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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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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现在也是八十多岁的周庆丰,住在老家台中。他记得,﹁阿督︵白种人︶
病亡时,并排躺在地上,以军用毛毯包裹,伙伴站在身旁,面对面,十分亲
近。一阵低头祷告后,失声痛哭…… 。﹂114
一九四五年终战以后,人们才逐
渐、逐渐知道,光是山打根比尔所属的一千五百名澳洲战俘,三分之一的人受凌虐而死。
东京战犯审判结果所透露的是,盟军在日军俘虏营中总共有三十五万人,
每一百个俘虏中有二十七个人死亡,是盟军在德国和意大利的战俘营中死亡率
的七倍。高出这么多,令人惊骇,但是,在日军战俘营中的中国人,死亡率比
白人要高出更多、更多。
战争结束,幸存的比尔,还有堪萨斯农场小黛的爸爸和伙伴们都回家了,
福尔摩沙的监视员,走上了他们青春结伴出发时作梦也想不到的命运。在战后
的对日本的审判中,一百七十三个台湾兵被起诉,其中二十六人被判死刑。
翻开台籍监视员起诉书上的﹁起诉理由概要﹂,读来血迹斑斑,怵目惊
心:
——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三月三日于拉包尔的丸木附近,将中
国俘虏二十四名驱入坑中后以火器杀之。又在三月十一日于同地,以
同样方式杀害中国俘虏五名。
——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于拉包尔??谎称带三名中国劳动者
住院医疗,结果却将其斩杀。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七月四、五日间于拉脑,澳洲俘虏X
X在前往作业途中病倒,遭被告踢头、腹、睪丸,于翌日死亡。
——昭和二十年八月一日于英领北婆罗洲的拉脑附近,非法杀害姓
名不详俘虏约十七名??
二十二岁的的柯景星和其它六个台湾青年同列被告,起诉理由是:
于北婆罗洲的美里及其附近,射杀及刺杀四十六名俘虏。115
这七个人一审判决死刑,一个月后再审,改判十年徒刑。
几个月后,一九四六年初,这些判了刑的台湾青年被送到了新几内亚的拉
包尔。
拉包尔,战争时是日军囤兵重镇,因此也是盟军轰炸标的,战争后,是太
平洋战区的审讯中心。当盟军俘虏被解救,一艘一艘船舰来到拉包尔码头把他
们接走的同时,本来监视俘虏的台湾兵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俘虏,像羊群一样
送进了原来囚禁盟军的俘虏营。俘虏营的设施他多么熟悉啊,一切如旧,只是
现在俘虏变成了卫兵,卫兵变成了俘虏。
60
三更灯火五更鸡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台湾彰化县美和镇柯景星家
柯景星:八十九岁
大正九年,就是一九二○年,柯景星出生在这个传统的闽南三合院里,红
砖房子,围着一圈茂密的竹林,竹林外是大片水光涟涟的稻田。二十二岁时离
开这个家,再回来已是十年后。我来看他时,他已是九十岁的老人。三合院已
经倒塌,正厅的屋顶陷落,一地的残瓦断砖,压不住黄花怒放的野草。雨渍斑
驳的土墙上,还挂着一个木牌,毛笔墨汁写着家族的名字。﹁是祭祀用的,﹂
他说。
木牌腐朽,铁钉也锈得只剩下半截。柯景星看着木牌上模糊的名字,指着
其中两字,说,﹁这是我爸爸。﹂
半响,又说,﹁我爸爸常教我念的一首诗,我还记得两句:三更灯火五更
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柯景星的记忆在时光的冲洗下有点像曝光过度的黑白照
片,这里一条线,那里一道光,时隐时现,但是,轮廓和灵
魂,真的都在。
龙:你跟我说一下那四十六个人是怎么回事?
柯: 队长杉田鹤雄就命令我们杀人,那把军刀上还有天皇的
菊花。不服从命令,我们就要被杀。
龙: 你们杀俘虏的时候,俘虏站在哪里,你在哪里,长官在
哪里?
柯: 四、五十个俘虏,我们把他们围起来。杉田鹤雄就喊
说,﹁上子弹!﹂然后就通通用刺刀刺死;之前有教我
们刺枪术。教我们刺枪术的教练是在日本天皇前面表演
第一名的。
龙: 四、五十个俘虏被围起来,有多少个台湾监视员在那
里?
柯:十几个人。
龙: 你是说,你们杀这四、五十个俘虏,不是开枪,全用刺刀?
