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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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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三百九十人没有鞋子,但是却在寒冬腊月中奔走在前线。
其中,特等支前功臣朱正章腿生冻疮,肿胀难忍,仍拄着拐杖坚持
送伤员,连续八趟,往返三百余公里,他甚至用自己吃饭喝水的碗给
伤员接大小便。
﹁人民的母亲﹂日照县范大娘,将三个儿子送去参加解放军,先后
牺牲。她听到噩耗后,仍一如既往地纳底子赶制军鞋。63
我怎会不知道,历史本来就要看是胜方还是败方在写,可是同样一件事情
两个截然相反的解释方法,你不得不去思索这其中的含义。
在国军的历史文献里,共军把农民推上火线的﹁人海战术﹂常常被提到,
同一时间,解放区藉﹁土改﹂杀人的风气也已经盛行了。一九四八年的调查显
示,单是山西兴县一个县,被斗死的就有两千零二十四人,其中还有老人和二
十五个小孩。康生亲自指导的晋绥首府临县,从一九四七到四八年的春天,因
斗争而死的将近八百人,多半被活埋或剖腹。后来成为共青团书记的冯文彬,
四八年初时前往共产党的根据地山西一带,走在村落与村落之间,黄土地绵延
不绝,沿路上都是吊在树上的尸体,怵目惊心。64
可是,对于﹁敌人﹂,国军﹁仁慈﹂吗?
一九四七年七月,国军整编六十四师在山东沂蒙地区与陈毅的华东野战军
激烈争夺领土的时候,曾经接到﹁上峰﹂的电令:﹁以东里店为中心,将纵横
二十五公里内,造成﹃绝地﹄,限五日完成任务,饬将该地区内所有农作物与
建筑物,一律焚毁,所有居民,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格杀。﹂
前线的军官看到最高统帅的命令,﹁面面相觑不知所从﹂。即使是共产党
的根据地,要屠杀百姓还是下不了手。黄百韬以拖延了事。
65
激战两个月,徐蚌会战结束。抗日名将黄百韬、邱清泉饮弹自尽,杜聿
明、黄维被俘,胡琏、李弥仅以身免,三十二万国军被俘虏,六万多人﹁投
诚﹂。十七万人在战场上倒下。五十五万国军灰飞烟灭。
解放军也死伤惨重。华东野战军的第四纵队原来有一万八千人,开战四十
天已经战死了一半。
林精武腿部中了枪,在混乱中从路边尸体上撕下一只棉衣袖子,胡乱缠在
腿上,开始一个人用单脚跳着走,从徐州的战场辗转跳到几百公里外的南京,
最后跳到了浦口长江畔的伤兵医院。伤兵医院其实就是泥地上一片破烂的帐蓬
群,四边全是杂草。医官剪开他黏着血肉的棉衣袖,林精武低头,这才看见,
脚上的伤口已经腐烂,红糊糊的肉上有蛆在蠕动。
黑烟还在雪地里冒着,尸体在平原上垒垒迭迭、密密麻麻,看过去一望
无际。地方政府开始征集老百姓清理尸体,需要挣粮食吗?埋一具人尸发五
斤高粱,埋一具马尸发二十四斤高粱。仅仅在张围子一带,就发了一万多斤
高粱。66
36
大出走
所有的事情是同时发生、并行存在的。
十二月的大雪纷纷,静静覆盖在苏北荒原遍地的尸体上,像一块天衣无缝
的殡仪馆白布。上海那灯火繁华的城市,在另一种动荡中。十二月二十四日是
一个星期五,︽上海申报︾刊出一则消息:﹁挤兑黄金如中疯狂,践踏死七人
伤五十﹂。心急如焚的五万市民涌进外滩一个角落申请存兑金银,推挤汹涌
中,体力弱的,被踩在脚下。人潮散了以后,空荡荡的街上留下了破碎的眼
镜、折断的雨伞、凌乱的衣服,还有孩子的孤伶伶的鞋。
南京和上海的码头上,最卑微和最伟大的、最俗艳和最苍凉的历史,一幕
