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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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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吗?让他蹲几天牢吧,等放出来他的男子气就更足了。史菲说,你幸灾乐祸?你就不能
帮帮我吗?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的。汝平说,我帮你谁来帮我?我要是公安局长就把全世
界的人都拘留起来,每个人都有罪,都应该去尝尝拘留的滋味。在老虎被拘留的这段日子
里,史菲每天去拘留所等待她的恋人。她站在铁栅栏外凝望一条长长的走廊,只能伤心地哭
泣。外面下着白茫茫的雨,雨水从我的头发上掉落,我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后来史菲
对汝平这样描述。她建议把这些写进小说中去。“他从里面给我捎了一样东西。”史菲很神
秘地说,“你猜是什么东西?”“一封情书?一条金项链?”

    “不是,你太庸俗了。”她突然捋起衣袖,露出左手腕上的一根橡皮筋,“就是这条橡
皮筋。”

    “很好,这比一条金项链更有意义。”

    “他让我们它套在手上等他出来。后来我就是套着橡皮筋接他的。远远的我就把手腕举
起来,他看见我手上的橡皮筋,眼泪就流出来了。”“这是一个动人的电影场面,我的眼泪
也快流出来了。”“那天下着雨。我们没有雨衣和伞,就在雨中慢慢地走,身上淋透了。就
在那条路上,我们互相发现不能分离,他把我的手插在他的口袋里,因为我冷得簌簌发抖。
在电报大楼门口,他一把搂住了我,他说,还冷吗?我说不冷了,再也不冷了。”“爱
情。”汝平叹了口气说,“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这就是真正的爱情。”没隔几天,史菲打电
话告诉汝平,她要和老虎结婚了。“你买件有意义的礼物送给我吧。”她的声音喜气洋洋。
“没有这个想法。”汝平说,“我反对女孩过早结婚,破坏婚姻法。”“其实也不是正式结
婚,是婚前同居,懂吗?”她把重音放在婚前同居上,窃窃笑了一阵,“你送一块挂毯吧,
或者送咖啡套具也行,我们有一间小屋墙上爬满长青藤。你说我们墙上应该贴什么颜色的墙
纸?”

    “我不知道,我反对你们非法同居。”

    “你这人真讨厌。”她对着电话喊,“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不理就不理,”汝平
也对着电话喊。“你吓唬谁?”史菲婚后就没有消息了。汝平猜想她的日子肯定过得很幸福
很浪漫,女孩最后的归宿就是和一个男人厮守在一起,这是社会发展的动力。有一天汝平收
拾屋子看见门后的那把小伞,他想她应该把它拿走了。

    他给残疾人基金会拨电话寻找史菲。对方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很不耐烦地说,不在,
他说上哪儿了,对方说你管人家呢,愿上哪儿上哪儿,你去报纸登寻人启事吧。汝平摸不着
头脑,他最后听见话筒里传出一句话,什么玩意?什么玩意是什么意思?汝平很生气,他想
那个妇女大概处于更年期年龄,不光是她,世界上有许多人莫名其妙心情不佳。报纸杂志上
说这与太阳黑子的活动以及滥伐森林破坏生态平衡有关。雨伞仍然靠在门后,汝平想起那个
雨夜初遇史菲的情景恍若隔世。一切都变得遥远模糊了。

    过了很久,汝平受亲戚之托在一家南北货商店挑选两串鸭肫,他埋头观察着柜台形形色
色的鸭肫,听见头顶上有人在窃窃地笑。原来那个穿白大褂的女售货员就是史菲。她捂着嘴
一边笑一边从箩筐里拽出十几串鸭肫,说,挑吧,对你优惠,随你挑了。“你怎么在这
儿?”“这儿怎么啦?我就不能在这儿吗?你歧视售货员就别来买东西。”“不,我是说你
怎么离开残疾人基金会的,那是份好差使。”“说出来你不相信,就为了一点涮羊肉。”她
吐了吐舌头,“有一次聚餐吃涮羊肉,我吃了很多,把他们的那份也吃了。他们就认为我没
有修养。他们都在背后说我坏话,我受不了。我最恨别人背后造谣中伤我的人格。我一气之
下三天没上班,他们本来就容不得我,这下趁机把我辞退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况且羊
肉和修养毫无关系。”“他们是一群卑鄙小人,他们都是伪君子。”她说。“假装吃不下,
实际上能吃一头猪两只羊。谁稀罕那点涮羊肉?我现在恨不能把羊肉吐出来还给他们。”