柯: 开枪危险,开枪怕打到自己人。都用刺的,一个一个刺死,我站在比较
远的旁边,有一个印度兵逃来我的脚边,我跟他说,﹁这是天要杀你,
不是我要杀你。﹂我就刺了他一刀。还有一个在喊救命,是个英国兵。
一个清水人叫我杀他,我说你比较高你怎么不杀他,你比较高才刺得到
啊。那个英国兵躲在水沟里喊救命。他如果不喊救命就没有人知道他躲
在那里。我说,清水人你比较高,你去杀他。
龙:人都杀完之后,四、五十个尸体怎么处理?
柯:我们就挖一个大洞,全部放进去。
龙:然后你们怎么湮灭杀人的证据?
柯:人的头骨多脆、多大,你知道吗?
龙:把这四、五十个人杀了之后,你去哪里?
柯:有个人挑水来,我们把它喝光。继续住在那里。
龙: 现在俘虏营都空了,盟军马上要到,你们还住在那里在等什么?
柯: 我们也走了,想要回古晋,可是到不了,那时候??太久了,忘了。
龙:请描写一下审判的过程。
柯:一群人坐在椅子上,都是台湾兵。旁边有旁听席。一个耳光换五年。
龙:澳洲俘虏出庭指证你们打他们耳光?
柯:打耳光就是在白河训练的时候学的。
龙:当场被宣判死刑,那时感觉?
柯: 感觉是——我真的要死了吗?死了还没人哭啊。第二天改判十年,很高
兴。
龙:被判十年,最后坐了七年半的监牢,你觉得这惩罚公平吗?
柯:既然我有杀死一个人,我说是﹁天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
龙:那你觉得七年半是应该的还是怎样?
柯:七年半是英皇登基所以被特赦。
龙:我知道,但你觉得自己判刑是冤枉还是罪有应得?
柯:那时候也没想什么,有杀死人被关也是应该的。
龙:家里的人知道你的遭遇吗?
柯: 都不知道。不能通信。我要是知道我父亲那时已经死了,我就不回台湾
了。我就在日本入赘。
龙: 释放后最后终于回到台湾,看到基隆港,心里在想什么——有哭吗?
柯:没有。
龙:你一个人从基隆搭火车到了故乡彰化——有人到车站来接你吗?柯:没有。到彰化车站后用走路的,一直走一直走,走回来老家。
龙: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柯:只剩下我的母亲。
龙:十年不见儿子,母亲看你第一眼,说什么?
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你住二房,二房在那边。
61
日日是好日
二○○九年二月二十六日
南投县鱼池乡蔡新宗家
蔡新宗:八十六岁
从彰化到鱼池乡,一路是青葱的山景。早春二月,粉色的樱花错错落落开
在路旁,远看像淡淡一片云。绵延婉转的山路一个转弯,忽然天地辽阔,半亩
湖水,无限从容,﹁晋太原中武陵人﹂似地敞开在眼前。
原来蔡新宗是个在日月潭畔长大的小孩。
转近一条小路,两旁都是稻田,稻田和稻田之间站着一株一株齐整的槟榔
树,像站岗的卫兵一样,守着家园。蔡家在小坡上,三合院前是一方菜圃,花
菜、萝卜、蕃茄、豌豆,青青郁郁,引来一阵热闹的粉蝶。几株桂花,香传得
老远,引擎一熄、打开车门就被花香牵着走。
原来蔡新宗和柯景星一样,都是在稻田边、三合院里长大的少年。
我们就坐在那花香盈盈的晒谷场上说话。村里人经过,远远看见我们,一定以为这是个﹁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邻里小聚。一面说,天色一面
沉,然后槟榔树瘦瘦的剪影就映在暗蓝色的天空里,蚊子趁暗夜纷纷起飞,发
出嗡嗡声,像隐隐从远处飞来的轰炸机群。
龙:何时离家的?
蔡: 一九四二年的八月三号从高雄港出发,九月八号到达婆罗洲古晋,从
﹁色拉哇库﹂河一直进去。
龙: 那是拉让江。河里面有动物你看到吗?
蔡: 有啊,有鳄鱼啊,他们爬起来透气、纳凉,都是我以前没有看过的东
西。
龙:古晋的战俘是什么状况?
蔡: 英国兵比较多,荷兰——那时候的印度尼西亚属于荷兰统治的,印度尼西亚的兵也
有,印度兵也有,属于英国的。都是从新加坡抓去的。
龙:有华人吗?
蔡: 就那个卓领事夫妇。他们还有个小孩。我是很同情这个卓领事的。
龙:是哪里的领事?知道他的名字吗?
