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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贼-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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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忠祥、李成桂再度出现城墙。

  他们指挥火箭,射击流人们抱着的柴草,但箭支大部分被盾牌挡落。三两枝漏网的,落在其中一堆柴草上面,火苗顿时窜起。抱着柴草的士卒丢脱不得,身上因也沾染了菜油,被烧成一个火人一般。

  看着那火人手舞足蹈,东奔西窜,洪继勋面露不忍之色。见杨万虎冲奔到其前,毫不犹豫地举起大斧,一下砍掉了这个人的脑袋。嗷嗷叫着,野兽也似,再次扒下上身盔甲,抓起火人还在燃烧的头颅,飞手扔上城墙。城墙上的高丽士卒,骇然避开。

  远远听见他嚎叫:“杀一百头!为李兄弟报仇!”

  他麾下的流人疯狂地跟着大叫:“杀一百头!杀一百头!”

  “真是一群野人。”洪继勋喃喃自语。流人生活之苦,没经历过的无法想象。水达达等地最冷时,温度达到零下几十度。朝廷对他们不管不问,穷山恶水,缺衣少食,邻居不是野兽,就是没开化的女真人。能活到现在的,无不从茹毛饮血里走过,说他们是野人也不为过。

  城门前的干戈板,阻挡住了杨万虎的去路。他抛掉盾牌,猿猴似的踩着上边的铁钉,灵活攀援,一直爬到铁链垂挂的地方。站稳了脚跟,大斧狠狠劈下。姜忠祥、李成桂不由为他的悍勇变色,组织士卒,用火把照亮城门,集中箭矢,向他射击。

  三四个尾随爬上的流人,张开盾牌,护住杨万虎的身体。噗噗闷声不断,转眼间,盾牌上插满了箭矢。

  陈牌子身子粗壮,爬不上去,组织了三二十人,试图从下边把干戈板搬开。这东西用实木精铁所造,重量极沉,周遭铁钉遍布,没下手处,搬它不动。反而因为搬干戈板时,丢下了盾牌,被弓矢射中五六个人。

  邓舍传令,弓箭手射击城楼,掩护杨万虎等人。

  眼见砍不断干戈板,杨万虎愤怒地仰天大叫。陈牌子令流人攀附上去,两人一组,一个拿盾牌抵挡箭矢,一个接传柴草,一个接着一个,递到杨万虎手中。再由他丢到干戈板后的城门前。

  双城城楼有两层。上层施劲弓弩,可以射远;下层施刀枪,可以及近。这会儿,见形势危急,流人们用盾牌遮挡,使得箭矢无用;姜忠祥调动刀斧手拥到城楼下层。

  城楼下层,便在城门之上,探出身子,枪戈斧钺之类的长兵器就能够得着站在干戈板上的杨万虎。高丽士卒里有力大雄浑的,几斧下去,劈开了个掩护杨万虎的盾牌。弓箭手见缝插针,射落了一个流人。

  杨万虎挥动大斧,不管射过来的箭矢,和城楼探下来的戈斧对砍。他人瘦小,力气却大。一下崩开一个,力气不足的,甚至刀斧都被他砍得脱手。照顾他的盾牌手,一个没看好,两支箭矢射入他的肋下。

  他吼叫一声,随手掰断,死战不退。陈牌子调派新的盾牌手,攀爬上来,死死护住他的身侧。几个使用长兵器的,也跟着杨万虎一起,仰攻城楼。

  杨万虎没攻过城,他不知道城楼还有这些个讲究。见城楼下层的高丽士卒越来越多,他不惊反喜。这岂不是一个比烧城门更好的入城途径?他觑准一个挥舞过来的长枪,猛然跃起,想要凌空抓住枪柄,顺势爬上城楼。那使枪的高丽士卒吓了一跳,慌忙缩了回去。