    “你千万不要太消沉了,对生活要充满信心。卖鸭肫也是为人民服务。”“谁消沉了?
弱女子才会消沉呢!我就是要奋斗,给他们看看我的能力。”她愤愤地说着,又压低嗓音告
诉汝平。“我想考电视播音员,主持青年专题节目。”

    “想法不错,可是你的普通话好像不标准。”“那怕什么?我努力,有事(志)者志
(事)竟成嘛。”汝平和史菲隔着柜台交谈了很久,虽然南货北货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非常古
怪难闻,周围很嘈杂,但谈话是愉快的无拘无束的。直到后来,汝平发现史菲有点心不在焉
了,她不时地瞟着手腕上的小坤表。

    “要下班了?”“不,五点钟我要给一个人挂电话。”

    “你对电话的热爱令人感动。”汝平说,“给老虎挂电话?”“不。”她耸了耸肩,脸
上露出神秘而羞涩的笑意。“我要给一个青年画家挂电话。阿D,你认识吗?”“阿D还是
阿Q?阿Q我知道,阿D是什么人?”“阿D你都不知道?他在北京美术馆办过画展,还得
过国际金奖。他长得很帅,连鬓胡须,喜欢穿一件白色的风衣,你真的不知道他吗?”“骗
人。”汝平说,“骗人的东西。”

    “你说谁骗人?”“我说胡须。有好多胡须是假的,用强力胶水粘上去,专门骗取纯洁
少女的爱情。”

    “你自己没有胡须就不要忌妒有胡须的。”史菲批评汝平,她说,“好多女孩都崇拜
他。阿D很高傲,他才是白马王子呢。他要给我画一幅肖像,他说等会儿要请我看电影。”
“你在搞婚外恋?你不害怕老虎把你红了?”“我不怕。他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女孩
仰起脸,鲜红的嘴唇动情地颤动着,她说,“我要去,我要追寻我的自由和权利。”“完
了。”汝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看这个世界完全乱套了。”女孩又一次看了看表,哎哟
叫了一声。她急急忙忙朝里面的货房走,回头招呼汝平说,“你等一下,我要去打电话
啦。”汝平倚着柜台,听见熟悉的出自女孩之手的拔号声,那种声音在他潮湿的心里咔嗒咔
嗒地响着。他敲着玻璃柜台,无端地烦躁起来,我还等着干什么?难道还有什么可交谈下去
的吗?汝平苦笑着提起两串鸭肫走出了南北货商店。天气很好。有个女孩将和陌生男人去约
会。汝平想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这也是生活的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到了初
春季节,冰雪在枫林路上悄悄融化。道路两侧的梧桐树叶在风中劈剥作响。自然的色彩由黯
淡转为明亮。一九八五年的世界之光刺痛我的眼睛。

    我独居一隅,平静地度过白天。在夜晚我做着一个循环往复的梦。我总是看见一群身披
白纱的女孩舞蹈着,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她们像一群白色幽灵从黑暗中掩面而过。我看见她
们美丽绝伦的脸在虚光中旋转,变成一些颓败的花朵,在风中一瓣瓣地剥落飘零。谁在哭
泣?是谁在黑暗里哭泣呢?

    春天汝平收到一封电报。电报内容是我住绿洲饭店三○一房我想念你一定来信等等。很
长的一封电报。下面没有署名。汝平猜这电报肯定是上官红杉拍来的。因为他当时正默想着
女孩美丽的脸和身体。他相信意念的作用。不会是别人的,即使从电报纸上,他也能分辨出
女孩特有的甜腻的气息。夜里春风熏拂,汝平坐在窗前给上官红杉写信。时隔数月他仍然对
她温情似水。在信中他倾诉了一种永恒热烈的思念。他注明这种思念超越肉体和情感之上,
属于人性范畴,因而更其深刻丰富。在冷淡的离别以后,他发现他无法忘却那个放浪形骸的
女孩。回忆往昔的爱情场景,汝平心情沉重如铁。他把信朗读了一遍,把它装进自制的画有
抽象图案的信封,后来他把信投进了街角的邮筒里。他站在邮筒边凝望冬夜凄清的街道,再
次听见一支怀旧而伤感的爱情歌曲隐隐回荡。南方的天空在南方,那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
方。汝平仰天长叹,忽然感受到世界之大人心之古,事物在同一个天空发生着玄妙的对比和
变化。

