色的那只,你看见了吗?
            
  她们都是在叫孙某,妻子叫他小孙,女儿叫他老孙。她们找不到东西时便会这样乱喊乱叫的。孙某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不会去帮她们找,他给她们时间冷静地想一想,要找的东西其实就在眼前,这是孙某的经验,孙某从来都是凭借他的经验处理家庭里大大小小的问题的。
            
  妻子果然先找到了钥匙,她找到了钥匙才真正把目光投射到孙某身上,她说话的声音总是显得焦急而匆忙:你怎么还不换鞋?你站在那儿磨磨蹭蹭地干什么?
            
  我的手痒,孙某仍然抓挠着手。
            
  手怎么痒起来了?你在那儿干什么?
            
  那盆仙人掌好像快死了。孙某望着窗外说。
            
  你从来不管它,怎么会不死?妻子的语速越来越快,她提包里钥匙相撞的声音也越来越快,别去管什么仙人掌了,我来不及了,妻子说,你做晚饭,菜都洗好了在盆里泡着,多泡一会儿,现在蔬菜都打农药的。
            
  多泡一会儿。孙某注视着那盆仙人掌说,咦,真奇怪,好好的一盆仙人掌,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
            
  妻子已经走到门外,她在门外重重地敲了敲门,小孙,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换鞋,你还不快换鞋?
            
  我就换鞋。孙某大声回答着,心里却突然浮起一丝疑云,为什么换鞋?换鞋干什么?孙某依稀记得妻子让他换鞋是为了某一件事,但现在他无论如何想不起那件事了。
            
  孙某推开女儿房间的门,女儿正对着镜子朝脸上抹着什么东西,孙某推门探头的动作尽管很和缓,女儿还是受了惊吓,她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干什么,女儿大叫道,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她让我换鞋干什么?孙某说,你不知道吗?
            
  换什么鞋?我都17岁了。女儿冲过来关上门,把孙某关在门外。她在门内继续宣泄着她的愤怒,告诉你我已经17岁了,进我房间一定要先敲门。
            
  孙某有点愠怒,他不知道女儿刚才在脸上抹什么东西,其实不管抹什么他都不会反对,何必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呢?17岁?17岁又怎么样?孙某觉得女儿莫名其妙。他走到厨房里,拧开水龙头让水冲洗右手手心,那种刺痒的感觉暂时消失了,孙某的心情也只是暂时轻松了一会儿,他很快想起了那个烦人的问题,换鞋干什么?她让我换鞋出门买东西吗?孙某的手在桌上的玻璃瓶里逐个摸了一遍,他发现酱油瓶是空的,会不会让我去买酱油呢?孙某这样想着就把那只空酱油瓶拎在手上了,他走到门边,用脚趾把自己的皮鞋从鞋堆里勾出来,然后他的双脚非常轻松地塞进了那双旧皮鞋。
            
  老孙,我去买酱油,你该做功课了,不准看小说。孙某临出门时这么吩咐女儿,走到门外他想起什么,又喊道,老孙,我没钥匙,你不准溜出去玩。
            
  孙某一直把他女儿尊称为老孙,你从这种称谓方式中也可以发现孙某一家的生活是多么轻松多么诙谐,就像我们平素习惯从邻居的表情气色去判断他的家庭生活是否美满那样,我们看见一个面色红润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下楼梯,他手里拎着一只空酱油瓶子,他的嘴里摹仿着流行女歌星的缠绵多情的歌声,看见这样一个人,你确信那是一个生活美满家庭幸福的人。
            
  一辆装满盆栽植物的三轮车停在杂货后门口。孙某走出杂货店时才真正注意到了那些植物,或者说他注意到了藏在几盆大叶植物阴影下的仙人掌。令他惊异的是,那盆仙人掌开花了,仙人掌竟然开花了,开着一朵黄色的鲜艳的花。
            
  你的仙人掌怎么开花了?孙某走近卖花的男人说。
            
  仙人掌会开花,养好了就会开花。男人说。
            
  我知道它会开花,孙某放下酱油瓶,把手伸进花盆堆里拉过那盆仙人掌。他说,让我看看,你这盆仙人掌怎么开花了,我那盆怎么,怎么,好像快死了。
            
  你不会养,当然要死了。男人说。
            
  不是说仙人掌养不死吗?孙某说,我那盆怎么快死了呢?
            