蔡: 不知道,名字也不记得了,有一次我的部队长跟那些干部,围在一起讲话,说这个卓领事意志很坚强。那个时候日本人在说,看能不能把这中
国人给吸收过来。但是这个领事说,我已经对中华民国宣誓要尽忠,我
不能再加入你们日本。日本人就说,可是你如果加入我们,你就不用关
在这里了,我们送你回中国,让你去汪精卫那里任职。他也不要。
我们这些小朋友听到了觉得,这个中国人、中国领事,很尽忠哦。我是
做文书的,所以在办公厅里面常常听到这些普通人听不到的谈话。我就
说,这实在很难得,一个国家的公务员,日本人也在称赞喔。
龙:蔡先生,这个人在日本战败以后去哪里了?
蔡:我不知道,说是有一个阴谋,这个人被抓去别的地方了。
龙:古晋的俘虏待遇怎么样?
蔡: 我是没有直接管,俘虏做的工作也没有很粗重,只是吃不饱,一年一年
营养失调、生病啦。那时候想说,人如果不动,身体也会愈来愈差,如
果让他们出去种个什么,让他们自给自足,也有钱给他们喔,他们可以
用这个钱买一些比较营养的,他们自己要吃的。我们公道来讲,要说日
本那个时候有没有很残忍,在古晋那边是没有的,因为补给还可以到,
交通也都还很好。第一分所就差了。
龙:第一分所就是山打根?山打根的﹁死亡行军﹂你当时知道吗?
蔡: 那里就生病的,死的死、逃的逃,是到战后我们才听到的事情,当时不
知道,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日本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投降,澳军九月
十二日来古晋接收时,就在问:﹁山打根那边还有几个?﹂我就说我看
一下,看山打根的战俘名单,发现,怎么七月、八月都没有电报来啊,
数字都没来,六月的时候还有几个。我就跟他讲,我现在报的数字不是
现在的喔,他说,﹁没半个人了!﹂
我也吓了一跳,他说真的,可能是逃走了,我最后听人家说只剩一个
人。
龙: 很惨,山打根一千多英澳军,最后剩下六个活的。古晋俘虏营队长是日
本人吧?
蔡: 是个留美的日本人,比较开化,很认真。最后自杀死了,也很可怜。
龙:什么状况下自杀的?
蔡: 战败后,他一调查发现俘虏死这么多,虽然没直接杀他们,但是死这么
多人,算是他的一个责任。他又是个﹁日本精神﹂很旺盛的人,常常
说,﹁日本如果怎么了,我也不要吃俘虏的米,我不做俘虏!﹂
我们在办公厅,他一个人出来,戴着帽子,说,﹁你们大家听过来,我
现在要出去,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要坚强,所长我要去了,你们大家保__重。﹂他回身就走了。
龙: 有资料说,日本战败的时候,有密令说要把俘虏全部处死,古晋的情况
是怎么样?
蔡:没有命令说全杀。
龙:你在古晋有看到杀人吗?
蔡: 没有,我们古晋这里没有;山打根和美里,确实有杀人的,他们有讲。
龙:柯景星在美里,他有讲。
蔡: 那里就真的有杀人,听说他们的队长,一手拿着军刀,一手拿着枪,
说,你如果不听令,我刀子杀不到的我就开枪,所以你不杀人也不行。
山打根那些都行军的俘虏,到山里去,有的在路上就倒下了,倒下没死
的在那里很痛苦的样子,日本人的解释是,倒在这里这么痛苦,我干脆
让你死得痛快一点,那就是日本精神说的武士道。很难说啦。
龙:审判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蔡:一九四六年正月二十三日开始判的。
龙:在海边开庭?
蔡:在海边搭一个棚子,我们四十五个台湾兵同时被审。
龙:怎么进行?
蔡: 像我进去,我先说我是谁,我要来说的话全属事实,对神明宣誓,意思
是这样,然后审判官就问你有没有打人,我说没有,我是没有直接管,
但是我们是一起的,营养失调,很不自由,这个精神上的苦楚我是能理
解,我只有讲这样,他就写上去了。
开始审判后八天,四十五个人就全部判了,我记得有三个无罪,剩下的
四十二个,判一年的好像是一、两个,总共算起来,无期的有一个,二
十年的两个,十五年的几个。
龙:你判了十年,觉得服气吗?