  陈牌子在下边连声高叫,他知道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即使上得了城楼又有什么用?三两个好汉,挡不住敌人人多。而且城楼高度很低,只能容人半个身子进出,除了杨万虎这种瘦小的,其他人还真不好进。

  壕沟前的弓箭手,在旗语的命令下,转移了一部分,对准城楼开始拉弓。密集的箭支压制住了城楼敌人的攻势。杨万虎继续丢柴草。

  那边云梯,上了几波士卒,都攻不上去。一天时间又赶制了三座云梯,加上白天剩下的,共有六架。刚才又被敌人打断一个。张歹儿抢过一个小圆盾,赶开亲兵,冲上了云梯。

  他盔甲不错,敌人弓箭射不穿,有惊无险,眼看要冲到垛口。敌人的狼牙拍舞动着去砸他,他丢掉盾牌,瞧准铁链接缝处,一枪刺出。

  邓舍的这柄枪,枪头极重,磨制得非常锋锐。他力气足,攻城经验丰富,知道狼牙拍的弱点所在。竟然一下子被他挑断了接口,俯下身,避过只剩一根链子衔接的狼牙从云梯前一晃而过。

  攻城军士,山呼喝彩。

  邓舍提足力气,哈哈大笑,笑声响彻营中。高声问洪继勋:“我有这般勇将,何愁此城不破?”大声传令,“击将鼓,为我军军胆助威!”

  鼓槌重重落下,一声响,环鼓应。将鼓者,就是用鼓击打出五音中的商音。转而,邓舍眼观张歹儿,伴随着他上云梯的步伐,又用商音击打出步鼓。一步一鼓,是为步鼓。能持金鼓的鼓手,皆是军中的勇士,在邓舍带领下,一同发力。雄壮的鼓声,急促、铿锵,如滚滚雷鸣,震天动地。

  陆千十二举枪大呼:“飞土、逐敌!”数千人同声大和,声威之盛,胆小者闻之股酥筋软。

  西城墙的文华国还在佯攻,以吸引敌人兵力,闻声亦全营同声而呼;罗国器留在东营,他没有进攻,只在观战,知道这是邓舍在激励士气,随之而呼。

  一时之间,双城四面,呼喊如潮。城楼上的高丽人,大部分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但在这等声势下,士气为之一夺。

  张歹儿冲近垛口,长枪挑动,击开几支来拦截的枪戈。见他猛不可挡,垛口敌人退开,把木城推过来,改用弓箭手攻击。

  木城阔五尺、高出垛口五尺,用六根硬木连在一起,每根木头之间有间隔,不能容人,上横放两根滚木,滚木上装有大竹钉。有此为掩护,弓箭手可以无须挂虑安全。

  姜忠祥又调过来长枪手,立在弓箭手身侧。从木城的缝隙中,刺出枪尖,攻击张歹儿。

  张歹儿重使旧技,枪尖刺入木城之中,想把它挑飞。木城固定在地上,和空中的狼牙拍不同,使不上力气。他大喝一声,长枪顺势刺深,刺死了一个用排叉木试图推倒云梯的敌人。

  城门前,忽然响起一阵欢呼。

  柴草全部堆积完毕,杨万奴纵身跳下。流人退出几十步远,火箭射出,将柴草堆点燃。大火熊熊,火势逼人。熏得城楼上士卒,纷纷躲避。

  姜忠祥只是看了一眼,身子动都没动。他令旗挥动,城门上、城楼下,五个掩藏的池子,掀开石板,露了出来。推动机关,只倾泻了两个池子的水,就把大火尽数扑灭。

  杨万虎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变故。白天攀附云梯,无功而还;晚上烧门,又落个功败垂成。他素来心高气傲,怎能忍得下火气。恼怒万分,赤着膀子,就要再冲到干戈板上。陈牌子一手拉住了他,干戈板被烧得通红,上不去。