一幕开展。
上海码头。黄金装在木条箱里,总共三百七十五万两,在宪兵的武装戒备
下,由挑夫一箱一箱送上军舰;挑夫,有人说,其实是海军假扮的。
南京码头。故宫的陶瓷字画、中央博物院的古物、中央图书馆的书籍、中
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的档案和搜藏,五千五百二十二个大箱,上船。
故宫的文物,一万多箱,运到台湾的,不到三分之一。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开始,这一万多个油布包着的木箱铁箱就开
始打包密封,已经在战火中逃亡了十几年。
负责押送古物的那志良年年跟着古物箱子大江
南北地跑,这一晚,躺在船上;工人回家了,码头
静下来了,待发的船,机器发出嗡嗡声,很远的地
方,不知哪个军营悠悠吹响了号声。长江的水,一
波一波有韵律地刷洗着船舷,他看着南京的夜空,
悲伤地想到: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岁月呢?67
一月二十一日,北平的市民,包括柏杨、聂华
苓、刘绍唐,守在收音机旁,听见播音员的宣布:
﹁请听众十分钟后, 听重要广播。﹂五分钟后,
说,﹁请听众五分钟后,听重要广播。﹂第三次,
﹁请听众一分钟后,听重要广播。﹂
傅作义守卫北平的国军,放下了武器。
十天后,解放军浩浩荡荡进城。街上满满的群
众,夹道两旁。这群众,大多数是梁实秋笔下的
﹁北平人﹂,也有很多溃散了的国军官兵。柏杨、聂华苓这样的人,冷冷地看着历史的舞台,心中充满不安。年轻的大学生却以
﹁壶浆箪食,以迎王师﹂的青春喜悦欢迎解放,乘着还没来得及涂掉国徽的国
军十轮大卡车,在解放军车队里放开喉咙唱歌。
突然有个国军少校军官冲出群众的行列,拦下卡车,一把抓住驾驶座上的
两个大学生,边骂边泪流满面:﹁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大学生,政府对你们有
什么不好?当我们在战地吃杂粮的时候,你们吃什么?雪白的大米、雪白的面
粉、肥肉。可是,你们整天游行,反饥饿,反暴政。你们饥饿吗?八路军进城
那一天起,你们立刻改吃陈年小米,连一块肉都没有,你们却不反饥饿,今天
还这个样子忘恩负义,上天会报应的,不要认为会放过你们。﹂68
后来在台湾参与了雷震的︽自由中国︾创刊的聂华玲,刚刚结婚,她窜改
了路条上的地名,和新婚丈夫打扮成小生意人夫妻,把大学毕业文凭藏在镜子
背面,跟着逃亡的人流,徒步离开了北平。
后来独创了︽传记文学︾以一人之力保存一国之史的刘绍唐,刚好在北京
大学修课,被迫参军,看了改朝换代之后第一场晚会戏剧。美貌的女主角是一
个努力设法改造自己的女兵,穿着一身列宁装。一个诗人爱上了她,她也回报
以无法克制的热吻,但是当诗人用最深情缠绵的语言向她求婚时,她突然倒退
两步,毅然决然拔出枪来,打死了这个诗人,剧终。这是她为了思想的纯正而拔枪打死的第四十一个求爱者。剧本是个俄文改编剧,剧名叫做﹁第四十
一﹂。
69
已经成了正式﹁解放军﹂、穿着军装的刘绍唐,一年以后,制作了假护
照,不断换车、换装,像间谍片的情节般,一路惊险逃亡到香港。
这时候,后来成为︽中国时报︾驻华盛顿特派员的傅建中,是个上海的初
中生。北平﹁解放﹂以后四个月,在上海的街头看着解放军进城。各种节日的
庆典,学生被动员上街游行、唱歌、呼口号,他睁着懵懵懂懂的大眼睛,觉得
很兴奋,摇着旗子走在行列里。
七岁的董阳孜——没人猜到她将来会变成个大书法家,也在上海读小学,
开始和其它小朋友一起学着扭秧歌,﹁嗦啦嗦啦多啦多﹂,六十年后她还会