蔡: 我很不满。如果讲人道,为了和平,你定这个罪,我赞成。但是你因为
﹁胜利﹂,随随便便就这样子判。战败的都有战犯,战胜的就没有战犯
吗?这是我的主张,去到联合国我也敢这么主张。
譬如一个例子,这个是大家疏忽的一个例子,这是我所知道的。我们叫
﹁你来﹂,用手招,手心向下,但是这个手势在澳洲和英国人看来以为
是叫你﹁快走﹂的意思,所以俘虏就走开了。下指令叫他过来的人就觉
得我叫你来,你不来,不听我的话,追过去就打他巴掌了。这根本是误
会。他们就是看天气在审判的,实在是很冤枉。
龙:听到自己被判十年的时候,感觉是什么?
蔡: 觉得——打架打输了,这样而已,怨叹我们打输人家而已。你看那些日
本人,被判死刑的有好几个,都笑笑的,说,﹁哎,我要去了,祖国的
复兴拜托你们了!﹂这一点是我们要学的地方,我常常在讲,日本人的
好处我们要学。
他们日本军队本身,动不动就打你巴掌,只要阶级大过你的就会压你,
所以看顾俘虏的时候,为了要执行业务,他有的时候看了不高兴会﹁巴
格亚鲁﹂一个巴掌过去,这个是有的,但是这样也不用判到几十年,也
不用判死刑,不用啊。
龙:你被判刑不久就被送到拉包尔去服刑了?
蔡: 对。那时拉包尔那个岛差不多还有十万日军在那里,等候遣返。
龙: 你知不知道,你变成战犯,送到拉包尔集中营的时候,拉包尔还有将近
一千个中国国军战俘,刚被解放,在拉包尔等船?
蔡: 我不知道,我是听人家说有那些人,有中国人在那里做工,那些人后来
有没有被送回去,我也不知道。
龙:一九四九,你在哪里?
蔡:我还在拉包尔。
龙: 你在拉包尔的时候,日本的第八方面军司令今村均大将也关在那里?
蔡: 那些将军都不用出去做苦工,只有种种菜园而已。今村大将自然是我们
的大老板,我常常跟他讲话,他也很照顾我们,他也不会分你是台湾人
日本人。
龙: 今村是太平洋整个方面军最高指挥官,他被判十年,你这个台湾小文
书,也被判十年啊。
蔡: 我也跟今村开玩笑,说﹁你一声令下,几百万的军火都听令,可是﹃论
功行赏﹄的时候,你判十年,我也判十年。﹂他哈哈大笑。
龙: 和你同在拉包尔服刑的还有婆罗洲的指挥官马场中将?他临死还送给你
一个礼物?
蔡: 马场被判绞刑,他想他时间差不多到了,有一天把我叫去,说,﹁你
来,我写了一个东西要给你。﹂他送给我这块匾额,上面的字,是他自
己写、自己刻的:﹁日日是好日。﹂
他还跟我解释,说,﹁你年轻,有时候会比较冲动。在这个收容所里,
你要尽量认真读书,边读书边修养,这样,早晚你都会回去的。要保重
身体,你只要想着日日是好日,每当生气的时候,就要想到马场中将有
跟我说,日日是好日。﹂
龙:他自己要上绞架了,还这样安慰你??
蔡: 对,他这样跟我解释,所以说我的人生观就是﹁日日是好日﹂。每天都
好,就是这样。

第 七 部
谁丢了他的兵籍牌?

62
最底层的竹
飞力普,我最近一直在思索﹁罪与罚﹂的问题。
你出生的时候,一九八九年深秋,我躺在法兰克福的医院里一面哺乳,一
面看着电视,那是不可置信的画面:上百万的东德人在柏林街头游行,然后就
冲过了恐怖的柏林围墙,人们爬到墙头上去欢呼,很多人相互拥抱、痛哭失
声。在那样的情境里,你在我怀里睡觉,长长的睫毛、甜甜的呼吸。初生婴儿
的奶香和那欢呼与痛哭的人群,实在是奇异的经验。
晚上静下来时,我听得见头上的日光灯发出滋滋的声音。
后来,人们就慢慢开始追究﹁罪与罚﹂的问题:人民逃亡,守围墙的东德
士兵开枪射击,一百多人死在墙角,你说这些士兵本身有没有罪?所有的罪,
都在他们制订决策的长官身上?还是每个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个别行为负责?