  不会养,什么花木都会死的。卖花的男人笑着说,你就是把木棍插在土里,它最后也会烂掉的,别说是仙人掌了。
            
  孙某趁卖花人不注意的时候捏了捏仙人掌的黄色花朵,花朵摸上去柔软而饱含汁液,看来那是真的花,孙某想收回他的手,但他的手无法控制地移向仙人掌的肉刺,那些肉刺坚硬而锋利,扎破了孙某的手指,孙某忍着疼痛拔下了其中一题仙人掌刺。
            
  别碰它,小心那些刺。卖花人回过头说。
            
  孙某朝扎破的手指吹了几口气。他看见被拔下的那颗仙人掌刺从指缝间掉落到地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它拔下来。你的仙人掌跟我的不一样,孙某怀着些许不安的心情对卖花人说,真的不一样,连那些刺也不一样,你的刺那么硬那么尖,简直比针还厉害。
            
  我养的花都好。卖花人自得地扫视着车上的每盆植物,他说,你这么喜欢仙人掌,我这盆便宜卖给你了。
            
  仙人掌好,可长了那么多刺。孙某说。
            
  人家喜欢仙人掌就是喜欢那些刺呀,卖花人打量着孙某,嘴角上露出一丝调侃的微笑,世上哪有不长刺的仙人掌?你就是跑到纽约伦敦去,也买不到不长刺的仙人掌。
            
  我知道仙人掌都长刺,我不是那个意思。孙某有点张口结舌起来,他觉得他与卖花人的交谈纯属废话,其实他什么意思也没有,他只是想比较一下自己的仙人掌与别人的有什么差异。孙某最后朝卖花人点了点头表示歉意,然后便拎起酱油瓶走了。他听见卖花人在后面喊,你这个人,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孙某敲了很长时间的门,他听见女儿的脚步声在家里时隐时现,但她就是不来开门。孙某失去了耐心,他的耳朵紧贴着门,嘴里高声喊着,老孙你在搞什么鬼?快开门。
            
  门终于打开了,孙某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倚着门框,她的嘴唇涂成了鲜红的血色,两颗白色的虎牙欲藏还露。孙某首先是从那两颗虎牙上认出女儿的。他知道那是女儿,但他的脚步还是快速倒退了半米左右。
            
  你在搞什么?孙某大叫一声。
            
  我今天化了妆。女儿说。
            
  我知道你化了妆,你为什么要化妆?
            
  我今天想化妆,女儿说。
            
  你今天为什么想化妆?莫名其妙。脸上涂成什么样子了?孙某把酱油瓶递给女儿,他说,把它放到厨房里去,把脸上那些东西都去洗掉。
            
  女儿接过酱油瓶往桌上一放,她的目光闪闪烁烁的,在孙某脸上身上游移着,孙某觉得女儿的样子有点怪,他刚刚想说什么,脖子突然被女儿勾住了,紧接着孙某觉得脸颊上被重重地啄了一下。你干什么?孙某惊叫起来,他下意识地去摸,摸到一小片粘稠的红色,你干什么?孙某又叫了一声,女儿没回答,她朝孙某窘迫地笑着,突然转身逃走了。
            
  孙某摸着一半脸颊怔了一会儿,然后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他想现在该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脸上的红印擦掉。孙某站在水池边,用毛巾在脸上擦了几遍,又用香皂洗了一次脸,镜子里映现的那张脸终于一尘不染了,它让孙某松了一口气。孙某对着镜子把自己好好端详了一番,那张脸除了有些惶然之色外,其余一切都一如既往,没什么新鲜的。孙某想现在他该去问问女儿了,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管她是否肯说,他一定要弄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
            