  张歹儿长枪交给下边的士卒,换了用大刀砍木城。连砍几刀,终于砍开。其间敌人扔下了几根檑木,因他站得近,都被他临时托开。提着大刀,一跃上城。

  邓舍大喜,洪继勋连连称赞:“真是猛将,真是猛将。”

  瞧见杨万虎等人烧门无功,又要往云梯那里冲。邓舍急忙挥动令旗,传鼓发令。杨、陈二人,在辽阳待过几个月,别的没学会,听鼓辨音还是会的。当下折转身子,改而去破坏遍布的鹿脚。

  城墙前,壕沟内,敌人在地上打了很多木桩,混乱的像鹿脚踏过。一根木桩,打入五十厘米,地上露出四十厘米,露在地面上的,和梅花鹿的腿一般高,因此叫做鹿脚。这是用来阻挡骑兵的。

  “城门不破,骑兵无用。”一个亲兵披甲一旁,不知道邓舍的用意。

  “敌人五星池中,能蓄积多少水?适才烧门无备,不该把柴草一起点着。只需分批,耗尽敌人池水,叫他们来不及添加。城门可破。”

  当下传令,再聚集柴草,点派人马。分成五拨,轮番烧门。张歹儿尽管已经突上城楼,可六面云梯,完好无损的只剩三架。剩下那两架,还没有破开敌人防守。只凭张歹儿一路,邓舍担忧不能破城,所以两手准备。

  张歹儿在城头横冲直杀,很快扫开了一片地方。跟着十几个士卒爬了上去。姜忠祥退开一点,指挥后备军迎击。李成桂甩掉身上披风,操起长枪,迎战张歹儿。张歹儿久战力疲,挡不住李成桂生力军,奈何他不得,退了两步。城头陷入了僵持。

  “弓箭手,射那个高丽将军。”

  陈虎挽弓携箭,驱马出营。直从填壕车上奔近城墙,才停了下来。这次有备而来,填壕车用半截船护得好好的,一点儿没着火。

  他拉开弓,随着坐骑的奔驰,来回奔跑城下。一箭一个,连着射落四五个围在张歹儿众人身外的敌人。那李成桂也中了一箭,只是盔甲精良,箭矢没能射入。有陈虎和弓箭手的支援,城头上张歹儿压力稍稍一松。

  连着派出的五路烧门士卒,学杨万虎的办法,攀上干戈板,点燃火头。接连耗尽五星池水。第四路,终于点着了城门。弓箭手矢如雨发,压制城楼敌人不能露头用盆桶等物来倒水灭火。

  大火烧得很旺,劈劈啪啪的,在鼓楼上的邓舍都可以听到。烧焦的城门,黑烟滚滚,难闻的味道飘荡城上城下。邓舍提心在口,只觉得过了很长时间,听见城门闷响一声,塌开了一个洞。

  等待许久的撞车,立刻冲了上去。三两下撞开早烧得烂了的干戈板,猛力喝叫,撞开了城门。

  “击鼓!骑兵冲击。”

  陆千十二勒马转身,鼓励部下:“入城第一功,舍我其谁?”一千多人刀枪击甲,狂喊重复着他的话,策马奔驰。须臾过了壕沟,跃过破坏殆尽的鹿脚,卷过杨万虎等人,霎目冲进城中。

  战到此时,夜已将尽。

  ※※※

  注:

  1、朝天髻。

  宋初,蜀地未平。当地女子流行朝天髻,时人谓有迎宋的征兆。

  2、商。

  五音之一,即简谱中的2。


  第三章 扣城(三)

  陆千十二冲入的,并非真正的城门,而是瓮城。

  入得其中,抬眼三个大字:万人敌。这三个字高挂在一道护门墙上,墙高数丈,几十步长度,矗立众人马前,挡住视线,看不透墙后虚实。瓮城的门,按照惯例,和正城门开得方向不一样。也就是说,陆千十二是从偏西的地方冲入的瓮城中,但是真正的城门,可能在偏东,也可能在偏南、偏北。