    半个月后汝平的信被退回来了。邮局的改退判条上写着查无此人的字样。汝平很扫兴,
他想也许她已经离开原处了。给一个四处漂泊的女孩写信,退信也是意料中的,他只是可惜
那些感情在邮路上颠簸了一番,白白地浪费光了。春意渐浓的季节里汝平苦不堪言,他几乎
每天看见上官红杉在梦境里自由走动。女孩光着脚穿着透明睡裙在他四周自由走动。她的黑
发像丝绸般地迎风拂动,芬芳无比。汝平意识到他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境地。他嘲笑自己软弱
的意志,不相信他会这样真挚地爱上别人。但他无法抑制寻找上官红杉的欲望。有一天他在
抽屉里翻到了吉丽的地址,他决定去找那个讨厌的女孩,她也许会知道上官红杉的确切音
讯。汝平按照地址找到城西。在一条肮脏泥泞的小巷口,他拦住一个少年问询。“吉丽?”
少年想了想,突然顿悟道:“是大洋马吧?她在杂货店里。”汝平没有意料到吉丽会住在这
样破烂的房屋里,他也从不知道吉丽就是大洋马。这让他有点好笑。他走进那家私营杂货
店,店堂里没有人。汝平迟疑看掀开了后面的门帘,门帘后是一个小院。院子里气氛不同寻
常,地上摆满了花圈,香烛燃烧的气味扑鼻而来。许多人披麻戴孝地忙碌着,有一个女人声
嘶力竭地哭嚎着。汝平大吃一惊,这里有丧事。他首先想到是吉丽死了。如果吉丽死了,他
就不必再去打扰她了。汝平悄悄地退出杂货店,他刚跨上自行车听见身后一声呵斥:“站
住,招呼不打就溜。”回头一看是吉丽,原来吉丽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心里挺悲伤
的。”汝平说。“放屁。我怎么会死?是我妈死了。”

    “那你怎么不哭?看你的模样喜气洋洋的。”“有什么可哭的?”吉丽回头朝里面看
看,悄悄地说,“该死的都要死,不该死的就活着。”

    汝平在杂货店里坐了会儿。那是吉丽开设的小店,货架上摆满了香烟、酒和香皂之类的
小百货。在东面墙上有一张吉丽和一名干瘪老头的合影。吉丽指了指照片说,“那是我先
生,比我大二十三岁。”“长得挺英俊的。”汝平说。

    “别跟我来这套。笨蛋才找英俊男人。”吉丽又朝着货架指了指,“这些东西,你看上
什么拿什么。你来找我我很荣幸。”汝平挑了几盒英国香烟塞进口袋,他说:“反正都是剥
削来的,不拿白不拿。”“说得对。世上只有一个理,你剥削我,我剥削你,最后谁也不欠
谁。”吉丽笑起来,她把腰里的孝带解下来朝地上一扔,“直说吧,找我干什么来了。”

    “上官红杉。我有事找她。”

    “我还以为你找我跳舞呢。”吉丽朝他啐了一口,她挤眉弄眼地说,“难道我就不如上
官有魅力吗?”

    “你们都不错。比老猪婆有魅力多了。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拱食。”吉丽突然
咯咯大笑,她点燃了一支烟,说,“她在广东拱食呀。广东那地方我是知道的,去了就不想
回来了。”“这我知道。我有个直觉。她好像出什么事了。”“是出了一点小岔子,没什么
大不了的。”“小岔子到底有多大?”

    “这不能告诉你。”吉丽的表情有点诡秘,她猛吸了几口烟,把烟圈往汝平脸上吹来,
“谁都有点秘密,你就别问了。”“但是我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秘
密。”“非同一般?”吉丽捂着嘴大笑起来,“男女之间的关系都是一回事,你千万别自作
多情。”“别这样疯笑,你才死了妈。”汝平有点难堪,他说,“告诉我,她到底出什么事
了?”