唱。比她稍大几岁的姊姊,很快就在脖子系上了红领巾,放学回到家中,开始
热切而认真地对七岁的阳孜讲解共产主义新中国。有一天,姊姊把她拉到一边
严肃地告诫:﹁如果有一天妈妈要带你走,你一定不要走;你要留下来为新中
国奋斗。﹂
国民党的飞机来轰炸上海的工厂和军事设施的时候,阳孜的妈妈被低空飞
机打下来的机关枪射中,必须截肢,成了一个断了腿的女人。即便如此,两年
后,这行动艰难的年轻母亲,还是带着阳孜和小弟,逃离了上海。
在上海火车站,系着红领巾的姊姊,追到月台上,气冲冲地瞪着火车里的
妈妈和弟妹。
﹁我到今天都还记得姊姊在月台上那个表情,﹂阳孜说,﹁对我们的﹃背
叛﹄,她非常生气。﹂
张爱玲,用她黑狐狸绿眼睛的洞察力,看了上海两年,把土改、三反、五
反全看在心里,就在阳孜被妈妈带上火车的同一个时候,也悄悄出走,进入香
港。
那都是后来了。当林精武逃出徐蚌会战的地狱,在雪地里拖着他被子弹射
穿而流血的脚,一步一跳五百公里的时候,上海的码头,人山人海。很多人露
宿,等船。船来了,很多人上不了船,很多人在拥挤中掉进海里。
有些上了去的,却到不了彼岸。
悲惨的一九四八年整个过去了。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七日,除夕的前一
夜,冷得刺骨,天刚黑,太平轮驶出了黄浦港。淞沪警备司令部已经宣布海上
戒严,禁止船只夜间行驶,太平轮于是熄灯夜行,避开检查。十一点四十五
分,太平轮和满载煤与木材的建元轮在舟山群岛附近相撞,十五分钟后沉没。
随船没入海底的,有中央银行的文件一千三百一十七箱、华南纱厂的机器、胜
丰内衣厂的设备、东南日报的全套印刷器材、白报纸和数据一百多吨。当然,还有九百三十二个人。
少数的幸存者闭起眼睛回想时,还记得,在恶浪涛天的某一个惊恐的剎
那,瞥见包在手帕里的黄金从倾斜的甲板滑落。一个母亲用双手紧紧环住她幼
小的四个孩子。
一九四九年,像一只突然出现在窗口的黑猫,带着深不可测又无所谓的眼
神,淡淡地望着你,就在那没有花盆的、暗暗的窗台上,软绵无声地坐了下
来,轮廓溶入黑夜,看不清楚后面是什么。
后面,其实早有埋得极深的因。

第 五 部
我磨破了的草鞋

37
上海的早晨
其实不是八月十五日,是八月十一日。
这一天清早,二十七岁的堀田善卫照常走出家门,却看见一件怪事:上海
的街头,竟然出现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这里一幅、那里一幅,从层层迭
迭高高矮矮的楼顶上冒出来,旗布在风里虎虎飞舞。
﹁今天什么日子?﹂他对自己说,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自从一九四一年
的冬天日本全面占领了这个城市以来,这样的旗子是早就消失了。而且,这旗
子还没有汪精卫南京政府旗子上必有的那四个字:﹁反共建国﹂。它是正统的
青天白日满地红。
﹁这是怎么回事?﹂
才从日本来上海半年,堀田对政治还不十分敏感。在日本统治的上海街头
出现那么多青天白日的旗子代表什么意思,也没太多想,只是看到旗子时,
﹁重庆﹂两个字在他脑海里模糊地溜转了一下,马上被其它念头所覆盖。但
是,拐个弯走出小巷走进了大马路,他呆住了。
大街两旁的建筑,即使一排排梧桐树的阔叶在八月还一片浓密,他仍然清
清楚楚地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标语,大剌剌地贴在参差斑驳的墙面上和柱子
上。字,有的粗犷,有的笨拙,可是每一张标语都显得那么斩钉截铁,完全像
揭竿而起的宣战和起义,怎么看,怎么显眼:
八年埋头苦干,一朝扬眉吐气!