  这却难不住陆千十二,有洪继勋的城防图,他知道城门的具体方位。欲待绕墙而过,地上遍布拒马、鹿脚、铁蒺藜,行动不得。当先一个百人队,跳下马去搬拒马,没搬两个,听见一阵呐喊。

  众人举头四观,瓮城两边墙头,火把晃动,敌人把大炮推了上来。高丽弓箭手密布,矢石齐发。墙下有藏兵洞,掀开石板,钻出数百刀斧步兵,一拥而上,上砍人胸,下劈马腿。

  陆千十二两面受敌,遮掩不住。

  好在突入瓮城中的骑兵只有二三百人,辗转间还算灵活,丢下十几具尸体,狼狈退出。邓舍在鼓楼上观见,心中一沉。连着鏖战一天一夜,死伤七八百人,好容易突入城中,再攻不进去,对士气会有很大的打击。如果这一次冲不进去,再组织进攻的话,势必也会受到影响。

  真要到困军城下那一步,等到双城周边州县缓过神来,可就处在危局了。

  通过来时观察,他判断敌人驻扎在各个州县中的兵马,都不是很多。联络、集结、统一调度,大约需要十天左右。而如果从王京调军,时间会更长一点。也就是说,他有十天的时间。就粮草来说,最多半个月,必须攻下双城。

  洪继勋讲攻城只需三天,他定了六天。扎营一天,又连着攻城了一天一夜;天一亮,可就是第三天了。

  他扔下鼓槌,再凝神去看张歹儿。受到城门破了的振奋,爬上城墙的红巾稳步增加。这会儿达到了四五十人。但是战的很苦,地上一片尸体。如果不能在城门更进一步,他很担忧这些奋战城墙的士卒会失去士气。

  气可鼓,不可泄。他决定,亲自带军,再入瓮城。

  “主将之责,在镇守中央,指挥诸军。岂可轻身入险?倘有不测,全军不保。”洪继勋连连劝阻。

  “城门一失,城墙也肯定保不住。大好局面,毁于一旦。若再战,必损我士气,反使得敌人自傲。”邓舍指着攻城的几千军马,道,“先生,你来说。振奋士气,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洪继勋默然无语。

  陈虎闻讯驰马归来,一样阻挡不住。赵过本在后营休息,听说之后赶紧起来,一定要陪他一起入城。整束盔甲,带了几十个亲兵。邓舍驰骋出营。军中知道主将亲自上阵,洪继勋带头为邓舍助威,齐声呼喝:“断竹、续竹;飞土、逐敌!”

  城墙上张歹儿看到邓舍亲自冲到,不知哪里冒出一股力气。他避开李成桂的长枪,撞入高丽士卒堆里,大刀换回长枪,连刺带挑,挑起两三个士卒,扔下城墙。

  想起邓舍的提拔之恩、赐枪之情,他又是愧,又是恼,睚眦俱裂:“临敌不破,致使主将上阵,我辈之辱!众将士,敢不以死相许。”

  他们在城墙上战斗足有一刻钟了,换了平常新卒,早立不住脚。一来张歹儿勇悍,二来这些降卒训练有素,受到重赏、鼓声、长官的竭力约束以及邓舍千方百计地激励,这才死死守住了城墙一隅。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然他们守住了,敌人自然就开始守不住。

  邓舍冲到城门前的时候,城墙上士卒已经增加到了一百来人。围成十几个圆阵,步步推进,将占据的范围扩大了仅存的另一个云梯前。接应这个云梯上的士卒上城。

  李成桂不再去寻张歹儿邀斗。他本来抱的念头就是擒贼先擒王,既然发现敌人有更大的官儿来到城前,他当然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上城墙的红巾虽多,高丽士卒更多。姜忠祥调集四五个后备队,凑了七八百人,组成几十个锐角阵型,长枪在前,刀斧在后,一波波地冲击红巾阵型。两边将士刀斧见刀斧,枪戈碰枪戈。伤亡都很大。