    “我不能告诉你。”吉丽突然沉下脸来,“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莫名其妙。
我觉得你们莫名其妙。”

    “你才是莫名其妙的家伙。滚吧,上别处寻找你的爱情去。这儿只有死人,没有爱
情。”

    “我觉得全世界都莫名其妙。”汝平慢慢地站起身,他拿起自己的围巾在脖子上比划了
一下,他说,“我真想把你们勒死,死了就正常了,就像你妈一样。她现在是最正常的
人。”汝平沮丧地走出吉丽的杂货店,他听见吉丽在后面喊:“你会搓麻将吗?明天来搓麻
将吧。”汝平没有理睬。他骑上自行车时迎面吹来一阵大风,风扩大了杂货店后院哭丧的声
音。汝平脸色苍白,嘴唇像枯叶一样在风中颤抖,他的内心也充满了绝望的寒意。这天汝平
暗暗发誓结束和女孩子的浪漫史。他用喑哑的嗓音对自己说,消失吧,让我们互相消失吧。
汝平关起枫林路小屋的门。把春天关在门外。他重新坐到书桌前,撰写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
长篇小说。他想回避爱情生活的描写,但事实上不可能,它在他的青春岁月里毕竟占据了很
重要的地位。汝平写作时打开他的小型收录机,一遍遍放着埃·西格尔的《爱情故事》插
曲。他相信这样的音乐有益于创作的进展。在小说中汝平设计了与上官红杉的重逢:

    四月的一个夜晚。他从外面回到枫林路小屋。远远地发现他的门是开着的,他预感到什
么事情悄悄降临了。女孩坐在窗前吃面包。地上堆着几件简单的行李。他悄悄地走上去,从
后面把她的双眼蒙住。令他吃惊的是她服饰打扮上的变化,她从来没有这样穿戴过:黑色高
领毛衣,蓝色牛仔裤和圆口布鞋,头发剪得像男孩一样短。他几乎认不出她来了。“你怎么
进来的?”“我翻窗子进来的。”“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光荣牺牲了。”

    “差一点,就剩几口气。”

    “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

    “我也一样想你。”他把女孩抱起来。女孩在他的臂弯里像一根羽毛那样轻盈,像风一
样漂泊不定。他深深地被这种久别重逢的情景所感动,眼眶有点发热。“这有多好,我们又
在一起了,再也别走了。”“不走了,我累坏了。”

    “这是你的家,永远不离开这里。”

    “那也不行,我不喜欢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我是说,我们,结婚。你愿意结婚
吗?”“结婚?多新鲜,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你说,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我无所谓。你要是有兴趣我奉陪,结一次试试。”“那么现在就开始吧。”“开始
吧,大概这很有意思。”

    他从抽屉里找出两支蜡烛点上。然后又拉灭了灯。房间立刻淹没在奇异的色调中。蜡烛
的两朵纤细的火苗颤动着,微微发蓝。他凝视烛光,看见幸福的梦想在烛光里一点点地燃
烧。他把女孩紧紧地搂住,说:“等到蜡烛烧光,新的世纪就开始了,现在你有什么感
想?”

    女孩摇了摇头。她又在黑暗中平静地说:“我坐了一年牢。”“你说什么?”“我坐了
一年牢。我托人给你打过电报。绿洲饭店就是监狱,你可能没弄明白。”“别吓我,我有心
脏病。”

    “我在宾馆里和汉斯一起过夜,让埋伏了。”“我不明白。”“那一阵恰好大撒网,我
撞在枪口上了。”“我还是不明白。我觉得全世界都疯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扬起
手打了女孩一记耳光,“不要脸的小婊子。”“你怎么打人?”女孩捂着脸说,她抓起一只
墨水瓶朝他掷去,“你他妈凭什么打我?”

    “不打你我对不起自己。”他低头看着墨水瓶在地上碎成片状,墨水流了一地,他说,
“我怎么爱上了一个婊子?”“那不是真的。你只是爱性交,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女孩
站起来提起她的行李。她朝桌上的蜡烛看了看,在黑暗中笑着。她说,“蜡烛快灭了,我也
该走了。”

    “我为什么要爱上一个婊子?”他说。

    这时候女孩走到他身边,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你的脸真烫。然后她扬起手
还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说,我不能让你白打我的耳光。你这个伪君子。他蹲在地上没有
动。那手掌的一击冰凉冰凉的,就像她的吻一样充满死亡气息。他看着女孩在最后的烛光中
走出门去,纤细的身影像火一样在墙上闪烁不定。别走,你会死的。他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
动。桌上的蜡烛光无声地熄灭了。你会死的。他这样想着沉浸在黑暗的情绪里。他听见外面
的街道上有一辆载重卡车隆隆驶过,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他听见了空气中那种类似细沙崩塌
的声音,那种声音越来越强烈,挥之不去。后来他总是在幻觉中看见一只巨大的布满汗毛和
油腻的手,那只手操纵着卡车的方向盘,完成了一项罪恶的使命。他听见了一种震聋发聩的
撞击声。还有女孩细若游丝的叹息,它像杨柳一样在枫林路上飘飘洒洒。