庆祝抗战胜利,拥护最高领袖!
还我河山!河山重光!
实现全国统一,完成建国大业!
一切奸逆分子,扑杀之!欢迎我军收复上海!
国父含笑,见众于九泉实施宪政,提高工人的地位!
先烈精神不死,造成一等强国!
自立更生,庆祝胜利!
提高民众意识,安定劳工生活!
堀田善卫停止了脚步,鼻尖闻到上海弄堂特有的带着隔宿的黏腻又有点人
的体温的生活气味。他看见一条旧旧的大红花棉被晾在两株梧桐树之间,一只
黄色的小猫正弓着身体从垂着的棉被下悄悄走过—就那么一瞬之间像触电一样,忽然明白了。
堀田善卫日后写了︽上海日记︾,回忆这安安静静却石破天惊的一个上海
的早晨:﹁八月十日夜半,同盟通讯社的海外广播播放了日本承诺接受波茨坦
公告,监听到这一广播的莫斯科广播电台,则动员了其在海外广播的全部电
波,播送了这条消息。而收听到这条消息的上海地下抗日组织便立即采取行
动,将这些标语张贴了出来。﹂
在无数亢奋高昂的标语中,他突然瞥见这么一条,粉色的底,黛色的墨,
贴在一户普通石库门的大门上:
茫然慨既往,默坐慎将来。
灰色的两扇门是紧闭的,对联的字,看起来墨色新润,好像一盏热茶,人
才刚走。
堀田心中深深震动:﹁我对这个国家和这个城市的底蕴之深不可测,感觉
到了恐惧。而且这些标语是早已印刷完毕了的,我对地下组织的这种准备之周
到,深感愕然不已。﹂71
在山城重庆,蒋介石在前一天晚上,已经知道了这山河为之摇动的消息。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的日记,笔迹沈静,奇Qīsūu。сom书墨迹均匀,完全没有激动的痕迹:
︻雪耻︼??正八时许,忽闻永精中学美军总部一阵欢呼声,继之
以爆竹声。余闻甚震,﹁如此嘈杂实何事?﹂彼答曰:﹁听说什么敌
人投降了。﹂余命再探,则正式报告,各方消息不断报来,乃知日本
政府除其天皇尊严保持以外,其皆照中美苏柏林公报条件投降以
︵矣︶。72
这个人,一生写了五十七年的日记,没有一天放下;即使在杀戮场上冲锋
陷阵、声嘶力竭,一从前线下阵,侍卫就看见他在夜灯下拾起毛笔,低头写日
记。写日记,是他炼狱中的独自修行,是他密室中的自我疗伤。十年如一日,
二十年如一日,三十年如一日,四十年如一日,五十年如一日。
但是,白水黑山备尽艰辛之后,苦苦等候的时刻真的到来,却竟也只是一
张薄薄纸上四行淡墨而已。
38
甲板上晴空万里
九月二日是九月第一个星期天。全世界的眼光投射在东京湾。
五万七千五百吨的密苏里舰,参与过硫磺岛和冲绳岛的浴血战役,这一天
却是和平的舞台。舞台上固定的﹁道具﹂,是舰上闪亮慑人的十六管鱼叉飞
弹,还有突然间呼啸升空、威风凛凛的战斗机群。
美国电视播报员用高亢激越的声调报导这伟大的、历史的一刻,配上﹁澎
巴澎巴﹂铜管齐发的爱国军乐,令人情绪澎湃。
麦克阿瑟高大的身形显得潇洒自在,盟军各国将领站立在他身后,一字排
开,不说话也显得气势逼人。面对面的日本代表团只有十一人,人少,彷佛缩
聚在甲板上,无比孤寒。首席代表外交部长重光葵穿着黑色的长燕尾礼服,戴
着高耸的礼帽和雪白的长手套,持着绅士拐杖。拐杖是他欧式礼服的必要配