  孙某先把耳朵贴着女儿的房门听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孙某轻轻叩了下门,他用一种极其温婉的语调让女儿开门,老孙,开开门,他说,我要跟你谈谈。
            
  女儿的房间里一片死寂。
            
  你别害怕,我并没有怪你。孙某说,老孙,我只要跟你谈几句,谈几句就行了。
            
  谈什么?我不跟你谈。里面传来女儿阴阳怪气的声音。
            
  不谈不行,不谈不能解决你的问题,孙某加快了叩门的节奏和力度,他开始给女儿施加压力,你不开门也行,你不跟我谈也行。孙某清了清喉咙说,那就让你母亲来跟你谈,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孙某这一招果然产生了效果,他听见门锁咯嗒转了转,门打开了,孙某先把脑袋探进去,他看见女儿背对他半跪半坐在椅子上,女儿手里抓着那只红色发卡,她的手指在发卡齿缝上一遍遍扫过,弄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噪音。她的姿态充满了拒绝的意味。孙某又清了清喉咙,他想说什么,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好说什么,他并不知道现在该对女儿说什么。
            
  我都17岁了。女儿说。
            
  我知道你17岁了。孙某皱了下眉头说,可是17岁又说明什么呢?你想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想说,是你想说,你不是说要跟我谈吗?
            
  谈?当然要谈的,孙某脑子里有一些思想的气泡翻滚了几下,紧接着便消失了。他在房间里踱了一圈,目光则密切观察着女儿。女儿仍然背对着他,她的背影显得桀傲不驯,包括她说话的语调也近乎挑衅。孙某突然有一种畏难情绪,心里莫名地有点害怕,至此他觉得自己与女儿交谈的想法过于轻率了,没有充分的准备只会把这件事搞糟。于是他慢慢地退出女儿的房间,他说,我暂时不跟你谈了,先让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好好想一想吧。
            
  大约是下午三点钟光景,从楼下的空地那儿传来一个外乡人弹棉花的声音:嘣、嘣、嘣,有人在弹棉花,孙某站在窗前朝楼下俯瞰,他觉得这个下午景象与往日相仿,他的心情却比往日任何时候更迷惆更空虚。
            
  妻子回来的时候孙某正在摆弄那盆仙人掌,孙某用剪子把仙人掌的所有刺茎都剪掉了,那些黄绿芜杂的断刺堆在一张旧报纸上,看上去就像一堆草药。
            
  你疯了?妻子蹲下来看了会儿孙某的园艺,她说,你把那些刺剪了,仙人掌还能活吗?
            
  本来就快死了,剪掉刺或许能活,活不了也没关系,做个试验嘛。
            
  你真是吃饱了撑的,你有时间就不能拖拖地擦擦窗什么的?
            
  我烦那些事,我喜欢养花,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喜欢养花?妻子鄙夷地撇了撇嘴,谁知道你喜欢什么?你要是喜欢养花仙人掌也不会死呀。
            
  对于妻子的攻击孙某一般都不予理睬,他埋头剪掉仙人掌上的最后几颗刺,听见妻子走进了女儿的房间。孙某突然紧张起来,他蹑足走过去,心里急迫地想听见她们的谈话。孙某觉得自己如此紧张是毫无必要的,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他如此紧张,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误,而是害怕错误突然出现,再次酿成一个难堪的现实。
            
  老孙,今天又在看小说吧?妻子说。
            
  没看,谁看小说?全是骗人的鬼话。女儿怨气冲天地说。
            
  今天怎么懂事了?妻子似乎很欣赏女儿对小说新的态度,但她又有点怀疑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她说,你没看小说难道在看功课?我才不信你会这么自觉。
            
  什么都没看,我什么都不想看,女儿恶声恶气地说,我都17岁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就是这时候孙某在门外警觉起来,17岁,又是17岁;危险就来自这个17岁,孙某怀着虎穴救子的心情闯到母女俩面前,用剪刀敲打着椅背说,什么17岁18岁的,天都快黑了,该吃晚饭啦!
            