东德共产党的决策高层一直说,他们要求卫兵防止人民离境,但是从来就
没有对守城士兵发布过﹁逃亡者杀﹂的命令。于是很多法庭的判决,是判个别
士兵有罪的。
你知道吗,飞力普,一直到二○○七年,才在一个当年守城卫兵的资料袋
里找到一个军方文件,文件写的是:﹁面对逃亡者,使用武器不需犹豫,即使
是面对妇孺,因为叛徒经常利用妇孺。﹂116
这个文件出现的时候,我的吃奶的小宝贝都已经满十八岁了,很多士兵早
被判了刑。
昨天在电话上跟你提到柯景星这个台籍监视员。他被判刑十年,罪行是他
和其它十几个台湾兵在日本已经知道要战败的最后几个月里,屠杀了四十六个
英澳俘虏。那个下指令的日本队长,在法庭上承认是他下令,一肩挑起罪责,
但是那些奉命动手的台湾人,还是被判了重刑。
日本军方,是不是和东德共产党一样,也说,我们从来就不曾发布过﹁杀
俘虏﹂的命令呢?
我在澳洲堪培拉战争纪念馆的收藏里找到了这么一个文件,你看不懂,没
关系,我翻译给你听。
你知道,日本的投降,是在八月十一日就已经传遍全世界了,这个文件是
八月一日发出的,下达﹁非常手段﹂给各俘虏营的主管。翻译出来,指令是这
么说的:在现状之下,遇敌军轰炸、火灾等场合,若情况危急,必须立即疏散
至附近的学校、仓库等建筑物时,俘虏应在现在位置进行压缩监禁,并于最高
警戒状态下,准备进行最后处置。处置的时机与方法如左:
时机
原则上依上级命令进行处置。然若有左列
场合,得依个人判断进行处置:
甲、群体暴动,且必须使用兵器才能镇压
时。
乙、自所内逃脱成为敌方战力时。
方法
甲、 无论采各个击破或集团处置的方式,
皆依当时状况判断后,使用火药兵器
爆破、毒气、毒物、溺杀、斩首等方
法进行处置。
乙、 无论在何种情形下,都要以不让任何
士兵脱逃、彻底歼灭,并不留下任何
痕迹为原则。
这个文件真是读来心惊肉跳。﹁ 非常手段﹂、﹁最后处置﹂、﹁彻底歼灭﹂,不就是杀人灭迹吗?柯景星所接受到的命
令,不就是这个吗?直接下令的杉田鹤雄自杀,奉命动手的柯景星判刑十年,
但是决策者的罪责要怎么依比例原则来算呢?
我老想到那个喊救命反而被台湾兵用刺刀戳死的英国男孩——他会不会也
跟比尔一样,谎报十八岁,其实只有十五岁?
或者,和我的飞力普一样,十九岁?
杀害他的责任,应该算在谁的头上?
我跟你说过我找到了澳洲的比尔吗?一九四五年从俘虏营回到家乡以后,
他变成一个专业木匠,帮人家设计家具,做门窗。他在俘虏营里零零星星所做
的素描,后来重新画过。我说我想在书里放几张他的俘虏营素描,他开心得
很。
我问他,﹁在山打根俘虏营里饱受虐待的时候,你知不知道穿着日军制服
的监视员其实大多是日本殖民地的台湾兵?﹂
他说,﹁知道的,因为他们常被日本长官揍,刮耳光。老实说,日本人对
待这些福尔摩沙监视员的态度跟监视员对待我们这些俘虏的态度,其实一样地
狠。﹂
﹁那么,﹂我再追问,﹁如果我说,这些福尔摩沙监视员在某个意义上,也是一种﹃被害者﹄——被殖民制度和价值所操弄,因而扭曲变形,你会反对
吗?﹂
他马上回了电邮:﹁教授,我当然不反对。他们同样身不由己啊。﹂
我问他,对那些福尔摩沙监视员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他说,﹁有一次我跟两个英国人从俘虏营逃跑被搜捕回来,我们都以为这
回死定了,因为我们都看过俘虏被活活打死。而且,如果当场没打死,伤口发
炎,不给药,溃烂没几天也一定死。可是奉命管教我们的是几个福尔摩沙兵,
他们年纪很轻,而且个子都比较小,抓那个很粗的藤条抓不太牢,所以打得比
较轻。我们运气还不错。﹂
﹁有没有可能,﹂我说,﹁是这几个福尔摩沙监视员故意放你们一马呢?﹂
﹁很难说,﹂他这么回答:﹁操弄,就是把一根树枝绑到一个特定的方向
和位置,扭成某个形状,但是我相信人性像你们东方的竹子,是有韧性的,你
一松绑,它就会弹回来。但是呢,如果你刚好被压在最底层的话,那可是怎么
挣扎都出不来的。﹂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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