  邓舍路过杨万虎身前时,呼喝一声:“乌头,还能不能再战?”乌头是杨万虎的小名,听陈牌子说过。

  杨万虎一声不吭,踢开给他裹伤的士卒,掂起大斧,追在马后。陈牌子急忙召集散在城楼前举着盾牌保护城门的流人,紧随其后。陆千十二羞愧难当,一马当先。驱散来抢城门的高丽士卒,二度攻入瓮城。

  邓舍指挥骑兵排列入口处,张弓搭箭,瞄着上下。杨万虎等人撑起盾牌,滚入城内,用刀斧破坏地上鹿脚、拒马。高丽士卒又现身墙头,才一露头,邓舍就令箭矢齐发。顿时射中了一大片敌人。他们射敌人弓箭手,陈虎冷静地只射炮手。

  他箭术好,距离又近,尽管有盾牌掩护炮手,但只须露出一点缝隙,他射出的箭就能钻入,射中持盾的人。盾牌一落,敌人的炮手暴露无遗。如此这般,连着射死了两个炮手。

  藏兵洞里又钻出高丽士卒,杨万虎分领一支人马,逼得他们进不了一步。陈牌子继续破坏鹿脚。两队抬着撞车、抱着柴草的士卒,举着半截船,在下了战马的陆千十二等人保护下,绕过了护门墙,找着敌人城门。重演破瓮城城门时的一幕。

  城门未破,地上鹿脚先净。

  赵过纵马冲出,奔驰瓮城之中。所过之处,敌人士卒无一合对手。杨万虎极不服气,两人比赛一般,一个马上,一个步下,驱杀的敌人喊爹叫娘,杀了个落花流水。

  邓舍神采飞扬,横枪在马,扬声大笑。

  掌军以来,他的心越来越硬,笑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他发现,这是一个可以很好地掩饰自己内心活动的武器。同时,还能使部下摸不透他的虚实,对他保持信心。洪继勋说一军的主将,责任在坐镇、指挥,只对了一半。邓舍总结亲身的体会,认为主将最重要的作用,是稳定军心。只要还能得到士卒的信任,那么,再大的困难也可以克服。

  大笑间,他瞥到一个身影在瓮城城墙上闪过。年轻英武,盔甲鲜明,他记得这个人,洪继勋介绍过,叫李成桂。这个名字真的很熟,他下意识地走了一下神儿。忽然听见破空之声,一支箭矢突然射到他的面前。

  他闪身避过,第二支箭接踵而来。这次射得却是战马,正中坐骑左眼。战马吃痛,嘶鸣着举蹄跳蹦,邓舍猝不及防,摔下马来。亲兵们慌忙跳下马来去救,乱成一团里,陈虎稳坐马上不动,搭箭去找放暗箭之人。

  第三支箭,不停歇地奔来。邓舍地上一滚,终究没躲得过。箭矢钻过头盔和盔甲的缝隙,射进了他的脖子。

  鲜血溅射出来。邓舍大叫一声,伸手去拔。一个亲兵跪在地上,拽住了他的手。一旦拔出,这会儿没军医在边儿,失血过多的话,必死无疑。

  邓舍两天两夜没合眼,又受此重创,支持不下去,眼前一黑。隐约看到赵过焦急地奔驰回来;听到陈虎愤怒地吼叫,似乎在说,城破之后,屠城三天。

  他举起手,试图制止陈虎的冲动。力气不足,胳膊颓然落下。

  邓三、无数上马贼、红巾军里死去的老兄弟,他们栩栩如生的面孔,或远或近地出现在虚空之中,音容笑貌,恍若眼前。焚烧的村郭、奔跑哭泣的平民、无数的敌我士卒厮杀在平原、高高的城池上,他居高临下观望蒙古人的围城军队。挣扎求活的十年,在这一刻竟是如此的清晰。