    春天发生了一起车祸。

    车祸现场就在枫林路上,距我的房子只有五十米之遥。在高压气灯的照射下,我亲眼目
睹了一个女孩的死亡场面。我看见她侧睡在冰凉的路面上,就像从树上无意掉落的树枝。有
两只旅行包散落在路上,一只是红色的,另一只也是红色的。而女孩的身体在这个夜晚苍白
如雪。这个夜晚是以前每一个夜晚的延续。车祸之外还发生了什么?我依然沉沉睡去。在梦
里我又看见了那群舞蹈的女孩,她们身上缠满白纱,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在四月之夜里我总
是被梦惊醒。我抱紧双臂,无人在我的怀抱里哭泣,我返身而去。有人在我的脚背上哭泣。
女孩是无法逃避的,这就是恶梦,这就是恶梦般漫长的爱情故事。汝平的青春岁月从这个春
天开始停滞不前。他结束了多年来与女孩们谈情说爱的生活方式,开始过一种想像中的修士
生活。他深居简出,伏案撰写那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在小说中,所有他爱过的女孩最后都死
去了,他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不由自主地让她们都死光了。剩下一个史菲,汝平有点犹
豫,是让她死呢,还是让她活下去?

    有一天汝平在阅读本地出版的晚报时,发现一条短讯,是关于一起情杀案件的。他灵机
一动,就把那条消息剪下来贴在稿纸上,稍作变动。汝平想,这就是一条情节线索了,用这
种写作方法处理人物结局经济实惠。

    谈恋爱脚踏两只船遭残杀少女命归西

    本报讯:四月五日晚在护城河旁发现的无名女尸案现已被侦破查实。死者史菲,女,二
十岁,生前系长江南北货商店店员。凶手王飞已于昨日揖拿归案。据了解,王犯系史菲同居
男友。王发现史菲与画界男子白某另有恋情,遂起杀心。史菲被害时,白某也在现场,但他
竟然见死不救,逃之夭夭。

    汝平把这一节念了两遍。这时候他的思维有点紊乱起来。一种言语不清的恐惧感使他呼
吸急促,无法继续写作。他希望这是在梦里。面对的是虚拟的恶梦。于是他把灯开了,灯光
一明一灭。依然不能减轻他的恐惧。也许这是真的。汝平站在书桌前环顾屋子的四周,他看
见一点金光在幽暗中闪烁,那是一年前的雨夜被史菲遗忘的雨伞,它现在挂在门后,伞柄上
的金箔片沉重地下坠。汝平取下那把伞,将伞尖朝脚背戳着,他用的力量很大。疼痛和迷乱
使他发出了一声狂叫。他把伞扔在地上,史菲的细花雨伞无声地倒了下去,就像一具悲哀的
人体。“这是真的。”汝平对自己说。“她们不幸地死去了。”汝平拉开门,进门的是五月
之夜温煦潮湿的风,风中有白玉兰花淡淡的清香。进门的还有一点一点的黑暗,它们匍匐在
他的脚下,慢慢地向室内移动。

    这是一九八五年暮春的一个夜晚。

    五年以后,汝平三十岁了,他成了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同许多三十岁的男人
一样,汝平结了婚,有了个呀呀学语的小女孩。他的妻子是一个外科医生,是他患阑尾炎住
院时认识的,汝平对别人解释说,医生和病人最容易产生爱情,而这种爱情关系往往是冷静
的恰如其分的。他对他的婚姻家庭抱着非常乐观的态度。

    汝平在市郊拥有一套舒适漂亮的房子,有一天他路过枫林路那一带时,顺便去看了从前
住过的房子。枫林路一带在大兴土木,街道两旁古老的房屋已经夷为平地,到处都是残垣断
瓦。奇怪的是他住过的小屋还没拆掉。孤零零地耸立在瓦堆上。汝平绕着它走了一圈,听见
空地上隐隐地回荡着一支熟悉的电影插曲。汝平想起昔日的浪漫生活。想起昔日关于英雄和
艺术的梦想,不由得唏嘘长叹起来。小屋的门上贴了封条,但没有上锁。汝平推门进去,看
见四壁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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