件,却也是他伤残肉体的支柱所需。十三年前的四月二十九日,重光葵在上海
虹口被抗日志士炸断了一条腿,此后一生以义肢行走。73
战败国的代表,瘸着一只腿,在众目睽睽下一拐一拐走向投降签署桌,他
一言不发,签了字,就往回走。
站在重光葵身边那个一身军装的人,来得不甘不愿。他是主张战到最后一
兵一卒的人:陆军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以威逼之势强逼何应钦签下﹁梅何协
定﹂控制华北的是他;发动﹁三光﹂作战——对中国的村落杀光、烧光、抢光
的,是他;核准创建﹁七三一﹂部队制造细菌武器的,是他。被任命为关东军
司令时,梅津曾经庄严地发誓:﹁今后将愈加粉骨碎身以报皇恩于万一。﹂74
此刻天上晴空万里,舰上的气氛却十分紧绷。站着坐着围观的人很多,但
是每个人都神情严整;血流得太多的历史,记忆太新,有一种内在的肃杀的重
量,压得你屏息静气,不敢作声。站在甲板上面对面的双方,胜利的一边,只
做了三分钟相当克制的讲话,输掉的一边,彻底沉默,一言不发。在那甲板
上,两边的人,眼光避免交视,心里其实都明白一件事:很快,签署桌这一边
的人将成为对面那堆人的审判者。
国际军事法庭所有的筹备已经就位,在欧洲,审判纳粹的纽伦堡大审即将
开庭。梅津所预期的﹁粉骨碎身﹂,很快要在东京应验,以一种极其屈辱的方
式。三年以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国际法庭以甲级战犯之罪判处他无
期徒刑。75
39
突然亮起来
上海沉浸在欣喜的欢腾之中。堀田善卫以为那些胜利标语都是﹁地下组
织﹂所准备的,其实不尽然。沪上有个无人不知的老字号﹁恒源祥﹂,老板叫
沈莱舟。他在阁楼里一直藏着一个无线收音机,当晚贴耳听到日本投降的消
息,就悄悄出门买了粉红、淡黄、湖绿色的纸,回家里磨了墨,亲笔写了好几
张标语,看看四周无人,快手快脚贴在店门外的石柱上。
上海最高的大楼是国际饭店。很多人在几十年后还会告诉你:那楼真高
啊,站在楼对面的街上,想看那楼有多高,一仰头,帽子就从脑后掉了下去。
十一日那个大清早,国际饭店楼顶高处竖起了一面中国国旗,过路的人看见了
都吓了一跳,停下脚来,假装不经意地看。旗,是哪个大胆的家伙挂的,没人
知道。
主持商务印书馆的张元济,出门时刚好走过十字路口的西班牙夜总会。已
经好几年没声音、灰扑扑的西班牙夜总会,不知怎么竟然从里头传出久违了的
西洋音乐。这七十八岁的光绪进士心里知道时间到了,赶忙折回家,把他编选
的禁书取出了二十本,在扉页签下欢欣鼓舞的句子,放进一个包里,背到商务
印书馆门市部,放在柜台上最显眼的地方。
那本书的书名,叫做︽中华民族的人格︾。
上海人的商业细胞一夜之间全醒过来。八月十五日以后,﹁特快餐﹂改称
﹁胜利快餐﹂。卖平湖西瓜的小贩,改口叫卖﹁和平西瓜﹂。帕克钢笔的广告
出现在头版﹁中央日报﹂四个大字下面:
慰劳抗战将士纪念品
﹁笔﹂﹁必﹂同音,以钢笔赠人或自备,可互勉建国﹁必﹂成的信
心。
人潮拥挤处开始出现剪纸艺术家,当场快刀剪纸,嚓嚓几下,就剪出史达