  后来天真的黑下来了。后来孙某一家也坐在了晚餐桌旁,孙某一手端碗一手顺便打开了电视机,我们知道边看电视边吃晚饭是孙某一家的习惯。
            
  电视里正在播映一个叫做《与你谈一谈》的节目,女主持笑容满面地询问一个年轻人。她说,能告诉我吗,你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那个年轻人非常直率地说,当然能告诉你,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没有钱。
            
  孙某听见妻于咯咯地笑起来,电视里的人总是能轻易地让她发笑。孙某也跟着笑,但他心里在说,这有什么可笑的呢?嘴里也便嘀咕一句,这也笑?这有什么可笑的呢?
            
  妻子止住了笑声,她用筷子指了指闷头吃饭的女儿,模仿女主持人的腔调说,能告诉我吗,你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女儿无疑心事重重,她拒绝母亲在餐桌上制造的轻快气氛。最大的烦恼?女儿哼地冷笑一声,她用一种异常乖戾的目光扫视着父母说,我都17岁了,怎么还不死?
            
  胡说八道。妻子扬起筷子在女儿饭碗上打了一下,她说,你今天是怎么啦,谁惹了你,死呀活呀的吓唬谁?
            
  她不过是信口开河。孙某打断妻子说。
            
  我知道她怎么回事,用得着你说。妻子白了孙某一眼,紧接着她将筷子指着孙某说,那么你呢,你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我嘛,我当然有我的烦恼,孙某吞吞吐吐起来,他看了眼妻子,又后了眼女儿,最后他扭过脸看着窗台,准确地说他是看着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我的烦恼就是那盆仙人掌,孙某说,仙人掌剪了刺不知道能不能活?不能活我就白剪了,不能活我只好再去买一盆,孙某的声音至此突然亢奋起来,他说,你们知道吗,仙人掌也会开花,只要你把它养好了,仙人掌会开出一种黄色的花!
            
  我对孙某一家日常生活的描述也许已经流于琐碎,好在城市北区现在已沉入黑夜之中,孙某的一天也临近尾声了。
            
  孙某临睡前总要把双脚浸在热水里,浸泡十分钟左右,这是他的习惯。他看见妻子穿着内衣往卧室走,妻子边走边说,还在磨磨蹭蹭的,该睡了,明天你不上班了?
            
  我想跟你谈一谈,孙某往脚踝处泼了点水,他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谈一谈。
            
  什么?你想跟我谈一谈?妻子转过身子,满脸诧异之色,她说,今天是怎么啦,你想跟我谈什么?
            
  妻子脸上的表情像一团乌云把孙某的思想罩注了,孙某突然感到某种极度的恐慌,他还是不知道谈什么,怎么谈,他不想让妻子看见自己张口结舌的样子,于是他低下头在脚踝上狠狠地搓了一下,换鞋干什么?孙某嗡声嗡气地说,中午你让我换鞋干什么?
            
  换鞋就是换鞋,你那双破皮鞋不能再穿了。妻子从门口拖出一只鞋盒说,新鞋就在这儿,难道还要我动手替你穿上?
            