  我就要死了吗?他问自己。我不能死!还有很多事,我未曾去做。求生的欲望无比强烈,可他太累了。他似乎听见邓三在他耳边柔语轻声:舍哥儿,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罢。最后一个念头,是千万不要屠城。

  城还是屠了。

  邓舍醒来时,发现躺在一张锦绣大床上,铺盖丝绸条褥,床外挂着黑貂暖帐。帐内温暖如春,一股细细的甜香,若有若无。他浑身软绵绵的,用手摸了摸伤处,包扎得妥妥当当。

  他吃力地抬起手,掀开了暖帐。

  入眼画梁雕栋。镜架、盆架、瓷瓶、兽鼎,诸般摆设,富丽堂皇。桌案上红烛高烧,烛台上厚厚地积了一层烛泪。一个香炉袅袅地燃着青色烟气,两个十四五岁的黑裙少女,站在旁边。看到他醒了过来,一个转身跑了出去,另一个手足无措地站了片刻,才想起来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

  很快,门帘一掀,王夫人走了进来。她着件高丽女装。短袄紧小,紧紧贴在上身;白罗裙描金花线,又肥又长,系在腋下,裙幅拖曳地上掩住鞋袜。

  她面容憔悴,似乎几天没睡,看到邓舍在望她,流露出衷心的喜悦模样。她快步走到床前,麻利地系好暖帐,蹲在床边,用手去摸邓舍的额头。

  邓舍想躲,使不上力气。觉得她的手凉凉地一触,听见她道:“谢谢观世音菩萨,总算不烧了。”又殷勤地问,“将军肯定饿了,想吃点什么?汤还是羹?将军身体太虚,来碗人参鲜汤吧?”不等邓舍说话,站起身,指使一个少女出去通知厨房,从盆架上拿起毛巾,试试水温,来给邓舍擦脸。

  邓舍非常不适应她的照顾。推开毛巾,问道:“城破几天了?”观看所处环境,他猜他就在城中。

  “三天。”王夫人乖巧地收回毛巾,回答他的问话。

  “文、陈诸将呢?”

  “这几天,他们一直都守在将军身边。现在三更了,才回去安歇不久。因没体己人伺候,奴便自告奋勇。”她按了按胸口,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好在将军身体健壮,这么重的伤,三天就醒了过来。”眼波流转,由衷显出钦佩喜悦神色。

  房间里很安静,香炉中的香块在呲呲地燃烧。邓舍凝神细听,窗户外遥遥传来哭喊、叫嚷、奔跑、追逐声。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力气重回身上,来不及穿鞋,几步奔到窗前。打开窗户。

  凉风扑面卷入,入鼻尽是烟熏火气。

  他身处一个阁楼之上。黑沉沉的苍穹底下,蜘蛛网一般的街巷上,砖屋、土屋、茅屋分区成片。此时,再无穷富区别,到处都是摇曳不定的火把、成群结队的士兵,偶尔还有一群一群的骑兵呼啸而过,黑色的烟云从好几个地方腾起,盘旋笼罩上空。

  尤其是砖屋区,很多地方被烧成了残垣断壁。隐隐可以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火焚之后的白地上。

  远处,几个士卒扛着枪,踹开一间土屋,从里边拽出个高丽女人,大笑着抓住她的手脚,高高抬起。女人扭曲身体,挣扎哭叫,他们的身影拐个弯儿,消失在了屋后。一队骑兵互相笑骂着,从阁楼戒严区前奔驰而过,每个人的坐骑前都放有一个麻袋。鼓囊囊的,不知装些什么。

  邓舍如堕雪洞。他手足冰凉,紧紧抓着窗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坏我大事,坏我大事。

  “屠城几天了?”

  “到天亮,就三天了。”王夫人体贴地拿件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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