林、杜鲁门的大鼻子人头侧影。
八月十五日这一天,家家取下了盖窗遮光的防空灯罩,走在街上的人们突
然感觉到脸上有光,很惊讶,彼此对看,脱口而出:啊,都已经忘了,上海城
原来那么亮!76
满城的兴高采烈。很久没有的轻松感使人潮重新涌上街头巷尾和广场,成
群的孩子们在弄堂里追逐嬉闹,江畔和公园里,牵手依偎的恋人露出旁若无人的微笑。
一个︽字林西报︾的英国记者,却也在这样欢腾的空气里,走进了另一条
街,撞见了同时存在的另一个现实。
两个日本人,双手反剪,在一辆军用卡车里,两眼发直地瞪着他们
曾经主宰过的街道。现在两边都站着全副武装的警察,前后卡车上满
满是荷枪实弹的士兵。两个死刑犯就这样游街好几个小时,最后才到
了刑场。刑场上,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幼堵在那里,眼里充满恨。
两个人还真勇敢,脸上不露任何情绪,不管四周的男人怎么诅咒、
女人怎么叫骂,都不动声色。显然他们是军人,军人死也要死得坚
毅。
我明知道他们一定死有余辜,但还是觉得他们可怜。
两人被喝令跪下。两个警察,毛瑟枪上了膛,紧贴着站在他们后
面。一声令下,枪口对着死囚的后颈发射,死囚人往前扑倒,头颅登
时被轰掉了一半。
一剎那,群众忽然一拥而上,突破了军警的封锁线,奔向尸体。有
个女人拿着一条手帕去沾血,然后歇斯底里地对着那残破的尸体大
骂,其它的人就挤上前去用脚踢尸体。一个年轻的姑娘指了指其中一
个尸体暴露出来的生殖器,其它几个女人就冲上前去把那生殖器用手
当场撕个稀烂。77
英国记者忍不住把脸别过去时,听见远处传来锣鼓的声音。
40
坦克登陆舰 LST…847 号
九月二十日是中秋节,不太寻常,因为好多年来,这是第一个没有炮火、
没有警报的中秋节。
战争带来的多半是突然的死亡和无处寻觅的离乱。对很多人而言,父母手
足和至亲至爱,不是草草浅埋在某个战场,就是飘零千里,不知下落。一九四
五年这个中秋节,很多人最迫切想做的,就是给在乱世中死去的亲人上一炷
香,让轻烟缓缓升上天空,捎去战争终于结束的消息,也轻声呼唤亲爱的流离
者早日回乡。
在准备过节的气氛里,黄浦码头却透着异样的躁动;人们奔走相告:美国
第七舰队要进港了。
中秋前一晚,月白澄净如洗,到了清晨,江上却罩着薄薄的轻雾;四十四
艘巨大的军舰在水青色的天地朦胧中蓦然浮现,庞然巨象,如海市蜃楼、如梦
中幻影。已经在码头上背负重物的苦力,远远看去像一群穿梭不停的细小蚂
蚁,近看时,各个形容消瘦、脸颊凹陷,但是咧嘴笑时,一派天真。苦力把重
物斜身卸下时,一抬头,看见军舰像座雄伟大山一样耸立在港边,登时吓了一跳。
没多久,城市醒来了,人们丢下手边的活,纷纷奔向江畔。码头上万人空
巷,孩童赤脚挥着手沿着舰艇奔跑、叫喊。不知什么人,带来了成捆成捆的鞭
炮,就在那码头上劈劈地炸开来,一片烟硝热闹。也不知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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