  孙某心里泛起一阵暖意,他嘻地怪笑了一声,朝妻子挥挥手说,好了,你去睡吧,我跟你谈的就是这件事,唉,其实也没什么可谈的。
            
  夜里十点钟,孙某取着拖鞋在家里进行最后的巡视,沿路关掉每一盏灯。灯灭了,孙某一家只剩下几个黑洞洞的窗口袒露在我们的视线里。关于孙某一家的夜间生活,现在你想看也看不见了。
        
  今天夹镇制铁厂的烟囱又开始吐火了,那些火焰像巨兽的舌头,粗暴地舔破了晴朗的天空。天空出血了。我看见一朵云从花庄方向浮游过来,笨头笨脑地撞在烟囱上,很快就溶化了。烟囱附近已经堆满了云的碎絮,看上去像黄昏的棉田,更像遍布夹镇的那些铁器作坊的火堆。天气无比炎热,我祖父放下了所有窗子上的竹帘,隔窗喊着我的名字。他说你这孩子还不如狗聪明,这么热的天连狗都知道躲在树荫里,你却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阳下面,你站在那儿看什么呢?
            
  整个正午时分我一直站在石磨上东张西望,夹镇单调的风景慵懒地横卧在视线里,冒着一股热气,我顶着大太阳站在那儿不是为了看什么风景,我在眺望制铁厂前面的那条大路。从早晨开始大路上一直人来车往的非常热闹,有一支解放军的队伍从夹镇中学出来,登上了一辆绿色的大卡车,还有一群民工推着架子车从花庄方向过来,吱扭吱扭地往西北方向而去。我还看见有人爬到制铁厂的门楼上,悬空挂起了一条红格标语。
            
  我总觉得今天夹镇会发生什么事情,因此我才顶着大太阳站在石磨上等待着。正午时分镇上的女人们纷纷提着饭盒朝制铁厂涌去,她们去给上工的男人送饭,她们走路的样子像一群被人驱赶的鸭子,只要有人朝我扫上一眼,我就对她说,不好啦,今天工厂又压死人啦!她们的脚步嘠然停住,她们的眼睛先是惊恐地睁大,很快发现我是在说谎,于是她们朝我翻了个白眼,继续风风火火地往制铁厂奔去。没有人理睬我。但我相信今天夹镇会发生什么事情。
            
  除了我祖父,夹镇没有人来管我。可是隔壁棉布商邱财的女儿粉丽很讨厌,她总是像我妈那样教训我,我看见她挟着一块布从家里出来,一边锁门一边用眼角的光瞄着我,我猜到她会叫我从石磨上下来,果然她就尖着嗓子对我嚷嚷道,你怎么站在石磨上?那是磨粮食的呀,你把泥巴弄在上面,粮食不也弄脏了吗?
            
  今天会出事,我指着远处的制铁厂说,工厂的吊机又掉下来了,压死了两个人!
            
  又胡说八道,等我告诉大伯,看他不打你的臭嘴!她板着脸走下台阶,突然抬起一条腿往上搐了搐她的丝袜,这样我正好看见旗袍后面的另一条腿,又白又粗的,像一段莲藕。我不是存心看她的腿,但粉丽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往哪儿看?不怕长针眼?小小年纪的,也不学好。
            
  谁要看你?我慌忙转过脸,嘴里忍不住念出了几句顺口溜,小寡妇,面儿黄,回到娘家泪汪汪。
            
  我知道这个顺口溜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粉丽在夹镇的处境,因此粉丽被深深地激怒了。我看见她跺了跺脚,然后挥着那卷棉布朝我扑来,我跳下石磨朝大路上逃,跑到来家铁铺门口我回头望了望,粉丽已经变成了一个浅绿色的人影,她正站在油坊那儿与谁说话,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把那卷棉布罩在额前,用以遮挡街上的阳光。我看见粉丽的身上闪烁着一种绿玻璃片似的光芒。
            
  我祖父常常说粉丽可怜,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可怜的,虽说她男人死了,可她爹邱财很有钱,虽说她经常在家里扯着嗓子哭嚎,但她哭完了就出门,脸上抹得又红又白的,走到哪儿都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懒得搭理她,可是你不搭理她她却喜欢来惹你,归根结底这就是我讨厌粉丽的原因。
            
  远远的可以听见制铁厂敲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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